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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卡勒德·胡塞尼TOC\o"1-3"\h\u22632第一章 49270第二章 1313618第三章 338952第四章 4615778第五章 8012063第六章 1063563第七章 14512467第八章 16816392第九章 211謹以此書獻給哈里斯和法拉,他們是我雙眼的努雷[1];也獻給我父親,他或會為此驕傲[1]努雷(Noor),光。見《古蘭經(jīng)》第二十四章。——中譯者注,下同為了伊萊恩走出對與錯的觀念,有一片田野,我將與你在那兒相會?!斆?,十三世紀第一章1952年秋那好吧。你們想聽故事,我就給你們講個故事。但是就這一個。你倆誰都別讓我多講。很晚了,咱們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和我,帕麗。今天夜里你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你也是,阿卜杜拉。兒子,我和你妹妹出門的時候,就指望你了。你母親也要指望你。那好,一個故事。聽著,你倆好好聽,別打斷我。從前那個時候,魔王、精靈和巨人還在大地上來來往往,有個名叫巴巴·阿尤布的農(nóng)夫,和家人一起,住在一個小村子里,那村子叫馬伊丹·薩卜茲。巴巴·阿尤布要養(yǎng)活一大家子,所以沒日沒夜地辛勤勞作,每天從日出開始,一直忙活到日落,犁田,翻土,照料他那幾棵瘦弱的開心果樹,弓著腰,屈著背,樣子就像他整天揮動的那把大鐮刀。他兩手長滿了老繭,還常常流血,每天晚上,頭一挨上枕頭,他就昏昏睡去。我得說,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樣。馬伊丹·薩卜茲的所有村民都過著苦日子。往北走,在山谷里,有些村莊要幸運一些,它們有果樹,有鮮花,有清爽的空氣,還有小溪,流著涼涼的、干干凈凈的水。馬伊丹·薩卜茲的意思是碧野綠田,卻是個荒涼的地方,一點也沒有它的名字帶給人的那種詩情畫意。它位于一塊地勢淺平、浮土覆蓋的曠野上,緊鄰著連綿的山脈。風是熱的,吹起塵土,直入人眼。找水是每天例行的戰(zhàn)斗,因為村里的井水總是見底,就連那些深井也不例外。是的,是有條河,可村民們得長途跋涉,走上半天,才能走到河邊,即使這樣,河水也是一年到頭,渾濁不堪?,F(xiàn)在,經(jīng)過了十年的大旱,河水也變淺了。咱們這么說吧,馬伊丹·薩卜茲的人們要付出雙份的辛苦,才能討得半份的生活。盡管如此,巴巴·阿尤布仍然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個家,他把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愛他妻子,從來不抬高聲音對她說話,更不用說把手抬高了。他重視妻子的意見,有她的陪伴,他真心覺得快樂。說起孩子,他也很有福氣,就像一只手有五根指頭,他也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每一個他都當成掌上明珠。女兒們恭順,溫良,既有好品性,也有好名聲。對兒子,他教給他們誠實、勇敢、友善,以及努力工作,從不抱怨的重要性。他們像好兒子都會做的那樣,聽父親的話,也幫他種莊稼。雖說這五個孩子巴巴·阿尤布都愛,可到底有一個是他心里最喜歡的,那就是三歲的老幺卡伊斯。這小男孩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不管見到誰,都會用響亮的笑聲把人家迷住。他也是那種生龍活虎的娃子,總是弄得別人筋疲力盡。他一學會走路,就高高興興地走個沒完,只要醒著,就整天不停,可讓人著急的是,后來他夜里睡著覺也走。夢游的時候,他會走出家里的土坯屋,遠遠地走進月夜里去。父母自然覺得擔心。萬一他掉到井里怎么辦?走丟了怎么辦?最糟的是被夜里潛伏在曠野上的野獸叼走。他們用了許多方子,可沒一個管用。最后,巴巴·阿尤布發(fā)現(xiàn),最好的辦法往往也是最簡單的:他從家里一只山羊的脖子上,解下一個小鈴鐺,把它系到卡伊斯的脖子上。這樣一來,要是卡伊斯半夜起來,鈴鐺一響,就會把別人弄醒。過了一段時間,夢游停止了,可是卡伊斯喜歡上了鈴鐺,再也不肯和它分開。于是,盡管鈴鐺已經(jīng)沒有了原先的用處,卻還是系在這娃娃的脖子上。當巴巴·阿尤布干完一天漫長的農(nóng)活,回到家中,卡伊斯便從屋里跑出來,一頭撞進他父親懷里,那鈴鐺也隨著他的小步子,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巴巴·阿尤布把他舉起來,抱他進屋,卡伊斯專注地看著父親洗手洗臉,吃晚飯的時候,他也要坐在巴巴·阿尤布的身邊。等到大伙都吃完了,巴巴·阿尤布便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全家老小,憧憬著有朝一日,孩子們?nèi)汲闪思遥偕欢淹迌航o他,那會兒他就有了更大的一家子,得意洋洋地做起了老太爺。唉,阿卜杜拉呀,帕麗呀,巴巴·阿尤布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出事的那一天,有個魔王來到了馬伊丹·薩卜茲。它從山的方向走近村子,隨著它的腳步,大地也在一次次地顫抖。村民們丟下鐵鍬、鋤頭和斧子,四散而逃。他們把自己鎖在家里,抱成一團。魔王震耳欲聾的腳步聲停止了,它的身影讓馬伊丹·薩卜茲的天空也變得昏暗。人家說它頭上長著彎曲的犄角,粗硬的黑毛覆蓋著肩膀和強健的尾巴。人家還說它兩眼發(fā)著紅光??蓻]人知道它確切的長相——你們肯定都懂的——至少沒有活人知道:如果有人膽敢偷看,哪怕只看一眼,魔王也會立刻把他吃掉。村民們知道這一點,便明智地讓眼睛死死盯著地面。村子里人人都知道魔王為什么駕到。他們聽說過它光顧別村的故事,卻驚訝于馬伊丹·薩卜茲竟然能在這么長的時間里逃脫它的注意。他們琢磨,也許馬伊丹·薩卜茲貧窮、嚴苛的生活反而成了優(yōu)勢,因為他們的孩子吃不飽,骨頭上沒多少肉。即使這樣,他們的好運氣也已經(jīng)用光了。馬伊丹·薩卜茲顫抖著,屏住了呼吸。家家都在禱告,巴望著魔王從自家門前跨過,因為他們知道,魔王叩響哪家的房頂,哪家就得交出一個小孩。魔王會把這孩子丟進口袋,再把口袋甩到肩后,原路返回,再也不會有人看見那可憐的小孩。如果家人拒絕就范,魔王會把這一家所有的孩子抓走。那么魔王把小孩帶到哪里去了?帶到它位于峭壁之巔的城堡。魔王的城堡離馬伊丹·薩卜茲非常遙遠,你要經(jīng)過幾條山谷,幾片沙漠,翻過兩道山脈,才能到達??墒怯钟心膫€神志正常的人會去送死呢?人家說,城堡遍布著地牢,地牢的墻上掛著切肉的刀,肉搖搖晃晃地吊在屋頂上。聽說那里有巨大的烤肉叉和火盆子。還聽說如果有人偷偷溜進去,被魔王抓住,那么它也會克服自己對大人肉的厭惡。我猜你們都知道了,魔王那可怕的一叩,叩響了誰家房頂。巴巴·阿尤布一聽到這動靜,便不能自禁地發(fā)出了一聲極度痛苦的叫喊,他妻子也不寒而栗。孩子們哭了起來,既因為恐懼,也因為悲傷,因為他們知道,手足分離的命運已經(jīng)不可避免。第二天天一亮,家人就得把孩子獻出。我該怎樣告訴你們,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那天晚上遭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哪個父母都不應(yīng)該被迫做這樣的決定。巴巴·阿尤布和他妻子躲在孩子們聽不到的地方,討論該怎么辦。兩口子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再說,再哭。整整一夜,他們翻來覆去,天將破曉時,還是拿不定主意。他們猜不出魔王想要哪個孩子,也沒辦法橫下心來,讓它把五個都帶走,而不是只要一個。最后,巴巴·阿尤布從門口撿回五塊石頭,大小和形狀都一樣,每塊都刻上一個孩子的名字,刻完了,就把它們丟進一個粗麻布口袋。他把口袋遞給妻子,可她直往后躲,好像里面裝著毒蛇。“我做不來?!彼龘u著頭對丈夫說,“別讓我選。我受不了?!薄拔乙蚕虏涣耸??!卑桶汀ぐ⒂炔计鹣纫策@么說,可他透過窗戶看到,太陽很快就要從東山后面露頭了。時間即將耗盡。他悲悲切切地注視著自己的五個孩子。不得不砍下一根指頭,這樣才能把手保住。他閉上眼,從口袋里取出一塊石頭。我想你們也知道了,巴巴·阿尤布碰巧拿到的是哪塊石頭。他一看見上面刻的名字,就仰面向天,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他把最小的兒子摟進懷里,心都碎了,可卡伊斯呢,還是對父親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高高興興地用胳膊摟住巴巴·阿尤布的脖子。直到巴巴·阿尤布把他放到屋外,關(guān)上大門,這孩子才意識到有不對勁的地方。巴巴·阿尤布站在屋里,兩眼緊閉,淚水汩汩,背倚著大門,任憑他心愛的卡伊斯揮動著兩只小拳頭,在門上捶啊,砸啊,哭啊,叫啊,求巴巴·阿尤布讓他回屋,可巴巴·阿尤布還是站在那兒,嘴里咕噥著:“原諒我,原諒我?!