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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大革命時期的自由與民主自由

在舊體制與大革命之間的過程中,托克郡專注于分析法國大革命的起源。他認為君主制行政集權對地方自治和貴族政治權力的剝奪造成了階級對立和社會斷裂,革命的爆發(fā)因此成為可能。他關于法國大革命本身的未完成著述(1)延續(xù)了這一思路,強調法國人政治能力的缺乏導致了革命不斷激進和暴力化。從托克維爾的革命論述來看,從1787年顯貴會議召開到1789年攻占巴士底獄這一時期構成了大革命的第一階段,對自由的追求是這一時期的特征。因此第一階段的革命可稱之為自由革命,它呈現出三個層次,分別圍繞貴族自由、精英自由和民主自由展開;然而這三種自由均未能轉化為審慎的政治自由,結果革命無法以溫和的方式結束而不斷在暴力對抗中展開,平等激情逐漸壓倒了自由追求,換言之平等革命逐漸取代了自由革命。在托克維爾看來,大革命早期階段的民主自由的觀念已經蘊含了日后導致革命不斷激進化的因素。(2)本文結合《舊制度與大革命》《民主在美國》,圍繞托克維爾對自由革命的論述來分析其對革命中的不同自由觀念的理解,討論他研究大革命的核心關切:為何以追求自由開始的大革命走向了暴力和專制。一、民主自由與貴族自由托克維爾是最早指出法國大革命首先是一場貴族革命的史學家之一。(3)大革命開始于舊制度法國并不鮮見的一場上層政治斗爭:1787年和1788年特權階層特別是貴族利用財政危機為他們帶來的政治機會,通過顯貴會議特別是高等法院試圖對王權的專制加以抑制,進而爭取以貴族政治權力為主導的民族自由。自由而非平等是這一貴族革命的主要特征:“人們提出的并非權利的平等,而是政治的自由?!?1)但貴族所要求的政治的自由是立足于特權的貴族自由。早在1836年,還在撰寫《民主在美國》第二卷的時候,托克維爾就在“1789年前后法國的社會和政治狀況”一文中區(qū)分了自由的貴族制概念和民主制概念。我們可以將這兩者簡稱為貴族自由和民主自由。前者是對“某種特權的享用”,體現為貴族的獨立;它是等級社會的產物,僅僅由少數人和階層掌握。提倡貴族自由的貴族自由主義是18世紀法國的重要政治思潮,其代表人物是布蘭維耶和孟德斯鳩,主旨是重建貴族的政治權力,借助地方自治、三級會議和中間性政治團體遏制王權、領導民眾。(2)貴族自由以團體主義社會觀為基礎,在維持等級和團體之間的區(qū)分時注重等級的分工與聯合,但強調特權特別是貴族的政治領導地位。民主自由則首先體現為平等的個體自主權,因為每個人都被認為從自然那里獲得必要的能力來處理自己的事務,而集體事務的處理則需要所有人的同意。(3)在《民主在美國》中,托克維爾指出從民主自由中引申出來的政治原則是人民主權。(4)貴族自由因其狹隘和不平等是不正確和不公正的,而民主自由則因其普遍和平等而是公正的。(5)1787年到1789年的政治發(fā)展呈現為民主自由取代貴族自由并確立人民主權的過程。在1787年和1788年的貴族革命中,很多貴族仍然維護各種立足于地方、階級和團體的傳統特權,以此來彰顯獨立、約束王權并維持對第三等級的支配。同時他們訴諸民族權利來反對國王的絕對權力,尤其抱怨“各省的三級會議遭到取締,全國的三級會議遭到終止,整個民族被置于監(jiān)護當中,國家被剝奪管理自身事務的權利”(6)。貴族要求召開全國三級會議對王權進行民族監(jiān)督,征稅須得到民族的批準。貴族進而聲稱自己是國王和平民之間的中間制衡力量,是民族的中堅和領袖,因此希望借助三級會議恢復其政治特權,而作為交換他們可以放棄他們認識到已經不合時宜的免稅特權。所以貴族堅持在三級會議中各等級單獨議事并按等級而非按人頭投票,從而獲得對第三等級的政治優(yōu)勢。由此可見貴族革命是明確的追求貴族自由的革命。(7)不過貴族的反專制和民族話語使他們獲得了民眾的支持。