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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語文課外拓展閱讀《經(jīng)典國內(nèi)短篇小說集》TOC\o"1-3"\h\u901林海音:爸爸的花落了 220544吳若增:翡翠煙嘴 625216老舍:記懶人 156680余華: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 1824883陳染:空的窗 2322376凌叔華:繡枕 324779馮驥才:胖子和瘦子 3517906沙葉新:飽學(xué)之士 36221汪曾祺:金冬心 381549柯靈:狗難 4230742梁曉聲:雙琴祭 4329407汪曾祺:寂寞和溫暖 4820170王祥夫:客人 6222884張愛玲:霸王別姬 695364汪曾祺:雞毛 7327863桑格格:我站在春天,你在哪里 7912137蘇童:馬蹄蓮 802866鄧友梅:尋訪“畫兒韓” 8818121魯迅:兔和貓 9715073廢名:桃園 10028403金仁順:水邊的阿狄麗娜 10621215嚴(yán)歌苓:風(fēng)箏歌 11421289施蟄存:上元燈 1352252安妮寶貝:少年櫻花 13921579汪曾祺:待車 14015563馮驥才:老夫老妻 14512739邵寶?。河肋h(yuǎn)的門 14922816廢名:菱蕩 15123337汪曾祺:異秉 1543045汪曾祺:黃油烙餅 16114239三毛:啞奴 1664948海子:初戀 17722905張愛玲:心經(jīng) 1781956三毛:星石 20016961葉圣陶:小黃貓的戀愛故事 2115115史鐵生:午餐半小時 21426441遲子建:與周瑜相遇 2185847余華:家徽 2201591老舍:愛的小鬼 22122496魯迅: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22432509畢淑敏:斜眼 226783蘇童:老愛情 22824973畢淑敏:失去四肢的泳者 23016675老舍:不說謊的人 23116288賈平凹:我的老師 235當(dāng)前明月:288孫承宗告狀 237林海音:爸爸的花落了新建的大禮堂里,坐滿了人。我們畢業(yè)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間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紅色的夾竹桃,是臨來時媽媽從院子里摘下來給我別上的。她說:“夾竹桃是你爸爸種的,戴著它,就像爸爸看見你上臺時一樣!”爸爸病倒了,他住在醫(yī)院里不能來。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嚨腫脹著,聲音是低啞的。我告訴爸,行畢業(yè)典禮的時候,我代表全體同學(xué)領(lǐng)畢業(yè)證書,并且致謝詞。我問爸,能不能起來,參加我的畢業(yè)典禮?六年前他參加了我們學(xué)校的那次歡送畢業(yè)同學(xué)同樂會時,曾經(jīng)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學(xué)領(lǐng)畢業(yè)證書和致謝詞。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選做這件事。爸爸啞著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說:“我怎么能夠去?”但是我說:“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臺底下,我上臺說話就不發(fā)慌了。”爸爸說:“英子啊,不要怕,無論什么困難的事,只要硬著頭皮去做,就闖過去了?!薄澳敲窗植灰部梢杂仓^皮從床上起來到我們學(xué)校去嗎?”爸爸看著我,搖搖頭,不說話了。他把臉轉(zhuǎn)向墻那邊,舉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轉(zhuǎn)過臉來叮囑我:“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學(xué)校去,這是你在小學(xué)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遲到!”“我知道,爸爸?!薄皼]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經(jīng)大了,是不是?”“是?!蔽译m然這么答應(yīng)了,但是覺得爸爸講的話很使我不舒服,自從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遲到過?當(dāng)我在一年級的時候,就有早晨賴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來,看到陽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陣愁:已經(jīng)這么晚了,等起來,洗臉,扎辮子,換制服,再到學(xué)校去,準(zhǔn)又是一進(jìn)教室被罰站在門邊。同學(xué)們的眼光,會一個個向你投過來。我雖然很懶惰,卻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奔向?qū)W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許小孩子上學(xué)乘車的,他不管你晚不晚。有一天,下大雨,我醒來就知道不早了,因?yàn)榘职忠呀?jīng)在吃早點(diǎn)。我聽著,望著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學(xué)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媽媽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夾襖(是在夏天?。吞咄现缓夏_的油鞋,舉著一把大油紙傘,走向?qū)W校去!想到這么不舒服的上學(xué),我竟有勇氣賴在床上不起來了。等一下,媽媽進(jìn)來了。她看我還沒有起床,嚇了一跳,催促著我,但是我皺緊了眉頭,低聲向媽哀求說:“媽,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學(xué)了吧?”媽媽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當(dāng)她轉(zhuǎn)身出去,爸爸就進(jìn)來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來,瞪著我:“怎么還不起來,快起!快起!”“晚了!爸!”我硬著頭皮說?!巴砹艘驳萌ィ趺纯梢蕴訉W(xué)!起!”一個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氣不挪窩。爸氣急了,一把把我從床上拖起來,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爸左看右看,結(jié)果從桌上抄起雞毛撣子,倒轉(zhuǎn)來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掄,就發(fā)出咻咻的聲音,我挨打了!爸把我從床頭打到床角,從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聲混合著我的哭聲。我哭嚎,躲避,最后還是冒著大雨上學(xué)去了。我是一只狼狽的小狗,被宋媽抱上了洋車--第一次花錢坐車去上學(xué)。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車?yán)?,一邊抽抽答答地哭著,一邊撩起褲腳來檢查我的傷痕。那一條條鼓起的鞭痕,是紅的,而且發(fā)著熱。我把褲腳向下拉了拉,遮蓋住最下面的一條傷痕,我最怕被同學(xué)恥笑。雖然遲到了,但是老師并沒有罰我站,這是因?yàn)橄掠晏炜梢栽彽木壒?。老師教我們先靜默再讀書。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閉上眼睛,靜靜地想五分鐘。老師說:想想看,你是不是聽爸媽和老師的話?昨天的功課有沒有做好?今天的功課全帶來了嗎?早晨跟爸媽有禮貌地告別了嗎?……我聽到這兒,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閉著的,淚水不至于流出來。靜默之中,我的肩頭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睜開了眼,原來是老師站在我的位子邊。他用眼神告訴我,叫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轉(zhuǎn)頭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我剛安靜下來的心又害怕起來了!