贝蟮卣饎又?,那是魔王的腳步,兒子尖叫起來,地面再度震顫,一波又一波,那是魔王正在離開馬伊丹·薩卜茲,直到它完全消失,大地才最終恢復(fù)了平靜,整個世界鴉雀無聲,只有巴巴·阿尤布仍在哭泣,仍在求取卡伊斯的原諒。阿卜杜拉,你妹妹已經(jīng)睡著了。拿毯子給她蓋上腳。對,很好。也許我也該停下了。不?你想讓我接著講?真的嗎,兒子?好吧。我講到哪兒了?噢,對了。接下來是四十天的居喪期。每天都有鄰居來家里送飯,和他們一起守夜。人們有什么就送來什么——茶葉、蜜餞、馕、杏仁——還有吊唁和同情。巴巴·阿尤布甚至連個謝字也不說。他坐在角落里哭泣,眼淚流成了河,好像要以淚洗村,結(jié)束這一陣子的干旱??赡阍趺锤易屗艿耐纯嗪驼勰ィ步蹬R到這些最卑賤的人身上。幾年過去了,干旱還在持續(xù),馬伊丹·薩卜茲跌入了更為嚴重的貧窮。有幾個襁褓中的嬰兒死于干渴。井里的水位下降得更低了,而河水已經(jīng)斷流,它不像巴巴·阿尤布的苦水河,還在日復(fù)一日地不斷上漲。他在家里已形同廢人,不干活,也不禱告,幾乎不吃東西。妻子和孩子懇求他,但沒有用。剩下的兩個兒子不得不接手他的農(nóng)活,而巴巴·阿尤布每天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自家田地的邊上,一副孤單而糾結(jié)的模樣,呆望著群山。他不再和村里人講話了,因為他認定別人在背后說他的閑話。他們說他是個懦夫,拱手交出了自己的兒子;還說他是個不合格的父親。真正的父親會與魔王搏斗,會為了保衛(wèi)家人而死去。有天晚上,他對妻子提及此事。“人家沒說這種話?!彼拮哟鸬溃罢l也沒覺得你是懦夫。”“我能聽到他們說的?!彼f。“你聽到的是你自己的聲音,當家的?!彼f??伤龥]告訴他,村里人確實在他背后說著閑話。但他們說的是他八成已經(jīng)瘋了。后來有一天,他給了大伙一個證明。他在黎明起床,沒有弄醒妻子和孩子們,往粗麻布口袋里裝了幾塊碎馕,穿上鞋,把大鐮刀綁到腰上,便出發(fā)了。他走了好多好多天。他走啊走,直到太陽變成遠方黯淡的紅光。夜里,他睡山洞,風在外面呼嘯。要不然就睡在河邊,睡在樹下,或者用巨石遮風避雨。他吃光了馕,然后找到什么就吃什么——野莓、蘑菇,以及赤手從小河里抓來的魚——有些天則什么都沒有吃過??伤匀辉谧?。曾有路人問他要去哪兒,他答了,一些人聽了哈哈大笑,另一些人則怕他是個瘋子,忙不迭地趕快走掉,還有些人為他禱告,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孩子被魔王擄去。巴巴·阿尤布低著頭,一路走下去。鞋裂開了,他就拿繩子把鞋綁到腳上,繩子也爛了的時候,他就赤著腳繼續(xù)趕路。這一路上,他經(jīng)過了沙漠,跨過了河谷,翻越了群山。最后,他走到那座山下,山頂就是魔王的城堡。他太急于完成自己的遠征了,于是沒有歇息,便立刻開始攀爬。他的衣服已經(jīng)襤褸不堪,雙腳鮮血淋漓,頭發(fā)被泥土粘在了一起,可他的決心沒有動搖。巖石如鋸齒,割破他的腳底。當他向上爬過鷹巢的時候,老鷹來啄他的臉頰??耧L兇猛,幾乎將他掀落懸崖。可他還在攀爬,從一塊巖石爬向另一塊巖石,終于站到了魔王城堡雄偉的大門前。巴巴·阿尤布朝大門扔了塊石頭。何人如此大膽?魔王的聲音低沉而洪亮。巴巴·阿尤布報上自己的姓名。“我來自馬伊丹·薩卜茲村。”他說。你有心尋死嗎?肯定是這樣。竟敢到我的地盤上撒野!所為何事?“我來這兒是要殺了你。”門后沉默了片刻。接著,大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魔王就站在那兒,帶著它夢魘般的不可一世,赫然聳立在巴巴·阿尤布的面前。你要殺我?它用雷一般的聲音問道?!皼]錯?!卑桶汀ぐ⒂炔颊f,“不管怎么樣,今天咱倆得死一個。”貌似有那么一會兒,魔王就要一下子把巴巴·阿尤布從地上抓起來,用匕首般鋒利的牙齒,一口結(jié)束他的性命??墒怯惺裁礀|西讓這怪物猶豫起來。它瞇起了眼睛。也許是這小老頭那一番瘋狂的言語,也許是他的外表:破衣爛衫,滿臉是血,從頭到腳糊滿了泥土,皮膚上還有潰爛的創(chuàng)口?;蛘吣?,也許是因為,在這小老頭的眼睛里,魔王竟然沒有找到一絲的恐懼。你說你是打哪兒來的?“馬伊丹·薩卜茲?!卑桶汀ぐ⒂炔颊f。這個馬伊丹·薩卜茲肯定在很遠的地方,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拔襾磉@兒不是為了和你閑聊的。我來是為了……”魔王抬起一只手爪。是的,是的,你來這兒是為了殺我。我知道。在殺死我之前,讓我最后再講幾句話總還是可以的吧。“行?!卑桶汀ぐ⒂炔颊f,“不過只能講幾句?!敝x謝您啊。魔王咧開嘴笑了。我能問一下嗎,我對您做了什么壞事,弄得死罪難逃?“你奪走了我最小的兒子。”巴巴·阿尤布答道,“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珍愛的人。”魔王哼哼了一聲,又摸摸自己的下巴。我從很多父親的手里奪走過很多小孩。它說。巴巴·阿尤布怒氣沖沖地抽出了自己的大鐮刀?!澳俏揖瓦B他們的仇也一塊報!”我必須要說,你勇氣可嘉?!澳銓τ職庖粺o所知。”巴巴·阿尤布說,“一定要有所得,有所失,才談得上勇氣??晌襾磉@兒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蹦銜ド?。魔王說?!澳阋呀?jīng)奪走了我的生命?!蹦跤趾吆吡艘宦暎仙舷孪掳寻桶汀ぐ⒂炔即蛄恳环?。過了一會兒,它說:那好,我同意和你決斗,不過首先呢,我要你跟我走一趟。“快點兒。”巴巴·阿尤布說,“我快沒耐心了?!笨墒悄跻呀?jīng)朝一條巨大的走廊走去,巴巴·阿尤布沒有選擇,只能跟著它。他尾隨魔王,經(jīng)過了迷宮般的條條走廊,每條都有高聳入云的天花板,各有巨柱支撐。他們經(jīng)過了很多樓梯井,而兩旁的房間那么大,足以裝得下整個馬伊丹·薩卜茲。他們一路走下去,最后,魔王領(lǐng)著巴巴·阿尤布,進了一個巨大的房間,屋子的另一端張掛著帷幔。走近點兒。魔王說。巴巴·阿尤布站到了魔王身邊。魔王拉開帷幔,露出一扇玻璃窗。巴巴·阿尤布透過窗子,看到下面有個巨大的花園。成排的柏樹圍出了花園的邊界,樹下的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還有藍色花磚砌成的水池,大理石的露臺,翠綠的草坪。巴巴·阿尤布看見了精心修剪的樹籬,在石榴樹的樹蔭下,還有水聲潺潺的噴泉。哪怕活上三輩子,他也想像不出這樣的仙境??墒亲尠桶汀ぐ⒂炔茧p膝跪地的,正是孩子們在花園里奔跑、嬉戲的場面。他們在通道上、在大樹周圍互相追逐,或是躲在樹籬后,玩著捉迷藏的游戲。巴巴·阿尤布的目光在孩子們中間搜尋,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要找的人。是他!是他的兒子,卡伊斯,他還活著,而且更加健康。他長高了,頭發(fā)也比巴巴·阿尤布記憶中的更長。他穿著漂亮的白襯衫,下面是帥氣的褲子。他一邊快樂地大笑,一邊在追兩個小朋友?!翱ㄒ了??!卑桶汀ぐ⒂炔驾p聲說,他的呼吸給玻璃蒙了一層霧氣。隨后,他便尖叫起來,喊著兒子的名字。他聽不到你。魔王說。也看不到你。巴巴·阿尤布上躥下跳,揮舞著胳膊,捶打著玻璃,直到魔王把帷幔再次拉合?!拔也幻靼祝卑桶汀ぐ⒂炔颊f,“我本來以為……”這是給你的補償。魔王說?!笆裁匆馑??”巴巴·阿尤布大聲問道。當年我逼著你接受了一次考驗?!翱简??”一次愛的考驗。一次嚴酷的挑戰(zhàn),我承認,我沒有忘記它給你造成的重創(chuàng)??墒悄阃ㄟ^了。這是給你的,也是給他的補償?!叭绻敵跷覜]有做選擇呢?”巴巴·阿尤布叫了起來,“如果我拒絕了你的考驗?zāi)??”那你所有的孩子都已?jīng)死了,魔王說,因為不管怎樣他們都已受到了詛咒,因為做他們父親的是個軟弱的男人,一個寧可看著所有兒女死去,也不敢自己背負良心譴責的懦夫。你說你沒有勇氣,可我看你有。你的所作所為,你同意承擔的重負,都需要勇氣。就憑這一點,我尊重你。巴巴·阿尤布無力地舉起大鐮刀,可它從手中滑脫了,咣當一聲跌落到大理石地板上。他雙膝抖顫,不得不坐下。你兒子不記得你了。魔王接著說。這就是他現(xiàn)在的生活,而你親眼目睹了他的幸福。在這兒,他有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衣服,還有友情和關(guān)愛。他接受藝術(shù)、語言和科學方面的教育,學習智慧與德行。他別無所需。有朝一日,等他長大成人,他也許會選擇離開,到那個時候,他是可以自由選擇的。我猜他會用良善去撫觸許多生命,給那些陷于悲苦的人們帶去幸福?!拔蚁胍娝??!卑桶汀ぐ⒂炔颊f,“我想帶他回家?!闭娴膯幔堪桶汀ぐ⒂炔继痤^,看著魔王。那怪物走向帷幔旁邊的櫥柜,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沙漏。你知道那是什么嗎,阿卜杜拉?沙漏?你知道。很好。對,魔王拿來沙漏,倒過來,放到巴巴·阿尤布的腳邊。我一定會允許你帶他回家。魔王說。如果你選擇這樣做的話,他將永遠不能回到這里。如果你的選擇是不,那么你,你將永遠不能再到這兒來。