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抵達與抵達自然

自然抵達與抵達自然

劉克邦在其散文中，用自然、真心、散漫和松弛的話語風度，始終以“抵達”的姿勢，“在漂亮、奇妙的家鄉(xiāng)山水間跋涉求索”，將告辭、悲喜、柔情、自信和思索組合在一起，表達對人生、對歷史、對社會、對文化的領(lǐng)悟。他以一種特別自然的抵達方式抵達自然，呈現(xiàn)了一種闊大的精神境界和人性情懷，這是扎根于湖湘大地的自然的舞蹈，在當下“以審丑和故作晦澀為時髦的散文文風”背景下顯得特別寶貴。

一、自然抵達

任何藝術(shù)，假如不是遵命之作的話，往往都是藝術(shù)家自身生命的注腳，是他處世狀態(tài)及其可能的證明。劉克邦的思想，服務(wù)于他生命因時因地的需要，是從他生命深處自然生發(fā)出來的。正如黃宗羲所謂“道本自然，人不行以智力與，才欲自然，便不自然”。（《明儒學(xué)案·師說·陳白沙獻章》）散文是最自由的文體，它是學(xué)問分子精神與情感最為自由與樸實的存在方式。自由的散文家劉克邦緊貼大地，以閑適細膩深情的筆調(diào)，觀看世界，理解生命，走著一條生命自由釋放的散文之旅。

劉克邦是一個“觀察者”，一個感覺豐富的人。他相信內(nèi)心的真實和詳細的世界，專心靈去細膩感受世界，和生活的現(xiàn)場、作家的記憶、逼真的細節(jié)建立了血肉的、緊密的聯(lián)系。妻子一碗飄逸芳香溢滿濃情的魚湯的溫馨回憶，夜行山路、傷疤大事中母親對兒子癡心和博大的愛，母親去世后自己的迷茫與無助，做牛倌時的沉重與堅決，年過半百的六娭毑抬著臨產(chǎn)的妻子走了三華里的意志和力氣，老處長的真誠樸實、對年輕人的關(guān)懷和愛惜，重感情、重情義的史家橋村老百姓，與學(xué)校同學(xué)廖傳祿之間的恩恩怨怨，渴望精神尊嚴的落寞的文哥……生活中那些詳細、細小、卑微的事都能進入劉克邦的視野。劉克邦的散文情深意長，詩意盎然，尤其是魂牽夢繞的童年往事，由于它們源于親歷的生活，源于對情感的細膩體驗。

劉克邦是位虔誠的觀看者和諦聽者，他沒有淪陷于世界的喧囂之中，沒有沉于苦難的感傷之中，而是堅守沉靜的內(nèi)心世界，“一只腳拍著詩的節(jié)奏，一只腳順著大地的脈絡(luò)”（彭見明語），詩意地接近自然，將布滿聲色、味道、光影的大自然連接起來，傾聽自然微弱的聲音，他和他最觀賞的當代作家遲子建一起，試圖以一種水靈的筆調(diào)保持人與自然的微妙和諧：

古鎮(zhèn)中，青磚灰泥壘砌的古城墻高高屹立宏偉壯麗，縱橫交叉的青石板街道光滑平直曲折曲折，精工細作龍飛鳳舞的雕梁牌樓隨處可見目不暇接，桐油漆就的杉木板民宅商鋪古香古色鱗次櫛比，還有那流傳千古名揚四海具有深厚文化底蘊的芙蓉樓……（《與母親夜行山路》）

駛?cè)胙虐泊澹h道、鄉(xiāng)道、村道、柏油路、水泥路，一條接一條，一段接一段，四通八達，連綿起伏，平坦干凈，清爽亮爽，始終曲折到村村戶戶、家家門口。（《再進雅安村》）

