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誤的典故：“楊花入水化為萍”

謬誤的典故：“楊花入水化為萍”——論楊花、浮萍意涵轉(zhuǎn)關(guān)中的比德觀摘要：被誤傳的經(jīng)典——“楊花入水化為萍”——中透露出的對楊花的喜愛，思想來源于儒家“柔”德觀。作為楊花“化身”的浮萍意象卻在文學(xué)演進中上升到“君子”象征的地位，而原本備受“寵愛”的楊花意象卻下降到“水性楊花”的輕浮女性代表的地位。在這一升一降中滲透著儒家比德觀中的“以水比德”和“端莊敦厚”思想，并最終歸結(jié)到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傳統(tǒng)。楊花、浮萍意象的正負向轉(zhuǎn)關(guān)是儒家比德觀的深入化和具象化。比德觀對楊花、浮萍意涵轉(zhuǎn)關(guān)的指導(dǎo)作用研究，顯示出儒家思想的生命活力，開啟詠物文學(xué)研究的新思路。關(guān)鍵詞：楊花；浮萍；意涵；比德觀“比德”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重要概念之一，許慎《說文解字》中說：“比者，密也，二人為從，反從為比，凡比之屬皆從比”“德，升也”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第3冊），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4頁。。根據(jù)字面意思即可認識到，“比德觀”一開始就是指將相似物加以比說并得到某種意義。儒家比德觀，是指“取譬于自然之美的一種美德”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第3冊），武漢：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4頁。方克立：《中國哲學(xué)大辭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第60頁。張開誠：《君子人格與比德》，《學(xué)術(shù)月刊》，1995年第12期。一“楊花入水化為萍”之說的背后我國現(xiàn)代著名散文家朱自清在散文《綠》中有一段精彩的描寫：巖上有許多棱角；瀑布經(jīng)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著了。那濺著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著。據(jù)說，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輕風(fēng)起來時，點點隨風(fēng)飄散，那更是楊花了。朱自清：《朱自清作品精選》，<綠>，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3頁。朱自清筆吐新語，認為飛濺的被風(fēng)吹著的水花，與其比作“梅雨潭”之名中的“白梅”，還不如比作楊花“格外確切些”。這一比喻以“新奇”而聞名，“梅雨潭”的命名也說明以梅花比喻雨是大多數(shù)人更容易接受的，即使楊花比梅花之喻更具備形態(tài)、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這其中隱含著楊花與梅花相比并不受歡迎的事實，所以當(dāng)朱自清先生提到以楊花為喻體時，才會引起人們的驚奇之感。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回想楊花第一次正式“進入”文壇，也是在一片驚奇贊嘆聲中。古文獻中楊花的首次登場，是以“柳絮”的別名。楊花，據(jù)《辭源》解釋為“柳絮”。翻開《漢語大詞典》和《辭源》，會看到同樣的解釋：“楊花，指柳絮”，并且都以庾信的《春賦》中的“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楊花：指柳絮。庾信《春賦》：“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崩畎住堵勍醪g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保厶疲菰≡瑓莻ケ筝嬝幠旯{注：《新編元稹集?貞元十年甲戌（楊花：指柳絮。庾信《春賦》：“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崩畎住堵勍醪g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保厶疲菰≡?，吳偉斌輯佚編年箋注：《新編元稹集?貞元十年甲戌（794）十六歲?別李三》，三秦出版社，2015年6月，第1版，第61頁。[唐]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531-1532頁。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惫髽?。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2頁。柳絮能夠成為文學(xué)作品關(guān)注的對象，與名人效應(yīng)分不開。謝道韞的柳絮比喻之新穎活潑，使后世以柳絮為典，作為才女、佳句的替代語：姚合《楊柳枝》：“謝家詠雪徒相比，吹落庭前便作泥?！睆堣啊ⅫS畬：《全唐五代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1頁。；白居易《福先寺雪中餞劉蘇州》：“庾嶺梅花落歌管，謝家柳絮撲金田?！盵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255頁。；李商隱《江東》：“謝家輕絮沈郎餞。”《全唐詩》，第6176頁。蘇軾《謝人見和前篇》：“柳絮才高不道鹽。”[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06頁。葉夢得《浣溪沙》：“柳絮尚飄庭下雪?！碧乒玷埃骸度卧~》，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72頁。葛秀英《詠楊花.減字木蘭花》：“詠絮無才，孤負東風(fēng)為送來?！痹叮骸峨S園詩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4頁。張璋、黃畬：《全唐五代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1頁。[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5255頁?！度圃姟?，第6176頁。[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06頁。唐圭璋：《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72頁。袁枚：《隨園詩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4頁。[宋]朱熹注，王華寶整理；《詩集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03年版，第115頁。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6頁。《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661頁。與同樣隨風(fēng)飄蕩的飛蓬的待遇比較，可知楊花的形態(tài)在其意象確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辭海》中對楊花形態(tài)的記錄：楊，楊柳科，楊屬植物的泛稱。落葉喬木，葉常寬闊。花雌雄異株，柔荑花序，苞片邊緣常有剪碎狀裂片，無花被，有杯狀花盤，雄蕊常多數(shù)。種子具毛，有多種，常見的如響葉楊、銀白楊、毛白楊等。<<駕出北郭門行>“仰折枯楊枝”句注釋：“‘枯楊’，《初學(xué)記》作‘楊柳?？荩蓍?。草木失去水分或失去生機。楊，楊柳科，......’”林家驪校注，夏傳才主編：《建安文學(xué)全書·阮瑀應(yīng)?劉楨合集校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103年版，第7頁。楊花是“柔荑花序”，“苞片邊緣常有剪碎狀裂片”、“杯狀花盤”、“種子具毛”，這些記錄足以說明楊花的觀賞性。而楊花與才女的聯(lián)系，無疑使楊花的飄揚不定都被加上了飄逸唯美的“濾鏡”，備受“寵愛”的楊花，甚至在飄落凋零之后，人們也要以其化為浮萍的傳說——“楊花入水化為萍”——來回避楊花死亡的事實?！皸罨ㄈ胨癁槠肌边@一明顯不符合科學(xué)的誤傳卻出現(xiàn)在陸佃《埤雅》卷一六《釋草》“萍”的注釋中：“世說，楊花入水化為浮萍?！