沙漏見底的時候,你要告訴我你的決定。說完這些,魔王便走出了房間,留下巴巴·阿尤布來做另一個痛苦的抉擇。我一定要帶他回家,這是巴巴·阿尤布的第一個念頭,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每條血管都奔流著這個愿望:抱起小卡伊斯,親著他的小臉蛋,抓著他柔軟的小手,他不是成千次地夢到過這一天嗎?可是……如果帶他回家,回到馬伊丹·薩卜茲,那么等待卡伊斯的又是怎樣的生活?說得再好,也只是一個農(nóng)民的苦日子,就像他自己的生活,這還得要卡伊斯別像村里那么多孩子一樣死于干旱。巴巴·阿尤布問自己,你明明知道,因為你那些自私的理由,就把他拖離富足而充滿機會的生活,那你還能原諒自己嗎?可是如果丟下卡伊斯,又該叫他怎樣忍受?明明知道兒子還活著,知道他的下落,卻不能相見,他怎么受得了這樣的煎熬?巴巴·阿尤布哭起來了。他是如此沮喪,竟抓起沙漏,用力擲到墻上。沙漏碎了,碎成了一千片,細沙灑得地板上到處都是。魔王回到屋里,看到巴巴·阿尤布耷拉著肩膀,站在碎裂的玻璃旁?!澳氵@殘忍的畜生?!卑桶汀ぐ⒂炔颊f。如果你活得和我一樣長,魔王答道,你就會發(fā)現(xiàn),殘忍和仁慈只是一體兩面罷了。你做出選擇了嗎?巴巴·阿尤布揩干眼淚,拾起鐮刀,綁到腰上。他低垂著腦袋,慢慢走向門口。你是個好父親。巴巴·阿尤布走過身邊的時候,魔王說道?!盀槟銓ξ宜龅囊磺校业改闶艿降鬲z之火的灼燒。”巴巴·阿尤布疲倦地說。他走出房間,往走廊里去,魔王在身后叫住他。拿上這個。魔王說。那怪物遞給巴巴·阿尤布一個小玻璃瓶,里面裝著一種黑色的液體?;丶业穆飞虾鹊羲?。一路平安。巴巴·阿尤布接過玻璃瓶,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了。很多天以后,他妻子還坐在自家田地的邊上等他,就像巴巴·阿尤布當初坐在那兒盼著卡伊斯出現(xiàn)一樣。過去這些日子,她對他回家的希望一天天在減少。村子里的人提起巴巴·阿尤布,已經(jīng)像談?wù)撍廊艘粯恿?。這一天,她又一次坐到田邊,喃喃禱告,忽然看見一個枯瘦的人影,從山那邊走近了馬伊丹·薩卜茲。一開始,她把他當成了迷路的苦行僧,只見他皮包骨頭,衣不蔽體,兩眼空空,雙頰凹陷,可是不等他走近,她就認出了自己的丈夫。因為歡喜,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因為寬慰,她放聲大叫。巴巴·阿尤布洗漱完,喝了水,吃過飯,便躺倒在家中,村民們圍在他身邊,不停地問這問那。你去哪兒了,巴巴·阿尤布?你看見什么了?你究竟怎么了?巴巴·阿尤布沒辦法回答,因為他想不起自己的遭遇。怎么長途跋涉,怎么爬魔王的山,怎么對魔王講話,還有那宏偉的宮殿,掛有帷幔的巨大房間,他統(tǒng)統(tǒng)都記不得了,就像剛從一場已經(jīng)忘記的夢中醒來。他想不起那秘密的花園,那些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兒子卡伊斯曾在樹叢中與朋友嬉戲。實際上,有人提起卡伊斯的名字時,巴巴·阿尤布還茫然地眨起了眼。誰?他問。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有過一個名叫卡伊斯的兒子。你懂嗎,阿卜杜拉?要說抹去了這些記憶,那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這是巴巴·阿尤布得到的補償,因為他通過了魔王的第二次考驗。開春了,馬伊丹·薩卜茲的天空終于開裂。這一次落下的可不是過去那樣的毛毛細雨,而是瓢潑大雨。豪雨從天空傾瀉而下,焦渴的村民抖擻相迎。整整一天,水做的萬千鼓槌不停敲擊著馬伊丹·薩卜茲的片片屋頂,淹沒了世界上其他的一切聲音。沉重、肥大的雨滴從葉梢滾落。井水滿了,河水漲了,東山綠了,野花也開了。多年以來,孩子們頭一次有了嬉戲的草地,母牛也第一次啃到了青草。人人歡欣。雨終于停了,村民們還要忙活一陣。有的土坯墻倒了,有的房頂垮了,農(nóng)田成了片片澤國??墒?,經(jīng)歷了十年的苦難,馬伊丹·薩卜茲的人們無意抱怨。墻重新砌起來了,房頂修好了,灌渠疏浚了。當年秋天,巴巴·阿尤布種的開心果取得了這輩子最好的一次收成,其實呢,在第二年,第三年,不論產(chǎn)量還是品相,他的收成都越來越好。巴巴·阿尤布去了大城市搞買賣,坐在他的開心果金字塔后面,臉上洋溢著笑容,仿佛全天下最幸福的漢子。馬伊丹·薩卜茲再也沒發(fā)生過旱災(zāi)。沒有多少可講的了,阿卜杜拉。不過呢,也許你會問,有沒有一個俊俏的青年,在展開偉大歷險的途中,騎著馬,經(jīng)過這個村莊?他會不會停下來,在這如今水源豐沛的村子里喝口水?他會不會坐下來和村民們吃頓飯,說不準就在飯桌上遇見巴巴·阿尤布呢?兒子,我沒法告訴你。我能說的就是,巴巴·阿尤布確實活得非常久,成了個很老很老的老頭子。我可以告訴你,他如愿以償,看到自己的孩子們都成了家。我還可以告訴你,孩子們又生了好多孩子給他,每一個都給巴巴·阿尤布帶來了巨大的快樂。還有啊,我可以告訴你,在有些夜晚,不知道什么原因,巴巴·阿尤布就是睡不著。雖然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非常老了,可是只要拄著拐杖,他那兩條腿就仍然派得上用場。所以,每逢睡不著覺的夜晚,他便從床上溜下來,悄悄地,免得把妻子吵醒。他拿上拐杖,走出家門。他在黑夜里行走,拐杖在身前點點戳戳,夜風拂面而來。他的地邊上有塊平平整整的大石頭,他彎下腰坐到上面。他常常來這兒坐一坐,有時一個鐘頭,有時更久,凝望星空,看流云飄過月亮。他回想自己漫長的一生,感謝所受的恩惠和和喜樂。他懂得,再有更多的索要,更多的欲求,便未免過于厚顏。他幸福地嘆了口氣,再聽山風瑟瑟,夜鳥啁啾??墒敲扛粢粫海阌X得萬籟之中,別有異聲。那高亢的聲音一成不變,是一只鈴兒叮叮當當。所有的綿羊和山羊都在熟睡,他不明白為什么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孤孤單單地在黑暗中回響。有時他告訴自己,他并沒有聽到這聲音,可有時他又確信無疑,便向黑暗中叫道:“有人嗎?誰在那兒?出來啊?!笨墒菑臒o應(yīng)答。巴巴·阿尤布不明白。正如他不明白為什么一聽到這鈴聲,便總有一道波浪,宛如苦夢的尾梢,從他周身橫掃而過,每一次都像不期而至的狂風,吹得他心里一驚??墒请S后它便過去了,像所有過去的事情一樣。它過去了。就是這樣了,兒子。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我再沒什么可講的了?,F(xiàn)在真的很晚了,我也累了,你妹妹和我天一亮就得起床。所以把你的蠟燭吹熄,腦袋放平,閉上眼睛。好好睡,兒子。咱們早晨再說再見。第二章1952年秋父親以前從來沒打過阿卜杜拉。沒想到這一次他打了,狠狠打在他腦袋一側(cè),就在耳朵上方,下手很重,突然一巴掌。震驚的淚水一下子涌進阿卜杜拉眼里。他皺緊眉頭,強忍住淚?!盎丶胰??!备赣H咬牙切齒地說。阿卜杜拉聽見帕麗在前面抽泣。父親接著又打他,打得更重了,這一次扇在左臉上,阿卜杜拉的腦袋猛然甩向一邊,臉上火辣辣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的左耳嗡嗡作響。父親上前蹲下,逼得那么近,他那張滿是皺紋的黑臉一下子把沙漠、山和天空全遮蔽了?!拔腋嬖V你了,回家去,兒子?!彼麧M臉痛苦地說。阿卜杜拉一聲也沒吭。他把苦水咽進肚子,抬手擋住陽光,眼睛眨了眨,又瞇起來,看著父親。帕麗待在前面的紅色勒勒車上,叫他的名字,聲音又尖又顫,透著恐懼?!鞍⒉ɡ?!”父親用刀子般的目光按住阿卜杜拉,這才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勒勒車。帕麗從車斗里伸出雙手,來夠阿卜杜拉。他讓他倆先走,接著用掌端抹了抹眼睛,邁步跟上。過了一會兒,父親朝他丟了塊石頭。沙德巴格的孩子們也這樣用石頭丟帕麗的狗舒賈,只不過他們是真想砸舒賈,想傷害他。父親的石頭卻落到阿卜杜拉身邊幾步遠的地方,誰也傷不著。阿卜杜拉等著,等父親和帕麗又往前走了,才再一次尾隨而行。終于,日頭剛剛偏西的時候,父親再次駐足。他朝阿卜杜拉的方向轉(zhuǎn)過身,好像合計了一下,然后做了個手勢?!澳氵@個倔種?!彼f。車斗里的帕麗趕快伸出一只手,阿卜杜拉把它握在掌中。她抬頭看他,淚水漣漣,卻在咧嘴笑著,好像只要阿卜杜拉站在身邊,她就能遠離一切災(zāi)殃。阿卜杜拉攥緊她的手。每天晚上,他和妹妹一起在小床上入睡時,也是這樣手攥著手,腳纏著腳,頭頂著頭?!澳阍摯诩依?,”父親說,“陪你媽,還有伊克巴爾。我告訴過你的。”阿卜杜拉心想,她是你老婆。我媽已經(jīng)埋了。可這些話到了嘴邊,他又知趣地咽了回去。“好吧,那就去吧?!备赣H說,“可是絕對不許哭鼻子。聽到了嗎?”“聽到了?!薄拔揖婺?。絕對不許?!迸聋愋ξ靥痤^,看著阿卜杜拉。他低頭看著她淺色的眼睛,圓圓的臉蛋,也沖她咧開嘴笑了。此后,勒勒車在坑坑洼洼的荒漠里顛簸前進,阿卜杜拉握著帕麗的手,隨車步行。兄妹倆偷偷摸摸地交換著喜悅的眼神,卻一言不發(fā),生怕一開口就招惹了父親,毀掉他倆的好運。