爸為什么追到學(xué)校來?爸爸點(diǎn)頭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師,征求他的同意,老師也微笑地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答應(yīng)我出去。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沒說什么,打開了手中的包袱,拿出來的是我的花夾襖。他遞給我,看著我穿上,又拿出兩個銅板來給我。后來怎么樣了,我已經(jīng)不記得,因?yàn)槟鞘橇暌郧暗氖铝?。只記得,從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著校工開大鐵柵校門的學(xué)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門前,戴著露出五個手指頭的那種手套,舉了一塊熱乎乎的烤白薯在吃著。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門前,手里舉著從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給親愛的韓老師。?。∵@樣的早晨,一年年都過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這學(xué)校里啦!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鐘響了,畢業(yè)典禮就要開始??赐饷娴奶欤悬c(diǎn)陰,我忽然想,爸爸會不會忽然從床上起來,給我送來花夾襖?我又想,爸爸的病幾時才能好?媽媽今早的眼睛為什么紅腫著?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夾竹桃今年爸爸都沒有給上麻渣,他為了叔叔給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節(jié),石榴花沒有開得那么紅,那么大。如果秋天來了,爸還要買那樣多的菊花,擺滿在我們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廳的花架上嗎?爸是多么喜歡花。每天他下班回來,我們在門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頭后面抱起弟弟,經(jīng)過自來水龍頭,拿起灌滿了水的噴水壺,唱著歌兒走到后院來。他回家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澆花。那時太陽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著涼爽的風(fēng),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雞妹妹的頭發(fā)上。陳家的伯伯對爸爸說:“老林,你這樣喜歡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兒!”我有四個妹妹,只有兩個弟弟。我才十二歲……我為什么總想到這些呢?韓主任已經(jīng)上臺了,他很正經(jīng)地說:“各位同學(xué)都畢業(yè)了,就要離開上了六年的小學(xué)到中學(xué)去讀書,做了中學(xué)生就不是小孩子了,當(dāng)你們回到小學(xué)來看老師的時候,我一定高興看你們都長高了,長大了……”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驪歌,現(xiàn)在輪到同學(xué)們唱給我們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我哭了,我們畢業(yè)生都哭了。我們是多么喜歡長高了變成大人,我們又是多么怕呢!當(dāng)我們回到小學(xué)來的時候,無論長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師!你們要永遠(yuǎn)拿我當(dāng)個孩子呀!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宋媽臨回她的老家的時候說:“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還小?!碧m姨娘跟著那個四眼狗上馬車的時候說:“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媽媽生氣了!”蹲在草地里的那個人說:“等到你小學(xué)畢業(yè)了,長大了,我們看海去?!彪m然,這些人都隨著我的長大沒有了影子了。是跟著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嗎?爸爸也不拿我當(dāng)孩子了,他說:“英子,去把這些錢寄給在日本讀書的陳叔叔?!薄鞍职?!”“不要怕,英子,你要學(xué)做許多事,將來好幫著你媽媽。你最大?!庇谑撬麛?shù)了錢,告訴我怎樣到東交民巷的正金銀行去寄這筆錢到最里面的臺子上去要一張寄款單,填上“金柒拾圓也”,寫上日本橫濱的地址,交給柜臺里的小日本兒!我雖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著頭皮去。這是爸爸說的,無論什么困難的事,只要硬著頭皮去做,就闖過去了?!瓣J練,闖練,英子?!蔽遗R去時爸爸還這樣叮囑我。我心情緊張,手里捏緊一卷鈔票到銀行去。等到從高臺階的正金銀行出來,看著東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種滿了蒲公英,我高興地想:闖過來了,快回家去,告訴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種滿蒲公英??旎丶胰ィ】旎丶胰?!拿著剛發(fā)下來的小學(xué)畢業(yè)文憑紅絲帶子系著的白紙筒,催著自己,我好像怕趕不上什么事情似的,為什么呀?進(jìn)了家門來,靜悄悄的,四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們在玩沙土,旁邊的夾竹桃不知什么時候垂下了好幾個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樣,是因?yàn)榘职纸衲隂]有收拾它們修剪、捆扎和施肥。石榴樹大盆底下也有幾粒沒有長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氣,問妹妹們:“是誰把爸爸的石榴摘下來的?我要告訴爸爸去!”妹妹們驚奇地睜大了眼,她們搖搖頭說:“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蔽覔炱鹦∏嗍?。缺了一根手指頭的廚子老高從外面進(jìn)來了,他說:“大小姐,別說什么告訴你爸爸了,你媽媽剛從醫(yī)院來了電話,叫你趕快去,你爸爸已經(jīng)……”他為什么不說下去了?我忽然覺得著急起來,大聲喊著說:“你說什么?老高?!薄按笮〗?,到了醫(yī)院,好好兒勸勸你媽,這里就數(shù)你大了!就數(shù)你大了!”瘦雞妹妹還在搶燕燕的小玩意兒,弟弟把沙土灌進(jìn)玻璃瓶里。是的,這里就數(shù)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對老高說:“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醫(yī)院?!蔽覐膩頉]有過這樣的鎮(zhèn)定,這樣的安靜。我把小學(xué)畢業(yè)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里,再出來,老高已經(jīng)替我雇好了到醫(yī)院的車子。走過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夾竹桃,我默念著: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節(jié)選《城南舊事》吳若增:翡翠煙嘴民國十六年發(fā)大水,蔡四跟著人家闖了關(guān)東。三十年后他回來了,帶回了兩樣寶物,一樣是老婆,一樣是煙嘴。蔡四的老婆“傻大黑粗”,除了干活是把好手,沒有多少讓人喜歡的“娘兒們”氣。這一點(diǎn)實(shí)在令蔡莊人遺憾。好在蔡四身子弱,掙工分養(yǎng)家?guī)缀跞澚诉@位“黑老婆”,所以倒也看不出他嫌棄來。此外,兩口子雖己半百,膝下卻無兒無女,要在別人早已愁煞愧煞,然而蔡四卻也不以為然:有吃有喝就行了唄,要孩子干啥?俺那黑老婆怎么著也比俺活得長遠(yuǎn),還怕老了沒人管么?老婆黑,自己愛,不關(guān)別人的事,但畢竟難以夸耀于人。這一點(diǎn),蔡四不說,心里明白。蔡四用以為自己爭臉的,是他的翡翠煙嘴!要說蔡四的翡翠煙嘴,確是個好東西。白日里照著,蔥綠般的透亮;細(xì)看那里邊的紋路兒,有山、有水、有人家,曠遠(yuǎn)得很。到了晚上,將那煙嘴放在月光下,星星兒都在那里頭直眨眼。