盵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3頁。并且得到大文豪杜甫和蘇軾的推廣，足見這一說法是多么深入人心。在杜甫《麗人行》中“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之句的箋注中還特別說明，“萍”之大者為“蘋”，“楊花覆蘋”是“楊花入水為萍”的變換說法杜甫《麗人行》：“[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3頁。杜甫《麗人行》：“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卞X箋：《廣雅》：“楊花入水化為萍?！盵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10月版，卷之二，<麗人行>第156頁。使“楊花入水化為萍”這一說法更廣為流傳的是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中的那句“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將隨風(fēng)飄散落入水中的楊花比作“一池萍碎”，并在《再次韻曾仲錫荔支》中更明確指出“楊花著水萬浮萍”，還在此句后自注云：“柳至易成，飛絮落水中，經(jīng)宿即為浮萍”“我已開榛得茯苓。爲(wèi)問何如插楊柳，明年飛絮作浮萍?！盵施注]東坡《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注云：舊說楊花入水爲(wèi)浮萍，驗之信然。［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三十五古今體詩五十首<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shù)萬株，皆中梁柱矣。都梁山中見杜輿秀才，求學(xué)其法，戲贈二首?其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2月，第1版，第1903頁。。在《望夫臺》中也有：“紛紛過客似浮萍”“我已開榛得茯苓。爲(wèi)問何如插楊柳，明年飛絮作浮萍?！盵施注]東坡《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注云：舊說楊花入水爲(wèi)浮萍，驗之信然。［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三十五古今體詩五十首<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shù)萬株，皆中梁柱矣。都梁山中見杜輿秀才，求學(xué)其法，戲贈二首?其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2月，第1版，第1903頁。[宋]蘇軾著，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10月版，附錄二，<蘇軾詞集>，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第2頁。但“楊花入水化為萍”之誤其實已經(jīng)有被明確指出。宋姚寬在《西溪叢話》卷下中指謬：楊、柳二種，楊樹葉短，柳樹葉長，花即初發(fā)時黃葉，子為飛絮，今絮中有小青子，著水泥沙灘上，即生小青牙，乃柳之苗也。東坡謂絮化為浮萍，誤矣。清代還有王念孫的《廣雅疏證》卷一0上也指明：浮萍，淺水所生，有青紫二種，或背紫面青。俗謂楊花落水，經(jīng)宿為萍。其說始于陸佃《埤雅》及蘇軾《再和曾仲錫荔枝詩》。案楊花之飛，多在晴日，浮萍之生，恒于雨后，稽之物情，頗為不合。且楊花飛于二月、三月，而《夏小正》云：七月湟潦生萍，則時無楊花，萍亦自生，足以明其說之謬矣。[[宋]蘇軾著，鄒同慶、王宗堂校注：《蘇軾詞編年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蘇軾詞編年校注正編》<水龍吟>第314頁。通過以上的評注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宋代就已經(jīng)有人明確指出東坡所謂的“楊花落水為浮萍”是誤說，宋人姚寬在《西溪叢話》中從楊、柳二者不同的角度，指出浮于水面的是柳樹的小青芽，而不是楊花。清代的王念孫則以《夏小正》中對浮萍之生的記載“湟潦生萍”來證明浮萍是自生的，而且當(dāng)時并沒有楊花的記載。加上楊花飄飛是在晴日，而浮萍出生是在雨后，這一天氣矛盾，證明“楊花入水化為萍”之謬是板上釘釘?shù)摹５幸粋€值得深思的問題，既然早在《夏小正》中就已經(jīng)記載了浮萍自生，并且從顏色上看，浮萍的青紫二色都不能與白色的楊花有什么視覺上的聯(lián)想，又為何會產(chǎn)生這種說法，還讓這種很顯然的謬說傳為文壇經(jīng)典，甚至蘇軾這樣的大文豪還在詩詞中運用并論證此說呢？我們今天以科學(xué)的眼光來看這一說法，當(dāng)然知是多么荒謬的，楊花和浮萍根本就是兩個事物，楊花落入水中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化為浮萍的，古人堅信“楊花入水化為萍”，是多愁善感的他們不忍心楊花隨風(fēng)飄散，無影無蹤，也無法接受楊花凋零的事實，而給自己找的心理安慰。死而復(fù)生寄托的是人們的喜愛和惋惜：《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中的“精衛(wèi)”《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盵晉]郭璞傳，[清]郝懿行箋疏，張鼎三、牟通點校，張鼎三通校：《山海經(jīng)箋疏》，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版，第4749頁。，《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的“鴛鴦”《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盵南朝陳]徐陵編，《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盵晉]郭璞傳，[清]郝懿行箋疏，張鼎三、牟通點校，張鼎三通校：《山海經(jīng)箋疏》，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版，第4749頁?！队衽_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南朝陳]徐陵編，[清]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玉臺新詠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2頁。[南朝梁]簡文帝《詠蛺蝶詩》：“復(fù)此從鳳蝶，雙雙花上飛；寄語相知者，同心終奠違?！薄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第1961頁?！皸罨ㄈ胨癁槠肌痹诙鸥?、蘇軾等名士的運用中化為經(jīng)典，得到文士的沿用。陳偕《滿庭芳·送春》：“楊花已送春歸。未成萍葉，水面綠紋肥?！碧乒玷埃骸度卧~》，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1頁。史達祖《慶清朝》：“墜絮孳萍，狂鞭孕竹，偷移紅紫池亭?！薄度卧~》，第2333頁。朱誠泳《楊白花》：“可憐落水化浮萍，浮萍無復(fù)隨風(fēng)起。”林貴晨：《明詩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254-255頁。都是對“楊花入水化為萍”這一典故的運用。而之所以選擇“浮萍”作為楊花的“化身”，也是看中兩者共同的“漂泊無定”<桑柔·芮伯哀厲王也。>集注：“萍梗，謂漂泊無定也?！盵清]方玉潤撰，李先耕點校：《詩經(jīng)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43頁。的自然生物屬性?！皸罨ㄈ胨癁槠肌睂ⅰ案∑肌碧乒玷埃骸度卧~》，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1頁。《全宋詞》，第2333頁。林貴晨：《明詩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254-255頁。<桑柔·芮伯哀厲王也。>集注：“萍梗，謂漂泊無定也。”[清]方玉潤撰，李先耕點校：《詩經(jīng)原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43頁?！案∑肌钡拿案　弊忠呀?jīng)包含著“漂泊無依”的意味?！