孤零零地走了很久,只有他們?nèi)齻€,視野中全無人煙,僅僅看得到深深的棕紅色峽谷,高高的砂巖峭壁。大漠在腳下鋪展,寬廣而遼闊,仿佛特為他們而生,也只為他們而生??諝馐庆o止的,熱得灼人。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巖石發(fā)著光,在龜裂的荒漠中明滅。阿卜杜拉能聽到的聲音,僅有他自己的呼吸,以及車輪有節(jié)奏的吱吱嘎嘎。父親拉著這輛紅色的勒勒車,向北行進。不久,他們停在一塊巨石的背陰下歇腳。父親呻吟了一聲,把車把手放到地上,彎腰時疼得齜牙咧嘴。他抬起臉看了看太陽?!斑€要多久才到喀布爾?”阿卜杜拉問。父親低頭看著兄妹倆。他叫薩布爾,皮膚黝黑,長了一張苦大仇深的臉,瘦骨嶙峋,鼻子的曲線仿佛沙鷹的鉤子嘴,眼窩沉陷,眉骨突出。父親瘦若蘆葦,但一生的勞作給了他強健的肌肉,緊繃繃的,猶如藤椅扶手上裹纏的藤條。“明天下午,”他把牛皮水囊舉到嘴邊說,“如果咱們走快點兒的話?!彼距焦距胶戎?,喉結(jié)起起落落?!凹{比舅舅為啥不來接咱們?”阿卜杜拉問,“他有小汽車?!备赣H把眼睛一翻,不看他。“省得咱們走這么長的路。”父親什么也沒說。他摘下沾有煤煙的便帽,用衣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帕麗突然從勒勒車上伸出指頭?!翱炜?,阿波拉!”她激動地叫著,“又一片!”阿卜杜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路追趕,直到那片羽毛落入巨石的背陰,它長長的,灰灰的,仿佛燒過的木炭。阿卜杜拉走過去,拾起羽毛,捏住羽干,吹去上面的土。隼,他想,翻個面再看,也許是鴿子,要不就是漠百靈。今天他已經(jīng)看見不少漠百靈了。不對,是隼。他又吹了吹,便把它遞給帕麗,妹妹高興地一把抓了過去。在家里,在沙德巴格,帕麗有個馬口鐵的舊茶葉盒,藏在她枕頭下面,那是阿卜杜拉送給她的。鎖已經(jīng)生銹了,盒蓋上有個大胡子印度人,包著頭巾,穿著束腰外衣,用兩只手舉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盒子里裝著帕麗收集的所有羽毛。這是她最心愛的財寶。幾根公雞毛,有的深綠,有的暗紅;一支白色的鴿子尾羽;一根灰棕色的雀毛,夾雜著黑色的斑點;還有最讓帕麗引以為榮的,那是一支綠色的、泛著虹彩的孔雀翎,頂端有只漂亮的大眼睛。最后這一支是阿卜杜拉兩個月前送給她的禮物。他聽人說,鄰村有個男孩家養(yǎng)了只孔雀。有一天,趁著父親出門,到沙德巴格南面的鎮(zhèn)上挖溝,阿卜杜拉便走路去了鄰村,找到那男孩,跟他要一支家里的鳥毛。談判隨即開始,最后,阿卜杜拉同意用鞋子換鳥毛。等他把孔雀翎藏在上衣下,別在褲腰里,一路走回沙德巴格的時候,腳后跟都已經(jīng)豁開了,地上一步一個血印子。蒺藜和小石子鉆進了他的腳底板。每走一步,腳下都傳來鉆心的痛?;氐郊遥l(fā)現(xiàn)后娘帕爾瓦娜就在屋外,弓著背,在泥爐里烤當天的馕。他趕快躲到家門口的大橡樹后面,等著她收工。他從樹后窺視,看她忙忙活活。這女人虎背熊腰,胳膊長,手糙,指頭短粗,一張浮腫的大臉盤子,雖然名叫蝴蝶,卻沒有一絲蝴蝶的優(yōu)雅[1]。阿卜杜拉希望愛上她,就像愛自己的媽媽,親媽。三年半以前,阿卜杜拉七歲,媽媽生下了帕麗,卻死于大出血。媽媽的臉曾經(jīng)是他的一切,現(xiàn)在卻不再屬于他。過去每天晚上臨睡之前,媽媽都會用雙手捧住他的頭,摟在自己胸前,摩挲他的臉蛋,唱搖籃曲給他聽:我瞅見傷心的小仙女,待在紙樹影子下。我知道傷心的小仙女,晚風把她吹走了。他希望能用同樣的方式來愛新媽媽。他想,也許帕爾瓦娜也抱著同樣的希望,愛他。就像她愛自己一歲大的兒子伊克巴爾那樣。她總是親伊克巴爾的臉,為他的每聲咳嗽、每個噴嚏著急?;蛘呦癞敵跛龕圩约侯^一個孩子奧馬爾那樣。他是她的小心肝,卻死在了前年冬天,凍死的。他只活了兩個禮拜。帕爾瓦娜和父親剛剛給他取了名。那個嚴冬凍死了沙德巴格的三個寶寶。阿卜杜拉記得,帕爾瓦娜死死地抱著奧馬爾裹起來的小尸首,也記得她一陣陣的悲慟。他記得那一天,他們把他埋到了山上,也記得那個小墳堆,下有凍土,上有灰天。謝基卜毛拉誦讀經(jīng)文,風吹起沙礫、雪花和冰碴,吹進每個人的眼睛。阿卜杜拉擔心,要是帕爾瓦娜待會兒發(fā)現(xiàn),他拿僅有的一雙鞋換了孔雀翎,一定會大大地動怒。父親頂著日頭拼命做工,才有錢買下這雙鞋。阿卜杜拉想,等她發(fā)現(xiàn)了,恐怕會狠狠罵他一頓,甚至揍他。以前就有好幾次,她對他動了手。她那兩只手又厚又重,力道十足——阿卜杜拉猜想,準是因為長年累月地搬弄她那殘疾姐姐。這雙手也懂得怎樣揮舞掃帚把,怎樣又準又狠地抽嘴巴。幸好帕爾瓦娜并不以揍他為樂。她也不是不疼愛繼子繼女。有一次,她拿父親從喀布爾買的一匹布,給帕麗做了身銀綠相間的衣裳。另一次,她帶著驚人的耐心,教阿卜杜拉怎樣打雞蛋,同時打兩個,而且不會把蛋黃弄破。還有一次,她給他倆示范怎樣把玉米皮擰成洋娃娃,帕爾瓦娜和她姐姐小時候就是這么玩的。她也教過他倆怎樣用碎布條打扮娃娃。可是阿卜杜拉明白,這些舉動都是姿態(tài),盡她的本分而已。井分兩口,有深有淺,她給伊克巴爾的那口要深得多。如果哪天晚上家里著了火,阿卜杜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帕爾瓦娜會抱起哪個孩子往外跑,一點都不帶猶豫。說千道萬,事情是明擺著的:他們不是她的孩子。他和帕麗不是她的。大多數(shù)人愛的是自己的孩子。沒辦法,他和妹妹不屬于她。他倆是另一個女人留下的累贅。他等帕爾瓦娜拿著馕進屋,又等她出來。她一只胳膊抱著伊克巴爾,另一只胳膊底下夾著一大堆衣服。他看她慢慢走向河邊,直到?jīng)]了人影,這才溜回家。每一步踩到地上,腳底就一陣抽痛。一進屋他就坐下,換上他那雙舊的塑料拖鞋。阿卜杜拉知道自己干了件很不明智的事,可等他跪到帕麗身邊,輕輕把她從小睡中搖醒,像魔術(shù)師一樣從背后變出那根大羽毛的時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了——值得讓她露出先驚后喜的表情,值得讓她在哥哥臉上一通猛親,值得他用羽毛軟軟的一端輕輕刮她的下巴,逗得她咯咯亂笑。突然之間,他的腳一點也不疼了。父親又一次用袖子擦了擦臉。他們輪流從水囊里喝水,喝完了,父親就說:“你累了,兒子?!薄安焕邸!卑⒉范爬f,可他確實累了,累得要死,腳也疼。穿著拖鞋翻越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父親說:“爬上去?!卑⒉范爬郎侠绽哲?,坐到帕麗身后,背靠著木頭側(cè)板,妹妹背脊上一塊塊的小骨頭頂著他的肚子和胸膛。父親拉車前行的時候,阿卜杜拉眺望著天空和群山,一座座山包緊緊相挨,一排連著又一排,柔和地在遠方鋪展。他看到父親的背,他拉著車,低著頭,腳下蹚起一團團紅褐色的沙塵。一支庫齊牧民的大篷車隊從旁邊經(jīng)過,煙塵滾滾,鈴兒響,駱駝叫,還有個涂著眼影的女人對阿卜杜拉露出微笑。她的頭發(fā)是小麥色的。這讓阿卜杜拉想起了媽媽的頭發(fā),他又一次思念起媽媽來了,思念她的溫柔,她天生的快樂,她面對惡人時的不知所措。他忘不掉她笑得直打嗝兒,畏怯的時候,她會歪歪頭。媽媽一向都是柔弱的,身材如此,性格也一樣,一個弱不禁風、腰身纖細的女人,總有幾縷碎發(fā)跑到頭巾外面。從前他常常覺得驚奇,這樣一副脆弱的小身板,怎么裝得下如此多的歡樂,如此多的善良。當然裝不下。會漏到外面,從她眼睛里往外流。父親就不一樣。他是鐵石心腸。他目光所及的世界和媽媽的一樣,可他看到的只有冷漠。無盡的辛勞。父親的世界毫無仁慈可言。絕沒有免費的東西存在。甚至愛。你得為一切付錢。如果你是個窮人,就只能拿痛苦當錢花。阿卜杜拉低頭看著妹妹,她頭發(fā)分線的地方結(jié)了皮痂,細細的手腕垂在勒勒車外。他知道媽媽快要死的時候,把有些東西傳給了帕麗。她的樂于奉獻,她的老實巴交,還有她那壓不垮、踩不爛的樂觀心態(tài)。帕麗是這個世界上惟一一個永遠不會,也永遠不能傷害他的人。有些時候,阿卜杜拉感到,她才是自己惟一的、真正的親人。白日的顏色慢慢地灰下去了,遠處的山峰變成了伏地巨獸晦暗的側(cè)影。在此之前,他們路過了幾個村莊,多數(shù)都像沙德巴格一樣偏僻而破敗。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是土坯蓋成的,有些向上修到了山腰,有些沒有,只有道道炊煙從它們的房頂上升起。晾衣繩。蹲在爐火邊燒飯的婦人們。幾棵白楊樹,幾只雞,牛羊三三兩兩,清真寺倒是村村都有。他們經(jīng)過的最后一個村子和一塊罌粟地前后相連,有個正在地里剝籽的老漢朝他們擺手,還喊了句什么,可是阿卜杜拉聽不見。父親也朝老漢揮揮手。帕麗說:“阿波拉?”“嗯?”“你覺得舒賈傷心嗎?”“我覺得他還好?!薄安粫腥似圬撍麊幔俊薄八菞l大狗,帕麗。他能保護自己?!笔尜Z的確是條大狗。父親說他肯定做過斗犬,因為有人剪了他的兩耳和尾巴??伤懿荒埽蛘哒f想不想保護自己是另一回事。他流浪到沙德巴格時,小孩們拿石頭砸他,用樹枝或生銹的自行車輻條戳他。舒賈從不反抗。折磨到后來,村里的小孩們不免興味索然,這才對他不理不睬。