堅韌虬曲的枳木、婀娜柔情的杜鵑、剛烈明麗的月季也毫不示弱，……對比之間，還嫌不夠，一時興起，竟抖動著身軀，肆意地吐放出一朵朵或大或小，或素或艷熱鬧奔放，刺眼奪目紅的、黃的、白的花兒來，令人駐足觀奇，目不暇接，心曠神怡，如癡如醉。（《芙蓉路上的邂逅》）

劉克邦散文中，所描繪的不管是鄉(xiāng)村，還是現(xiàn)代都市，總是安靜而和諧，布滿了生命的溫情和水靈。劉克邦的心靈在散文中不是抽象的，而是在詳細的活生生的世界中植根的；他不相信理念對生活的解釋，也不相信慣性對生活的支配，而是在細節(jié)和親身體驗中建立人和大地、人和人、人與自己內(nèi)心之間的精神之橋。

尤為珍貴的是，劉克邦寫了自己的苦難記憶，寫了基層老百姓的生存逆境和精神逆境，但他不是為了寫苦難而寫苦難，不是為了寫逆境而寫逆境。劉克邦既沒把鄉(xiāng)村當作天堂，也沒把鄉(xiāng)村當作地獄；既沒把現(xiàn)代城市當作樂土，也沒把現(xiàn)代城市當作城堡，劉克邦熱忱、理解、包涵甚至是享受生活中的一切。因此，在他的筆下，既寫了“小鎮(zhèn)景致迷人，美不勝收，如人間仙境，令人贊美、沉醉與神往”，也寫了荒山野嶺黑燈瞎火，“間或不遠處傳來幾聲貓頭鷹怪異的叫聲，似哭，似嚎，陰森、冷颼颼的”；既有苦難時的迷茫與掙扎，又平和純美；既有狡黠和欺詐，又有憐憫和暖和……劉克邦用他的思想探究和敏銳的感覺，將學(xué)問、理性、情感、才智與審美融為一爐，站在天地之寬和宇宙之大，來思索世道與人心，由此劉克邦筆下的現(xiàn)實不是局部的、個別的、偶然的、表層的現(xiàn)實，而是有一種整體感，既“以暖和而機敏的目光梳理生命的親歷”（彭見明語），寫出了一個人困難的成長歷程，解釋出了被日常生活所掩蔽的生活真相，揭示出了人豐富簡單的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狀態(tài)，也讀出了我們民族幾十年來的苦難記憶。

二、抵達自然

“抵達”是個艱辛的歷程，假如說在《遭受冤屈的故事》中可看到頗有氣性的劉克邦還有點內(nèi)心的“忿忿然”與焦慮，而到了“我沿著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的樓房商鋪，踏著方格彩磚鋪就的人行道，盡情地吸吮著路旁玉蘭樹上飄送的花香，上城南路，經(jīng)天心閣，到南門口，順著步行街，折入太平街，轉(zhuǎn)入三王街，徑直來到聞名百年老店——雙燕樓”中，不止是心理的滿意，而且是精神的解脫與超越，思維上暢通無阻，精神上海闊天空，價值上圓融通達，意味著身內(nèi)身外的世界走向拘束、自足、自由而安靜。社會的熱忱，世俗的紛擾，學(xué)問的累贅，理論的迷障嘩然崩解。生命通過訴諸內(nèi)心的修為和解構(gòu)，獲得了自由與超越。我們從散文中看到一種暖和、寬厚、布滿盼望的寫作，這與其說是一種文風，還不如說是一種修養(yǎng)和通過修養(yǎng)達到的可以意會而難以言傳的自然境界。

