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賈寶玉對“玉”的態(tài)度及其深層意蘊

1、說賈寶玉對“玉”的態(tài)度及其文化意蘊 孫立權(quán)（東北師大附中語文教師） 趙春輝（黑龍江省委黨校教師）【摘 要】 紅樓夢中賈寶玉對“玉”的態(tài)度包含著深層的文化意蘊：初步的男女平等的思想意識及對“金玉良姻”的反叛。同時，與上述玉的文化意蘊互為表里、相映成趣的，乃是玉在全書結(jié)構(gòu)與敘事中所起到的關(guān)鍵作用。【關(guān)鍵詞】 賈寶玉 玉 文化意蘊 敘事線索紅樓夢中“林黛玉進賈府”的故事，深受讀者青睞，其中寶黛初會的情節(jié)更是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這寶黛初會，那賈寶玉的一句發(fā)問，即問林黛玉是否有玉；一個舉動，即灑淚摔玉，不僅使林黛玉驚駭，而且使讀者詫異。質(zhì)言之，寶玉的遑急問玉與灑淚摔玉，代表著一種什么樣的觀念呢？

2、而曹雪芹通過這“玉”的故事，要傳達的文化意蘊會是什么呢？這不是一個小問題，連曹雪芹的知己脂硯齋亦對此感到疑惑，曾云：“寶玉之發(fā)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九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年版，第406頁。于此，我們不妨將寶黛初會時賈寶玉“摔玉”這一情節(jié)與書中二十九回“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賈寶玉砸玉及后四十回中賈寶玉失玉、棄玉等有關(guān)情節(jié)結(jié)合起來，做一通盤考察，以明究竟。一、說賈寶玉灑淚摔玉在“林黛玉進賈府”中，賈寶玉與林黛玉相見，除問其讀書、尊名、表字外，緊接著就問其有玉沒有。道是：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

3、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睂氂衤犃耍菚r發(fā)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從中，可以看出，這“摔玉”的直接原因是林黛玉沒有玉。其實，還有其他原因也是不該忽略的，就是那賈寶玉的灑淚道白，即兩句被時人看作是呆話的言語。其一是他罵道：“連人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其二是他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不是個好東西。”結(jié)合這兩句呆話，來看賈寶玉灑淚“摔玉”，其“說不出的理路”，即深層意蘊當(dāng)是：在賈寶玉看來，林黛玉沒有玉，家中姐姐妹妹

4、沒有玉，單單自己有玉，則玉就是不擇高低貴踐的，算不得通靈，也更不是好東西了。也就等于說，家中姐姐妹妹與黛玉等為高、為貴，而自己為低、為踐。這就不只將矛頭指向了男尊女卑的觀念，而且包含了一種初步的男女平等的思想意識，甚至有些矯枉過正，變成“男卑女尊”了。若聯(lián)系黛玉的“豈能人人皆有”來看問題，則可更進一步說，人人皆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踐之分。是故，以此為基點，那賈寶玉所說的其他呆話，其不可解又說不出的“理路”亦明矣。譬如，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保ǖ诙兀疤焐藶槿f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二十回）觀其所言，則旨在說明女兒

5、是“清”的，為天，為陽，而男子是“濁”的，為地，為陰?？芍^是“顛倒乾坤”也！又如，賈寶玉說：“女孩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第五十九回）這“女兒一生有三變”，即寶珠死珠魚眼睛，正是因這“水”做的女兒，出嫁后沾染了男子那“泥”的濁氣所致，遂使得女兒之水亦由清而濁，失卻“童心”，從“真人”成為了“假人”。亦是體現(xiàn)了作者對男尊女卑思想的否定態(tài)度。其實，從文化沿革上來說，這種思想是對明代哲學(xué)家李贄“童心說”的繼承和發(fā)展。李贄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

6、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并說：“語、孟乃道學(xué)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于童心之言明矣?！?李贄：童心說，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98頁。女兒也罷，男子也罷，原本都是葆有“真心”的“真人”，由于封建道學(xué)的影響，在接受“三綱五?！钡奶炖斫塘x過程中，所謂“主外”的男子首先被化性起偽，逐漸失卻“真心”，變?yōu)椤凹偃恕?，并進而影響“閨中”女兒。凡此，也在說明著賈寶玉不喜讀書的深層原因，乃在于這“書”亦可使人失卻“真人”，變成“假人”，從而失卻“天然”。曹雪芹的一生愛好便是在“天然”二字。何謂天然？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p>