洱埍谏椒吭~校注·留客住·寓齊小有種蒔，時雨既足，藤竹夜涼，偶拈此調(diào)》校注：“《莊子·刻意》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蠓Q人生為浮生。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浮生若夢，人生幾何？’浮生逆旅狀人生如寄，飄泊無依。”[清]王拯撰，梁揚、黃紅娟校注：《龍壁山房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4年版，第202頁。由此可見，輕軟綿柔的楊花最初是頗受古人喜愛的，即使從花的基本形態(tài)上審視，她根本就不能真正被稱為“花”，從生物屬性看，更確切的是一種果實，但還是被冠以“花”名。楊花形象得到人們喜愛，特別是在文學(xué)作品中，一開始就被樹立起正面的形象。但在后來，楊花又為何衍生出“水性楊花”<小孫屠>第一出校注，第二十條：“水性——九出‘駐馬聽<小孫屠>第一出校注，第二十條：“水性——九出‘駐馬聽’作‘楊花水性’。楊花飄浮、水性動蕩，俗用以比喻淫蕩?！卞X南揚校注：《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58頁?！蹲犹撚洝肪砹?lt;圣天子褒功加寵渥·永平公歸結(jié)大團圓>：“東君相待恩情重，水性楊花自不該?！盵清]汪藕裳著，王澤強點校：《子虛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997頁?！段饔斡洃蚯?lt;升平寶箋·掠人色膽包天大>：“況且婦人家水性楊花......”胡勝、趙毓龍校注：《西游記戲曲集》，沈陽：遼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頁?！兜缆犕菊f》卷四<姚崇愷>：“翠言：‘天下男子，每謂青樓妓女，水性楊花?！盵清]潘綸恩撰，陸林校點：《道聽途說》，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版，第91頁?！读烛E日記》光緒三十三年（1907）四月廿四日甲申：“嬌之母水性楊花，夙有淫行......”[清]林駿著，溫州市圖書館編，沈洪保整理：《林駿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733頁。二“溫柔敦厚”《詩經(jīng)新注》《詩經(jīng)新注》<前言>一：“《禮記·經(jīng)解》云：‘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甭櫴灾骶帲骸对娊?jīng)新注》，濟南：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1頁。儒家思想中的“柔”和“馴順”意識，在許慎《說文解字》中就已被明確指出：“儒，柔也”[東漢]許慎原著，馬松源主編：《說文解字》（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第152頁。。儒之柔多取“柔緩”的中性意味，儒者的人生態(tài)度是“柔順取容”，致力于“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边@種“柔”是由“包容”之心而來。儒家的“柔”性也體現(xiàn)在比德觀中。以浮萍和楊花意象的比德過程為例，可以清晰看到儒家比德觀中的“柔順取容”以女性比擬的方式呈現(xiàn)。誠然，儒之柔主要是對君子的“容眾”和“[東漢]許慎原著，馬松源主編：《說文解字》（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第152頁。追本溯源，我們會發(fā)現(xiàn)，“浮萍”這種依附性較強的植物最初就是用來比喻女性的。曹植《雜詩七首·攬衣出中閨》中有：“寄松為女蘿，依水如浮萍。”《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456頁.將浮萍與女蘿同類比擬閨中婦女?！陡∑计分械摹案∑技那逅?，隨風(fēng)東西流?！盵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456頁.[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24頁。《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570頁。楊花的描寫中也以紛紜飄轉(zhuǎn)、漫空飛舞的實體意象，來描繪思婦抽象的焦灼、期待、失望等種種矛盾復(fù)雜心緒?！皸罨ā奔扔酗h揚的美感，又有潔白無瑕的象征寓意，所以不僅能夠?qū)?fù)雜的思念之情具象化，而且深入到女性思情的本質(zhì)，記錄出從相思過久到心緒煩亂的深層情感變化。潔白的楊花表現(xiàn)出思婦忠貞不渝的高貴品質(zhì)，飛揚各處的楊花傳遞著跨越時空的思念。楊花和浮萍表現(xiàn)出同樣的女性形象比擬特征，二者的契合點在于同樣的“柔”與“貞”的形象特質(zhì)。楊花的飄柔不言而喻，浮萍的水生環(huán)境和隨波追流的體質(zhì)增添“柔”的氣質(zhì)。楊花、浮萍二者共同具備的“柔”質(zhì)，是被視為一物的思想基礎(chǔ)，在“柔”的比德觀指導(dǎo)作用下，楊花與浮萍得以突破形態(tài)上的不一致，而獲得內(nèi)在精神上的統(tǒng)一，從而使“楊花入水化為萍”的說法和楊花與浮萍被視為一物的典故都不會顯得突兀。在“柔”的比德觀念下，以輕柔為顯著特征的楊花的正面意涵得以奠定，并且在很長一段時間，楊花的正面形象都在豐富與發(fā)展。首先是“垂楊柳絮”的楊花純物象描寫與季節(jié)表征?！按箵P柳絮”是暮春的代名詞，意味“春歸”。梁簡文帝蕭綱《詠柳詩》：“垂陰滿上路，結(jié)草早知春?；ㄐ鯐r隨鳥，風(fēng)枝屢拂塵?！薄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第1965頁。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飛?！薄度圃姟?，第3850頁。將楊花與季節(jié)的關(guān)聯(lián)，在楊花的“春歸”意涵中包含著對楊花逝去的惋惜與愛憐，因為一旦與季節(jié)的預(yù)示相連，楊花就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花卉，而是寄寓著整個春日和希望的象征花卉，這也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965頁。《全唐詩》，第3850頁。既然能夠成為季節(jié)表征，就已經(jīng)從側(cè)面證明人們對楊花的關(guān)注熱度，但這種帶著“詠絮之才”“濾鏡”的關(guān)注并沒有一直持續(xù)，因為當(dāng)被細致體察，映入眼簾的白色的楊花，光在顏色上就已不占觀賞優(yōu)勢，這在體物文學(xué)的蓬勃發(fā)展中無疑是滅頂之災(zāi)，由此，楊花的文學(xué)地位也漸漸下降，逐漸又回歸到“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階段的渲染、反襯他物的陪襯物。庾肩吾《春日》：“桃紅柳絮白，照日復(fù)隨風(fēng)。”《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997頁。要表現(xiàn)的是嬌艷的桃花，柳絮之白是為了色彩上凸顯紅色。杜甫《絕句漫興九首》之七：“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薄度圃姟?，第2451頁。以楊花映襯荷花荷葉之清新。蘇軾《和孔密州·東欄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蘇軾詩集》，第730頁。以楊花類比梨花，突出梨花的淡白。楊花在唐宋詩詞中由主角變?yōu)榕阋r的降位，體現(xiàn)出楊花審美優(yōu)勢的喪失。唐宋時期對楊花的深入觀察，與當(dāng)時盛行的詩詞文體形式有關(guān)。詩詞的表情達意之幽深精微，對作者對外物體察的敏感和細致度提出更高的要求。從《詩經(jīng)》和賦作中的主角意象，到唐宋詩詞中的陪襯意象，文體的轉(zhuǎn)換中，可以進一步印證，楊花初始正面形象的樹立中起關(guān)鍵作用的因素不是外部形象優(yōu)勢，而是對儒家比德審美觀的契合?！对娊?jīng)》是人的真性情抒發(fā)的產(chǎn)物，所以有“楊柳依依”這樣對柔美哀怨情緒的比興，并延伸到“古詩之流”《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997頁?！度圃姟罚?451頁。《蘇軾詩集》，第730頁?！段氖吠x校注》卷一<內(nèi)篇一·詩教下>：“《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嗍瞎淘唬骸x者，古詩之流?！