舒賈卻仍舊進退小心,舉止多疑,好像仍未忘掉曾經(jīng)受人惡待。在沙德巴格,他見人就躲,只有帕麗是個例外。她讓舒賈丟開了所有的戒心。他對帕麗的愛是浩瀚而不加掩飾的。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早晨只要一看見帕麗走出家門,舒賈便一躍而起,全身上下哆嗦個不停,狂亂地搖著斷尾巴根,跳起踢踏舞,好像踩在火盆上一樣。他上躥下跳,圍著帕麗轉(zhuǎn)圈。這狗整天跟著帕麗,一路嗅她的腳后跟,到了晚上,人狗殊途,他便臥在門外,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等待早晨的到來?!鞍⒉ɡ俊薄班??”“等我長大了,我能和你住在一起嗎?”阿卜杜拉看著橘紅色的太陽低落,已輕輕擦到地平線上?!爸灰阍敢???赡悴粫敢獾摹!薄皶模∥以敢?!”“到時候你就想住自己的房子了?!薄翱稍蹅z做鄰居也行啊?!薄耙苍S吧。”“你可別住得太遠。”“你要煩我怎么辦?”她用胳膊肘使勁頂了他肋骨一下?!拔也粫模 卑⒉范爬瓫]看她,自顧自地笑了一下。“那好吧,很好?!薄澳阋欢ㄒ谖遗赃叀!薄昂玫?。”“一直到咱倆都老了。”“老掉牙。”“永遠?!薄昂玫模肋h。”她從勒勒車前面轉(zhuǎn)過身看著他。“你保證,阿波拉?!薄坝肋h永遠?!焙髞恚赣H把帕麗背到身上,阿卜杜拉跟在后面,拉著空空的勒勒車。走著走著,他便墜入了恍惚狀態(tài),無思無念,只知道雙腳起起落落。汗珠貼著他的帽檐往下淌。帕麗的兩只小腳丫一下下彈著父親的屁股。他只知道,父親和妹妹的身影在灰色的荒漠里漸漸拉長,如果他慢下來,就要和他們的影子分開了。父親這份新工作是納比舅舅給他找的——納比舅舅是帕爾瓦娜的哥哥,所以不能算阿卜杜拉的親舅。納比舅舅在喀布爾當廚子,兼做司機。他每月一次,從喀布爾開車到沙德巴格看他們,每次一聽到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汽車喇叭聲,村里小孩扎堆的吵鬧,就知道他來了。孩子們跟著車跑。那是輛氣派的藍色小汽車,皮頂篷,輪轂锃亮。他們拍著車窗,敲著擋泥板,直到納比舅舅熄了火,笑瞇瞇地下了車。他很帥,留著大鬢角,大背頭,黑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后,穿一身超大的橄欖綠西裝,白色的禮服襯衫,棕色的樂福鞋。所有人都出來看他,因為他開小汽車,哪怕車是老板的,還因為他穿西裝,在喀布爾做事??Σ紶柨墒亲蟪鞘小>褪巧洗蝸淼臅r候,納比舅舅跟父親說了這份工作的事。他給有錢人家打工,他們要加蓋一套小客房,建在自家后園,連同浴室,跟主樓分開。于是納比舅舅向他們推薦了父親,說他是建筑工地上的行家。納比舅舅說,這份工作待遇不錯,估摸著一個月就能完工。父親確實是建筑工地上的行家。這方面的活兒他可沒少干。自從阿卜杜拉記事起,父親就外出打工,挨家挨戶地敲門,找零碎活兒干,賣苦力。有一次,他偶爾聽到父親告訴村里的長者謝基卜毛拉:假如我生下來是頭牲口,那我敢保證,毛拉老爺,我肯定是頭騾子。有時父親去打工,會把阿卜杜拉也帶上。他們到一個鎮(zhèn)上摘過蘋果,從沙德巴格去那兒要走一整天的路。阿卜杜拉記得,一直到太陽落山,父親都得爬在梯子上,雙肩聳起,脖梗子起了皺,暴露在灼人的陽光下,前臂裸露在外,粗粗的指頭擰拽著蘋果,一次一個。他們還在另一個鎮(zhèn)上給清真寺打過土坯。父親給阿卜杜拉示范怎樣取好土:往深挖,顏色淡一些的就是。他們把土混合過篩,加草,父親耐心地教給他,加水的時候要細滴慢滲,土坯才不會又松又軟。過去一年當中,父親扛過石頭,也鏟過土,犁過地,還曾到修路隊里打工,鋪瀝青。阿卜杜拉知道父親為奧馬爾的事自責。如果他多打幾份工,或者找到更好的差事,就能給寶寶買更暖和的冬衣,更厚實的毯子,甚至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火爐,讓家里熱乎起來。父親肯定就是這么想的。別看葬禮之后,父親就再沒跟阿卜杜拉提起過奧馬爾,可阿卜杜拉心知肚明。他記得有一次,就在奧馬爾死后幾天,他看見父親站在大橡樹下。那棵樹高出沙德巴格的一切,也是村里最老的老壽星。父親說,要是這棵樹目睹過巴布爾皇帝揮師攻占喀布爾[2],他也不會覺得驚奇。他說他小時候,有一半時間都是在樹上樹下度過的,不是待在它巨大樹冠的陰影下,便是爬它那彎彎曲曲的大樹枝。父親的父親,也就是阿卜杜拉的爺爺,曾經(jīng)在大樹枝上拴了長繩,吊起秋千。這個奇妙的玩意兒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艱苦的歲月,活得比那老頭子還長。父親說他和帕爾瓦娜,還有她姐姐馬蘇瑪一起輪流蕩過秋千,那會兒他們還都是小孩子呢??墒沁@些天來,當父親干完活,帕麗扯著他的袖子,求他推自己蕩秋千的時候,他總是累得要死。也許明天吧,帕麗。就一會兒嘛,巴巴[3],求你了,快起來嘛?,F(xiàn)在不行。下次吧。最后她只好罷休,松開父親的衣袖,乖乖地走開??粗x去,父親的瘦臉會突然失色。他在小床上翻來覆去,然后拉起被子,閉上疲憊的雙眼。阿卜杜拉無法想像父親也曾蕩過秋千,也曾是個孩子,像阿卜杜拉一樣的孩子,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和小朋友們在野地里瘋跑。父親,他兩只手上是累累的傷痕,他臉上刻滿了疲倦的線條。父親,他好像一生下來就拿著鐵鏟,指甲里帶著泥垢。當天晚上他們不得不睡在沙漠里。他們吃了馕,還有帕爾瓦娜給他們帶的最后幾個煮土豆。父親生了火,支起壺,燒水煮茶。阿卜杜拉躺在篝火旁邊,和背朝他的帕麗一起縮在羊毛毯下,妹妹冰涼的腳底板緊緊貼在他身上。父親彎腰湊近火苗,點燃一支煙卷。阿卜杜拉翻了個身,平躺著,帕麗也轉(zhuǎn)過來,把小臉兒擱進他鎖骨下面熟悉的位置。他聞著荒漠里的土腥味,看著頭頂?shù)男强?,如同密布著冰晶,閃閃爍爍。一彎纖瘦的新月,捧著自己暗淡卻圓滿的魅影。阿卜杜拉想起前年冬天,事事跌入黑暗,風從門縫灌入,呼號婉轉(zhuǎn),拖著長音,格外嘹亮,房頂每個裂縫都有風聲齊吼。外面,村莊的面貌已被大雪抹殺殆盡。夜晚漫長,星光也不復(fù)存在。白天是短暫的,陰郁的,難得有一抹陽光出現(xiàn),即使有,也只是露一小臉兒,很快便隱沒了。他記得奧馬爾聲嘶力竭的哭號,后來便無聲無息。再后來,便是父親陰森森地削著木板,手里那把月牙形的彎刀,恰如此時高懸于頭頂?shù)男略隆K浀酶赣H將木板砸進硬土,小墳堆頂上結(jié)了霜,明晃晃地燭亮這一方天地?,F(xiàn)在,秋盡的跡象又一次出現(xiàn)了。冬天已經(jīng)在屋角潛伏,可是父親和帕爾瓦娜誰也不提這一茬兒,好像一說出那兩個字,就會加速它的到來?!鞍??”他說。父親在篝火的另一頭輕輕嗯了一聲。“你同意我給你打下手嗎?我是說蓋客房?!陛p煙繚繞在父親的煙卷上方。他呆望著暗夜?!鞍郑俊备赣H坐在石頭上換了個姿勢。“我看你可以幫忙和和泥?!彼f。“我不知道怎么和?!薄拔医棠恪D阋粚W就會?!薄澳俏夷??”帕麗問?!澳??”父親慢吞吞地說。他吸了口煙,拿起棍子撥火?;鹦撬南嘛w濺,在黑暗中蹦蹦跳跳地狂舞一番?!澳銇砉芩?。不能讓大伙渴著。因為男人要是渴了就沒法干活。”帕麗不吭聲?!鞍终f得對?!卑⒉范爬f。他估摸帕麗想把手弄得臟臟的,在泥里爬來爬去,所以對父親分派的任務(wù)感到失望?!耙巧倭四憬o我們打水,那我們就永遠建不成客房?!备赣H把棍子插到茶壺提手下面,從火上提起壺,放到一邊,先讓它涼一涼?!拔医o你出個主意?!彼f,“只要你做水工合格,我就再給你找點別的事干?!迸聋惵N起下巴,看看阿卜杜拉,面帶喜色。她笑的時候露出了豁牙。他記得她還是小不點兒那會兒,老枕在他胸脯上睡覺,有時半夜三更,他睜開眼睛,便發(fā)現(xiàn)她正齜著牙,沖著他笑,表情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帕麗是他一手拉扯大的。這是真事。別看他自己也仍然是個孩子。十歲。帕麗還是嬰兒的時候,半夜里吭吭唧唧,弄醒的總是他。摸黑兒走過去,抱著她顛上顛下的也是他。他給她換臟尿布。從來都是他給帕麗洗澡。這不是父親該干的工作——他是個大男人——再說了,他收工以后總是累得要死。而帕爾瓦娜懷了奧馬爾,起個床都吃力,對帕麗一時照應(yīng)不上。她也從來沒有那份耐心,那份精力。所以帶孩子的任務(wù)就落到了阿卜杜拉頭上,而他一點也不介意,做起來高高興興的。他喜歡這樣,因為是他幫帕麗邁出了第一步,也是他驚喜莫名地聽到帕麗說出第一句話。他相信這是自己的使命,是真主創(chuàng)造他的原因所在,好讓真主先把母親帶走,再把他放到這個位置上,來照顧帕麗?!鞍桶?,”帕麗說,“講個故事?!薄疤砹??!备赣H說?!爸v一個嘛?!备赣H生性自閉。任何時候都他都難得一次吐出兩句以上的話。可是偶爾,阿卜杜拉也不知道為什么,父親的話匣子突然打開了,故事呼呼地往外冒,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有時候他讓阿卜杜拉和帕麗老老實實坐在面前,給他倆講故事,不管這時候帕爾瓦娜正在廚房把盆盆罐罐弄得乒乒乓乓。這些故事是父親小的時候他奶奶講給他聽的,現(xiàn)在把阿卜杜拉和帕麗也帶到了另一個世界,那里有各種各樣的蘇丹和精靈,還有壞心腸的魔王和聰明的苦行僧。