國王在1787年和1788年推行削弱特權、強化平等因而是有利于民眾的改革,由于特權階層反對而流產,但民眾依然在貴族革命中站在了特權階層一邊。這里托克維爾回到了他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表達的核心問題:國家主義的自我摧毀。絕對主義君主制對社會的長期干涉和壓迫造成了社會對國家的普遍不滿,引發(fā)了民眾對王權政府的敵視:“很長時間以來,政府患上了一種疾病,就是那種試圖掌控一切、預料一切、操縱一切的權力的常見卻無法治愈的疾病。政府對一切都承擔責任。無論人們因為抱怨的對象不同而產生多大的分歧,大家都很愿意聚在一起指責政府;在此之前,那還只是一種人心的普通傾向,這時卻突然變成一種普遍的、澎湃的激情……一時間,對專斷的仇恨變成法國人唯一的激情,政府成為共同的敵人?!?8)認為國家應該并且能夠控制一切的國家主義導致民眾和社會認為國家應該對一切問題負責,(9)而一旦遭遇危機,政府就可能被視為罪魁禍首而受到社會的普遍攻擊。在托克維爾看來,認為可以通過全面控制社會而建立強大政府的國家主義最終恰恰可能建立一個基礎脆弱的政府。(1)1787年危機中法國社會在稅收問題上對王權的抵抗證實了這一點。政府推行的土地稅和印花稅改革打擊特權而有利于民眾,卻遭到很多維護自身特權的貴族及高等法院法官的反對,但是他們在稅收問題上對王權的批評迎合了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2)在舊制度時期,由于政府可以不經國民同意征稅和使用這一稅收,而稅收來自國民的財產,因此國民無法掌握自己的一部分財產的運用。結果,民眾普遍把稅收視為官員和包稅人對民眾的一種掠奪。在這種背景下,顯貴會議和高等法院均聲稱,只有整個民族才有權力同意新的賦稅,三級會議被認為是解決財政和政治危機的唯一道路。這時他們立刻得到了民眾的支持。(3)所以,雖然國王推行的土地稅改革符合國家利益,尤其有利于并非土地所有者的民眾,但國王推行改革的權力遭到了高等法院與法國社會的質疑。國家主義的困境在于它追求的全權政府的正當性并未得到社會的認可,因此在危急時刻,控制民族的政府將面臨試圖控制政府的民族的挑戰(zhàn)。所以,對王權的普遍不滿和反抗塑造了社會各階層的某種政治聯盟,它暫時遮蓋了它們之間的矛盾。英國歷史學者JohnHardman指出,在1787年,公共輿論并非沒有注意到顯貴對其利益和特權的捍衛(wèi),但他們認為王權的專制是最大的敵人,因此試圖借助顯貴來打倒這一專制。(4)在1788年5月到8月高等法院與王權的斗爭的高潮期間,大多數愛國派很清楚高等法院的特權立場,但是他們看到后者的反叛打開了一條意想不到的自由之路,因此他們與之聯合來反對王權。(5)而一旦王權被打敗,階級矛盾就暴露出來。1788年下半年,在三級會議召開問題上,貴族和高等法院頑固捍衛(wèi)教士和貴族的政治特權,這導致特權階層徹底喪失民心,他們在一度成為民族領袖之后,又迅速被第三等級拋棄。托克維爾批評貴族沒有認識到貴族自由已經完全失去了根基:它和舊制度的許多殘余的自由一樣是“混亂的、病態(tài)的”,足以促成專制的顛覆,卻不利于法治的建立。(6)在中央集權不斷擴張的過程中,貴族保留了特權而失去了實質性特別是領導民眾的政治權力,淪落為封閉狹隘的某種種姓制度。為捍衛(wèi)貴族特權而在1787年、1788年上層革命中扮演了決定性角色的高等法院就經歷了這種淪落。在其誕生初期,高等法院法官中不乏出身卑微貧寒的優(yōu)秀法學人才,被托克維爾視為中世紀精英貴族制社會中最強大的民主機構。(7)對于托克維爾而言,精英貴族制(aristocratie)容納某種平等和社會流動,因此不是封閉的,并且能夠在維持貴族統治的同時使得這一統治因其開放而得到社會的認可并成為社會的紐帶。