瘎⑹羡脑唬骸嚫接?，蔚為大國?！盵清]章學(xué)誠著：《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8頁?！叭恕钡膮⑴c和對楊花形象的觀察，導(dǎo)致楊花的形象逐漸轉(zhuǎn)向反面。這種轉(zhuǎn)向以楊花“身輕”特質(zhì)為主因。《禮記·經(jīng)解》首句引孔子語：“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盵清]陳士珂輯，崔濤點校：《孔子家語疏證》，南京：鳳凰出版社，2107年版，第231頁?！皽厝岫睾瘛弊畛跏亲鳛閭惱韺W(xué)概念被提出的，逐漸內(nèi)化為對儒家士人人格修養(yǎng)的要求。當(dāng)代批評家胡河清說：“經(jīng)過孔子刪定的民歌充分體現(xiàn)了儒家的倫理情感——怨而不怒，多情而不淫，有溫柔敦厚之心，無蕭條狂暴之氣?！焙忧澹骸鹅`地的緬想》，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31頁。論語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清]陳士珂輯，崔濤點校：《孔子家語疏證》，南京：鳳凰出版社，2107年版，第231頁。胡河清：《靈地的緬想》，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31頁。[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論語·八侑>，第61頁。鄧秉元：《孟子章句講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頁。詠物文學(xué)一旦有“人”的參與，就會出現(xiàn)物我合一的情況。這時候，楊花就會受到人們更多的審視。無論從顏色、姿態(tài)、香味哪一個角度看，楊花都不符合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麗之花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得到“似花還似非花”的評價。只有隨風(fēng)飄蕩的形態(tài)，能夠引起有一定心酸經(jīng)歷的文人的共情。雍裕之《柳絮》：“無風(fēng)才到地，有風(fēng)還滿空?！薄度圃姟?，第5350頁。已經(jīng)帶著明顯的文人“共情”特征。由于隨風(fēng)飄散，就引起人們對楊花之“纖細”、“身輕”特質(zhì)的關(guān)注。蕭綱《折楊柳詩》：“葉密鳥飛礙，風(fēng)輕落花遲。”《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1911頁。以一個“遲”字，就展現(xiàn)出楊花緩緩飄落的畫面。梁元帝《淥柳詩》：“長條垂拂地，輕花上逐風(fēng)?！薄端囄念惥邸?，第1533頁。以一個“輕”字修飾“花”，劉禹錫《柳花詞三首》：“輕飛不假風(fēng)，輕落不委地?！薄度圃姟罚?350頁?！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1911頁?！端囄念惥邸罚?533頁。《全唐詩》，第4105頁。從情感的轉(zhuǎn)變看，楊花意象的情感寄寓，起初是描寫楊花的悠揚飛舞，傳達出陶醉于大自然的情趣。庾信《春賦》：“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眹?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920頁。楊花滿路之時就是新年到來之際。李煜《望江南》：“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錕輕塵。”張璋、黃畬：《全唐五代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58頁。也將楊花飛絮作為江南美好印象的重要代表。韓愈《池上絮》：“池上無風(fēng)有落暉，楊花晴后自飛飛。”《全唐詩》，第3872頁。將楊花紛飛作為雨后天晴的象征。吳融《楊花》：“百花長恨風(fēng)吹落，唯有楊花獨愛風(fēng)?！薄度圃姟?，第7875頁。更是在與百花的對比中，突出對楊花的喜愛。不過，楊花飄零之際就是春天消逝之時，因而有人生苦短、好景難再之嘆。王維《酬郭給事》：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3920頁。張璋、黃畬：《全唐五代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58頁?！度圃姟?，第3872頁?！度圃姟?，第7875頁?！度圃姟罚?296頁。唐圭璋：《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頁。楊花意涵的負面轉(zhuǎn)關(guān)不得不提到的一位人物就是隋煬帝楊廣，可以說楊花是成也名人敗也名人，名人效應(yīng)使楊花以柳絮之名獲得“盛寵”，又因與短命王朝的敗落有所牽連而跌落塵埃?！皸罨ā币庀笤谠姼柚羞\用非常廣泛，《全唐詩》中出現(xiàn)“楊花”或“柳絮”的詩歌共有208首，還不包括暗含楊花意象的詩歌。專門詠楊花的詩歌有17首。統(tǒng)計楊花意象的“出場”頻次和意涵的轉(zhuǎn)變時間點，會發(fā)現(xiàn)對楊花意象的關(guān)注從初唐開始，而對楊花意涵的深刻改造則在晚唐與宋代，這一時期對楊花的吟詠主要以詩詞的文體形式呈現(xiàn)，這當(dāng)然是與唐詩宋詞的主流文體形式相一致，沒有任何問題。但有一個看似“巧合”的小說家附會，言楊柳的得名是隋煬帝開運河時下令在河岸種柳樹，隋煬帝因為對栽植楊柳有特殊的感情，所以對植柳者進行物質(zhì)獎勵，并賜“楊”姓，甚至還有人說“楊花”也是隋煬帝的賜姓。顯然，從《詩經(jīng)·采薇》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可知，在春秋之前就已經(jīng)有楊柳一詞了，哪里還輪到隋煬帝來賜姓賜名。但是和隋堤、隋堤柳、汴水等與大運河有關(guān)的景物仍然成為唐宋文學(xué)及以后的文學(xué)作品中的常見意象，并成為隋朝的代表，和評論隋煬帝功過的符號，并且在這樣的影響力下，隋堤柳、隋堤還成為柳樹、柳絮、楊花的代名詞，如許渾在《和賓客相國詠雪》中說：“盡日隋堤絮，經(jīng)冬越嶺梅?！薄度圃姟罚?257頁。耿湋《送郭秀才赴舉》中的：“海雨沾隋柳，江潮赴楚船?！薄度圃姟罚?70頁。趙令疇《清平樂》中有：“春風(fēng)依舊，著意隋堤柳。”《全宋詞》，第498頁。里面的“隋堤”、“隋柳”、“隋堤柳”都不是實質(zhì)，而是將之作為楊柳的代表。唐宋詩歌中對大運河的開鑿有很深的反思。較早出現(xiàn)的是白居易的《隋堤柳》就是對隋煬帝開鑿運河的徹底否定，他奠定了后來相關(guān)題材的請感基調(diào)。李益的《汴河曲》中有“行人莫上長堤望，風(fēng)起楊花愁殺人?！薄度圃姟?，第717頁。杜牧《汴河懷古》中有：“游人閑起前朝念，《折柳》孤吟斷殺腸?！薄度圃姟罚?527頁。張祜《隋堤懷古》中有：“那堪重問江都事，回望空悲綠樹煙?！薄度圃姟?，第201《全唐詩》，第1257頁?！度圃姟罚?70頁。《全宋詞》，第498頁?！度圃姟罚?17頁。《全唐詩》，第1527頁?！度圃姟?，第201頁。《全唐詩》，第1849頁。[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上冊），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77頁。關(guān)于隋煬帝和楊花之名的傳說顯然和“楊花入水化為萍”一樣荒謬，但也和后者一樣被后世文學(xué)作品接受和運用。追溯這一說法產(chǎn)生的背景，這樣讓人匪夷所思的事實，說明楊花的文學(xué)地位在隋唐之前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下降趨勢。而詠物文學(xué)蓬勃發(fā)展的魏晉南北朝，本應(yīng)對頂著“詠絮之才”光環(huán)的楊花作更為細致深入的意涵開發(fā)，卻把愛的天平傾斜到作為楊花“化身”的浮萍意象上，除了魏晉文士的創(chuàng)新精神以外，儒家比德觀仍是主導(dǎo)的因素。不符合“溫柔敦厚”詩教觀的楊花意象由此全面負面化。在男女關(guān)系上，楊花被視為“薄情郎”。隨風(fēng)飄蕩、任意東西，楊花被視為輕薄、顛狂的無情之物。男女關(guān)系上是“輕薄者”的象征。杜甫《絕句漫興》之五：“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薄度圃姟?，第2451頁。中的“輕薄”一詞與柳絮的“顛狂”對應(yīng)，表明是柳絮隨風(fēng)狂舞的顛狂形象是引起人們對它輕薄無禮之比德的起因。李紳《柳二首》之二：“愁見花飛狂不定，還同輕薄五陵兒?！薄度圃姟罚?495頁?！