據(jù)蔡四講,等到來了魚汛,將煙嘴放在水中,人也下河,可聽見魚兒在煙嘴里跳,還喋水。煙嘴是給人看的,有人看過,試過,據(jù)說還真是差不離兒。這還不奇,奇的是那煙嘴上還有四個大牙印兒。據(jù)蔡四講,那是明太祖朱元璋咬下的。因?yàn)檫@,誰拿過煙嘴,都要細(xì)細(xì)地看上半天,同時心里便不覺地生出許多敬畏?!霸捳f那一年,南邊的佛祖國派人來咱這中原大國朝圣?!辈趟恼f起這一段,總是免不了洋洋自得。他會瞇起兩眼.扁起薄嘴,展出一種難以掩飾的驕羚之色。旁邊聽著的人呢,原本就懷著幾分敬畏,自然不會怪罪他的傲慢,反而總是一遍遍地聽得津津有味。他接著講下去了:“朝圣自然要帶東西,就好象逢年過節(jié),咱們走親成串朋友一樣。那年佛祖國來人,就帶了許多東西,都裝在樟木箱子里。箱子從大殿一順兒擺開,一直擺到文武百官下馬那地方。嗬,那東西,多得邪虎啦i太祖爺呢,端坐在龍椅上,由著使臣打開箱子,一件件驗(yàn)看。也是東西太多啦,太祖爺看著看著就因乏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再看看下面還有一大溜箱子不曾打開,耐不住了,說:‘這么著吧,你那箱子里的東西,俺就不一一細(xì)看啦。有什么特殊的稀罕物兒,拿給俺瞧瞧就是啦?!钩悸犝f,連忙倒地叩頭,說:‘動累了大國皇上,真是對不起——啊,真是罪該萬死!好,下面的箱子就不開了,只請你老人家看看這件稀世之寶吧。’那使臣說完,抖抖地站立起來,慢慢地從衣懷里出個金綢小包兒,然后一層層地當(dāng)廷剝開。嗬,滿朝文武都傻啦!心想:這是什么什物兒,這么珍貴?“里三層,外三層;外三層,里三層……也不知那使臣到底剝下了多少層金綢,反正最后——嘿,露出來的就是這玩意兒!“太祖爺本來正在打盹兒,他身旁的老公(太監(jiān))過使臣奉上的煙嘴,雙手捧著要送給皇上看,可送到皇上面前又猶豫起來了——驚了皇上的御夢,那有殺頭之罪呀!老公正這么著,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時候,忽然,太祖爺龍眼大睜:‘噯,這是啥東西?快快拿與俺看!’老公聽說,慌忙捧上去。太祖爺卻好象等不及似的,伸手就抓了過來;‘啊,翡翠煙嘴!嗬,真是好東西呀,好東西呀!快著,給俺安上個煙管兒,俺要用它抽抽煙!’“太祖爺這一嚷不打緊,忙壞了眾多老公。老公們急忙找來一支上好的湘妃竹煙管兒,插上,又塞了滿滿的一鍋?zhàn)咏馃熑~兒,打火點(diǎn)著,捧與皇上。皇上接過來,張開金口玉牙,咯噔這么一咬,嘿,你瞧咋著,就落下這四個大牙印兒啦!‘嗯,好,好,俺抽著渾身上下都透氣兒!’太祖爺高興了,叫了起來,‘來呀,賞給來使黃金五百兩!’”這就是蔡四那翡翠煙嘴的來歷。至于這煙嘴后來如何從龍庭流露民間,又如何流落到一個開礦的窮工人之手,蔡四實(shí)在也是說不詳細(xì)了。他只是說:那年,他攢下一百三十塊大洋,準(zhǔn)備帶著黑老婆回鄉(xiāng)養(yǎng)老,誰知他一個拜把子兄弟,老娘病了急需回家照料,可手中又沒錢,急得不行,“嗨,兄弟有難,俺還能說啥呢?拿去吧!俺把那袋大洋沖他懷里一扔,催他快走。俺這兄弟一看,嘩嘩流淚,撲通一下就給俺跪下啦:‘大哥,小弟不死,今生當(dāng)以犬馬相報!小弟家在云南,這一去怕是回不來啦。俺這身上只有這一件傳家之寶,就送與大哥留個紀(jì)念吧’。就這么著,俺那把兄弟便是把這玩意兒塞給了俺。嗨,幫人幫到底,咋能要人的家寶呢?俺再三推辭不要,可俺那兄弟說,大哥要是見外,這錢小弟也就不能收下了。沒法子,俺只好接過來……”蔡四離鄉(xiāng)那年二十二歲,到他回鄉(xiāng)已五十有二,且早已不論民國,而是公元一九五七年了。一九五七年所用的是人民幣,要大洋何用?有人當(dāng)時就曾經(jīng)惴惴然地問過這問題。然而蔡四卻不用一答似地笑笑說:“咋著,大洋沒用啦?那是銀子啊,可以換錢嘛。嗨,你真是的!”至此,聽的人也就深信不疑。是啊,這么珍貴的東西,那來歷也自是不凡的了,這還有錯么?再說,蔡四在外闖蕩一生,人又精明,哪能一點(diǎn)積蓄都沒有呢?蔡四雖然嘴饞,又好面子,但卻是極講義氣的。這一點(diǎn)鄉(xiāng)鄰們都知道,所以,他之所說,必屬可信。人們對那煙嘴都敬重起來了。愛屋及烏,敬物敬人,人們對蔡四也就敬重起來,先前的鄙夷之色(因?yàn)樗貋頃r象個窮光蛋)也就一掃而光了?!皣?,給俺看看行么?”不時地有人這樣要求。倘是輩份與年齡都與蔡四相同或相近,蔡四便會叫那人為“老哥”或“老弟”,然后,使把煙嘴遞過去;倘是逢上晚輩,蔡四便會說:“要看俺煙嘴不難,只是得叫俺一聲爺?!卑凑f蔡四這要求也并不為過,因?yàn)椴糖f多爺,晚輩人叫起來并無困難。只是蔡四似乎對此十分計較,大有非叫不可之勢,于是,“四爺”“四爺”地便終于叫起來了。二蔡四爺(以下行文,必得尊稱四爺了)有一件珍寶,這消息不久便傳開。八村四屯,凡來蔡莊走動的。無不央及四爺,要求一睹為快。蔡四爺?shù)挂膊⒉幻刂还?,總是有求必?yīng),令人們都飽眼福。蔡莊這一帶,本是地老天荒,許多人一輩子不曾走出家門百里,外地也很少有人到這里來,所以蔡四爺?shù)恼鋵?,只能聲噪于此,并不曾傳遍全國。這樣的,過去了好幾年。一九六一年秋,縣里一位副部長領(lǐng)著幾個人來到蔡莊“整風(fēng)整社”,名曰工作組。這位副部長聽說了這件事,感到很新鮮,待到看了四爺那煙嘴時,竟然愛不釋手了。工作組有紀(jì)律,副部長不敢造次。臨走時,他托人委婉地轉(zhuǎn)告四爺,愿用自己的那輛“鐵驢”相交換。鐵驢是一種土造的鐵管自行車,在農(nóng)村的土路上騎行是很相宜的。六十年代辦這東西在蔡莊一帶還算新鮮。不過,也許是副部長的鐵驢過于破舊,也許是四爺過于珍重他的寶貝,反正他竟是終于拒絕了。這事后來也傳開去,傳到后來,都說是那副部長要給四爺一輛嶄新的鐵驢,四爺都沒換。就此,四爺?shù)聂浯錈熥旄用暣笳?,四爺本人也更加得意了。蔡莊人有個習(xí)慣——其實(shí)全中國的農(nóng)村都有這習(xí)慣:村里某人榮耀,全村人便俱以為榮。所以,慢慢地,四爺?shù)聂浯錈熥炀挂簿统闪舜鍖殹!皢?,你是蔡莊的呀!聽說你們村有一件稀罕物兒,啥時候俺也去看看?!薄皣啠犝f你們那個煙嘴,人家拿一輛拖拉機(jī)都沒換,那么珍貴么?把你們蔡莊的破爛兒都賣了,也不抵那煙嘴值錢吧?”“你們四爺有來頭??!這輩子走南闖北,都干了些啥富貴事兒?噯,聽說他還給宣統(tǒng)皇帝做過買賣,皇上高興,賞給了他這個煙嘴……老爺子如今還硬朗吧?”也許是蔡莊人此外便無以為榮了吧,只要是聽見外鄉(xiāng)人說起上面這樣的話,蔡莊人便總是禁不住美滋滋的,仿佛自己也成了蔡四爺,在外鄉(xiāng)人面前便不覺地挺直了胸脯。四爺愈發(fā)地成為一位真正的爺了——指的是人們對他的敬重程度。村里誰家有了紅白大事,首先就要想到請四爺去;就是鄰里之間偶爾鬧了糾紛,四爺一到,吧嗒吧嗒地咬著他那煙嘴兒,再把他的意見那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匾粩[,任你什么難解之爭也就排解。這樣的人,誰不敬重呢?當(dāng)然,對四爺?shù)臒熥煲膊⒎侨珶o異議,轉(zhuǎn)年夏天就碰上了這么一碼。一九六二年夏,一位老家為蔡莊可卻在外面工作了一輩子的爺,回來了。據(jù)說他在城里當(dāng)了幾十年的銀行會計,身子瘦弱,可眼睛卻挺亮,露著狡猾的光——蔡莊人后來說起他;一看就不象個地道人!這位銀行老會計許是犯了什么錯誤吧,被人家下放回來了。先前在城里,靠著工資生活,也沒什么積蓄,來到蔡莊,自然也得干活吃飯。一個一輩子沒干過農(nóng)活的人,既無體力,又無技術(shù),倘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向人家學(xué),勤勤忌忌地在地里干,蔡莊人倒也不會對他說三道四,相反,人們還會幫助他。誰知他這個人不覺悶,自恃見多識廣,全不把蔡莊人放在限里。瞧吧,地頭休息的時候,就數(shù)他的話多,什么城里的汽車呀,樓房呀,公園呀,飯館呀……只要有人提個頭,他就能說上一大串兒,眉飛色舞,夸夸其談,就好象蔡莊人都是化外異民似的。這已經(jīng)讓許多爺輩的人感到不得勁兒了——雖然人們幾乎都樂意聽他所講的那些新鮮事??蓺饩涂蓺庠冢核尤桓矣诋?dāng)眾胡說四爺那煙嘴兒是假的!嘿,這下子,算是給他自己闖下了禍啦!那天,地頭休息的時候,他死乞白賴地非要看看四爺?shù)臒熥觳豢伞K臓敱緛碛憛捤嘧於嗌鄲鄢涯?,所以一直不肯給他看??涩F(xiàn)在當(dāng)著大家的面,又不好駁他的面子,只好沉吟了半晌,遞給了他。訛知他接過去,左瞧瞧,右看看,然后呵呵一笑,說:“四爺,不是我煞你的興致呀,我看你是上了那個把兄弟的當(dāng)啦!”“咋啦?”不只是四爺,所有的人聽了都不禁驀地一驚?!昂俸佟@翡翠煙嘴兒……嘿嘿,是假的!”“假的?”人們又是一驚,不禁轉(zhuǎn)過頭,盯住了蔡四爺。蔡四爺先是一驚,但又似乎很快就鎮(zhèn)靜了下來。他上前一把搶過自己的煙袋,往杯里猛地一揣,沖那老會計恨恨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人們許久都沒有說話,望望走去的蔡四爺,再望望被晾在那兒的銀行老會計,似乎一時間無所適從了。最后,帶工的生產(chǎn)隊(duì)長忽然站了起來,好象氣不打一處來似地叫了一聲:“都起來,干活啦!”人們一個個地站了起來,扛起鋤頭,走開去?!