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句子的語法和語義

正常句子的語法和語義

1.外國學生經(jīng)常說“這本書很好”、“鶴在脖子上”、“約翰爸爸游泳”等文章。這類句子聽上去不大順當,我們不免要去幫他們糾正;可是他們卻反問說:這些句子符合課堂上講的漢語語法,又為什么不能說呢?我們是漢人,而且是對外漢語教師,對于外國朋友提出的這一問題,我們將如何回答呢?平心而論,這些句子委實沒有與現(xiàn)代漢語語法相抵牾的地方。它們句法結(jié)構(gòu)正確,語義完整明了,挑不出什么語法和語用方面的毛病來。那么,問題究竟在哪里?這需要從對句子的認識談起。§2任何科學研究的對象及其界說都應該是十分明確的。語言學中的句法研究的對象無疑是句子,然而究竟?jié)h語句子是什么樣態(tài),卻是極不明確的。到目前為止國內(nèi)對漢語句子的界說有幾十種之多,概括起來,主要包括語法和語義兩條標準。以形式邏輯為基礎(chǔ)的主謂二元論,是西方語言理論中貫穿古今的一種傳統(tǒng)觀念。葉斯柏森在其《語法哲學》中指出,“正常句子”(normalsentences)就是具有主語和限定動詞的句子。六十年代喬姆斯基著名的句子生成定理“S→NP+VP”,也表明英語句子以名詞短語加動詞短語為基本模式。受此影響,漢語語法研究從《馬氏文通》到現(xiàn)在,主謂二元一直是描寫漢語句子的基本程式。張靜主編的《新編現(xiàn)代漢語》說得十分明白:“一個句子在一般情況下須有主語和謂語才能表達完整意思,句子的結(jié)構(gòu)才算完整,如‘他聰明’……?！闭\然,出于人類語言共性,漢語中為數(shù)極多的句子可以主謂二分。問題在于,主謂俱全的語符列卻未必夠得上“正常句子”(如“這本書好”、“他聰明”)。從漢語傳統(tǒng)思維看,漢人更重視辯證邏輯,若把這兩個“句子”說成“這本書好,那本書不好”“他聰明,就是有點懶”,就可以駢對互立?！爸髦^二分”的說法遇到不可克服的困難后,人們便繞開語法結(jié)構(gòu),徑從語義角度界定句子。目前一種最通行的說法是,句子是意思完整的具有一定語調(diào)的語言單位。然而誰都知道,所謂“意思完整”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以它來界定句子,是不能真正解決問題的。更重要的是,許多意思完整的語符列不就是正常句子,如“這本書好”“他聰明”,句子判斷嚴密,語義清晰,意思不可謂不完整。再如“我吃了飯”,不但主謂俱全,而且加上賓語,意思應該說是更加完整了,但誰都承認,“我吃了飯”只是一種半截子話。毫無疑問,作為表述單位,句子必然受到語法、語義兩方面的制約。語法具有規(guī)定性和強制性,語義具有保證性和邏輯性;語法病句和語義病句都不能是句法研究的正面對象。然而如上所述,只符合語法標準和語義標準的語符列未必就是正常句子,換言之,只以這兩條標準界定句子是完全不夠的。呂叔湘曾經(jīng)指出過這么一種現(xiàn)象:有的句子按某一語法體系是不能說的,而事上是能說的。我們則發(fā)現(xiàn)與此相反的現(xiàn)象更為常見,即一個句子按語法體系是能說的,而事實上是不能說、沒人說的。仍以“這本書好”、“他聰明”為例,它們只能出現(xiàn)在書面上,不能說在口頭上。又如“她有大眼睛”,盡管句子意思完整,誰也能看得懂,然而必得在句中加上“一雙”之類,說成“她有一雙大眼睛”,才可以說在口頭上,才可以在聽者心理上具有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單從語義上看,人人只有一雙眼睛,以“一雙”限制“眼睛”,實為畫蛇添足,而然“一雙”為句子所必需,則又是不能不承認的言語事實。許多語法學家認為,句子必須是“能夠單獨站得住”的說話單位,這稱得上是一語中的之言。說“她有一雙大眼睛”中的“一雙”是句子的語法成分(定語)也許不錯,但說它是句子的語用成分似乎更有意義。