拔辶陜骸笔琴F族子弟的代稱，他們的聲譽不佳，將“狂不定”的楊花比作這種輕薄的登徒浪子，可見楊花的美好形象已經(jīng)崩塌，楊花意涵在走向負面。相比于唐詩中通常將楊花比作“輕薄者”的比德趨向，宋詞中通常以閨中思婦的視角，將楊花視為“薄情郎”。薛濤《柳絮》：“二月楊花輕復(fù)微，春風(fēng)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全唐詩》，第9043頁?！度圃姟罚?451頁?！度圃姟?，第5495頁?！度圃姟罚?043頁?！度卧~》，第134頁。楊花在人際關(guān)系的比附中被視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詭計多端的小人。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薄度圃姟?，第2461頁。楊花還被視為人生道路上的漂泊者，寓意著人生的漂泊流離、沉浮潦倒的孤苦境遇：薛能《詠柳花》：“浮生失意頻，起絮又飄淪?！笔羧簦骸皝頃r萬縷弄輕黃，去日飛球滿路旁。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是一春忙?！盵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8頁。這種離別之情，擴展為對時世興衰的感慨。唐詩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因為隋煬帝植柳的故事對唐人而言并不久遠：劉禹錫《楊柳枝詞》之六：“晚來風(fēng)起花如雪，飛入宮墻不見人?！薄度圃姟?，第4113《全唐詩》，第2461頁。[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8頁?！度圃姟罚?113頁。《全唐詩》，第3224頁?！度圃姟?，第7521頁。楊花最初進入文學(xué)寫作中是作為符合儒家審美觀的柔美形象。即使由柔美飄蕩的翻飛形象延伸出游子、思婦的相思與思鄉(xiāng)之情，也都是以美好的楊花紛紛凋零的惋惜為情感基底，楊花的形象依然是美好的。但是當(dāng)儒家的“溫柔敦厚”詩教觀滲透到楊花比德過程里，就會出現(xiàn)一些齟齬，導(dǎo)致不符合這一比德觀的楊花更多引起負面的情緒和反面的比附。三“以水比德”與浮萍意涵的正面化在《詩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以自然物比德的詩篇，對后世影響最為深遠的君子比德說，歸功于孔子的“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薄端臅戮浼ⅰ?，<論語集注卷三·雍也第六>，第83頁。“智者”的“樂水”，是由于水具有川流不息的動態(tài)特點。儒家將智慧作為一種美德，掌握知識是德性提高和完善的重要途徑，所以“智者樂水”中體現(xiàn)出儒家的崇德觀念。在孔子及儒家看來，“智者”之所以“樂水”，一方面是由于“水”的川流不息與“智者”的長于思辨、敏于行事的智性行為相符。另一方面是水的流動變化中體現(xiàn)出“遍予諸生而無為”郭沂校注：《孔子集語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107年版，第44頁。的君子品德。東漢劉向《說苑·雜言》中說：“《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三·雍也第六>，第83頁。郭沂校注：《孔子集語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107年版，第44頁。[清]陳士珂輯，崔濤點校：《孔子家語疏證》，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60頁。“萍”字出現(xiàn)的最早文獻是《列子·楊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xiāng)豪稱之?！睏畈骸读凶蛹尅罚本褐腥A書局，1985年版，第237頁。是指又大又甜的可食植物，也是浮萍的一種。水生無根，漂浮不定的特性，使浮萍在戰(zhàn)國就用來比喻無定的人生，如《楚辭·九懷》：“竊哀兮浮萍，泛淫兮無根?！秉S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175頁。。在感嘆人生不定的同時，“萍”又產(chǎn)生一定的比喻義。例如《后漢書·列傳第二五》：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37頁。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175頁。[南朝宋]范曄著，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210頁。[清]嚴(yán)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全后漢文卷九十六·丁廛妻·寡婦賦>，第1982頁。浮萍在植物中是形體小、數(shù)量多的微賤之物，夏侯湛在《浮萍賦》《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六十八·夏侯湛·浮萍賦>，第3702頁。中就明確將浮萍稱為“微草”。但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多篇專門的浮萍賦，對浮萍的關(guān)注度已經(jīng)越過了楊花。以蘇彥的《浮萍賦》《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一百三十八·蘇彥·浮萍賦>，第4509頁。為例，賦中稱浮萍為“弱卉”，但以細膩的筆觸對浮萍從“物色”角度做出描繪“散圓葉以舒形兮，發(fā)翠綠以含縹，蔭修魚之華鱗兮，翳蘭池之清潦”，反映出浮萍獲得的重視和被細致觀察的程度。從浮萍“罔織根以自滋”無根的生物特性引出“乃逸蕩乎波表”的灑脫，從浮萍“紛上下而靡常，漂往來其無窮”的合理延展想象，到“伊弱卉之無心，合至理之冥符。”的玄學(xué)說理，都將浮萍“比德”化，賦予其隱士或哲人的思辨能力，浮萍因“比德”而獲得更多的正面評價。從浮萍《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六十八·夏侯湛·浮萍賦>，第3702頁?！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一百三十八·蘇彥·浮萍賦>，第4509頁?；仡櫢∑甲畛醯奈⑷醯匚缓捅缓鲆暤钠鸪?，浮萍正面意涵的獲得應(yīng)歸因于審美中“比德”觀的滲入。從純觀賞性角度看，浮萍和楊花都屬于“微物”，二者都不具備形態(tài)色彩上的觀賞優(yōu)勢，在形態(tài)和生長習(xí)性上都是弱質(zhì)而漂泊的，但在比德觀影響下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本來是以“楊花入水化為萍”的傳說，以將浮萍作為楊花化身的方式延續(xù)楊花追思的文士們最終將浮萍提升到君子品德之象征物的高度，并讓楊花背負“水性楊花”、顛狂張揚、作威作福等罵名。當(dāng)我們仔細對比楊花、浮萍這二者的生物性，會發(fā)現(xiàn)它們在諸多相同點之外的一個最突出的不同點就是生長的地點，浮萍是典型的水生植物，雖然楊花有“入水化萍”的傳說，也無法改變其陸生本性。這一點或許是二者在“比德”理路中走向歧路的原因之一?！八笔侨寮冶鹊掠^中至為重要的譬喻物。無論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禮記訓(xùn)纂·卷三十三·緇衣第三十三》：“荀子曰：‘君，舟也。庶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盵清]朱彬撰，饒欽農(nóng)點校：《禮記訓(xùn)纂》，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802頁。的儒家政治觀，還是“知者樂水”的儒家道德觀，都彰顯著“水德”?！皸罨ㄈ胨癁槠肌钡膫髡f中已經(jīng)說明浮萍與水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儒家思想中的“水”之“德”，對無心動靜卻導(dǎo)流萬物的水加以贊嘆，對水的不凝不滯、隨性灑脫、以柔克剛的品性加以烘托。夏侯湛《浮萍賦》對浮萍不凝不滯、隨性灑脫性格的描寫：“因纖根以自滋兮，乃逸蕩乎波表?！?、“既澹淡以順流兮，又雍容以隨風(fēng)”、“紛上下其靡常兮，漂往來其無窮。”從浮萍水生特性出發(fā)，賦予其“自滋”、“逸蕩”、“澹淡”的人格特性。不同于傳統(tǒng)中對浮萍漂蕩無根之孤苦形象的描繪和漂泊、相思情感的抒發(fā)，夏侯湛對浮萍的描寫更多的是以儒家思想中的水德比附，浮萍的漂蕩由被動的無根無依轉(zhuǎn)為主動的“逸蕩乎波表”、“雍容以隨風(fēng)”，顯示出君子柔順包容的心性。