有時父親也自己編故事,現(xiàn)編現(xiàn)講。從這些故事里,可以看出他虛構(gòu)和夢想的能力,總能讓阿卜杜拉感到驚奇。父親從來沒有像講故事的時候那樣,讓阿卜杜拉覺得他那么實實在在,表現(xiàn)得那么活力充沛,那么真誠。這些故事就像一個個針孔,可以借此一窺他那密不透風的、難以理解的內(nèi)心世界。但是,阿卜杜拉能從父親臉上的表情看出,今晚不會有故事講了?!昂芡砹??!备赣H又說了一遍。他抓住披在肩膀上的圍巾一角,拿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茶。他吹吹熱氣,喝了一小口,篝火映紅了他的臉龐。“該睡覺了。明天路還很長?!卑⒉范爬鹛鹤?,蓋住自己和妹妹的頭。在毯子下面,他對著帕麗的后脖梗哼起了歌:我瞅見傷心的小仙女,待在紙樹影子下。帕麗已經(jīng)困了,昏沉沉地哼出了自己那兩句:我知道傷心的小仙女,晚風把她吹走了。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打起了呼嚕。過了一會兒,阿卜杜拉醒過來,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他慌里慌張坐起來?;鸩畈欢嘁呀?jīng)全滅了,此時什么都沒留下,只剩下余燼里星星點點的暗紅。阿卜杜拉著急地看一眼左邊,又看看右邊,可是目光無法穿透巨大而令人窒息的黑暗。他感到自己的臉變白了,心臟在全速跳動。他豎起耳朵,屏住呼吸?!鞍??”他小聲叫道。一片死寂。驚慌開始如蘑菇般在他心底瘋長。他一動不動地坐著,身體筆直,繃得緊緊地,聽了老半天。什么都沒聽見。就剩下他倆了,他和帕麗,四下的黑暗正在逼近。他們被拋棄了。父親拋棄了他們。阿卜杜拉頭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沙漠甚至整個世界的浩瀚。一個人置身其中,多么輕易就會迷失啊。沒人伸出援手,沒人指點方向。隨即,一個更壞的念頭出現(xiàn)了,如蛆蟲般在他腦袋里蠕動。父親死了。有人割開了他的喉嚨。土匪。他們殺掉了父親,此時正在逼近他和帕麗,土匪們不慌不忙,享受著這一刻,就像在玩一場游戲?!鞍郑俊彼砰_嗓子,又叫了一聲,這一次聲音都在顫抖。無人應(yīng)答?!鞍郑俊彼槐橛忠槐楹艉爸赣H,仿佛有一只爪子緊緊抓著他的氣管。他記不起自己多少次,又是多么久地叫著父親,可是黑暗中沒有一聲回答。他看見了一張張臉,藏在大地上隆起的群山中,帶著獰笑,邪惡地俯視著他和帕麗。驚恐俘虜了他,摧折著五臟六腑。他開始哆嗦,低聲哭泣。他感到自己馬上就要放聲尖叫了。恰在此時,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影從黑暗中現(xiàn)形?!拔乙詾槟阕叩袅恕!卑⒉范爬@魂未定地說。父親在篝火的余燼邊坐下。“你去哪兒了?”“快睡覺,兒子?!薄澳銊e丟下我們。你別那樣做,爸。”父親看著他,可是他的臉隱沒在黑暗中,阿卜杜拉無法分辨他的表情?!澳阋衙妹贸承蚜恕!薄皠e丟下我們?!薄伴]嘴?!卑⒉范爬匦绿上?,妹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心還在怦怦跳,一下下撞擊著喉嚨。阿卜杜拉從沒來過喀布爾。他對喀布爾的了解都出自納比舅舅講的故事。跟父親打工的時候,他到過幾座小城鎮(zhèn),可從沒去過真正的城市,而且明擺著,納比舅舅說的那一套,絲毫沒能幫助他做好準備,來面對全國最大、最熱鬧城市的忙碌與喧囂。他看見到處都是交通信號燈、茶館、飯館,還有開著大櫥窗的商店,掛著鮮亮的、五顏六色的招牌。小汽車轟鳴著,在擁擠的街道上穿行,一路按著喇叭,從公共汽車、行人和自行車的窄縫兒里嗖嗖鉆過。馬拉的戛力車叮叮當當?shù)卦诖蠼稚蟻韥硗?,兩個鐵轱轆軋著路面,顛上顛下。阿卜杜拉、帕麗和父親走在人行道上,到處都是賣香煙和口香糖的小販,賣雜志的小攤,還有釘馬掌的鐵匠。在路口處,交通警察穿著不合身的制服,吹著哨子,做著耀武揚威的手勢,可惜好像沒人搭理他們。阿卜杜拉坐在人行道邊的條凳上,腿上坐著帕麗,不遠處是個肉鋪。他們倆分吃一盤香菜酸辣醬拌的烘豆子,這是父親剛從路邊攤上給他們買的?!翱?,阿波拉?!迸聋愓f,她指著街對面的一家商店。那窗戶里站著個年輕的女人,穿一件漂亮的繡花綠衣,衣服上還掛著好多小亮片和小珠子。她包著長長的、顏色相配的頭巾,戴著銀首飾,穿深紅色的褲子,紋絲不動地站著,漠然地看著行人,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到阿卜杜拉和帕麗吃完豆子,那女人連指頭都沒動一動,此后也依舊紋絲不動。舉目樓上,阿卜杜拉看見一張巨大的海報,掛在高高的大樓外墻。海報上有個年輕漂亮的印度女郎,身邊的地上開滿了郁金香,她站在傾盆的大雨中,頑皮地躲在一座小屋后面。她張著小嘴兒,羞答答地笑著,一件濕漉漉的紗麗緊緊裹出她的曲線。阿卜杜拉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納比舅舅所說的電影院,也就是人們可以去看電影的地方,可他希望下個月,納比舅舅能帶他和帕麗去看一場電影。想到這兒,他咧開嘴笑了。就在街上一座藍瓦清真寺高聲宣禮之后,阿卜杜拉看到納比舅舅把車停在路邊。他坐在司機位置上,身上還是那套橄欖綠西裝,大搖大擺地下了車,車門差點兒撞到一個穿袷袢、騎自行車的小伙子,幸好他猛地一拐,躲開了。納比舅舅快步繞過車頭,擁抱了父親。他一看到阿卜杜拉和帕麗,臉上馬上堆滿了笑容。他彎下腰,把自己放低到和他們一樣的高度?!靶〖一铮銈兿矚g喀布爾嗎?”“好吵?!迸聋愓f。納比舅舅哈哈大笑起來?!熬褪?。來吧,上車。你們坐到車上,還會看到更多的東西。上車前先把腳蹭蹭。薩布爾,你坐前面?!焙笞鶝鰶龅?,硬硬的,和外面一樣,也是淺藍色。阿卜杜拉挪到窗邊,坐在司機座位后面,又把帕麗抱到腿上。他注意到圍觀的人們帶著羨慕的神色,瞅著這輛小汽車。帕麗扭頭看他,兩人相視一笑。納比舅舅開著車,城市的畫卷從他們眼前流過。他說他要繞段路,帶他們多看幾眼喀布爾。他指著一座山,說它叫特佩馬蘭詹,山頭有座俯瞰城市的圓頂陵墓,查希爾沙國王的父親納第爾沙就葬在那兒。他指給他們看希爾達瓦扎山頂?shù)陌屠菜_爾堡,并說在第二次英阿戰(zhàn)爭中,英軍曾在此扎營?!澳鞘巧叮{比舅舅?”阿卜杜拉拍拍車窗,指著一座黃色的長方形大樓?!澳鞘谴髠},新的馕廠?!奔{比舅舅單手開著車,回頭沖他擠了下眼睛?!斑@是我們的俄國朋友送來的禮物。”做馕的工廠?這可真讓阿卜杜拉吃驚。他回想起了在沙德巴格的家里,帕爾瓦娜在泥爐里把面團拍成餅的樣子。最后,納比舅舅拐上了一條干凈、寬闊的街道,路邊整整齊齊,種著成排的柏樹。這兒的房子都很漂亮,比阿卜杜拉以前見過的所有房子都大。房子有白色的,黃色的,還有淡藍色的,大部分都是兩三層,帶著高高的圍墻,金屬大門分成兩扇,關(guān)得嚴嚴實實。阿卜杜拉瞧見路邊停著幾輛小汽車,樣子和納比舅舅開的這輛差不多。納比舅舅把車停在私家車道上,道邊是一排修剪整齊的矮樹。再過去一點,便是一座兩層高的白房子,看上去大得難以置信?!澳慵液么??!迸聋惓泽@地睜大雙眼,輕聲說道。納比舅舅仰面大笑?!澳歉仪楹昧?。不,這是我老板的房子。你們這就能見到他們。一定得有禮貌,聽見了嗎?”當納比舅舅領(lǐng)著阿卜杜拉、帕麗和父親進了門,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房子比原來想像的還要氣派。阿卜杜拉估摸著,它大得足以裝下沙德巴格至少一半的人家。他感覺自己仿佛走進了魔王的宮殿。房后還有花園,打理得非常漂亮,種著成排的鮮花,什么顏色都有,修剪得整整齊齊,還有齊膝高的矮樹叢,果樹也到處都是——阿卜杜拉認出了櫻桃樹、蘋果樹、杏樹和石榴樹。走廊建在屋外,蓋有頂棚,直入花園——納比舅舅說它叫游廊——旁邊的欄桿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瓦赫達提先生和瓦赫達提太太正在里屋等著他們。進屋之前,阿卜杜拉偷偷看了一眼廁所,里面有納比舅舅說過的陶瓷馬桶,亮閃閃的洗臉池,配著古銅色的水龍頭。在沙德巴格,每個禮拜,阿卜杜拉都要花上好幾個小時,從公共水井里成桶成桶地提水,可人家只需伸手一擰,就能來水,這樣的生活不免讓他大為驚奇。此刻,阿卜杜拉、帕麗和父親坐在一個有金色流蘇的大沙發(fā)上,背后是軟乎乎的靠墊,上面有很多小小的八角形亮片。沙發(fā)對面,一幅畫占去了大部分墻面,畫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石雕匠,伏在工作臺前,正用木錘敲一塊大石頭。窗子寬大,配有帶褶裥的窗簾,敞開著,窗外是裝有齊腰高鐵護欄的陽臺。這房間里的一切都光亮而一塵不染。阿卜杜拉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覺得自己如此骯臟。納比舅舅的老板瓦赫達提先生坐在皮椅上,兩條胳膊抱在胸前。他看著他們,表情雖然說不上不友好,卻總之是冷淡而難以參透的。他比父親要高,剛才他站起來和他們打招呼的時候,阿卜杜拉就看出來了。他肩膀比較窄,嘴唇薄,腦門锃亮。他穿一套收腰的白西裝,綠色的開領(lǐng)襯衫,袖口釘著橢圓形的青金石袖扣。