只有當精英貴族制逐漸蛻化為狹隘的寡頭式甚至是種姓式貴族制(noblesse)時,后者的排他性破壞了貴族制的社會紐帶功能,造成了貴族階層和民眾之間的社會斷裂。(1)不幸的是,高等法院逐漸墮落為這樣一種狹隘的寡頭機構。當然,高等法院的寡頭化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王權的扭曲的財政制度。國王為了獲取財政收入而實行的捐官制導致高等法院被一些出身富裕的家族控制,而這些家族把高等法院的職位變成他們的特權加以壟斷和傳承。(2)高等法院的扭曲不過是舊制度精英貴族制的寡頭化變形的集中體現罷了。不難理解,到了1788年下半年,貴族領導的革命迅速轉化為反貴族的革命,貴族在成功地打敗王權后成為自己發(fā)動革命的犧牲品。這是因為他們要求的貴族自由固然在王權衰弱時是對抗王權的有效武器,但它嚴重背離時代潮流而必然被淘汰。在《民主在美國》中,托克維爾曾明確指出,在正在來臨的民主社會中,“所有試圖把自由建立于特權和貴族制之上的人都將失敗。所有那些試圖在一個階級內部吸引和保留權威的人也將失敗”(3)。大革命中貴族的失敗證明了這一點。二、等級區(qū)分的淡化在托克維爾看來,王權與貴族以及高等法院在1787年和1788年的尖銳斗爭和相互攻擊事實上宣告了舊制度政治體制的破產。(4)絕對主義君主制的國家主義和貴族自由主義的困境為精英自由觀念和激進的民主自由觀念的興起提供了機會。然而,這兩種自由主義也遭遇了失敗。事實上,舊制度后期,國王和某些大臣已經認識到過度的中央行政集權的弊病。但是直到1787年,為了應對財政危機,政府才推行了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地方行政改革,目的是給予有產者精英特別是土地所有者有限的政治自由,以某種代議制來鞏固君主制。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及后續(xù)論述中對這一改革進行了分析,指出它幾乎是一場行政革命,動搖了舊制度的基礎。最初推行改革的卡羅納所構想的地方議會將無視等級區(qū)分,以財富為基礎,由有產者代表組成,并且排斥教士的傳統影響。這在托克維爾看來意味著“在貴族和教士等級之外建立整個法國的行政系統”,甚至是以民主共和國取代封建君主制的殘余、民主取代貴族制、共和國取代王國,可以說是對舊制度的一種摧毀。(5)其實,卡羅納本人絲毫無意于改變法國的政治體制。他所要建立的省議會不過是咨詢機構,在稅收和地方行政問題上來輔助國王做出決定,然后以其通過民選獲得的合法權威來保證國王的決定得到執(zhí)行和貫徹。所以,地方議會絕不是體現行政分權和地方自治的機構。忽視等級區(qū)分僅僅是為了保證省議會能更充分地代表有產者納稅人,從而便于征稅。卡羅納根本不打算把省議會中的等級混合擴展到法國社會中去,在他看來前者中等級區(qū)分的淡化和法國社會中這一區(qū)分的維持可以并行不悖。(6)托克維爾顯然認識到,這種有產者的自由一旦得到承認,它不可能像卡羅納希望的那樣只被局限于地方議會當中而不擴展到整個社會并轉化為更為廣泛的社會平等和政治參與的訴求。(7)確實,卡羅納在顯貴會議上提出該方案后遭到了多數代表的反對。這種偏重財富而無視傳統等級差別的方案像托克維爾理解的那樣被大多數代表視為對法國憲政的顛覆。(8)接替卡羅納的布里耶納(Birenne)推行的改革接受了這些反對意見,維持了等級的區(qū)分,由特權階層的成員主持。在托克維爾看來,布里耶納建立的省議會給予第三等級雙倍代表人數并且按人頭投票,這已經是一項重大變革。他指出,最初是國王和大臣提出了第三等級代表數目翻番。正是政府自己為第三等級準備了革命武器,后者日后要求以同樣的方式召開全國三級會議。(1)此外,政府并沒有處理好這一準代議制與傳統行政集權體制的關系,結果省議會與總督的沖突以及集體行政權力的低效共同導致了地方的行政混亂。(2)更重要的是,這一改革在教區(qū)層面也就是在農村里造成了秩序的混亂和階級的沖突。