因為缺少了“一雙”并不會造成語法病句或語義病句,然而句子卻由此失去了“能夠單獨站得住”這一成句的根本,變成了一種語用病句。由于受母語語感經(jīng)驗的本能的制約,漢人不能說出和不能接受任何語用病句。外國朋友由于缺乏這一語感經(jīng)驗,缺乏造成漢語正常句子的心理裝置,就不免有時說出“這本書好”之類的語用病句。問題在于,無論外國人還是中國人,都有著人類共有的邏輯心理基礎(chǔ)和高度抽象化了的語法認知模式,所以語用病句漢人雖然不能說出,卻可以在書面上寫出。這樣的例子在通行語法論著中俯拾即是。例如:鳥飛/國大/山高/水深/雞在叫/波濤洶涌/工人制造機器/我買書/電影好/他開飛機/……拿這樣的語法例句去教外國留學生,這就難怪他們說出“這本書好”之類,甚至還要提出“這些句子符合漢語語法而又為什么不能說”的疑問了。目前為止,人們并沒有有意識地把語用病句和正常句子嚴格地區(qū)分開來,這反映了目前語法研究中放過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帶有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漢語句子的成句問題和由此而產(chǎn)生的句子的分類問題。事實上,對于漢語成句問題,似乎還沒有來得及展開正面的討論,成句標準的確立尚屬日后。迄今為止人們所研究的句子資料,有的是能說出的,有的是不能說出的;有的是摘自書刊的,有的是研究者自己編的;有的是編得象的,有的是編的不象的。人們從中各取所需、各投其好,從而求得一篇文章或一本著作在理論上的自圓其說。殊不知目前各家理論相互矛盾和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日臻嚴重,語法研究大違人意,其中一個根本原因就在于句子對象的不明和成句標準的不一?！?句法研究的正面對象是“正常句子”,而不是任何種類的病句,這幾乎是語法學界的共識。然而如上所述,人們事實上卻是每日每時地在研究、甚至創(chuàng)造事實上不成立的語用病句。近年來,不斷有人對此提出疑問,甚至一概否定,認為語法研究的對象應該是口語。這是有其根據(jù)的,但是一個由此帶來的嚴重問題是,如果對現(xiàn)狀采取一概否認的態(tài)度,就勢必導致對整個漢語研究的否認,因為漢語研究基本上是以書面語為對象的。鑒此,我們認為與其否認,不如面對現(xiàn)實,承認語用病句的合法存在。所以,我們主張給漢語句子進行新的分類:一類是“正常句子”,一類是“語用病句”。我們把“正常句子”叫做“音句”,把“語用病句”叫做“義句”。建立義句、音句的分科研究和比較研究,使二者相互補充,相得益彰,,這對于明確句子觀念、深化漢語研究,可能是十分有利的。3.1義句的顯著特點之一,是它的書面性和視覺性。義句是書面上的產(chǎn)物,它只能寫出,不能說出;只能訴諸人的視覺,不能訴諸人的聽覺。(如果硬要說出,象外國留學生那樣,也完全不具有聽覺上的“可接受性”),所以義句是一種“視覺句”。人的視覺理解對書面語句的根本要求是語義自足(意思完整),只要能夠看得懂即可通過,無須考慮語句在聲氣、聽感等方面的語用制約。這完全符合人們的普遍的閱讀心理機制。事實上,當人們快速閱讀的時候,漢語中那種“正常句子”的觀念早已在閱讀者心目中蕩然無存了。所謂義句,正是為適應人們的這一心理機制應運而生和大量繁衍的視覺產(chǎn)物。義句的顯著特征之二,是它的抽象性和模式性。眾所周知,語法是人類思維長期抽象化工作的成果,人們在觀察和掌握了無數(shù)個母語句子實體之后,便從中抽象出若干最基本的句法結(jié)構(gòu)模式,這就是人們創(chuàng)造出義句的依據(jù)。另一方面,人們在長期的書面交際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有時是非常必要地摒棄言語實體的那些聲氣成分,以達意為目的,以意盡為句界,創(chuàng)造出一種逐漸脫離口語的高度抽象化、模式化了的“中介語言”——義句。