蘇彥的《浮萍賦》（殘篇）中“乃觸水而自居，體任適以應(yīng)會，亦隨遇而靡居”的描寫，以及劉繪的《詠萍》中的“《禮記訓(xùn)纂·卷三十三·緇衣第三十三》：“荀子曰：‘君，舟也。庶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盵清]朱彬撰，饒欽農(nóng)點校：《禮記訓(xùn)纂》，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802頁。[梁]鐘嶸著，王叔岷箋證：《鐘嶸詩品箋證稿》，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附錄一·詩選·齊·劉繪·詠萍>，第609頁。浮萍意涵不僅在“志”的表現(xiàn)上出現(xiàn)正面性的轉(zhuǎn)變，還在作者感物心態(tài)這一“情”的轉(zhuǎn)變上發(fā)生著影響。同樣是從浮萍的無根和漂蕩的物性生發(fā)出的主觀感受，浮萍賦中表現(xiàn)出的不再是脆弱和無助的傷感，而是洋溢著謳歌浮萍之美的喜悅，并以純欣賞的態(tài)度獲得浮萍的審美觀感和品性比附，這是以肯定的態(tài)度對浮萍的樂觀積極的觀賞和想象。這種轉(zhuǎn)變與莊學(xué)中的小、大之辯有關(guān)，也與佛學(xué)中的參禪有關(guān)，前者使浮萍微小形態(tài)的觀賞劣勢發(fā)生改變，后者使浮萍的細微觀察成為可能。士人將浮萍與水的“善”、“德”相關(guān)聯(lián)，發(fā)掘出浮萍“不凝滯”、“灑脫”、“隨性”的新特點，使浮萍象征意義的新的基礎(chǔ)點產(chǎn)生，對浮萍意涵的創(chuàng)新和開拓具有重要意義。第一篇浮萍賦即夏侯湛的《浮萍賦》最后的意象象征闡釋是“似孤臣之介立，隨排擠之所往”、“萍出水而立枯兮，士失據(jù)而身枉”、“睹斯草而慷慨兮，固直道之難爽?！闭f“浮萍”就像是現(xiàn)實世界中受到排擠卻懔然正氣、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正直之臣，就像浮萍出水面就會枯死一樣，這樣的耿直之臣也由于沒有人支持而容易受到誣陷殘害。最后，夏侯湛得出“直道之難爽”的感慨，悲痛在殘酷政治局勢中，正直耿介的忠臣沒有活路，暗暗傳達諷諫之意。這種象征意涵的闡發(fā)是儒家比德觀的產(chǎn)物，這種惋惜之情中滲透著對浮萍的愛護和憐惜。蘇彥的《浮萍賦》中的“伊弱卉之無心，合至理之冥符”的對比似乎也在為具有君子品德的浮萍卻是弱卉形象的不公鳴不平。浮萍意象從先秦典籍中就已出現(xiàn)，經(jīng)過歷代文人的書寫，逐漸成為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經(jīng)典意象，并在以曹植的《浮萍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魏詩卷六·陳思王曹植·浮萍篇>，第424頁。為代表的文學(xué)作品中形成固定意涵。但是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時期一系列浮萍賦的書寫，在主題流變的過程中，浮萍意象經(jīng)歷了大的關(guān)捩，發(fā)生了明顯的意涵扭轉(zhuǎn)，并上升為價值觀上的正面化意象，有一種翻案的逸趣。在“漂泊不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魏詩卷六·陳思王曹植·浮萍篇>，第424頁。儒家“以水比德”的崇水思想，是服務(wù)于其政治主張的。這種經(jīng)世致用的意識，是“以水比德”觀得以延續(xù)和發(fā)展的內(nèi)因。孟子曰：“民之歸仁也，猶水就下?！盵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卷十五·離婁上·九章>，第503頁。借“水”警示統(tǒng)治者，只有施行仁政，才能使民眾“猶水就下”。而荀子更是從反面說明同樣的道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清[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卷十五·離婁上·九章>，第503頁。[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卷第五·王制篇第九>，148頁。《孟子正義》，<卷二十二·告子章句上·二章>，725頁。[戰(zhàn)國]荀況著，梁啟雄著：《荀子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二十五篇·成相>，第342頁。四比德觀與“經(jīng)世致用”的統(tǒng)一：浮萍的君子比附與楊花的女德反思《毛詩序》奠定了中國文學(xué)倫理教化的實用基調(diào)：“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盵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毛詩傳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卷第一·周南關(guān)雎詁訓(xùn)傳第一·國風(fēng)·關(guān)雎[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毛詩傳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卷第一·周南關(guān)雎詁訓(xùn)傳第一·國風(fēng)·關(guān)雎>。對比夏侯湛的《浮萍賦》和夏茂卿的《浮萍賦》前后兩篇浮萍賦，共同點是，都是將浮萍當(dāng)作正面的形象來描寫，將促使浮萍漂泊無定的水流和風(fēng)雨，比作正直之士所遭受的奸臣小人的陷害。浮萍無根無依的生物性不再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柔弱女性之喻，反而轉(zhuǎn)化為正直孤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超凡、隱逸之士。這種形象轉(zhuǎn)變的根源是和曹植《浮萍篇》以及屈騷一樣的“香草美人”的書寫傳統(tǒng)，曹植的《浮萍篇》對浮萍沒有正面的形象描述，他更多的是將浮萍看作一種起興物，他也沒有將浮萍歸入“香草”之列，只是承繼屈騷的象征手法，抒發(fā)身世感懷。之后的夏侯湛在《浮萍賦》中對浮萍進行了細致觀察和描寫，在此基礎(chǔ)上，他改變了對浮萍漂泊無定特征的觀看角度，將之視為和“孤臣之介立”相似的耿直與堅守。其實顯然是作者的自比，但這種自比又并不顯得突兀，因為之前已經(jīng)對浮萍的生活狀態(tài)作了客觀描寫，并在描寫中滲透了“羌孤生于靈沼”這一主題，所以會潛移默化地讓讀者感受到浮萍形象的正面化，也使后文對浮萍的“孤臣”之喻更自然合理。其實夏侯湛已經(jīng)表達了對浮萍形象的高度贊賞，但是他在表達上是非常節(jié)制的，他在最后說“睹斯草而慷慨兮，固知直道之難爽”，他肯定了“浮萍”所代表的“孤臣”“直道”形象，但用了“難爽”來暗示其命運，這就揭示了現(xiàn)實中直道之臣被排擠的現(xiàn)實。夏侯湛對浮萍情感表達的節(jié)制，可以顯示出當(dāng)時對“浮萍”正面形象的不認可，這篇浮萍賦只是為了特殊的自我情緒表達的需要，而故意為之的對經(jīng)典的叛逆書寫。當(dāng)時對浮萍的閨怨主題表達依然是主流。但是到了晚明夏茂卿筆下的浮萍賦，浮萍形象就完全正面化了，而且這種正面化的形象書寫是明朗而輕松的，絲毫沒有夏侯湛的浮萍賦中對浮萍形象刻意扭轉(zhuǎn)的嚴(yán)肅感，這種輕松活潑的浮萍賦，顯示出當(dāng)時浮萍入賦成為文人“遣興”意象，浮萍終于跳出了“象征”意象的沉重枷鎖，已經(jīng)成為兼具美學(xué)價值和文學(xué)價值的主題意象。而這種變化是以浮萍意涵的正面化為基礎(chǔ)的，是以浮萍形象的普遍接受為依歸的。從浮萍賦的象征意涵可以看出，浮萍意象在賦中都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現(xiàn)，或是清高耿介之士，或為曠達任情之士。浮萍賦中以客觀的態(tài)度觀看浮萍，肯定浮萍以“弱卉”之姿，在周遭的打擊中頑強生存的精神，熱情贊揚浮萍謙卑處世，隨遇而安的性格，以及謙卑自守、順勢而為、廣結(jié)善交的蟄伏之道。這與浮萍在典范之作曹植的《浮萍篇》中樹立的閨怨象征意象是不一致的。浮萍象征意涵的轉(zhuǎn)關(guān)和形象的正面化在浮萍賦中以經(jīng)完成了。浮萍意象的比德，以君子化形象為主要走向。夏侯湛在《浮萍賦》中將浮萍“紛漂澈以澄茂兮，羌孤生于靈沼?！钡牟恢Σ宦?、堅守本心，類比“內(nèi)一志以奉朝兮，外結(jié)心以絕黨”卻在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中“隨排擠之所往”的介立孤臣，表現(xiàn)浮萍“既澹淡以順流兮，又雍容以隨風(fēng)。”