政府沒有看到的是,在地方政治生活被長期剝奪以及在農村中存在著免稅特權所造成的嚴重的納稅不平等的情況下,這一有限的改革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提升了第三等級中的有產者的地位,但必然造成它與其他兩個等級的沖突。在以第三等級為主體的教區(qū)會議中,貴族和教士代表在很多問題如納稅問題上沒有發(fā)言權,他們和某些富裕平民甚至會被教區(qū)會議和鄉(xiāng)鎮(zhèn)會議拒絕接納。(3)這一改革本想通過提升第三等級特別是有產者的地位來形成階級之間的合作,但反而造成階級間的仇恨和沖突。(4)這一改革甫一推行就不得人心,困難重重,托克維爾認為其失敗和引起的不滿應該歸因于“各階層的法國人在領導大小事務中極端缺乏經驗,以及他們反感被他們的鄰居而非共同的主人來治理”。(5)這里我們又一次看到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一書中托克維爾對舊制度法國的政治精英的批評:即使掌握政治權力的政治人物或者國家領導也缺乏對政治的理解。對于理解政治而言,重要的不是在任何一種政治治理中獲得的政治經驗,而是政治自由。(6)政治自由的缺乏使得他們往往無法認識到社會參與對于政治的重要意義,結果他們很容易陷入到對國家和集權的迷信;而當他們認識到社會參與的必要性時,又往往不知道如何為社會的政治參與創(chuàng)造條件并且引導社會階級之間的合作。1787年地方行政改革像路易十六及其大臣試圖推行的很多其他改革一樣在根本上都是符合社會發(fā)展方向的改革,但因為統治者缺乏政治智慧而失敗。(7)同時托克維爾也指出,如果一個民族長期缺乏政治自由和階級合作,當它突然獲得機會運用這一自由時,往往不知道如何加以運用。法國人不愿意被鄰居治理,這首先是中央集權和特權政治造成的社會斷裂和狹隘的團體主義的結果,其次是政治自由的缺乏導致法國人沒有在共同的政治生活中養(yǎng)成彼此合作、妥協的政治文化。(8)這兩個方面相互激發(fā),不信任、嫉妒、怨恨乃至仇恨支配了法國社會中不同團體和階級之間的關系。當遇到社會和政治危機,這些彼此嫉恨和敵對的法國人被迫走到一起時,沖突乃至戰(zhàn)爭往往難以避免:“要讓在幾個世紀中形同陌路或彼此為敵的同胞公民相互靠近,并教導他們共同掌管自己的事務,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六十年前,當分割舊法國社會的各階級在被諸多障礙長期相互隔離后要彼此接觸時,他們觸到的首先僅僅是他們的痛處,他們聚在一起僅僅是為了相互廝殺?!?9)托克維爾的分析讓我們看到,平等原則為舊制度末年法國的階級沖突提供了思想燃料。1787年行政改革承認的精英自由包含著有限但明確的平等訴求。托克維爾經常在其政治論述中指出,平等一旦進入社會和政治生活,它將不斷擴張其范圍,進入到各個領域,并且挑戰(zhàn)和突破既存的種種不平等。當有產者精英可以因為財產而與昔日的特權階層在某個機構中取得平等時,他們必然會逐步要求把這一平等擴展到其他社會和政治領域。同時,社會和政治權利的財產資格的正當性也會被視為特權而遭到質疑,人們將謀求突破財產的限制而把平等界定為所有人的自然權利,從而以民主自由來取代有產者的自由。因此,向有限平等敞開的精英自由將在平等的強大邏輯的推動下走向自我否定,和貴族自由一樣失去其正當性。這個趨勢在第三等級所向往的更為政治化的精英自由主義那里也體現出來。這一自由主義遠遠突破了行政改革的范圍,成為一種政治訴求,其核心政治理念是通過有產者精英的代議制憲制約束王權并治理國家。它并不謀求廢除等級制和全部特權,而是以一種有產者的權利和民主加以調和。在財政方面,它要求特權者放棄納稅特權,接受納稅平等;在憲政方面,它主張在各級議會特別是全國三級會議中,給予第三等級雙倍的代表數目,從而與特權等級代表總人數相同。