昂撸 辈恢钦l,故意憤憤然哼了一聲。銀行老會計忽然覺得自找沒趣,也蔫頭耷腦地站了起來。七月里,驕陽似火,棒子已經(jīng)長到一人多高了,鉆進(jìn)去鋤草,又悶又熱,讓人喘不過氣來。老會計鋤得慢,不一會兒就落在了別人的后頭。忽然,他聽見前面有人在說論.“哼,他知道個啥,不就會撥拉幾下算盤珠子么?看見人家有個好東西,心里不知咋饞得慌呢!”“可不,看他那樣兒就不地道!哼,沒長好心眼兒!”“噯,別理他!這種人理不得,他恨不得咱村里啥也沒有才好呢,他好逞能……”“哼,裝得倒象……銀行老會計忽然覺得頭腦發(fā)暈,腿腳無力,手中的鋤頭再也握不住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也許連蔡莊人自己也想象不到,他們會對敢于非議翡翠煙嘴的人那么厭惡。那事過去以后,銀行老會計心術(shù)不正的說法立即被全村人所接受,從此竟真的沒人愿意搭理他了,他的那些城里的新鮮事也不再有人要聽了。老會計沒想到捅了這么大的漏子,心里好些天都不自在。再說,他不熟農(nóng)作,掙不了多少工分,又不會過日子,連野菜野草都分不清,吃的也十分因難——那年鬧災(zāi)荒,人們都要利用工余去挖點(diǎn)野菜,以便回來摻到棒子面粥里。這一切對老會計來說,都足以使他陷入困境。幸好蔡四爺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又很有些涵養(yǎng)。他別扭了一些天之后,似乎覺得老會計有些可憐,便慢慢地改變了態(tài)度。一天,他提著自家挖到的一小筐灰菜,來到了老會計的家,說:“老哥,摻點(diǎn)這個吃吧,那點(diǎn)糧食哪夠呢?!崩蠒嬕姷讲趟臓斨鲃拥厍皝砜赐?,本已喜出望外,眼見他又送來了這么多的野菜,更加感激不盡,他急忙拉過四爺坐下,懊悔地說:“四哥,您不記恨我,這叫我怎么說才好呢……”第二天,又是工間休息的時候,老會計湊到蔡四爺身旁坐下,忽然從衣兜里掏出個老花鏡,對著四爺那煙嘴兒就照了起來。四爺本是坐在那里抽煙,見他這樣地照來照去.感到有些奇怪,想起他前些天講過的話,眼里突地又露出了慍怒之色。誰知就在這個時候,老會計卻說出了讓所有在場人都感到意外的話來:“哎呀,四哥,您這真是翡翠煙嘴呀!來來來,我再細(xì)看看?!辈趟臓斃懔?,不覺地交出了煙袋。人們也不禁一齊過頭來看。只見老會計拿著那花鏡和煙嘴兒,遠(yuǎn)瞧瞧,近看看,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了好半晌,末了,猛地一拍大腿,失聲叫道:“哎呀呀,四哥,兄弟我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啦,您瞧怎么著,我這一細(xì)看四,嘿,還真是一個上好的翡翠姻嘴呢!”就這幾句話,人們都露出了驚喜之色。蔡四爺?shù)难劬σ擦亮似饋怼@蠒嬘从媲?,愈說愈激動:“四哥,告訴你說吧,那年我跟我們經(jīng)理上一個大資本家家里去辦事,那個大資本家就有一個好煙嘴兒,據(jù)說是有個外國人出一輛福特牌小汽車他都沒換。我們?nèi)チ?,他還讓我們看了好半天呢。嗨,如今這一比呀,他那個煙嘴兒算個啥,您這才是件真寶貝呢!噯,您瞧這牙印兒,不是太祖皇上,誰能有這么好的牙口兒?”老會計這幾句話,說得人們都樂了。當(dāng)下有人就笑著對他說:“你可看好了啊,別明兒個交了封,又成假的啦?!薄皼]錯,沒錯,這回我算是看好啦!”老會計一邊斬釘截鐵地說,一邊連連點(diǎn)頭,以表示絕無再次看錯的可能了。蔡莊人厚道就厚道在這兒了:不管是誰有了錯處,只要肯于承認(rèn),人們便都不去計較。從那以后,人們對老會計果然又轉(zhuǎn)變了態(tài)色,重新熱情了起來;后來再聽他說東道西,人們便也都覺得饒有興味了——他畢竟比蔡莊人見識得多嘛!四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轉(zhuǎn)眼之間,就到了一九六五年的秋天了。這一天,蔡莊來了一位省文物公司的老張師傅,說是蔡莊一帶,本是古代群雄爭戰(zhàn)之地,千百年來,有許多古器流落民間,因此要來這里公價收購。他還說,這是個愛國的好事兒,要大家踴躍交售。既是好事兒,又能換錢兒,蔡莊人何樂不為?于是,一個個地爭著把老張師傅領(lǐng)進(jìn)家門,搬出了家中所有的老破玩意兒供他挑選——據(jù)說那東西愈舊愈破愈值錢。這老張師傅倒也不怕麻煩,挨家去看,去揀。然而,他又好象十分挑剔,轉(zhuǎn)了大半天,只收購了幾樣花瓶、瓦罐、銅錢什么的,給的錢也不象人們想象的那么多。只有八奶奶家的一卷又殘又舊的破畫兒,他令人意外地給了二百伍拾元錢!其實(shí)那張破畫兒不過既是畫了一只老虎,底下印了—大堆看不清是什么名字的亂戳子罷了。你說他不懂行吧,他還挺象那么回事,你說他懂行吧,他怎么亂給價錢?蔡莊人糊涂了?!昂?,俺看哪,這老張師傅也是個二百五!”“別這么說,人家到底是干這行的,錯不了。”人們的看法很不一致。末了,老張師傅要走了,許多人團(tuán)著送他。這時,有一個人說了話;“噯,老張師傅,您看見四爺?shù)聂浯湟鲎炝嗣??”不等老張師傅說話,一直站在旁邊的銀行老會計急忙出來阻攔:“嗨,別看啦,他不會賣給你的?!薄暗挂彩??!痹S多人附和。老張師傅立即面露遺憾之色。他說,“我一進(jìn)村就聽說了,特意上他家去,可他說啥也不給看。唉!”“噯,您要是不看看那只煙嘴啊,那可是白來一趟。”有人很替老張師搏惋惜?!翱刹?!”眾人也動了側(cè)隱之心。大隊(duì)支書思忖了一會兒,終于痛下決心似地對老張師傅說:“這樣吧,你別硬要買他的,我領(lǐng)你去。只是看—看,見識見識?!薄澳强珊谩!崩蠌垘煾禈妨?。支書發(fā)了話,別人還能說什么。于是,人們擁著老張師傅,—齊來到了四爺?shù)募?。四爺正在家中拾掇碼在院子角上的柴草,見這么多的人驟然光顧,不禁一驚。但他馬上就明白了眾人的來意。他對老張師傅笑著說:“哎呀,你昨又來啦?俺不是說了么,怕你看到眼睛里去摳不出來呢!”這時,支書走上前來,求情似地央及四爺,說:“四爺,您就給他看看,反正您不賣給他就是了嘛。他們干這行的人就有這個癮?!北娙艘娬f,也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勸:“四爺,您就給他看看。難道他真敢搶去不成?”這時,銀行老會計又插進(jìn)話來了:“四爺,我看還是別拿出來。干他們這行的,那嘴滑快著呢?;仡^不賣給他,他回去一張揚(yáng),保不準(zhǔn)往后還有大麻煩?!彼臓斅犃耍B連點(diǎn)頭“對!對!就是這么回事!”老張師傅見此,似乎越發(fā)地被他吊起了胃口,那眼神里簡直都冒出了饑渴難熬的光!他信誓旦旦地懇求道;“四爺(他也叫上四爺了),您就讓我開開眼吧,我保準(zhǔn)誰都不告訴!”四爺?shù)降资莻€憨厚的人,他見老張師傅這樣說,眾人又那樣勸,窘得滿臉通紅,熱汗都沁出來了。但他還是執(zhí)意不肯,歉疚似地擺著手,并把眾人向院門讓去:“哎呀,算了吧,算了吧。大家伙兒都忙……”恰在這時,一個小伙子眼尖,猛地瞅見了別在四爺懷里的煙袋。他趁四爺往外讓人,上去一把就將那煙袋抽了出來。他笑著嚷道:“四爺,您也真是的,看就看看唄,這又不是冰棍兒,一曬就化了?!彼臓斢悬c(diǎn)慌,下意識地伸手去奪。但那小伙子卻一個機(jī)靈的轉(zhuǎn)身,將煙袋遞給了老張師傅:“喏,可不許往兜里揣!”老張師傅接過煙袋,猶猶豫豫地不好意思就去看。他舉著煙袋說:“四爺,這……”四爺好象有了一點(diǎn)兒氣,可卻也不再過來奪。他略有幾分不悅地說:“看就看吧。先跟你說好了,你也不用給價,俺是死活不賣!”無比珍貴的裴翠煙嘴終于落在這位文物專家的手里了。人們都擠上去看,就好象從未見過似的。銀行老會計表現(xiàn)得忽然熱心起來,不等老張師傅說話,他就贊不絕口了:“怎么樣?沒見過吧?這可是個少見的寶貝呀!噯,眼神兒管用么?可別看花了眼!”大家都笑起來了;“嗨,老會計,你今兒個是咋的啦?咋話這么多?”然而,老會計卻好似興猶未盡,他拍著正在專心審視煙嘴的老張師傅的肩膀,無限感慨地說;“不是我冒犯您,別看您干了一輩子,您還真不一定能看得準(zhǔn)呢。您可別鬧了笑話,一頭栽在這兒呀!唉,那年我就辦了那么一回丟人現(xiàn)眼的事:一開頭,我愣沒認(rèn)出這是一件寶貝來,我還說什么假的呢?;仡^怎么著,不光四爺惱我,全襯人都惱我呢!”“怎么?”老張師傅忽然一怔,抬頭看了老會計一眼?!肮眹^的人們都笑了,“老會計,您就別提您那碼丟人的事兒啦。人家老張師傅是專家,難道能看錯么?”老張師傅重新低下頭去,繼續(xù)細(xì)細(xì)地端詳那托在掌上的煙嘴。他領(lǐng)上的橫紋條條皺出,眼神兒中閃爍著觀察與思考相結(jié)合的光……“嘿嘿嘿……怎么樣?看出門道來了么?”老會計瞇縫起雙眼,津津叨叨地嚼著他的話。老張師傅對著那煙嘴,好象在看,在聽,又在想。他一會兒看看煙嘴,一會兒抬頭望望站在一旁的蔡四爺,一會兒掃視一下圍觀的人們,一會兒又把目光在老會計的臉上久久地流連……他看了很久。開始,人們只是興奮、好奇,后來,就誰都不說話了。他們只是盯望著老張師傅的那張難以解釋的臉孔,愈來愈焦急地等待……終于,他說話了。他是用一種拿不定主意似的語氣沉吟著盼“嗯……嗯……四爺,不瞞您說吧……我十五歲開始跟著師傅干這行,四十年來走南闖北,什么樣的奇珍古寶我都見過,可您這煙嘴……嘿嘿……我還是頭一遭見呢?!薄澳吹降自趺粗??”人們都急了。