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張愛玲《十八春》中的女性命運

淺析張愛玲《十八春》中的女性命運

當我感覺18時，當我觀察18時時，我首先關心的是作品中的愛情悲劇，尤其是對愛情命運的重大轉變的描述。我忍不住哭了。就像讀《紅樓夢》中的《紅樓夢》中的《紅樓夢》一樣，它的影響力是完全一樣的。愛情的悲劇當然具有震撼力,然而,《十八春》里又不止是愛情的悲劇,其中關于女性命運的刻畫更加震撼人心。《十八春》里的女人,她們依附于男人,互不相容,她們的一生都是悲劇性的。一、“男性,女性”女人生來就是要結婚嫁人的,結婚是她們的職業(yè),這是張愛玲的《封鎖》里吳翠遠在念完大學參加工作后發(fā)出的感嘆。十幾年的高等教育,似乎并沒有使吳翠遠形成堅強的品格,相反,她很后悔自己去讀那么多的書,蹉跎了許多的歲月,以致于無法找到稱心的丈夫。找個稱心的丈夫,讓自己去依靠,這應該是經濟上不獨立的女人才具有的想法,可是事實卻并非這樣,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同樣有此想法。女人怎么生活?沒有誰能說得出確切的道路,女人們自己也說不明白,可是,又有誰能否定女人是依附于男人而存在的呢?尤其是在張愛玲的作品里,女人們總是很迫切地想抓穩(wěn)一個男人,將自己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這個男人的身上。盡管張愛玲本人其實是很獨立的,甚至很怪僻地想逃開所有的人,她筆下的女人卻與她自己很不相同?！妒舜骸分饕v述了幾個年輕人的愛情故事,涉及到各自的父輩。在關于父輩的世界里,父親這個角色總是很不明朗。女性角色則顯得更強、更明朗一些。這么說來,這一代的女性,應該不存在依附于男性的問題了。其實不然。世鈞的母親,書中喚為沈太太,是沈嘯桐的原配,卻幾十年不得不與丈夫別居。丈夫在外面另有一個小公館,雖名為小公館,其排場卻大于她這兒。沈太太帶著小兒子世鈞和大兒媳及大孫子過活,生活來源是沈家的店。她一個人承擔了沈家的生活責任,對于丈夫的別居也沒有恨意。她的全部要求是到了除夕,一家之主的丈夫必得回家,“一家總得像個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分上,也應當準時回家,主持一切”1。丈夫到家似作客一般,她根本管不著。像她這種完全可以自立門戶的人,為什么不離開不愛自己的丈夫,干脆與他離婚呢?在20世紀30年代的南京,沈太太算不算個新式婦女?她自己經營皮貨店,養(yǎng)活家人,在經濟方面,這足夠成就她做一個新式婦女了。但是,她不是一個在其他方面也有新思想的人。經濟上的獨立,是她迫不得已,她并不以此為幸,相反,她還以之為不幸。在那一個時代,一個女人,作了有錢人家的媳婦后,只該相夫教子,哪該養(yǎng)家糊口呢?無夫可相,只不過是自己身為女人的不幸罷了。因此,她只能算是個經濟上獨立的舊式婦女。在她的家庭,世鈞總覺得不快樂,將陽歷過年的回家視為畏途。當然,她自己也是不快樂的。但是舊式的婦女想不到與丈夫離婚來獲得獨立自由,相反,她們還要在家里等待變心的男人或花心的男人回心轉意。在父權制社會里,“道德也好,法律也好,都要求已婚婦女無可逃避地完全接受丈夫的性情”,“父權制在家庭中如魚得水”。2可悲的是,這種不平等的社會準則內化到女性的心理中,成為大多數女性價值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傊?男人們總是可以毫不顧忌地背叛自己的妻子,而他們的妻子卻死心塌地接受這種背叛?；蛟S,男人自己根本認為這一切是天經地義的,談不上背叛。他們在外面漂蕩夠了,老家對他又產生了吸引力,他就理所當然地回家。沈嘯桐年歲已高,感覺姨太太及與其生的孩子不如世鈞可靠時,便回到沈太太這兒。他回家,并不是對沈太太的回心轉意,而是出于自己年歲已高的個人考慮。但是,這帶給沈太太的卻是莫大的喜悅,沈家立即恢復了生機,熱鬧紅火了許多。書中不止一次地描寫沈太太的高興狀態(tài)。作為一個女人,丈夫在青春年少時離去,垂垂老者時又回來,也算是莫大的幸福了。沈太太幾十年的不開心、抑郁因為丈夫的回歸而一掃而空,她的生活、她的世界可以說又復歸完滿了。