這一自由主義表現出一種調和貴族自由和正在出現的民主自由的嘗試,模仿英國憲政的色彩很明顯。它一定程度上在多菲內省于1788年7月21日于維齊耶城堡自發(fā)召開的省三級會議得以實踐。在這次會議的491名代表中第三等級代表占了半數以上。它要求恢復省三級會議并召開全國性的三級會議,在這兩個會議上第三等級代表人數與教士、貴族代表人數總和相等,第一、第二等級應該與第三等級平等承擔公共稅負。該會議希望在法國建立所有納稅公民的聯合來防止專制,實現自由。(1)托克維爾對多菲內的三級會議予以了高度評價。他指出參加該會議的第一、第二等級代表的自由主義中具有某種民主精神,而階級聯合所體現出來的自由力量導致了絕對權力的無力。確實,多菲內三級會議產生了全國性影響,(2)擔心其他地區(qū)效法多菲內是促使政府最終放棄以國家力量強行推行改革并因而在1787年和1788年貴族革命中敗北的重要原因之一。多菲內三級會議的重要特點是第三等級或者說資產者的領導角色在1787年以來貴族主導的上層革命中第一次凸現出來。(3)但是第三等級并沒有通過發(fā)起針對第一、第二等級的階級斗爭來攫取領導地位,而是通過等級的聯合來發(fā)揮其影響。后來多菲內省在推舉參與全國三級議會的代表時,由三個等級共同選舉產生每個等級的代表,此舉再次體現出等級合作的精神。托克維爾認為這一做法非常有助于等級和解,對它未能在全國推廣感到遺憾。(4)托克維爾在這一精英自由主義當中所欣賞的是它沒有完全否定歷史,也沒有挑動階級斗爭,而是試圖通過階級合作來推動法國的政治和社會變革。但是正如他對地方行政改革的分析表明的那樣,國家主義所造成的社會斷裂使得這一合作困難重重。多菲內的成功只是某種特例。(5)這一精英自由主義與地方行政改革面臨同樣的困難,即以財產為基礎的憲制所承認的精英平等的原則與舊制度的不平等必然產生沖突,而調和新舊的自由與以新取舊的平等存在巨大張力。在托克維爾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很多自由派如同樣在多菲內事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巴納夫并沒有清醒地認識到自由主義中的民主張力。在巴納夫于1788年發(fā)表的著名的小冊子中,他即表現出對專制的仇恨、對傳統和等級制的尊重和民主激情。(6)巴納夫似乎并未感受到其思想中的傳統與現代因素之間的緊張。然而,一旦當第三等級與特權等級無法達成妥協,當平等訴求對舊制度和傳統發(fā)起沖擊時,某些幻想在維持傳統等級的框架下構建自由憲制的自由主義者很快也走向激進。巴納夫就經歷了這樣的轉變。1789年7月,巴納夫為民眾暴力的著名辯護表現出對特權階層的敵視:“那血就那么純潔嗎?”在其后的憲法辯論中,他堅決反對建立兩院制議會,目的是徹底摧毀貴族制。1791年春天他也要求對流亡者予以嚴厲懲罰。(1)自由主義的民主化和激進化是1788年下半年和1789年一個很普遍的現象。托克維爾在孔多賽和布里索那里同樣看到了這一變化。他對他們在1788年9月LeMoniteur上發(fā)表的文章進行了分析,此時正是高等法院在對王權的斗爭中取得勝利的時刻。在這些文章中托克維爾看到的是在多菲內三級會議中表現出來的自由主義的和非革命的精神:政治自由的重要性,反對階級斗爭,提倡人們聯合起來反對專制??锥噘惡筒祭锼魅蘸蠖汲蔀楣埠团?后者尤其隨著革命的發(fā)展而日益激進。托克維爾由此得出結論:“1.輿論在短時間內能發(fā)展到什么地步。2.人們能很快被形勢、被革命改變,不僅拋棄他們最初的觀點,而且還接受完全與這些觀點針鋒相對的觀點?!?2)革命的激進化很大程度上是激進的民主自由思想取代了溫和的精英自由觀的結果,或者說是平等訴求的強大動力的體現。三、從《溫和派的革命精神》中看權力的轉移在托克維爾看來,法國的公共輿論在1788年9月前后發(fā)生了較為重要的轉變:之前輿論擁護貴族反對國王,而之后輿論中批判特權階層的聲音日益突出。