老張師傅又看了一眼身邊的人們,這才說出了下面的話:“瞧這料子、這顏色、這紋路……真是絕啦!”“噢呀!”人們一聲驚嘆,表現(xiàn)出了無比幸福、無比滿足的喜色。銀行老會計似乎更加高興。他沖著老張師傅翹起了大拇指,說:“行!行!有眼力!”忽然,有人想起了什么,對老張師傅說:“噯,您給開開價兒看,眼下它能值多少錢?”老張師傅略一沉吟,然后決絕地說:“價……可不好開。無價之寶!無價之寶??!”“噢呀i”人們止不住又是一陣驚嘆。好幾個年輕人激動得甚至跳了起來?!耙?,咋說人家是專家呢!瞧,一眼就看出來啦!”眾人都忍不住夸贊起來。老張師傅被人們的夸獎、贊嘆弄得臉紅起來。他呵呵地笑了一陣兒,忽然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一邊將煙袋還給蔡四爺,一邊拉著他的胳膊說:“四爺,您過來一下,我有句要緊的話跟您說。”“啥要緊的話,說出來俺們也聽聽!”眾人哪里肯放過這樣的好機(jī)會,都七嘴八舌地叫。四爺也極高興,紅了臉,笑吟吟地說:“老張師傅,您就沖著兄弟爺兒們直說吧,俺蔡莊沒有背著人的事兒?!崩蠌垘煾迪肓讼?,笑著搖了搖頭,重新拉緊了四爺;“不。這個話,我非跟您一個人說不可。您這煙嘴太珍貴啦,所以,您務(wù)必聽聽我的忠告?!彼臓斝α?,一邊謙虛地?fù)u著頭,一邊跟著老張師傅走到了那堆柴草的后面。蔡莊人笑著嚷著,警告四爺:“四爺,小心點(diǎn)呀!他這就要把您的寶貝糊弄走啦!”在柴草垛后,老張師傅見沒人跟來,便把嘴湊近四爺?shù)亩叄州p聲然而也是十分懇切地叮囑:“四爺,就因?yàn)槟@寶貝確實(shí)少有,我才忠告您一句,往后,任是什么外地人來,您也別把這寶貝拿給人看啦!千萬!千萬!……”五自有老張師傅的那番忠告,蔡四爺對他那稀世之寶越發(fā)愛惜之至,他懷里的煙管換了嘴,據(jù)說那個翡翠煙嘴被深藏在一個漂亮的小匣柜里。又過了若干年,蔡四爺入了黃土;那煙嘴也給他帶到棺材里去了,他臨死之前這樣囑咐的。往后斷不了有來蔡莊走動的人提起蔡四爺和他的翡翠煙嘴,蔡莊人總是懷著無比的自豪對他人的缺乏眼福深表惋惜,只有老會計想著方兒回避著別人的追問。那煙嘴到底是……也許有人偶爾會有疑惑的一閃念,但究競有沒有誰去做一番認(rèn)真的研討或是略加一些猜測呢?反正呵,也沒有人再見到那個翡翠煙嘴了……1982年7月老舍:記懶人一間小屋,墻角長著些兔兒草,床上臥著懶人。他姓什么?或者因?yàn)閼械谜f,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大家只呼他為懶人,他也懶得否認(rèn)。在我的經(jīng)驗(yàn)中,他是世上第一個懶人,因此我對他很注意:能上“無雙譜”的總該是有價值的。幸而人人有個弱點(diǎn),不然我便無法與他來往;他的弱點(diǎn)是喜歡喝一盅。雖然他并不因愛酒而有任何行動,可是我給他送酒去,他也不堅(jiān)持到底的不張開嘴。更可喜的是三杯下去,他能暫時的破戒——和我說話。我還能舍不得幾瓶酒么?所以我成了他的好友。自然我須把酒杯滿上,送到他的唇邊,他才肯飲。為引誘他講話,我能不殷勤些?況且過了三杯,我只須把酒瓶放在他的手下,他自己便會斟滿的。他的話有些,假如不都是,很奇怪可喜的。而且極其天真,因?yàn)樗哪X子是懶于搜集任何書籍上的與旁人制造的話的。他沒有常識,因此他不討厭。他確是個寶貝,在這可厭的社會中。據(jù)他說,他是自幼便很懶的。他不記得他的父親是黃臉膛還是白凈無須:他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死去;他懶得問媽媽關(guān)于爸爸的事。他是媽媽的兒子,因?yàn)樗彩菓械煤苡袀€模樣兒。旁的婦女是孕后九或十個月就生產(chǎn)。懶人的媽媽懷了他一年半,因?yàn)閼械蒙a(chǎn)。他的生日,沒人曉得;媽媽是第一個忘記了它,他自然想不起問。他的媽媽后來也死了,他不記得怎樣將她埋葬。可是,他還記得媽媽的面貌。媽媽,雖在懶人的心中,也難免被想念著;懶人借著酒力嘆了一口十年未曾嘆過的氣;淚是終于懶得落的。他入過學(xué)。懶得記憶一切,可是他不能忘記許多小四方塊的字,因?yàn)閷W(xué)校里的人,自校長至學(xué)生,沒有一個不象活猴兒,終日跳動;所以他不能不去看那些小四方塊,以得些安慰。最可怕的記憶便是“學(xué)生”。他想不出為何他的懶媽將他送入學(xué)校去,或者因?yàn)樗肓藢W(xué),她可以多心靜一些?苦痛往往逼迫著人去記憶。他記得“學(xué)生”——一群推他打他擠他踢他罵他笑他的活猴子。他是一塊木頭。被猴子們向四邊推滾。他似乎也畢過業(yè),但是懶得去領(lǐng)文憑?!袄献拥男闹械降子袀€‘無為’縈繞著,我連個針尖大的理想也沒有?!彼扬嬃税肫堪拙?,閉著眼說?!叭祟惖募姞幎际浅鲇诤檬潞脛樱杭偃缛硕甲兂晒饦浠蛎坊?,世上當(dāng)怎樣的芬香靜美?”我故意誘他說話。他似乎沒有聽見,或是故意懶得聽別人的意見。我決定了下次再來,須帶白蘭地;普通的白酒還不夠打開他的說話機(jī)關(guān)的。白蘭地果然有效,他居然坐起來了。往常他向我致敬只是閉著眼,稍微動一動眉毛。然后,我把酒遞到他的唇邊,酒過三杯,他開始講話,可是始終是躺在床上不起來。酒喝足了,在我告辭之際,他才肯指一指酒瓶,意思是叫我將它挪開;有的時候他連指指酒瓶都覺得是多事。白蘭地得著了空前的勝利,他坐起來了!我的驚異就好似看見了死人復(fù)活。我要盤問他了?!芭笥?,”我的聲音有點(diǎn)發(fā)顫,大概因?yàn)槭怯畜@有喜,“朋友,在過去的經(jīng)驗(yàn)中,你可曾不懶過一天或一回沒有呢?”“天下有多少事能叫人不懶一整天呢?”他的舌頭有點(diǎn)僵硬。我心中更喜歡了:被酒激硬的舌頭是最喜歡運(yùn)動的。“那么,不懶過一回沒有呢?”他沒當(dāng)時回答我。我看得出,他是搜尋他的記憶呢。他的臉上有點(diǎn)很近于笑的表示——這不過是我的猜測,我沒見過他怎樣笑。過了好久,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喝下一杯酒,慢慢的說:“有過一次。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設(shè)若我今年是四十歲——沒心留意自己的歲數(shù)——那必是我二十來歲的事了?!彼滞nD住了。我非常的怕他不再往下說,可是也不敢促迫他;我等著,聽得見我自己的心跳?!澳阏f,什么事足以使懶人不懶一次?!彼凸露〉膯柫宋乙痪?。我一時找不到相當(dāng)?shù)拇鸢?;不知道是怎么想起來的,我這么答對了他:“愛情,愛情能使人不懶?!薄澳闶莻€聰明人!”他說。我也吞了一大口白蘭地,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他的眼合成一道縫,好象看著心中正在構(gòu)成著的一張圖畫。然后象自己念道:“想起來了!”我連大氣也不敢出的等著?!耙恢旰L臉洌彼蟾攀切稳菟睦锬膹埉?,“第一次見著她,便是在海棠樹下。開滿了花,象藍(lán)天下的一大團(tuán)雪,圍著金黃的蜜蜂。我與她便躺在樹下,臉朝著海棠花,時時有小鳥踏下些花片,象些雪花,落在我們的臉上,她,那時節(jié),也就是十幾歲吧,我或者比她大一些。她是媽媽的娘家的;不曉得怎樣稱呼她,懶得問。我們躺了多少時候?我不記得。只記得那是最快活的一天:聽著蜂聲,閉著眼用臉承接著花片,花蔭下見不著陽光,可是春氣吹拂著全身,安適而溫暖。我們倆就象埋在春光中的一對愛人,最好能永遠(yuǎn)不動,直到宇宙崩毀的時候。她是我理想中的人兒。她和媽媽相似——愛情在靜里享受。別的女子們,見了花便折,見了鏡子就照,使人心慌意亂。她能領(lǐng)略花木樣的戀愛;我是討厭蜜蜂的,終日瞎忙。可是在那一天,蜜蜂確是不錯,它們的嗡嗡使我半睡半醒,半死半生;在生死之間我得到完全的恬靜與快樂。這個快樂是一睜開眼便會失去的?!彼nD了一會兒,又喝了半杯酒。他的話來得流暢輕快了:“海棠花開殘,她不見了。大概是回了家,大概是。臨走的那一天,我與她在海棠樹下——花開已殘,一樹的油綠葉兒,小綠海棠果頂著些黃須——彼此看著臉上的紅潮起落,不知起落了多少次。我們都懶得說話。眼睛交談了一切。”“她不見了,”他說得更快了?!白匀粦械萌ゴ蚵?,更提不到去找她。想她的時候,我便在海棠樹下靜臥一天。第二年花開的時候,她沒有來,花一點(diǎn)也不似去年那么美了,蜂聲更討厭。”這回他是對著瓶口灌了一氣?!坝挚匆娝?,已長成了個大姑娘。但是,但是,”他的眼似乎不得力的眨了幾下,微微有點(diǎn)發(fā)濕,“她變了。她一來到,我便覺出她太活潑了。她的話也很多,幾乎不給我留個追想舊時她怎樣靜美的機(jī)會了。到了晚間,她偷偷的約我在海棠樹下相見。我是日落后向不輕動一步的,可是我答應(yīng)了她;愛情使人能不懶了,你是個聰明人。我不該赴約,可是我去了。她在樹下等著我呢?!氵€是這么懶?’這是她的第一句話,我沒言語?!阌浀们皫啄?,咱們在這花下?’她又問,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出于不得已?!Γ 龂@了一口氣,‘假如你也能不懶了;你看我!’我沒說話?!鋵?shí)你也可以不懶的;假如你真是懶得到家,為什么你來見我?你可以不懶!咱們——’她沒往下說,我始終沒開口,她落了淚,走開。我便在海棠下睡了一夜,懶得再動。她又走了。不久聽說她出嫁了。不久,聽說她被丈夫給虐待死了。懶是不利于愛情的。