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女人盡管可以在經濟上獨立,情感上、心理上卻是怎么也無法獨立的。與沈太太并列的是沈嘯桐的姨太太,她不經營產業(yè)也沒有自己的產業(yè)。雖然她與沈嘯桐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生兒育女,人丁比沈太太這邊還要興旺。可是她又有多少安全感呢?沈嘯桐在她那兒時,她盡心服侍他,并且努力阻止他與世鈞母親沈太太的接觸,還阻止他去接觸有可能取代她的別的女人。作為一個沒有獨立經濟能力的女人,跟定一個男人,依附他是她生存下去的惟一方法。然而,盡管她做得很好,終也改變不了被拋棄的命運。沈嘯桐離開時姨太太的話將她的絕望表現得淋漓盡致:“怎么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丟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yǎng)的呀?”作為舊式的女人,沈太太她們是代表,在新派的女子中,曼璐可以算是代表了。曼璐其實是一個很堅強、很勇敢、很富有犧牲精神的女人。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人,她放棄了自己與慕瑾的愛情,去做舞女。她出賣了自己的青春和愛情,換得一家茍安,留給她自己的只剩下蒼老和凄惶。曼璐最終嫁給了一個無錢無勢的小混混祝鴻才,也算是一生有了個著落。誰能想到這個著落并不穩(wěn)妥,等祝鴻才發(fā)跡后,曼璐并沒有享受到一個女人應享有的安定的家庭生活。祝鴻才有了錢以后就開始顯露出他的本性,對曼璐沒有一個好聲氣,甚至還向她明言自己對曼楨的企圖。年老色衰的曼璐怎么也拴不住祝鴻才的心,如果失去祝鴻才這個依附,她此生算是無以為計了。為了保住這個男人,只有無限制地滿足他,甚至是做了滿足他欲望的幫兇。撇開別的理由不說,曼璐為了依附住祝鴻才而出賣曼楨,其實也與她的認為慕瑾移情別戀于曼楨是與曼楨的橫刀奪愛有關。她的心底只剩下那么一點點珍貴的情感記憶,結果卻是這情感根本不存在,甚至成了恥辱。這種情感上的依附不存在,那就只有拼命抓住那能抓得住的生存的依賴了。女人依附于男人,這是女人的錯嗎?《十八春》里沒有回答這一點,只是表現了女人的這種生存狀態(tài)。只要父權制社會的社會結構沒有改變,女性處于依附地位的性別結構特征就不會發(fā)生改變。二、曼簡潔的對女性女人因為相同的性別、相近的心態(tài)和相似的生存境遇而“相斥”,她們經常會為了各自的利益而互相開戰(zhàn),這種戰(zhàn)爭有的是見血的,有的是不見血的?！妒舜骸防镉泻芏鄨鲞@樣的戰(zhàn)爭。在沈嘯桐的家里,沈太太和她的大兒媳之間本來應該相互支持,因為沈太太的大兒子已經過世,沒有情感上的相爭點;另外有了孫子小健,為沈家留了傳人;同時,沈嘯桐在外另有小公館,兩個人都很寂莫?？墒?她們卻只是想著自己的利益、自己的依靠,沒有意識到自己應該對對方付出些什么,因此言語間總免不了一些沖突。言語沖突積累越多,矛盾也就慢慢地積累起來。最后,“分家這個事,醞釀了一個時期,終于實行了”。沈太太和世鈞他們住,大兒媳則帶了兒子小健單住。沈太太在沈家的最高地位、最穩(wěn)固的地位似乎完全形成了(其實大兒媳從來就沒有威脅到沈太太),可是新的情況出現了,石翠芝成了與她分享世鈞的女人。世鈞是她多年的依靠、慰藉,沒有了對世鈞的絕對占有,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失去了丈夫、失去了青春的女人,再要失去多年相依為命的兒子,一切都不再有什么意義。女人為人,能擁有的東西實在太少,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相爭,所為也是一樣。沈太太忍受不了翠芝對世鈞的占有,她要維持自己對世鈞的絕對占有。所以她看不慣翠芝,“總覺得她不夠體貼,甚至于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忍不住有時候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與翠芝慪氣”。