不難看出,義句作為一種書面語法模式,它可以脫離人物、時間、地點、事情等語境條件而獨立存在,它同現(xiàn)實缺乏直接的聯(lián)系,它不能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所以義句作為一種抽象概括的東西,它屬于語言平面,而不屬于言語平面;屬于全社會,而不屬于個人。因此對義句的分析,只能是“句法分析”(詞組分析),而不能是漢語的“句子分析”;分析出來的結(jié)構(gòu)成分,也只能是“句法成分”(詞組成分),而不是“句子成分”。據(jù)我們初步考察,義句常見的形式種類有:一、詞組句(例如“這本書好”、“他聰明”、“鳥飛”);二、長單句;三、多重復句;四、歐化句;五、詩歌句;六、人工語言句;七、電報語言句;八、書面廣告語言句(如質(zhì)量第一代辦托運現(xiàn)貨供應(歡迎選購);九、標語語言句等等。這些種類的義句雖然不能說出,卻可以在書面上傳遞信息。它們不失為書面語中的一類“經(jīng)濟”的語言,尤其象詩歌語言、電報語言等,簡直表現(xiàn)為一種大幅度省略的、跳躍性的“意義支點”序列。長期以來,語法研究沉溺于書面,人們養(yǎng)成了滿足視覺理解的思維定勢,結(jié)果使義句倍受青睞,以致幾乎成了語法研究的主要對象。對于這種“文字凌駕于口語形式”的現(xiàn)象,索緒爾指出:“在大多數(shù)人的腦子里,視覺印象比音響印象更為明晰和持久,因此他們更重視前者。結(jié)果,書寫形象就專橫起來,貶低了語音的價值?！?.2音句則是以語音為物質(zhì)外殼的言語實體,是言語事實不斷的生動的再現(xiàn)。與義句比較,音句的顯著特點之一,是它的口語性和聽覺性。音句并不就象視覺理解對義句的要求那樣,語義自足即可通過,人的聽覺理解對音句提出了聲氣、語調(diào)、重音、節(jié)律、句讀、語感、煞句等全方位的語用要求,所以音句必然是具備了口語句聲氣自足、上口中聽的全部言語特色的活的說話事實。音句的顯著特點之二,是它的具體性和異質(zhì)性。索緒爾指出,語言是社會的、同質(zhì)的、有規(guī)則的系統(tǒng),而言語則是個人的、異質(zhì)的、多少是偶然的現(xiàn)象。這說明,音句是言語的,不是語言的,因而是具體的個人的心智活動和情意的表泄,而不是語言模式的社會規(guī)約。換言之,音句是個人思想感情的表現(xiàn)形式,它依賴于具體的語境而存在,它與現(xiàn)實發(fā)生直接的關(guān)系,因而是個別的、具體的、可以直接觀察到的東西。音句的顯著特點之三,是它的民族性和人文性。一般認為,句子是用來表情達意的,這一說法未免太籠統(tǒng)。應該說,義句的功能主要在于“達意”,而音句則既可“達意”,更可“表情”。漢語音句不僅具有“達意成分”,而且具有“表情成分”,從而構(gòu)成了漢語音句特有的“句子成分”。因此音句是多元實體,是語法因素、語義因素和語用因素的集大成者,漢語的全部民族特點和人文個性都從音句得以體現(xiàn)。當代腦科學表明,當義句作用于視覺感官的時候,大腦只是由承擔語言和邏輯功能的左腦半球工作,而當音句作用于聽覺器官的時候,大腦就由情感功能的右腦半球和左腦半球一起工作。可見,人對書面上的義句和口語中的音句的感受是有分工的。音句所具有的諸多因素和成分,正是義句所不能企及的。有時可以給義句加上一定的音句成分,比如:鳥飛→鳥飛了/這本書好→這本書好極了/他聰明→他真聰明,義句就變成了音句,死句就變成了活句,抽象句就變成了具體句?！?口語句一定是音句自不待言,書面語則是義句、音句的混合物。隨著文體和作者的不同,有的文章接近口語,音句(音句的書面記錄)較多,有的文章書面特色突出,義句較多。人們知道,漢語書面語與口語之間的距離呈擴大趨勢,這是否意味著,漢語書面語在朝著義句化的方向漸變,還有待于更長時間的考察。一般認為,先秦時代的書面語與口語是比較統(tǒng)一的。只是到了后來,特別是唐宋以來,書面語由于沿著“文言文”的方面發(fā)展,它與口語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大的距離?！拔逅摹币院?