從頭到尾,他說的話都沒超過十句。帕麗低著頭,看著他們身前玻璃桌上的糖果盤。阿卜杜拉從來沒想到,糖果還能有這么多的花樣。有手指頭模樣的巧克力,上面帶著一圈圈的奶油,有中間裹著橘子瓣的小圓糖,有樹葉形狀的綠糖,還有好多別的模樣?!跋雵L嘗嗎?”瓦赫達提太太問。一直都是她在講話?!俺园?。你們倆。就是給你們準備的?!卑⒉范爬纯锤赣H,請求允許,帕麗也學他的樣兒。這姿勢好像把瓦赫達提太太迷住了,她抬起眉毛,歪歪腦袋,露出了微笑。父親輕輕點了點頭?!耙蝗艘粔K?!彼吐曊f道?!班?,那可不行。”瓦赫達提太太說,“這可是我讓納比跑了半個喀布爾才買來的?!备赣H鬧了個大紅臉,不敢看她。他就坐了沙發(fā)一個邊,兩只手攥著自己的便帽。哪怕剛才他把兩個膝蓋轉(zhuǎn)向了瓦赫達提太太,可眼睛瞧的始終都是她丈夫。阿卜杜拉拿起兩塊糖,給了帕麗一塊?!班蓿嗄命c兒。納比一片苦心,咱們可不能白白浪費掉。”瓦赫達提太太嬌嗔道。她朝納比舅舅笑了一下。“哪里哪里。”納比舅舅的臉也紅了。納比舅舅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身邊有個很高的木頭陳列柜,裝著厚厚的玻璃門。阿卜杜拉看見,柜子里的擱板上擺著一些銀色的相框,里面是瓦赫達提先生和瓦赫達提太太的照片。有一張是他倆和另一對夫婦的合影。他們戴著厚厚的圍巾,穿著厚厚的外套,背景是一條白浪翻卷的大河。在另一張照片里,瓦赫達提太太手拿著酒杯,正在開懷大笑,光溜溜的胳膊摟著一個男人的腰,讓阿卜杜拉想不通的是,那男人竟然不是瓦赫達提先生。還有一張婚紗照,他穿著黑西裝,又高又瘦,她穿著飄逸的白裙子,兩個人都抿著嘴唇在微笑。阿卜杜拉偷偷看了她一眼,看她細細的腰,她漂亮的小嘴兒和完美的彎眉,她粉紅的指甲和粉紅的唇膏?,F(xiàn)在他記起她來了。那是兩年前,帕麗還不到兩歲的時候,納比舅舅帶她到了沙德巴格,因為她說,她想見見他的家屬。她穿著一條桃紅色的無袖長裙——他記得父親臉上那驚愕的表情——戴一副黑色的太陽鏡,寬寬的白色鏡框。她始終面帶微笑,問這問那,問村子怎么樣啊,生活怎么樣啊,還問孩子們都叫什么名字,幾歲了。舉手投足之間,就好像她也屬于這里,也住這樣低矮的泥屋。她背倚著煤煙熏黑的墻,坐在蠅屎斑斑的窗邊,一大張黑不溜秋的塑料布隔開了主屋和廚房——廚房也是阿卜杜拉和帕麗睡覺的地方。她把這次串門弄得風風光光,非要在門口脫掉高跟鞋,不要父親自作聰明拿來的椅子,而是席地而坐,就好像她也是農(nóng)民的一員。阿卜杜拉那時候只有八歲,可也能看出其中的名堂。想起那次串門,阿卜杜拉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帕爾瓦娜像裹了尸衣一樣的窘態(tài)。她當時懷著伊克巴爾,呆坐在角落里,一聲也不吭,身體縮成了一個圓球。她就那樣坐著,雙肩收緊,兩腳塞在隆起的肚子下,好像要努力縮進墻里,消失不見。一條臟兮兮的面紗像盾牌一樣擋住她的臉。她緊緊抓著下巴底下的面紗,把它擰成了亂糟糟的一堆。阿卜杜拉仿佛看到,羞恥如水汽般從她身上蒸騰而起,看到她自覺何其渺小的那份難堪,他心頭涌起了一種對后媽的同情,這種感覺讓他自己也覺得驚訝。瓦赫達提太太伸手拿起糖果盤旁邊的煙盒,點燃了一支香煙?!拔覀儎偛爬@了段路,我?guī)麄兛戳丝唇志??!奔{比舅舅說?!昂玫难?,好的呀?!蓖吆者_提太太說,“您以前來過喀布爾嗎,薩布爾?”父親說:“一兩次,尊貴的太太。”“那么,請問您印象怎么樣?”父親聳聳肩?!叭藬D人?!薄笆堑摹!蓖吆者_提先生揪了揪上衣袖子上的棉絨,然后低頭看著地毯。“人擠人,是的,而且有時也讓人厭倦。”瓦赫達提太太說。父親點點頭,好像聽懂了一樣?!翱Σ紶柶鋵嵕拖褚粋€島。有人說它在不斷進步,這話也許不錯。我看這么說確實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可它也和我們國家的其余部分失去了聯(lián)系。”父親低頭看著手中的便帽,眼睛眨巴了一下?!安灰`會我。”她說,“我衷心擁護這座城市一切進步的議題。真主知道,我們的國家會從中獲益。不過有的時候呢,以我之見,喀布爾有點兒過于自得其樂了。我可以肯定地說,這座城市沾染了自負。”她嘆了口氣?!八_實越來越讓人厭倦了。我本人一向欣賞鄉(xiāng)村的生活。我對鄉(xiāng)村是一往情深的。那遙遠的外省,那些卡里亞[4]啊,那些小村莊啊??梢哉f,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备赣H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拔乙苍S不贊同全部或大部分的部落傳統(tǒng),可是對我而言,那里的人們總是過著更真實的生活吧。他們堅守傳統(tǒng)。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謙遜。也很好客。還有達觀的性格。一種自豪感??梢赃@么說嗎,蘇萊曼?自豪?”“別說了,妮拉?!彼煞蜉p聲說道。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隨即出現(xiàn)。阿卜杜拉看到瓦赫達提先生不停地在椅子扶手上敲著指頭,他妻子則保持著僵硬的微笑。煙嘴處留下了粉紅的污漬。她兩腳交疊,一只胳膊肘搭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耙苍S我用詞不當?!彼蚱屏顺聊!耙苍S該說尊嚴?!彼α艘幌拢冻鲆豢谡R、潔白的牙齒。阿卜杜拉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牙。“這就對了。恰當多了。鄉(xiāng)村的人們帶著一種尊嚴感。他們身上就是有這種感覺,好像佩戴著勛章,對嗎?我誠心誠意地說,我在您身上就看到了,薩布爾?!薄爸x謝您,尊貴的太太?!备赣H咕噥道,邊說邊在沙發(fā)上換了個姿勢,卻仍然低頭看著自己的便帽。瓦赫達提太太點點頭,將目光轉(zhuǎn)向帕麗。“請恕我直言,你實在太可愛了?!迸聋愑酶觳仓廨p輕頂了頂阿卜杜拉。瓦赫達提太太慢條斯理地背誦道:“今天我看到了我在尋覓的容顏,我看到了閉月,羞花,無法度量的優(yōu)雅?!彼α诵?。“這是魯米。你聽說過他嗎?你可以這樣想,這是他專門為你寫的,我親愛的?!薄巴吆者_提太太是很有才華的詩人。”納比舅舅說。瓦赫達提先生走到房間這一頭,拿起一塊糖,掰成兩半,咬了一小口。“納比嘴巴真甜。”瓦赫達提太太說著,熱乎乎地瞟了他一眼。阿卜杜拉又一次看到紅暈爬上了納比舅舅的面頰。瓦赫達提太太把煙屁股按到煙灰缸里,使勁搗了好幾下,把煙掐滅?!拔?guī)Ш⒆觽兂鋈マD(zhuǎn)轉(zhuǎn)吧。”她說。瓦赫達提先生不高興地深吸了一口氣,兩只巴掌往椅子扶手上一拍,好像要站起來,卻沒動窩。“我?guī)麄內(nèi)ヌ税驮?。”這一次,瓦赫達提太太是在對父親說話?!叭绻獾脑挘_布爾。納比給我們開車。蘇萊曼可以帶您看看后院的工地。您一看就明白了?!备赣H點了點頭。瓦赫達提先生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們起身往外走。突然之間,阿卜杜拉希望父親能給人家道個謝,謝謝他們的糖果和茶,然后拉起他和帕麗的手,離開這座房子,離開房子里的畫和窗簾,還有滿屋的奢華與舒適。他們可以灌滿水囊,買齊馕和煮蛋,順著原路回家。穿過沙漠,經(jīng)過巨石,一路與群山相伴,父親還可以給他們講幾個故事。他們可以輪流拉車,車上坐著帕麗。走上兩天,也許三個白天,不管肚子里灌進多少風沙,腿上又有多么疲累,但終將再次回到沙德巴格。舒賈看見他們出現(xiàn),一定會狂奔而至,圍著帕麗蹦跳轉(zhuǎn)圈。那時他們就到家了。父親說:“快去吧,孩子們?!卑⒉范爬锨耙徊?,想說什么,可是納比舅舅伸出一只大手,放到他肩膀上,把他扳了回來。納比舅舅一邊領(lǐng)他穿過走廊,一邊說:“不看看這地方的巴扎可不行。我說你倆,這兒的巴扎你們可沒見過。”瓦赫達提太太和他倆一起坐在后排,車里滿是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兒,還有一種味道阿卜杜拉說不上來,甜甜的,有點嗆鼻子。納比舅舅開著車,她連珠炮似的問他們問題。都有哪些朋友?他們上不上學?還問些家長里短的事,鄰居如何?玩什么游戲?陽光照亮了她右半邊臉,阿卜杜拉可以看到她臉頰上細細的汗毛,以及脖子上粉底的微痕?!拔矣袟l狗。”帕麗說。“真的?”“那條狗蠻怪的?!奔{比舅舅在前座上說?!八惺尜Z。我只要一傷心,他就知道?!薄肮吠ㄈ诵浴!蓖吆者_提太太說,“他們比我遇到過的有些人還要好呢。”三個女學生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汽車從她們身邊駛過。她們穿著黑色校服,系著白頭巾?!拔抑绖偛盼沂窃趺凑f的,可喀布爾也沒那么糟糕?!蓖吆者_提太太心不在焉地用手擺弄著自己的項鏈。她看著窗外,臉上忽然有些傷感?!拔矣X得春末的喀布爾才是最好的,下完雨之后,空氣干干凈凈??墒窍奶煺f來說來,就像太陽撞到山上,把這兒變成一個大火爐?!彼袣鉄o力地笑了一下?!凹依镉袀€孩子就好了。鬧騰鬧騰,有點變化。