的淡泊品質(zhì)。唐代常袞《浮萍賦》表現(xiàn)浮萍“不懷芳”、“不銜色”“動不忤物，卑以安己”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續(xù)拾卷十六·常袞·浮萍賦（附歌）>，第903頁。的謙虛低調(diào)、安分守己的品質(zhì)，和“乘流則游，得坻則止”的謙卑處世，隨遇而安。南宋趙昂《浮萍賦》表現(xiàn)浮萍“安卑取順，契君子之用心；揚波隨流，豈漁翁之能詰?！盵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卷六百二十二·趙昂·浮萍賦>，第6277頁。浮萍的這種謙恭馴順的性格很契合君子的用世之心?！爸t能居下，知則樂水?！北憩F(xiàn)浮萍像水一樣柔順，謙虛卑下的君子之風(fēng)。梁德裕《感遇》：“幽澗生蕙若，幽渚老江蘺。榮落人不見，芳香徒爾為。不及綠萍草，生君紅蓮池。左右美人弄，朝夕春風(fēng)吹。葉洗玉泉水，珠清湛露滋。心亦愿如此，托君君不知。”《全唐詩》，<卷二百三·梁德?！じ性⒍?gt;，第2125頁。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續(xù)拾卷十六·常袞·浮萍賦（附歌）>，第903頁。[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卷六百二十二·趙昂·浮萍賦>，第6277頁?！度圃姟?，<卷二百三·梁德?！じ性⒍?gt;，第2125頁。楊花的女性比附和道德定位，使其形象徹底負面化。為什么以楊花比擬的女性是與儒家比德觀相違背的形象呢？因為符合中國傳統(tǒng)標(biāo)準(zhǔn)的女性特點是勤勞、善良、純樸、寬厚，這些也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但是這些特征與楊花形象是完全背離的，所以楊花比擬的女性就是負面女性代表就毋庸置疑了。古代中國女性地位低下，受到封建制度、封建禮教和宗教的束縛、壓迫，往往是被摧殘、蹂躪的對象，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古代中國婦女是當(dāng)時那個社會制度的犧牲品。在男耕女織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受中國傳統(tǒng)婚俗觀念影響，“抑女性”是顯而易見的，妻子只是丈夫的附屬品。女性地位低下到甚至沒有自己的姓名。隨風(fēng)飄動是楊花的特點，楊花也像夢一樣輕飄易碎，張先在《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中有“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盵清[清]譚獻纂，羅仲鼎、俞浣萍整理：《后堂詞錄》，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卷二·宋集一·張先·木蘭花>。三國魏張揖《廣雅》“楊花落水化萍”之說契合了古人對楊花遺蹤的追尋，雖不可信，但得到廣泛使用，蘇軾在他的楊花詞的自注中還強調(diào)：“花落水為浮萍，驗之信然。”并且將不可計量的“春色”實體化為“楊花”，楊花的飛落意味著春天將盡，在風(fēng)中飄散著的是僅存的三分“春色”，而委于泥土的三分和隨水流走的三分就是無可挽回的春色和“思婦”的青春了。惜春之情借思婦之淚寫出，包含著對青春短暫、年華易逝的感慨。這是楊花隨風(fēng)飄蕩和春天象征意涵的糅合與拓展，這里的楊花，在審美傾向上已經(jīng)開始由喜轉(zhuǎn)悲了。楊花引起的最主要的三種愁：春愁、情愁、離愁，都含有對楊花飄落的惋惜。例如張喬的《楊花落》：“東園桃李芳已歇，猶有楊花嬌暮春”《全唐詩》，<卷六百三十九·張喬·楊花落>，第7334頁。楊花的漫天翻飛引人憐惜，張炎的《西子妝》：“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fēng)前、萬花吹淚”《全宋詞》，<張炎·西子狀慢>，第3475頁。楊花被視為送春的使者。由傷春引起的懷春傷情的情愁，楊花也是諸如蘇軾《薄命佳人》中“自古佳人多命薄，閉門春盡楊花落”[宋]蘇軾著，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長沙：巴蜀書社，2011年版，<附錄一·蘇軾詩集《全唐詩》，<卷六百三十九·張喬·楊花落>，第7334頁?！度卧~》，<張炎·西子狀慢>，第3475頁。[宋]蘇軾著，李之亮箋注：《蘇軾文集編年箋注》，長沙：巴蜀書社，2011年版，<附錄一·蘇軾詩集·卷四·詩八十八首·薄命佳人>，第69頁。易孟醇著：《紅樓夢詩詞箋析》，湘潭：湘潭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255頁?！度圃姟?，<卷三百四·劉商·登相國寺閣>，第3457頁。楊花比德過程中，翻飛無序、如癲似狂的模樣，使人聯(lián)想到反復(fù)無常、得意猖狂的小人，所以楊花成為“癲狂”的代表。晏幾道在《梁州令》中寫道：“行云飛絮共輕狂”晏幾道：《小山詞》，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楊花的輕飄易變也使其成為“輕薄而不專一”的代表，嚴(yán)仁《阮郎歸·春思》：“風(fēng)絮亂，恣輕狂。”黃昇：《花菴詞選》續(xù)集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曾鞏《詠柳》：“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薄度卧~》，第258頁。埋怨楊花遮蔽了天空。除了比德，宋詞對楊花描寫的另一特點是女性化，在男性主導(dǎo)的封建社會價值觀念中，將楊花女性化，無形中弱化了其君子形象，是楊花比德審美的逆向發(fā)展。例如張先《剪牡丹》：“野綠連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凈。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全宋詞》，第76頁?！赌咎m花》詞：“晏幾道：《小山詞》，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黃昇：《花菴詞選》續(xù)集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度卧~》，第258頁。《全宋詞》，第76頁。《全宋詞》，<張先·般涉調(diào)·又>，第76頁。五楊花、浮萍意涵轉(zhuǎn)關(guān)中比德觀的指導(dǎo)與意義儒家思想從道德和法律兩個層面嚴(yán)格管理和時時保證統(tǒng)治穩(wěn)定與國家正規(guī)運行，在穩(wěn)定的社會階段，儒家的影響力就會上升，這幾乎成為一個共識。當(dāng)政局不穩(wěn)的歷史階段，諸如六朝時期，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地位并未喪失，而是被玄學(xué)之風(fēng)動搖，儒家獨尊地位被打破。玄學(xué)以道學(xué)為基礎(chǔ)，但還是融合了儒家觀念。玄學(xué)的奠基人王弼提出的“本末體用”，就是儒道思想共存的新型模式。這一模式下，道家以人性自然思想解釋儒家綱常倫理的合理性，從而獲得儒家正統(tǒng)思想的支持。所以魏晉時期竹林玄學(xué)的快速發(fā)展實際上并不是沖擊而恰恰是保證了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地位。以浮萍和楊花二者為例，從花卉的文化意涵生成方式上看，楊花比浮萍具有更深厚的儒家底蘊。因為中國的花卉象征意涵的生成是依照古代文人的審美習(xí)慣的，反映出我國的比美和比德并行的雙重審美思維。從比美角度看，楊柳很早就因其纖細的枝葉而獲得如女性柔軟腰肢的婀娜多姿之美人比附，楊花作為楊柳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樣引起女性化想象。而浮萍是不符合這一比美傳統(tǒng)的。從比德傳統(tǒng)看，將花卉的某種自然屬性與人的精神品質(zhì)相聯(lián)結(jié)，賦予花卉人的品德，這是花卉人格化的開始，也正由于花卉比德這一傳統(tǒng)的意涵生成方式是以人的思想道德情感為標(biāo)準(zhǔn)的，所以花卉的意涵在承繼中不斷發(fā)生變化甚至徹底扭轉(zhuǎn)。楊花審美意涵的負面化是在經(jīng)歷了儒家比德觀的品格象征中發(fā)生的，這一變化從晚唐開始，并隨著對楊花色彩關(guān)注度的下降和情感意蘊的細致化進行。