實行了“言文一致”,出現(xiàn)了書面語與口語在歷史上的第二次統(tǒng)一。不過,“統(tǒng)一”是相對的,“不一致”是絕對的。張志公指出:“實際的活語言經(jīng)常不斷的處于發(fā)展變化之中?？墒且坏懺跁嫔?印出來,它就是那樣了。后來的念書人念了那些書,自己寫的時候多少會受那種早已變了樣子的語言的影響。他口頭上不那么說,可是筆下要那么寫?！惫磐駚?書面語作為對口語加工了的語言,總是按照自身的規(guī)律和特有的方向發(fā)展,其結(jié)果必然產(chǎn)生與口語越來越大的距離。這似乎意味著千百年后,書面上將會再次形成新的“文言文”,語言發(fā)展將周而復始地走上歷史的大圓圈。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書面語朝義句化的方向發(fā)展,則是可以肯定的了?！?目前忽視義句、音句區(qū)別的傾向是十分嚴重的。如上所述,漢語語法研究從來就是以書面語和義句為主要對象的。然而馬建忠研究文言文,黎錦熙研究白話文,都管自己的著作叫“文通”、“文法”,公開聲明研究對象是“文”,不是“言”。先賢的這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是值得稱道的。之后的語法研究基本上是承襲了前人的“文法”研究而且未見有向口語和音句靠攏的趨勢,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把這種研究改其名曰“語法研究”,這實在是一種名不副實的事情(與“文法”相對,“語法”在極大程度上是指口語和音句)。葉圣陶曾經(jīng)干脆將“作文”改稱“寫話”,以為作文時口頭怎么說,筆下就怎么寫,這就將上述錯誤推向了極端。其次,通行語法書規(guī)定,析句時首先將句中的“零碎”(虛詞、獨立語、主題語、語調(diào)等)全部丟開,然后進行詞組切分。其結(jié)果必然將活生生的漢語音句去其肌膚,留其筋骨,砍枝除葉,面目全非。例如將“比賽激烈極了”一句分析為“比賽‖激烈極”(主謂),又將謂語分析為“激烈<極>”(述補)。人們似乎不愿去想想:“比賽激烈極”、“激烈極”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詞組實在嗎?我們認為,句法的認識不能替代句子的認識,義句的分析不能替代音句的分析,形式邏輯不能替代言語心理。美國機械主義學派曾經(jīng)聲稱,不考慮意義,也能對語言進行詳盡的描寫,這是典型的以形式邏輯對待句子的結(jié)果,可以肯定,它在聲情并茂的漢語音句面前,必然陷入無所措手足的窘境。再其次,通行語法論著無論是從文學作品中摘選例句,還是自編例句,全不指明是專門研究義句,還是專門研究音句,抑或二者兼顧,這就必然造成句法研究中的盲目性,直接影響到料學研究本身的科學性?！?“這本書好”、“一只鶴上圈套”、“約翰的爸爸游泳”為什么符合現(xiàn)代漢語語法(語法學說),卻又不能說呢?這依然只能從這個語法體系找原因。第一,漢語語法研究深深受制于印歐語法理論及其一系列的概念術(shù)語,分析句子不論義句音句,統(tǒng)以六大成分涵蓋之;如遇圓鑿方枘之處,要么削足適履,要么修而補之。這一被動局面恐怕與前賢的權(quán)威著作有直接關(guān)系。馬建忠模仿拉丁語法,黎錦熙照搬納氏英語語法,這已經(jīng)是對漢語事實的嚴重扭曲,加之當時漢語語法的系統(tǒng)研究處于創(chuàng)造階段,并沒有也不可能出現(xiàn)象今天這樣百家爭鳴的局面,結(jié)果他們的著作先后一問世,漢語語法的體系和模式便“定則定矣”,而且對后世產(chǎn)生了劃時代的影響。之后的漢語語法研究一直未能徹底擺脫這一嚴重束縛,進而在解放思想的精神狀態(tài)下正視漢語自身的特點。六大成分也許能涵蓋漢語義句,但它絕對不能涵蓋音句全方位的“句子成分”;目前通行的直接成分分析法,不能對漢語音句進行窮盡性的分析。我們常常會遇到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