7、（第十七至十八回）可見，曹雪芹的名山事業(yè)是“反對人為，以真為美，以假為丑，故而謳歌真人，鞭撻假人” 關(guān)四平：論紅樓夢真人的人生態(tài)度及其文化淵源，載紅樓夢學(xué)刊2001年第1輯，第26頁。二、說賈寶玉拼死砸玉那賈寶玉的“玉”，不是被人“稱奇道妙”（北靜王語），就是被認(rèn)作“命根子”（賈母語），可賈寶玉卻目之為“勞什子”，認(rèn)為“不是好東西”，不僅要“摔”，而且還要“砸”。在紅樓夢第二十九回“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賈寶玉曾下死力砸玉。其直接原因是張道士給賈寶玉提親，林黛玉對其說“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和“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里生氣，來拿我煞性子”這兩句充滿醋意的話。然而，這只是表面，更進一步的

8、原因，還得從寶釵、湘云的一先一后進賈府說起。隨著薛寶釵進賈府，林黛玉與賈寶玉的關(guān)系起了微妙的變化。薛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第五回）；尤其是寶釵那塊人人皆知的金鎖，刻有“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與寶玉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恰好“兩兩”成對。這就用“神道設(shè)教”的法子，把賈寶玉與薛寶釵的婚姻說成是命定的，以取得時人的認(rèn)同與感服。易·觀·彖云：“大觀在上，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 朱熹注：周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1

9、頁。視賈寶玉和“玉”為雙重命根子的賈母、王夫人，不只一次大贊寶釵，譬如，“從我們家四個女孩算起，全不如寶丫頭?！保ǖ谌寤兀斑@個孩子細(xì)致，凡事想的妥當(dāng)?！保ǖ谌嘶兀┠遣胚x鳳藻宮尚書貴為皇妃的賈元春，亦是重薛抑林的，在歸省大觀園時說的“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便是明證?！盎ㄤ印睘椤把Α弊值姆辞?，“蓼汀”為“林”字的反切。在元宵節(jié)歸省之后的端午節(jié)那天從宮中送出了一堆禮物，其中惟獨賈寶玉與薛寶釵的禮品是一樣的規(guī)格：“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lǐng)?！保ǖ诙嘶兀┏搜氣O與賈寶玉的一對“金玉”外，還有一對“金玉”，即賈寶玉于張道士處得到的金麒麟。作為禮物，賈寶玉是要將

10、它送給史湘云的。而值得一提的是，賈寶玉要送的是雄的，而史湘云原本佩戴的是雌的。曹雪芹還曾于回目中大書特書什么“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更讓人奇怪的是，當(dāng)史湘云來賈府時，一進大觀園的門，恰好就拾到了賈寶玉丟失的金麒麟，可謂是“雄雌成雙”了。同時，作者還借史湘云之口大談了一通陰陽相配的理論，說：“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nèi)f化，都是陰陽順逆。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第三十一回）紅樓夢原稿八十回后雖已佚，但由此看去，絕不是什么史湘云出了嫁，并早早守了寡。因為“雙星”即牛郎星、織女星兩座星座，而“白首”含有夫婦終老之意。這，也可說是一種神道設(shè)教。法國著名學(xué)者馬塞

11、爾·莫斯針對禮物、禮物贈與的象征意義，提出一個觀念，頗有意味。其文曰：“（禮物和禮物贈與）歸根結(jié)底便是混融。人們將靈魂融于事物，亦將事物融于靈魂。人們的生活彼此相融，在此其間本來已經(jīng)被混同的人和物又走出各自的圈子再相互混融：這就是契約與交換?！?法馬塞爾·莫斯：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汲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5頁。然而，無論如何，這“金”這“玉”的神道設(shè)教，這賈母、王夫人、元春等的社會輿論，都會給敏感的林黛玉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如風(fēng)刀霜劍一般逼向她，同時也如烈火般考驗著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耙荒耆倭?，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是故，賈寶玉的“下死力砸

12、玉”的舉動，其“理路”亦明矣：砸玉，砸的便是這“金玉”的世俗“契約”；他是要以此向林黛玉表白自己的心，即他所認(rèn)為的愛情不是命中注定的，不是建立在金錢與權(quán)勢基礎(chǔ)之上的“金玉良姻”，而是彼此相知的，是建立在共同叛逆思想基礎(chǔ)之上的“木石前盟”。續(xù)書中寫賈寶玉失玉后，在賈母與王夫人等的安排下不得不與寶釵完婚，本不喜讀書、厭棄功名又不得不去中舉，而中了舉又不得不棄玉出家到佛門前求解脫，這種種，實則寫出了賈寶玉那事事皆與愿違的內(nèi)心危機與無限痛苦。因此，筆者以為，續(xù)書的如上處理應(yīng)是符合曹雪芹原意的。賈、薛二府的聯(lián)姻，是金錢與權(quán)勢的結(jié)合。因為此時的賈府內(nèi)囊早已空了，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經(jīng)濟危機，但其權(quán)勢還是很大的，即