但是,她,她因不懶而喪了一朵花似的生命!假如我聽她的話改為勤謹(jǐn),也許能保全了她,可也許喪掉我的命。假如她始終不改懶的習(xí)慣,也許我們到現(xiàn)在還是同臥在海棠花下,雖然未必是活著,可是同臥在一處便是活著,永遠(yuǎn)的活著。只有成雙作對才算愛,愛不會死!”“到如今你還想念著她?”我問?!昂撸蔷褪悄谴纹屏藨薪涞膽土P!一次不懶,終身受罪;我還不算個最懶的人?!彼峙P在床上。我將酒瓶挪開。他又說了話:“假如我死去——雖然很懶得死——請把我埋在海棠花下,不必費(fèi)事買棺材。我懶得理想,可是既提起這件事,我似乎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臥在海棠花下——受著永遠(yuǎn)的懲罰!”過了些日子,我果然將他埋葬了。在上邊臨時種了一株海棠;有海棠樹的人家沒有允許我埋人的。余華: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柏油馬路起伏不止,馬路像是貼在海浪上。我走在這條山區(qū)公路上,我像一條船。這年我十八歲,我下巴上那幾根黃色的胡須迎風(fēng)飄飄,那是第一批來這里定居的胡須,所以我格外珍重它們。我在這條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經(jīng)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讓我聯(lián)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著它們呼喚他們的綽號。所以盡管走了一天,可我一點(diǎn)也不累。我就這樣從早晨里穿過,現(xiàn)在走進(jìn)了下午的尾聲,而且還看到了黃昏的頭發(fā)。但是我還沒走進(jìn)一家旅店。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們都不知道前面是何處,前面是否有旅店。他們都這樣告訴我:“你走過去看吧?!蔽矣X得他們說的太好了,我確實(shí)是在走過去看??墒俏疫€沒走進(jìn)一家旅店。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旅店操心。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車。那時是中午,那時我剛剛想搭車,但那時僅僅只是想搭車,那時我還沒為旅店操心,那時我只是覺得搭一下車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輛汽車揮手,我努力揮得很瀟灑??赡莻€司機(jī)看也沒看我,汽車和司機(jī)一樣,也是看也沒看,在我眼前一閃就他媽的過去了。我就在汽車后面拼命地追了一陣,我這樣做只是為了高興,因?yàn)槟菚r我還沒有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車消失之后,然后我對著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馬上發(fā)現(xiàn)笑得太厲害會影響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著我就興致勃勃地繼續(xù)走路,但心里卻開始后悔起來,后悔剛才沒在瀟灑地?fù)]著的手里放一塊大石子?,F(xiàn)在我真想搭車,因?yàn)辄S昏就要來了,可旅店還在它媽肚子里。但是整個下午竟沒再看到一輛汽車。要是現(xiàn)在再攔車,我想我準(zhǔn)能攔住。我會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車都會在我耳邊來個急剎車。然而現(xiàn)在連汽車的馬達(dá)聲都聽不到?,F(xiàn)在我只能走過去看了。這話不錯,走過去看。公路高低起伏,那高處總在誘惑我,誘惑我沒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個高處,中間是一個叫人沮喪的弧度。盡管這樣我還是一次一次地往高處奔,次次都是沒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處奔去。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車。汽車是朝我這個方向停著的,停在公路的低處。我看到那個司機(jī)高高翹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機(jī)的腦袋我看不見,他的腦袋正塞在車頭里。那車頭的蓋子斜斜翹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車箱里高高堆著籮筐,我想著籮筐里裝的肯定是水果。當(dāng)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駕駛室里應(yīng)該也有,那么我一坐進(jìn)去就可以拿起來吃了。雖然汽車將要朝我走來的方面開去,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方向。我現(xiàn)在需要旅店,旅店沒有就需要汽車,汽車就在眼前。我興致勃勃地跑了過去,向司機(jī)打招呼:“老鄉(xiāng),你好?!彼緳C(jī)好像沒有聽到,仍在撥弄著什么?!袄相l(xiāng),抽煙?!边@時他才使了使勁,將頭從里面拔出來,并伸過來一只黑乎乎的手,夾住我遞過去的煙。我趕緊給他點(diǎn)火,他將煙叼在嘴上吸了幾口后,又把頭塞了進(jìn)去。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過我的煙,他就得讓我坐他的車。我就繞著汽車轉(zhuǎn)悠起來,轉(zhuǎn)悠是為了偵察籮筐的內(nèi)容??墒俏铱床磺澹闳ナ褂帽亲勇?,聞到了蘋果味。蘋果也不錯,我這樣想。不一會他修好了車,就蓋上車蓋跳了下來。我趕緊走上去說:“老鄉(xiāng),我想搭車?!辈涣纤煤诤鹾醯氖滞屏宋乙话?,粗暴地說:“滾開?!蔽覛獾脽o話可說,他卻慢慢悠悠打開車門鉆了進(jìn)去,然后發(fā)動機(jī)響了起來。我知道要是錯過這次機(jī)會,將不再有機(jī)會。我知道現(xiàn)在應(yīng)該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側(cè),也拉開車門鉆了進(jìn)去。我準(zhǔn)備與他在駕駛室里大打一場。我進(jìn)去時首先是沖著他吼了一聲:“你嘴里還叼著我的煙。”這時汽車已經(jīng)活動了。然而他卻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來,這讓我大惑不解。他問:“你上哪?”我說:“隨便上哪?!彼钟H切地問:“想吃蘋果嗎?”他仍然看著我?!澳沁€用問?!薄暗胶竺嫒ツ冒??!彼哑囬_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駕駛室爬到后面去嗎?于是我就說:“算了吧?!彼f:“去拿吧?!彼难劬€在看著我。我說:“別看了,我臉上沒公路。”他這才扭過頭去看公路了。汽車朝我來時的方向馳著,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著窗外,和司機(jī)聊著天?,F(xiàn)在我和他已經(jīng)成為朋友了。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在個體販運(yùn)。這汽車是他自己的,蘋果也是他的。我還聽到了他口袋里面錢兒叮當(dāng)響。我問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他說“開過去看吧?!边@話簡直像是我兄弟說的,這話可真親切。我覺得自己與他更親近了。車窗外的一切應(yīng)該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讓我聯(lián)想起來了另一幫熟悉的人來了,于是我又叫喚起另一批綽號來了?,F(xiàn)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這汽車這司機(jī)這座椅讓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車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對我們來說無關(guān)緊要,我們只要汽車在馳著,那就馳過去看吧??墒沁@汽車拋錨了。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戀愛說給我聽,正要說第一次擁抱女性的感覺時,這汽車拋錨了。汽車是在上坡時拋錨的,那個時候汽車突然不叫喚了,像死豬那樣突然不動了。于是他又爬到車頭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來,腦袋又塞了進(jìn)去。