(3)前文提及,1788年下半年,高等法院和顯貴會議在三級會議問題上做出了維護貴族特權的決定,(4)結果失去民心,一種反貴族、反特權的平等主義話語興起,民主自由的概念逐漸取代貴族自由的概念;或者說“民主和革命逐漸取代對自由的激情”,階級斗爭的意識和革命精神日益突出。(5)托克維爾在1788年12月出版的小冊子《給法國人民的報告》看到了該變化的明確表達。小冊子指出貴族理解的自由是相對于君主獲得獨立并統治第三等級的自由,而真正的自由是以所有人的平等為基礎的自由。(6)托克維爾因此指出民主對自由的真實情感就是對平等的熱愛。(7)他觀察到,這個作者拒絕了剛剛發(fā)生的以貴族自由為基礎、實現了某種階級聯合的自由運動。民主自由概念對貴族自由概念的取代不僅僅是一場思想上的變化,而是體現為階級斗爭的民主革命將替代試圖以階級合作來推行改革的自由主義運動。換言之,從1788年下半年,人們已經看到了大革命的趨勢:人民民主壓倒自由主義。托克維爾指出,民主自由概念蘊含了革命精神,也就是第三等級為了實現平等而針對特權等級展開階級斗爭的激情。隨著革命的開展,這一斗爭從三級會議召開初期的政治斗爭演化為全國性的暴力斗爭,扼殺了自由。與《民主在美國》關切一致,托克維爾非常重視民主自由概念中潛藏的民主壓倒自由的可能。托克維爾在激進派佩蒂翁的《關于祖國的拯救致法國人書》一書中發(fā)現了這一革命精神的清晰表達,但同樣在拉博·圣艾蒂安的小冊子《對第三等級利益的思考》中發(fā)現了“溫和派的革命精神”。前書成書于1788年9月到11月之間。托克維爾提到他沒有在1787年初到1788年9月之間的出版物看到明確的革命激情,但在佩蒂翁的書中卻已經感受到了1792年——它在1788年就已經給大革命定了調:“通過取得平等而獲得自由,但是寧可一百次失去自由也不要繼續(xù)處在不平等當中或者變得不平等!”(1)自由的內涵不再是通過各階級的政治聯合來反對專制、保障權利,而是徹底的社會和政治平等,因此也就意味著特權和貴族制度的毀滅,為此第三等級甚至可以與國王聯合。拉博·圣艾蒂安認為貴族和教士對于民族而言可有可無,而沒有第三等級民族則不復存在,(2)并且他提醒第三等級“你們就是民族”。這與西耶斯《第三等級是什么》的看法如出一轍。(3)托克維爾認為推動拉博的“最大激情是對貴族的仇恨,而非對自由的熱愛”(4)。由平等激情激發(fā)的對貴族的仇恨將可能導致王權的強化,譬如佩蒂翁就宣告:“受一個君主統治終究要比受一百個貴族統治好?!?5)拉博在這一點上則更為明確,托克維爾指出他試圖讓國王認識到摧毀團體將強化中央權力,因為這些團體所捍衛(wèi)的自由不過是特權罷了,而特權比王權更令人害怕。(6)回到佩蒂翁的文本,我們看到,他要求把徹底摧毀特權和貴族制作為第三等級在三級會議中的第一個行動,由此實現國民的聯合,從而制定新的憲法來約束王權;如果第三等級自己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將和王權聯合來對付特權階層,特別是防止后者掌握權力,但這樣革命就“未能進行”??梢娫谂宓傥炭磥?同時摧毀特權和約束王權才是革命。(7)他的目的是通過平等實現自由、消除君主專制,與王權聯合只是不得已的情況下打擊特權的一種手段。托克維爾承認,佩蒂翁這時仍然主要被一種自由的激情所推動。在拉博的小冊子中,他主要要求的是教士和貴族放棄納稅特權,從而不再是擁有個別利益的團體,由此實現民族的普遍利益。在他看來,國王與民族的利益是同一的,特權團體的利益背離了民族的普遍利益因而也是違背國王利益的,第三等級的利益則等同于民族的普遍利益,因此國王的利益在于提升第三等級而壓制特權等級。(8)看起來,佩蒂翁和拉博致力于實現民族的統一和普遍利益,而在他們看來特權和等級制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最大障礙,因此他們都認為第三等級和王權的聯合可以破除這一障礙。