從初唐到晚唐的楊花詩詞中都在開發(fā)對于楊花的比喻意象，除了傳統(tǒng)的雪以外，還有韓愈在《聽穎師彈琴》中“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宋]呂大防等撰，徐敏霞校輯：《韓愈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年譜·昌黎先生詩文年譜·元和十一年（四十九歲）>，第160頁。的琴聲之比，以及戴叔倫、韋應(yīng)物的白發(fā)之比。只是到了晚唐特別是經(jīng)歷五代的戰(zhàn)亂時局，文人心態(tài)明顯低落化，對具有深厚文化底蘊的楊花的關(guān)注在儒家比德觀指導(dǎo)下發(fā)生情感偏轉(zhuǎn)。具體表現(xiàn)在由楊花三大愁思意象拓展出的人格化象征意涵。由春愁這一基本抒情母題，引發(fā)對時光荏苒、人生短暫的慨嘆，并由此引發(fā)的對一切美好事物短暫易逝的感傷，文人將自身的人生挫折、困頓之苦寄托在楊花意象上，使得楊花人格化為傷時驚春的悲傷文人形象。這種自比式的人格化，一直到文天祥《過零丁洋》中還有出現(xiàn)：“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宋]文天祥撰，劉文源校箋：《文天祥詩集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宋]呂大防等撰，徐敏霞校輯：《韓愈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年譜·昌黎先生詩文年譜·元和十一年（四十九歲）>，第160頁。[宋]文天祥撰，劉文源校箋：《文天祥詩集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卷十·過零丁洋>。[唐]劉禹錫撰，《劉禹錫集》整理組點校，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卷第二十七·樂府下·楊柳枝詞九首>，第360頁。[宋]周邦彥著，孫虹校注，薛瑞生訂補：《清真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3頁?！度卧~》，第2009頁。從晚唐開始的楊花負面情緒比附，到了宋代發(fā)展到頂峰，諸如感時傷懷、漂泊無助的情緒，以及薄情郎的比擬，都暗示著楊花意涵的負面化，特別是與唐詩中較多出現(xiàn)的季節(jié)象征和喜愛之情的抒發(fā)對比，更顯低沉傷感。這固然與時代背景相關(guān)，并與特定時期的文學(xué)思潮密不可分，但從花卉本身來看，人們對花卉象征意涵的承繼與創(chuàng)新，實際上是用人類社會的行為標(biāo)準(zhǔn)將花不斷人格化的過程，這一過程是實現(xiàn)花卉的自然美與人格美的磨合統(tǒng)一的過程，貫穿整個過程并起引領(lǐng)作用的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思維方式。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文學(xué)概念，幾乎不可能將所有起引導(dǎo)作用的文化傳統(tǒng)一一羅列，但是可以從其中起重要作用的儒學(xué)思想來窺視。楊花最早的意涵是纏綿悱惻的深情，然后轉(zhuǎn)變出飄蕩無憑的輕浮和得志張狂的勢利，還有不流于俗的高潔。楊花的獨特性在于，必要飛離枝頭才能為春日增添況味，纖細潔白的楊花，往往帶著情緒化色彩。如李白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biāo)過五溪?！盵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卷之十三·古近體詩共二十五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第661頁。取楊花漂泊無定的飄零之感和離別之恨。宋詞中的楊花往往帶著淡淡的哀愁。月色中的楊花是寧靜的，“中廳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薄度卧~》，第75頁。楊花意象的負面化是從楊花“比德”開始的，實際上，在楊花意象由正傳負的過程中，儒家比德觀一直起著主導(dǎo)左右。首先，楊花之身輕特征，使其獲得亂飛狂舞、地點易變的觀感，直至引到人心易變的一面上。章質(zhì)夫《水龍吟·楊花》：“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薄度卧~》，第213-214頁。中給楊花“全無才思”的定位；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卷之十三·古近體詩共二十五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第661頁。《全宋詞》，第75頁?！度卧~》，第213-214頁?！短K軾文集編年箋注》，<附錄二·蘇軾詞集·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第2頁。蔡正孫：《詞林廣記》，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42頁?！度卧~》，第810頁?！度卧~》，第232頁。在水之“善”、“德”思想的引導(dǎo)下，文人們在楊花和浮萍題材之間開始更多地選擇有著良好君子品德的浮萍意象。誠然，文學(xué)作品在時代更替與時光流逝中會出現(xiàn)散軼與丟失的正常情況，所以僅憑留存下來的楊花、浮萍作品的多寡來評判二者受關(guān)注的程度似乎有失偏頗，但是同一時代的不同主題作品留存量的明顯差異，是能夠說明一些本質(zhì)問題的。當(dāng)然也出現(xiàn)了伍緝之的《柳花賦》這樣專門的楊花賦作，但是當(dāng)我們深入去看賦的內(nèi)容：“步江皋兮，騁望感春柳之依依。垂柯葉而云布，揚零花而雪飛，或風(fēng)回而游薄，或霧亂而飄零。野凈穢而同降，物均色而齊明?！薄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全宋文卷四十·伍輯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卷四十·伍輯之·柳花賦>，第5322頁。儒家以自然“比德”的過程中，始終是以“仁”為道德情感的核心和依歸的?！八钡谋鹊滦允怯^照主體對水的流動性所呈現(xiàn)出來的善化之德的把握。在孔子及儒家的“比德”過程中，浮現(xiàn)在主體視覺中的就不再是真實的事物，而是在心理情感驅(qū)動下的視覺重組活動。在浮萍意象的生成過程中，“水”的諸樣品格被賦予其上，而浮萍隨波逐流的敏捷易變性又恰好與水的敏于流變和智者的敏捷思辨相契合，從而建立起浮萍的智性和德性，被激發(fā)起的“仁德”思想，使觀者獲得心理體驗上的“樂水”愉悅。在審美主體視覺中的“楊花”和“浮萍”，都是心與物的共生意象而不再是“楊花”、“浮萍”本身，而生發(fā)出這種文學(xué)意象的關(guān)鍵就是主客體間異質(zhì)同構(gòu)。在“智者”觀照視野中的“浮萍”意象，可能激發(fā)的是具有“水”德的“仁”、“智”特點，儒家思想中仁智的和諧統(tǒng)一，使儒家比德觀呈現(xiàn)出多重道德人格融合統(tǒng)一的趨向。這也是在儒家比德觀影響下樹立的浮萍君子比附意象不斷豐富與完善的因由。儒家比德觀所體現(xiàn)的客觀物的道德人格指向性，是高于將物作為情感載體的存在。反過來，儒家觀物中體現(xiàn)出的比德觀，又使得儒家思想不再單純和單調(diào)地停留在道德判斷的層面，而是豐富到伴隨物象的形象觀照的升華所體認的審美境界。而儒家比德觀指導(dǎo)下，對自然物和自然美的再發(fā)現(xiàn)，雖然會引起像楊花、浮萍這樣文學(xué)形象的轉(zhuǎn)關(guān)和審美體認的變動，但恰恰體現(xiàn)了儒家對“自然”的關(guān)注和對“天人合一”思想的確認。儒家在觀照自然之美時，將“仁”這一倫理道德情感的核心作為內(nèi)在尺度，只有自然物的形象符合仁德君子的道德內(nèi)蘊，才會樹立起物的正面形象，并以這種主客體異質(zhì)同構(gòu)的方式，不自覺地指導(dǎo)著主體獲得審美愉悅的比德途徑。儒家比德觀對自然物體察方式的指導(dǎo)，將自然審美與品格塑造緊密結(jié)合，雖然在道家去俗和超脫觀念的影響下，還是出現(xiàn)過純藝術(shù)和純文學(xué)的風(fēng)尚，但在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學(xué)長河中，經(jīng)世致用和人格塑造一直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主流價值導(dǎo)向，并成為我國區(qū)別于西方文藝的典型特征和一大優(yōu)點，這足以顯現(xiàn)儒家思想的生命活力。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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