我坐在駕駛室里,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翹起,但上嘴唇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他的屁股??晌衣牭玫剿捃嚨穆曇簟_^了一會他把腦袋拔了出來,把車蓋蓋上。他那時的手更黑了,他的臟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過來?!靶藓昧耍俊蔽覇枴巴炅?,沒法修了?!彼f。我想完了,“那怎么辦呢?”我問?!暗戎瓢?。”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仍在汽車?yán)镒恢撛趺崔k。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來了。那個時候太陽要落山了,晚霞則像蒸氣似地在升騰。旅店就這樣重又來到了我腦中,并且逐漸膨脹,不一會便把我的腦袋塞滿了。那時我的腦袋沒有了,腦袋的地方長出了一個旅店。司機(jī)這時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廣播操,他從第一節(jié)做到最后一節(jié),做得很認(rèn)真。做完又繞著汽車小跑起來。司機(jī)也許是在駕駛室里呆得太久,現(xiàn)在他需要鍛煉身體了??粗谕饷婊顒?,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開車門也跳了下去。但我沒做廣播操也沒小跑。我在想著旅店和旅店。這個時候我看到坡上有五個人騎著自行車下來,每輛自行車后座上都用一根扁擔(dān)綁著兩只很大的籮筐,我想他們大概是附近的農(nóng)民,大概是賣菜回來。看到有人下來,我心里十分高興,便迎上去喊道:“老鄉(xiāng),你們好?!蹦俏鍌€人騎到我跟前時跳下了車,我很高興地迎了上去,問:“附近有旅店嗎?”他們沒有回答,而是問我:“車上裝的是什么?”我說:“是蘋果?!彼麄兾迦送浦孕熊囎叩狡嚺?,有兩個人爬到了汽車上,接著就翻下來十筐蘋果,下面三個人把筐蓋掀開往他們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時間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那情景讓我目瞪口呆。我明白過來就沖了上去,責(zé)問:“你們要干什么?”他們誰也沒理睬我,繼續(xù)倒蘋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喊道:“有人搶蘋果啦!”這時有一只拳頭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來了,我被打出幾米遠(yuǎn)。爬起來用手一摸,鼻子軟塌塌地不是貼著而是掛在臉上,鮮血像是傷心的眼淚一樣流??僧?dāng)我看清打我的那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大漢時,他們五人已經(jīng)跨上自行車騎走了。司機(jī)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著大口大口喘氣,他剛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點(diǎn)也不知道剛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可他根本沒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讓他的鼻子掛起來。我跑過去對著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蘋果被搶走了?!彼@才轉(zhuǎn)身看了我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越來越高興,我發(fā)現(xiàn)他是在看我的鼻子。這時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騎著自行車下來了,每輛車后面都有兩只大筐,騎車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們蜂擁而來,又立刻將汽車包圍。好些人跳到汽車上面,于是裝蘋果的籮筐紛紛而下,蘋果從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樣流了出來。他們都發(fā)瘋般往自己筐中裝蘋果。才一瞬間工夫,車上的蘋果全到了地下。那時有幾輛手扶拖拉機(jī)從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機(jī)也停在汽車旁,跳下一幫大漢開始往拖拉機(jī)上裝蘋果,那些空了的籮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時的蘋果已經(jīng)滿地滾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著撿蘋果。我是在這個時候奮不顧身撲上去的,我大聲罵著:“強(qiáng)盜!”撲了上去。于是有無數(shù)拳腳前來迎接,我全身每個地方幾乎同時挨了揍。我支撐著從地上爬起來時,幾個孩子朝我擊來蘋果,蘋果撞在腦袋上碎了,但腦袋沒碎。我正要撲過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腳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喚一聲,可嘴巴一張卻沒有聲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來了,只能看著他們亂搶蘋果。我開始用眼睛去尋找那司機(jī),這家伙此時正站在遠(yuǎn)處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現(xiàn)在自己的模樣一定比剛才的鼻子更精彩了。那個時候我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著這些使我憤怒極頂?shù)囊磺?。我最憤怒的是那個司機(jī)。坡上又下來了一些手扶拖拉機(jī)和自行車,他們也投入到這場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蘋果越來越少,看著一些人離去和一些人來到。來遲的人開始在汽車上動手,我看著他們將車窗玻璃卸了下來,將輪胎卸了下來,又將木板撬了下來。輪胎被卸去后的汽車顯得特別垂頭喪氣,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則去撿那些剛才被扔出去的籮筐。我看著地上越來越干凈,人也越來越少。可我那時只能看著了,因?yàn)槲疫B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只能讓目光走來走去?,F(xiàn)在四周空蕩蕩了,只有一輛手扶拖拉機(jī)還停在趴著的汽車旁。有個人在汽車旁東瞧西望,是在看看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拿走??戳艘魂嚭蟛乓粋€一個爬到拖拉機(jī)上,于是拖拉機(jī)開動了。這時我看到那個司機(jī)也跳到拖拉機(jī)上去了,他在車斗里坐下來后還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著的是我那個紅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搶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錢,還有食品和書??伤盐业谋嘲鼡屪吡?。我看著拖拉機(jī)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聽到它的聲音,可不一會連聲音都沒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靜下來,天也開始黑下來。我仍在地上坐著,我這時又饑又冷,可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起來。我爬起來時很艱難,因?yàn)槊縿右幌氯砭蛣×业靥弁?,但我還是爬了起來。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車旁邊。那汽車的模樣真是慘極了,它遍體鱗傷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體鱗傷了。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沒有,只有遍體鱗傷的汽車和遍體鱗傷的我。我無限悲傷地看著汽車,汽車也無限悲傷地看著我。我伸出手去撫摸了它。它渾身冰涼。那時候開始起風(fēng)了,風(fēng)很大,山上樹葉搖動時的聲音像是海濤的聲音,這聲音使我恐懼,使我也像汽車一樣渾身冰涼。我打開車門鉆了進(jìn)去,座椅沒被他們撬去,這讓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駕駛室里躺了下來。