13、“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此時薛府雖已被削了爵位，但其經(jīng)濟實力仍是雄厚的，即“珍珠如土金如鐵”?？梢?，賈府與薛府的聯(lián)姻是彼此符合家世的利益的。這恐怕就是世俗所謂“金玉良姻”的“廬山真面目”吧！因為“金”象征著財富，而“玉”象征著權(quán)勢。還有，那賈寶玉到佛門前的求解脫，也并非真的能求到解脫，這有空空道人的號“情僧”可證，可謂“四大皆幻設(shè)，唯情不虛假”（馮夢龍語）?？傊?，這賈寶玉失玉后不得不與薛寶釵完婚，中舉后棄玉而不得不到佛門前求解脫，若與前八十回中賈寶玉的灑淚摔玉、拼命砸玉情節(jié)互參，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實是道出了賈寶玉內(nèi)心的苦痛和精神的悲劇。三、說玉是全書的敘事線索賈寶玉對玉態(tài)度的變化，由摔玉到砸玉，由

14、砸玉到失玉，由失玉到棄玉，其說不出的“理路”，實是賈寶玉人生觀念的一種流露，其文化意蘊是旨在表現(xiàn)一種人皆平等、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意識；其審美特征則表現(xiàn)為任情貴真，崇尚自然。凡此，曹雪芹所賦予筆端的人物，其思想性質(zhì)也就帶有了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是叛逆性的，盡管還很微弱，“草色遙看近卻無”，卻必將成為林中之響箭，東方之曙光。同時，還應(yīng)看到，與上述玉的文化意蘊互為表里、相映成趣的，乃是其在全書結(jié)構(gòu)與敘事中所起到的關(guān)鍵作用。紅樓夢在敘事上有個“四時結(jié)構(gòu)”的特征。易·觀·彖所說的“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按：不忒即不差之意）”，意在強調(diào)：這“四時不忒”，即春、夏、秋、冬的依序轉(zhuǎn)換，

15、毫不有差，乃神道設(shè)教的具體表現(xiàn)。而這“四時”與賈寶玉的銜玉而生（在春季）、遇黛玉摔玉砸玉（在夏季）、失玉后與寶釵完婚（在秋季）、中舉后棄玉出家（在冬季）恰恰是“不忒”的，呈現(xiàn)出一一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并一以貫穿全書。對于紅樓夢的這一敘事特征，清代二知道人說：“紅樓夢有四時氣象。前數(shù)卷鋪敘王謝門庭，安常處順，夢之春也；省親一事，備極奢華，如樹之秀而繁陰蔥蘢可悅，夢之夏也；及通靈玉失，兩府查抄，如一夜嚴(yán)霜，萬木摧落，秋之為夢，豈不痛哉！賈媼終養(yǎng)，寶玉逃禪，其家之瑟縮愁慘，直如冬暮光景，是紅夢之殘夢耳！” 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見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84頁。二知道人根據(jù)賈府的榮枯，

16、結(jié)合賈寶玉對玉的態(tài)度，把紅樓夢的故事劃分成春、夏、秋、冬四時氣象，無疑是有道理的。正像有的專家指出那樣，認(rèn)為：“紅樓夢的四時結(jié)構(gòu)，是以石頭的履歷為線索的：銜玉而生為春也，摔玉而癡為夏也，失玉而病為秋也，棄玉而歸為冬也?！庇终J(rèn)為：“賈府中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小姐，她們的字面意義是原應(yīng)嘆息，其深層底蘊則是春夏秋冬的起承轉(zhuǎn)合，春天是起，夏天是承，秋天是轉(zhuǎn)，冬天是合?！?傅道彬：石頭的言說，載晚唐鐘聲中國文學(xué)的原型批評，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313頁。然而，照我看來，這種敘事方式，無疑是以神道設(shè)教為基點的，乃中國傳統(tǒng)敘事特征之一。這怎么理解呢？卻原來，賈寶玉的“玉”的前身本是女媧娘娘煉石補天棄置于大荒山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點化后，與寶玉的前身赤瑕宮神瑛侍者一同下凡歷劫，最后返本復(fù)原，又歸于大荒山青埂峰下。這一“三世生命說” 張錦池：論紅樓夢三世生命說與兩種聲音，載香港浸會大學(xué)·人文中國學(xué)報1998年第5期，第24頁。，即由石而玉、由玉而石的“來自青埂墜落情根復(fù)返青埂”模式與由神瑛侍者而賈寶玉、由賈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