顯然,曾經深入思考過平等社會的專制前景的托克維爾在這里看到了平等對自由的威脅和平等與專制的密切關聯,并以此來解釋革命的激進趨向和專制結局。他知道佩蒂翁、拉博等民主自由的追求者都熱愛自由、反對專制,但是在托克維爾看來,他們沒有認識到他們思想中的某些因素使得專制成為可能,結果就像托克維爾描述拉博的那樣,他們“所有奴役的種子埋在頭腦里,對自由的熱愛懷在心里”。(9)托克維爾致力于診斷的正是這腦與心的分裂和“奴役的種子”。這個種子就在于,民主自由的顯著特點是否定性的。它首先體現為對特權階層特別是貴族的仇恨,因而必然導致階級斗爭,而階級斗爭反過來又會強化這一仇恨。托克維爾對佩蒂翁的潛在批評是:后者希望通過階級斗爭來實現民族的統一,但他不知道這樣恰恰導致民族的分裂;反貴族的平等激情將導致階級斗爭和革命高于憲法和憲法維護的權利,結果使自由成為民主激情的犧牲品。所謂民主自由很有可能演化為犧牲自由的民主。托克維爾對西耶斯的批評也著眼于這一點。在托克維爾看來,西耶斯《第三等級是什么?》最充分地體現了大革命精神。(10)這本小冊子的宗旨是攻擊特權等級、把第三等級提升為民族。托克維爾承認西耶斯對特權等級的分析有其合理的一面,即特權等級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正當性。不過,他不能同意西耶斯以激進的方式在瞬間摧毀特權等級的想法。在托克維爾看來,這完全背離了政治審慎。特權階層固然失去了正當性和效用,但由于其植根于古老的歷史和傳統,同時蘊含了某些值得尊敬的價值,因此突然將其連根拔起必然會對社會和政治秩序造成巨大破壞,所以應該逐漸將其拆毀。更重要的是,托克維爾對西耶斯的民主理論也提出了質疑。在他看來,固然種姓貴族制度很糟糕,西耶斯設想的完全依賴多數的制度也并不更可取。(1)早在《民主在美國》中他就指出民主社會中多數暴政的可能性。他指出,西耶斯聲稱一個等級可以構成一個民族,這意味著要把這個等級之外的人從民族中排除出去,從而宣告了內戰(zhàn)或革命。在托克維爾對佩蒂翁、拉博·圣艾蒂安、西耶斯的分析中,他并不否認平等訴求和反貴族立場的正當性,但是他批評他們特別是西耶斯沒有認識到由此引發(fā)的階級斗爭將顛覆政治秩序,最終葬送他們自己追求的自由。托克維爾指出,他們尤其沒有認識到他們的某些政治觀點與這種反貴族激情的結合將把革命送上他們自己也沒有預料和無法控制的激進道路。人民主權學說是民主自由的追求者的基本政治理論。在托克維爾看來,西耶斯的政治思想是一種簡單的人民主權理論,后者認為體現這一人民主權的就是多數的意志,在多數之外的任何力量和利益都不具備正當性,多數的意志可以為所欲為包括改變憲法。(2)佩蒂翁同樣認為三級會議掌握最高權力,什么都能做,而人民擁有無限主權,“他們可以改變、消滅任何權力,可以賦予一個政府他們認為最好的形式”。拉博·圣艾蒂安宣稱只有大多數人的利益才是真正值得尊重的利益。他雖然承認君主制也是符合憲政的體制,但是“除王權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形式,可以按照民族的意志進行改變”。(3)在1788年11月出版的沃爾內(Volney)的小冊子《論三級會議具有合法性所必需的條件》中我們也看到了激進的人民主權的思想。他要求通過普選建立單一議會,廢除對選舉的財產資格限制,并且要警惕富人可能對選舉施加的不良影響。這個議會什么都可以做,但是人民高于議會,人民不應該被議會限制;人民如果對議會的工作不滿意可以廢除議會。(4)從以上討論我們可以看到,大革命中的民眾起義,如1792年8月10日推翻國王的起義、1793年5月31日-6月2日清洗國民公會的起義、1793年9月巴黎民眾對國民公會的沖擊都是這一人民主權學說的體現。在強調人民意志的至高無上的同時,民主自由的追求者均表現出一種理性主義,似乎對他們而言,人民或者民族的意志必然是理性的。