她和翠芝由短暫的盟友(在與大兒媳的斗爭中形成的)變成敵人,其實這也是婆媳之間難以避免的。沈太太終于還是讓位于翠芝,回南京去賃了一所房子單過了。沈太太的一生在她們那一代人中很具有代表性,從年輕到中年時,別的女人在分享自己的丈夫,處于與別人爭奪丈夫的境地,丈夫的別遇使得她只能以兒子為生的希望;到了老年時,丈夫回歸了,她完成作為妻子的最后義務,服侍男人終老,而她的兒子卻成了別人的丈夫,女人的心里又得忍受失愛和失倚的痛苦。沒有血緣關系的女人之間難以相容,那么有血緣關系的女人之間又是什么樣子呢?曼楨一家三代,她祖母顧老太太,她母親顧太太,姐姐曼璐,另外還有幾個弟弟妹妹。這一家人勤勤儉儉,小心翼翼,相依為命。在長達五年之久的時間里,曼璐一人支撐著全家的生活負擔。這種支撐是以她放棄自己的初戀,去舞場做舞女為代價的。在當時的上海,讓一個女子放棄傳統(tǒng)所要求的女德,這意味著她以后生活的無望。然而,曼璐還是這樣做了。按理說,曼璐為家庭做出那么大的犧牲,全家人應該支持、理解她才是?？墒穷櫦业娜藚s一直謹慎地向別人隱瞞家庭狀況,而且與曼璐保持一定的距離。這里雖然有曼璐的部分原因,但是顧家何嘗不是在為了將來生存得好一些而作考慮。曼璐后來嫁給祝鴻才,他們一方面是替曼璐高興,她終于有了個依靠,盡管祝鴻才并不是個出色的人;另一方面她們又松了口氣,家庭里的不光彩歷史終于成為過去,再沒有必要向別人遮掩什么了。曼璐過去的犧牲,曼璐將來的生活都成為與她們無關的事情。只剩下慕瑾,成為他們共同的關注點。慕瑾是曼璐的初戀情人,她把他看得純潔無瑕,至誠至真。曼璐認為他對她是一往情深的,自己的離開對他造成了痛苦。女人一旦一廂情愿地做起癡情夢,就會變得很傻也很脆弱。曼璐與祝鴻才之間沒有愛情是毫無疑問的,祝鴻才根本就不看重她,不拿她當回事。那么,“拿她當回事”的慕瑾對她的“感情”也就彌足珍貴了,一珍貴她就會像守候寶貝一樣守候著他,不容半點侵擾。因此,當她得知慕瑾移情別戀于曼楨(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全家人都在撮合他們倆時,她內心痛苦到極點。被人看重的虛幻破滅了,剩下的只是羞慚:“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于承認了。曼璐身上穿著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就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皮條子”。事情成了這樣,曼璐是不是應該恨慕瑾呢?可惜,誰也沒有怨他,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這一點,顧家在惋惜以前沒有得到這么個好女婿,甚至對慕瑾有些歉疚,因而顧太太她們熱心于撮合慕瑾和曼楨,全然沒有顧及到曼璐此時的想法。女人不會恨自己所愛的男人,但是會恨這個男人愛的另外的女人。曼璐將一腔的愛轉移成恨,將這恨全發(fā)泄到曼楨身上。曼璐為自己以前作出那么大犧牲而后悔,她終于背離了親情、良知、理性,企圖用曼楨一生的幸福去換取栓牢祝鴻才的心。而這也就造成了全書最大的悲劇,曼楨和世鈞之間的愛情悲劇。三、曼響應的救贖幸福從來就是女人所期望的,“幸?！倍职阉齻冋勰サ煤芸?有的人沒有意識到,有的人意識到了也無可奈何。相夫教子對于舊式婦女來說,是很平常也很穩(wěn)固的幸福。沈太太、沈嘯桐的姨太太……她們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自己份內的事,履行自己作為女人的義務,或許她們有互相傷害的行為,然而其中又有多少對錯可言呢?姨太太和沈嘯桐生活了那么多年,生養(yǎng)兒女,沈嘯桐到最后還不是說走就走了,還美其名曰“回家”,難道這十幾年營造的小公館就不是他的家?！柏潏D安逸的男人永遠找不到一張安樂的椅子”(馬克思語)。女性一般難以逃過這種讓人難以忍受的尷尬狀況,可悲的是,沈太太她們?yōu)榱斯淌刈∧欠N幸福,從來不想去擺脫那種尷尬,這除了與她們不拒絕相夫教子的意識有關外,也與她們對男人的依附密切相關。沈太太這一代人的悲劇可以說是無意識的,處于一種不自覺的悲劇狀態(tài)。到了曼楨這里,情況有了很大的不同。