有點活力。”阿卜杜拉看著她,從這女人身上感覺到了某種讓人擔心的東西,隱藏在脂粉下,香水的味道和那楚楚可憐的表情中。某種在內(nèi)心深處碎裂的東西。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起了帕爾瓦娜燒飯時的煤煙,廚房架上那些罐子,胡亂堆疊的盤子,污跡斑斑的鍋碗瓢盆。他懷念起了和帕麗同睡的床墊,哪怕它臟兮兮的,隨時有可能被里面破爛不堪的彈簧扎穿。他懷念那一切。他從來沒像這樣想家,想得如此厲害。瓦赫達提太太嘆了口氣,重重地靠到座位上,緊緊抓著她的手提包,好像孕婦抱著自己鼓凸的肚子。納比舅舅把車停在人來人往的街邊。馬路對面有座清真寺,建有高高的宣禮塔,旁邊就是巴扎,里面回廊密布,有帶拱頂?shù)?,也有露天的,迷宮一般。他們沿著通道邊走邊逛,有的貨攤賣皮衣,有的賣戒指,上面鑲著彩色的珠寶和石頭,還有賣各種香料的。瓦赫達提太太和他倆走在前面,納比舅舅殿后。因為到了戶外,瓦赫達提太太便戴上了一副黑色的太陽鏡,這讓她的臉看上去怪怪的,很有幾分神秘。到處都能聽見有人討價還價。幾乎每個貨攤都在播放吵鬧不休的音樂。他們經(jīng)過了一些帶門臉的鋪子,有賣書的,賣收音機的,賣燈的,還有賣銀色炊具的。阿卜杜拉看見兩個當兵的在抽煙,穿著臟靴子和深褐色的大衣,一支煙,你抽一口,我抽一口,帶著無精打采的冷漠打量著每個人。他們在鞋攤前停下。鞋子成排,擺放在鞋盒上,瓦赫達提太太上前翻找。納比舅舅溜溜達達去了下一個攤位,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堆舊錢幣?!斑@一雙怎么樣?”瓦赫達提太太問帕麗。她手里拿著一雙黃色的新運動鞋。“好漂亮呀。”帕麗說。她看著那雙鞋,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咱們試試吧?!蓖吆者_提太太幫帕麗穿上鞋,給她系上鞋帶,扣好搭扣。她抬起頭,透過眼鏡看著阿卜杜拉?!拔铱茨阋部梢詠硪浑p。真不敢相信你從村里一路走著過來,就穿著這雙拖鞋?!卑⒉范爬瓝u搖頭,扭頭看著別處。回廊里有個老頭子,胡子亂蓬蓬的,長了兩只畸形的鋤頭腳,在向路人乞討?!翱矗⒉ɡ?!”帕麗抬起一只腳,又抬起另一只。她在地上又跺又跳。瓦赫達提太太叫過納比舅舅,讓他帶上帕麗到回廊里走走,看看鞋合不合腳。納比舅舅牽著帕麗的手,領(lǐng)她走進了通道。瓦赫達提太太低頭看了看阿卜杜拉。“你認為我是個壞人。”她說,“你不喜歡我剛才說話的方式?!卑⒉范爬粗聋惡图{比舅舅經(jīng)過鋤頭腳老頭的身邊。老頭對帕麗說了些什么,帕麗仰起臉看著納比舅舅,也在說話,然后納比舅舅給了老頭一枚硬幣。阿卜杜拉不出聲地哭起來了?!班蓿院⒆?。”瓦赫達提太太說,她有些吃驚?!翱蓱z的小家伙?!彼龔氖痔岚锍冻鰲l手帕,遞到他面前。阿卜杜拉把手帕猛地撥到一邊?!罢埐灰菢幼觥!彼f。他的聲音顫抖著。她蹲到他身邊,墨鏡推到頭上,眼中也泛起了淚光。她用手帕輕輕擦了擦兩眼,一些黑漬也隨之擦落?!叭绻愫尬?,我也不怪你。這是你的權(quán)利。可是……我不指望你能理解,現(xiàn)在就理解,可這是最好的選擇。真的是這樣,阿卜杜拉。真的是這樣。將來你一定會明白的。”阿卜杜拉仰面朝天,慟哭起來。就在此時,帕麗蹦蹦跳跳地朝他走回來了。她眼中充滿了感激,她臉上洋溢著幸福。這年冬天的一個早晨,父親拿起斧頭,砍倒了大橡樹。謝基卜毛拉的兒子巴依吐拉和另外幾個男人幫他。沒人攔他們。阿卜杜拉和別的孩子站在一起,看他們砍樹。父親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卸掉秋千。他爬到樹上,用刀子割斷繩索,然后和男人們一起,砍那粗壯的樹干,一直砍到下午很晚,老樹才終于轟然倒地。父親告訴阿卜杜拉,他們需要過冬的柴火??伤Ьo牙關(guān),臉色陰沉,兇猛地在老樹身上掄著斧頭,仿佛再也受不了多看它一眼。此時,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男人們還在劈鑿那倒下的大樹。他們的鼻子和臉頰凍得發(fā)紅,刀斧敲擊著木頭,發(fā)出沉悶的回聲。父親對付樹身,阿卜杜拉則從大樹杈上扯斷枝條。兩天前,剛剛下過今年冬天的頭一場雪。不大,還沒到下大雪的時候,只是一個前兆。用不了多久,冬天將席卷沙德巴格,帶著它的冰柱,一周又一周的降雪,以及轉(zhuǎn)眼便能吹裂手背的風?,F(xiàn)在,白色還沒有將大地完全覆蓋,只是斑禿一般,從村里鋪往陡峭的山坡,淡褐色的地面星星點點,散露其間。阿卜杜拉收攏一堆細枝,抱起來,走向附近越堆越高的公用柴堆。他戴著新手套,穿著雪地靴和冬衣。衣服是二手貨,拉鏈本來壞了,父親又把它修好,除此之外,它和新衣服一樣棒——絮著棉花,外面是深藍色的,襯里是橘黃色的毛皮。它有四個大口袋,可以咔嗒一聲扣上,咔嗒一聲打開,還有絮棉的帽兜,阿卜杜拉扯一扯帽繩,就能緊緊地捂住臉。現(xiàn)在他把帽兜從頭頂推到腦后,長長地哈了一口氣。太陽眼看就要落山了。阿卜杜拉還能分辨出老磨坊,它光禿禿的,灰灰的,在村里一堵堵泥墻的映襯下,隱約可見。只要從山上吹來凜冽的狂風,房梁便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夏天的時候,多半是青鷺在磨坊安家,現(xiàn)在冬天一來,青鷺便飛走了,換了烏鴉進駐。每天早晨,阿卜杜拉都會在它們的大聲抱怨和嘶啞的聒噪中醒來。他看到了什么東西,躺在右邊的地上。他走過去,蹲下。一片羽毛。小小的。黃色的。他摘掉一只手套,拾起這片羽毛。今晚有個聚會,他和父親,還有他同父異母的小弟弟伊克巴爾要去參加。巴依吐拉剛生了男孩。有賣藝的穆特里卜要來給男人們唱歌,還有人打手鼓。晚會上有茶,有熱乎乎的、新出爐的烤馕,有土豆湯。之后,謝基卜毛拉要把手指蘸到糖水碗里,再讓嬰兒吸他指頭。他會拿出亮閃閃的黑石頭,雙面剃刀,掀起嬰兒肚子上的蓋布。尋常的儀式。沙德巴格的生活總要繼續(xù)。阿卜杜拉把手里這片羽毛翻過來。不許哭鼻子。父親說過,不許哭。我受不了。真沒人哭過。村里沒有一個人問起過帕麗,甚至沒人提起過她的名字。阿卜杜拉覺得吃驚,她竟然從大家的生活中消失得如此干干凈凈。只有在舒賈身上,阿卜杜拉能看到自己的悲傷。那條狗每天都出現(xiàn)在家門口。帕爾瓦娜用石頭丟他,父親提著棍子嚇他,可他總是去而復(fù)返。每天夜里都聽到他在悲悲切切地嗚咽,每天早晨都看到他臥在門口,兩只前爪墊在嘴巴下面,一對憂郁的、無辜的眼睛眨巴著,仰望著要揍他的人。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個禮拜,直到有天早晨,阿卜杜拉看見他耷拉著腦袋,一瘸一拐地往山那邊去了。沙德巴格再也沒人見過他。阿卜杜拉把這片黃色的羽毛放進衣袋,走向磨坊。有時候,他會冷不丁地瞅見父親臉上灰云密布,陷入難以言傳的感情陰影。如今,父親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失去了支柱。他不是懶洋洋歪斜在屋中,便是坐在新買的大鐵爐前烤火,把小伊克巴爾放在腿上,失神地呆望著火苗。他的聲音也變得疲憊不堪,與阿卜杜拉記憶中的判若兩人,說出的每個字都好像秤砣一樣。他往往神情幽閉,長久地沉默無語。他再也不講故事了,自打他和阿卜杜拉從喀布爾回來,就一個故事也沒講過。阿卜杜拉覺得,父親大概把自己的靈感也一并賣給了瓦赫達提夫婦。沒了。消失了。什么都沒留下。一切都歸于無言。只聽到帕爾瓦娜的這些話:只能靠她了。我很抱歉,阿卜杜拉。非她不可??诚乱桓割^,才能把手保住。在磨坊后面,在風化中的石塔下,他跪到地上,脫掉手套,刨著地里的土。他想到她濃濃的眉毛,大大的腦門兒,豁牙的笑。他耳邊總聽到她清脆的笑聲,一如從前,在家里滾滾而過。他想起從巴扎回來后爆發(fā)的那場廝打。帕麗驚恐著,尖叫著。納比舅舅趕快把她拉走。阿卜杜拉刨著土,直到指頭碰到金屬。他探手向下,從坑里挖出那個鐵皮茶葉盒,拂去蓋子上冰冷的土。最近他想了好多,想父親在去喀布爾之前給他們講的那個故事,老農(nóng)夫巴巴·阿尤布和魔王。阿卜杜拉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在帕麗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而她的離去好像一股無形的煙塵,從他腳下的土里升起,讓他的腿彎折,讓他的心坍縮,他渴望著喝一大口魔王送給巴巴·阿尤布的魔藥,好讓自己也能忘記??墒鞘裁炊纪坏簟E聋惪偸遣徽堊詠?,徘徊不去,不管阿卜杜拉到哪兒,都能看見她在一旁側(cè)立。她就像他衣服上黏附的塵土。她就待在那一個又一個的沉默里,那是如今家中習以為常的沉默,言語之間忽然噴涌的沉默,有時冰冷而空洞,有時潛伏著什么,卻終究歸于無言,像一片烏云,帶著雨,卻永遠不會飄落。在有些夜晚,他會夢見自己又一次置身荒漠,一個人,四下都是山,只有一點點細小的微光在遠處閃爍,明明滅滅,如同一句暗語。他打開茶葉盒。它們?nèi)诶锩妗E聋惖挠鹈u毛、鴨毛、鴿子毛;那支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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