暖和寫作，意味著有盞大愛的心燈。夏義生在一次談話中問劉克邦如何面對苦難，如何書寫苦難時，劉克邦認為：“用‘苦難’一詞有點過重。相對于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來說，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所經(jīng)受的一切算不了什么，最多也不過稱其為波折、曲折或陣痛而已。至于個人的經(jīng)受和命運，則更微不足道了……我把過去的坎坷和磨難當做一次歷練、一種資本，以良好的心境、寬敞的胸懷、樂觀的態(tài)度、樂觀的行動去面對生活、面對社會、面對將來?！雹傺哉f之中洋溢著明朗健康的人生態(tài)度和樂觀樂觀的生命哲學(xué)。劉克邦散文氣質(zhì)的生成，得益于其內(nèi)外兼修的素養(yǎng)，背后有精神的大愛、寬敞的胸懷和憧憬美妙世界的情懷。他總是用顆和善純樸的心呵護、守望，即使寫人生歷程中的冰冷和黑暗，也總是用陽光普照著，布滿一種溫馨的暖暖的色調(diào)。

“在我的散文中，有一根紅線串連，那就是‘愛’字，有對父母感恩的‘尊愛’，有對妻兒溫馨的‘憐愛’，有對友人純樸的‘珍愛’，有對英雄崇敬的‘喜愛’，有對事業(yè)鐘情的‘篤愛’，有對祖國忠誠的‘摯愛’，就是批判不良針砭時弊時，也是懷揣一個‘愛’字，帶著盼望、期盼的心理去書寫的?！雹趧⒖税羁释拔覟槿巳?，人人為我”，這個世界由此愛意濃濃，大愛滿園。這是歷經(jīng)苦難的劉克邦對“愛”的領(lǐng)悟、理解，也是對“愛”的守望、召喚。而且情感沉淀的劉克邦對“愛”又“留意分寸，把握火候，有收有放，有抑有揚”。這就是劉克邦散文中愛的現(xiàn)實：高于生活的質(zhì)感和苦痛，又平和、溫潤，始終有一種暖和的陽光照射著。

寬厚寫作，意味著博愛寬容的胸懷，一種高遠的境界。劉克邦出身于書香之家，成長于苦難歲月。“我每每觸摸到頭頂那塊凹下去的傷疤，我記得的卻不是自己當年的痛，而是母親對兒子癡心的愛，對他人的無限寬容和大度?！备赣H的路，“無論是風霜雨雪，還是陽光絢爛，他都走得踏實，邁得堅決！”鄉(xiāng)村老師的母親給了他寬厚、和善的天性，苦難的父親給了他走路的方向、態(tài)度和姿態(tài)。宏大的母愛和父愛賜與了他一種寬敞的胸懷：“人嘛，要有樂觀的心態(tài)，寬敞的胸懷，站得高，看得遠，向前看，與人為善，與社會為善?！雹圻@種胸懷自然地浸潤在散文中。

正因劉克邦寬厚和暖和色調(diào)的寫作，可以看到劉克邦的靈魂視野是特別健全的，他始終堅決和英勇，也始終明白和洞徹，始終以平和公正的眼光看待人，看待歷史，在寬廣的理解中對美妙世界布滿盼望，“表達了人類對美妙與暖和的永恒追求”（他憑《金秋的禮物》獲第四屆文學(xué)獎的頒獎辭），這是一種布滿盼望的寫作。

劉克邦以一種暖和、寬厚、布滿盼望的寫作，表達對生活和世界的摯愛，這是他的散文獲得生命力和影響力的重要途徑。同時在他的散文中還沐浴著深厚的歷史文化氣息。劉克邦談到“五四”文學(xué)對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認為“五四”時期提倡一種平民化的“為人生”的文學(xué)，提倡“普遍”和“真摯”兩種文學(xué)精神，尤其是魯迅的《一件小事》和朱自清的《背影》，深刻影響他的文學(xué)態(tài)度、思想和精神。劉克邦還特別推崇文學(xué)理論家泓峻所說“一個真誠而有良知的作家，一方面要通過寫作活動滿意自己的精神探究與自我表達的需要，另一方面又要使自己的表達與他人的存在具有相關(guān)性，并關(guān)心他人更好地生存，文學(xué)事業(yè)因此對他們變得加倍沉重”。從中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