曼楨的頭腦里沒有依附男人的觀念,她作為一個獨立的女性正常地生活著。年少時去學校讀書;讀完書后到工廠工作,養(yǎng)活自己,扶養(yǎng)家人;到了該談戀愛的年齡了,遇到了世鈞,與世鈞產生了純美的愛情。世鈞以前生活的家庭并不完滿,他沒有感受過父母和睦帶來的家庭幸福,所以期望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小家庭。在他眼里,曼楨是一個自立、有主見的漂亮女孩,雖然有家庭的負累,但是別的方面都符合他的意愿,是個很好的結婚對象。因此,他對她很用情,像愛自己一樣地愛她。那么曼楨呢?作為一個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以外還要養(yǎng)活家人的女孩子,她沒有想過要找個家財萬貫的男人,而是喜歡身上似乎什么特點都沒有的男人沈世鈞。幸運的是,世鈞也很喜歡她,年輕時代遇到兩廂情愿的感情,不辜負美麗的青春時光,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實在值得高興。曼楨為了自己愛世鈞和回報世鈞對她的那份愛,盡力減輕壓在世鈞身上的擔子。她努力以一個完全的、自立的、自尊的人存在,無論多么累也不在乎,因為她的心底有那么一份厚重的美麗的感情?？墒?生活總是無法按人們所預想的進行,年輕人的夢想敵不過世俗的強力,終于,曼楨被曼璐出賣給了祝鴻才。曼楨被囚禁在曼璐家以后,張愛玲將敘述的視角在曼楨和世鈞之間轉換,曼楨在曼璐家受苦,她的痛苦,她的剛烈,她的癡情像畫面一樣擺放在讀者面前,讀者多么希望曼楨的愛人世鈞來解救她。視角轉移到世鈞身上時,我們看到的是世鈞也在疑惑、在尋找、在痛苦,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找到曼楨,重新把握住他們之間的愛情。因為男人對女人的這份深情厚愛,《十八春》感動了多少人!讓相愛的人無法相聚,這是多么痛心的事!如果曼楨被困后,世鈞并沒有去想方設法尋找她,沒有那么些差錯(這點點的差錯導致了他們最終的分離,當然其中有些差錯不乏傳奇性),那么整個故事的悲劇性就要減掉大半!曼楨且痛苦著,且僵持著,且癡戀著,她像別的女人一樣,堅信著世鈞的忠誠。然而,關于男人痛苦的描寫也就到此為止了,從那一場變故后,我們看不到關于世鈞痛苦于失去曼楨的描寫。他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娶了翠芝為妻,生兒育女,完成了人生的大半任務。倒是曼楨,還是深戀著他,將自己鮮活的身心寄托、存放在已逝的記憶里,以向死的心來度過生命中真正的歲月。張愛玲很細致地描寫了她的痛苦,這里不再引述。十四年過去了,當年發(fā)生的戀情在曼楨這兒絲毫未改,甚至是與日俱增,但是在世鈞那里卻近乎一片空白,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兩人之間好像隔著千萬重山。在第十五章里,曼楨遇到了去銀行的世鈞(他們已經十四年沒有見面),兩人并沒有相認,應該說是世鈞沒有認出曼楨。而曼楨:就只看見世鈞,已經心里震蕩著,一陣陣的似喜非喜,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八还艽舸舻叵蚰沁呁?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里,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等下一部?！院蟮氖虑樗疾惶宄?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后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后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涌泉似的流著?！绱说年P于一個人失意的描寫!曼楨在承受著,經受著身心俱灰的痛苦,世鈞卻一點兒類似的感覺也沒有,只是追著那公共汽車而去了。詳的、強的、重的描寫與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