他們要求根據自然法、社會契約來行動,蔑視傳統和歷史,認為法國根本沒有憲法。把法國劃分為若干大小等同的省份,建立一院制的議會,這些想法均是這一理性主義的體現。它很可能導致某種單一、絕對的中央權力的出現,與大革命中反中間團體、反結社的人民主權學說相結合必然強化集權。吊詭的是,這一集權傾向背離了主張民主自由的革命者自身的意愿:“他們被自己的思想和體系的基礎拖向行政集權。但是這是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出于意愿,他們比今天的任何人都更傾向地方分權?!?5)托克維爾揭示了大革命中的一個重要現象:很多革命者沒有認識到他們思想中的民主與自由、革命與自由的內在緊張,他們的行動也往往因此背離他們自己的意圖。托克維爾贊同他們通過民主實現自由的追求,但批評他們沒有認識到以階級斗爭和理性主義來建立人民主權和民主將威脅和背離自由。結果:“在法國,那些進行革命的人取得的勝利超出他們的希望。這雖然不是法國大革命獨有的現象,但是它在法國大革命中比任何其他革命中出現得都多:勝利幾乎全都超過革命領導者的希望,有時超越了他們愿意得到的。這一點的原因在于這場大革命的民主性質,還在于法國人出其不意的性格……”(6)法國大革命具有某種超越了人的意志的巨大力量,反革命思想家邁斯特不無夸張地指出了這一點:“絲毫不是人領導革命,而是革命利用人?!?7)法國大革命在階級斗爭中釋放了民主激情,導致革命不斷走向激進,1787-1789年的自由革命逐漸被日趨暴力化的平等革命取代。四、從托克維爾的貢獻到非貴族制的“民主自由”在《民主在美國》中,托克維爾論證了民主與平等的道德正當性和某種歷史必然性,同時指出在民主時代人們熱愛平等勝于自由,并且這種平等主義很可能帶來多數人的暴政和監(jiān)護式的國家專制。在他看來,以個體自主和人民主權為基礎,通過地方自治、結社等政治生活形式體現出來的政治自由是防止專制、維護平等與自由的有機結合的主要途徑。在《民主在美國》中,他明確表明貴族制在民主社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正當性,但由于貴族制具有抵抗專制的功能,因此取消了貴族制的民主社會更容易產生強大的集權和專制。所以民主社會應該通過結社、法律制度等方式來恢復貴族制的反專制能力。在《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前言中,托克維爾重申了這些觀點。他指出19世紀中期以后的法國和歐洲必須接受三條真理:1.貴族制的毀滅勢不可擋;2.最難擺脫專制的正是那些失去了貴族制的社會;3.專制在無貴族制的社會中產生的后果最為糟糕,因為個人主義和拜金主義將在其中大行其道,而專制則會推動和強化它們而造成國民的普遍敗壞。因此,喪失了貴族制的社會必須訴諸自由尤其是政治自由來維護公民道德和精神,防止墮落。(1)可以說,托克維爾在這里闡明了他的畢生關切和思考。在托克維爾那里,法國大革命顯然是這些真理的歷史說明。貴族自由的不合時宜和曇花一現昭示了貴族制的歷史終結,激進的反貴族的民主自由的集權和專制傾向展示了非貴族制的平等社會的專制趨勢。在托克維爾對1787年到1789年的大革命的論述中,他抨擊了貴族和當權者的盲目,但尤其批判了革命者缺乏對政治自由的理解:“過去有許多權利、某些政治習慣、某些構成了真正的、雖然并非成文的法律的習俗,在觸及這些習俗時只能是以謹慎的態(tài)度,這些習俗創(chuàng)造了真正的、應該得以寬待的權利,要改變它們只能循序漸進,不能在過去的樣子和人們希望實現的樣子之間實行全面的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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