我聞到了一股漏出來的汽油味,那氣味像是我身內(nèi)流出的血液的氣味。外面風(fēng)越來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開始感到暖和一點(diǎn)了。我感到這汽車雖然遍體鱗傷,可它心窩還是健全的,還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窩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尋找旅店,沒想到旅店你竟在這里。我躺在汽車的心窩里,想起了那么一個晴朗溫和的中午,那時的陽光非常美麗。我記得自己在外面高高興興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親正在屋內(nèi)整理一個紅色的背包,我撲在窗口問:“爸爸,你要出門?”父親轉(zhuǎn)過身來溫和地說:“不,是讓你出門?!薄白屛页鲩T?”“是的,你已經(jīng)十八了,你應(yīng)該去認(rèn)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后來我就背起了那個漂亮的紅背包,父親在我腦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歡快地沖出了家門,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陳染:空的窗孤獨(dú)的人最常光顧的地方是郵局。老人是在兩年前的黃昏時分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無論你相信抑或不相信,他都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表現(xiàn)出堅(jiān)定不移的信念。兩年前有一天沉悶而陰郁的下午。綿綿的雨霧終于在嘶嘶啦啦糾纏了七天七夜之后打住,太陽灼熱的光射像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從太陽應(yīng)該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來,橫亙在鼠街的中央地帶,這時已是遲暮時分。老人正站在街邊觀望著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半臉頰亮在陽光里,另一半臉頰埋在陰影里,于是,他把自己的臉完全拉進(jìn)街角的一級高臺階上面的陰影里邊去。這舉動與他的心境有關(guān)。比如,有一天夜晚,我送兩個朋友去車站,一個男一個女,這男人和女人本身并無故事,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在來我家做客之前并不相識。我要說的是在我送別他們的時候,那場景所給予我的對人生的一點(diǎn)小感悟。那女人外觀艷麗且凄涼,黑黑的長發(fā)披散著被夜風(fēng)撫弄得時起時落,飄飄揚(yáng)揚(yáng),像一面柔軟的黑色緞旗,眼睛大大地洞張著,里面盛滿憂郁,在黑夜中閃閃爍爍,楚楚動人。作為女人,我對擁有這種眼睛和神韻的同類,會從心靈里某個深深的部位產(chǎn)生一種疼痛感,這個格調(diào)總與我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相投合。她剛剛離了婚,從遙遠(yuǎn)的北方城市逃到我生活的這個城市。當(dāng)時,夜色已經(jīng)很濃稠,車站正好有一盞路燈突兀地亮著,在四際茫茫黑暗中,這燈光給人以突然的暴露感。我們?nèi)齻€人在站牌下站定后我所看到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臉躲進(jìn)身后一條電線桿的瘦長的陰影里。隨即,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也閃了一下身,躲開那令人暴露的燈光,和她并排而立,腳下踏著那條橫臥在鼠街車站的電線桿的影子,我們倆從頭到腳被電線桿的影子保護(hù)起來。我們的對面,在光禿禿四處無藏的光亮里,那男人(我當(dāng)時在自己心里把他塑造得完美無缺,我熱戀著我自己想象而成的男人,而這男人其實(shí)與他關(guān)系不大)樂呵呵迎視而站,眼睛安然地裸露在光芒之下,他是從一個邊遠(yuǎn)的南方小城過五關(guān)斬六將殺進(jìn)我生活的這個文化氛圍很濃的城市工作,并且很快又將離開我到一個遙遠(yuǎn)的國度去學(xué)習(xí),因此,他心中充滿信心和希望,并不因離開我而覺失去什么。我的這個對于人生的一點(diǎn)小感悟就是在此時產(chǎn)生的:倘若你在任何一種光芒里——比如目光、陽光、燈光——看到兩個或三個或四個人聚在一起,他們每個人對于光芒的或迎視或背立的選擇,決不只是一種偶然為之的空間位置,那絕對與心境有關(guān),似乎是很隨意的站立位置,但那卻是一種必然的結(jié)局。兩年來,種種回憶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與光亮這個既相悖又貫通的生命問題。這個問題與我下面的故事有關(guān)。那一天,在陰雨初晴的黃昏時分,老人被忽然綻開的陽光逼到鼠街東側(cè)的高臺階上邊的陰影里邊去。高臺階的上邊正好陳染空的窗是一家小郵局。七天七夜的綿雨過后,郵局里顯得格外繁忙。孤獨(dú)的老人,忽然發(fā)現(xiàn)在死寂的生活中有一塊角落與全世界相連,人們在這里與遠(yuǎn)在太平洋那一邊的親人愛友清晰地說著話,一個女孩在走出電話間時,神采飛揚(yáng)地說,她剛剛聽到了紐約清晨清掃街道的灑水車的聲音。老人心中莫名地激動起來,這里還是疲倦的黃昏,而太平洋的那一邊已是陽光初照的清晨了,歐,世界有這樣大!老人興味十足地在郵局里觀看起來。有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排隊(duì)寄發(fā)郵政快件,有人慢吞吞把信封投進(jìn)四平八穩(wěn)的信箱,還有人四處借著鋼筆或圓珠筆,以便填寫電報內(nèi)容。有個面色蒼白得好像沒有溫度的年輕女人,握著電話筒,光流淚出不了聲。這個女人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幾天后,他在另外一個地方又見到了這個年輕女人。老人連續(xù)好多天在郵局里進(jìn)進(jìn)出出四處張望。有一天,他正在被這個繁忙的孤獨(dú)世界所感動,想著自己的這一生似乎沒有收到過什么人的信、并考慮著給什么人寫封信的時候,忽然他聽到一個很年輕的聲音從身邊掠過:“有病,有病,肯定這人有病?!崩先说哪抗庾冯S著那聲音,那聲音是一位身穿墨綠色郵電部門工作服的小伙子發(fā)出的,他走到柜臺里,和一位穿同樣服裝的姑娘指指點(diǎn)點(diǎn)。老人湊過去,看到他們正嘲笑地議論一封信的信封。老人戴起老花鏡,看到那信封上寫:北京八寶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區(qū)第一百零五號收。老人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他立刻想起兩天前在老伴兒去世后的她的第一個生辰日。那一天,他熄滅了房間里所有的電燈,燃起三支蠟燭,在昏黃的燭光下,他笨手笨腳包了五十九個一寸大的餃子。老伴兒去世時正好五十九歲。然后,他把這五十九個小餃子拋灑在鼠街西頭的一條通往遠(yuǎn)處的污水河里。河水像一只龐大的鐵鍋里的沸水,跌宕跳躍,小餃子落到河水里猶若水耗子一般上下竄起,最后被河水跳著舞帶走了??墒牵鋈?,老人望著那遠(yuǎn)去的河水哭泣起來,說餃子忘記煮了,還是生的。那一天,正是晚飯前,太陽的余暉把河水涂染成讓人心疼的血紅,我正好站在河邊,便走上去安慰老人說:陰間的吃法與我們陽間的吃法不同,餃子煮熟再吃是我們陽間的吃法,若按陽間的吃法把煮熟的餃子拋灑河中,你的老伴兒肯定在陰間無法收到。老人抬起頭望望我,似乎得到安慰。他說他好像見過我,在郵局里,我舉著話筒光流淚不出聲。然后他就走了。我就是在那一天認(rèn)識的老人。那時,我還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交談,像正常人一樣看到光明或逃開光明。還是先把我放在一邊。繼續(xù)說老人的故事。我與這個故事的關(guān)系,到最后你便可以發(fā)現(xiàn)。那一天,老人回到家,給老伴兒寫封信的欲望撞擊著他,他在房間里走過來走過去,坐不下去站不起來,最后終于沒有寫。沒有寫的原因很簡單,他要訴說的太多太多,以至無法落筆,無法開頭和結(jié)尾,只好選擇沉默。正像我們太親太近的人,你無法描寫他一樣。你能夠訴說或描寫的對象,必須具備一個條件,那就是與你的距離,沒有距離,也就無法存在訴說和描寫。老人把神思拉回到郵局里,望望眼前那封投寄“北京八寶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區(qū)第一百零五號收”的信出了聲?!蹦贻p人,我要找你們郵局的局長?!彼f。那個穿郵局制服的青年抬起頭,看看老人莊嚴(yán)的面孔。擁有這種面孔的人肯定是有非見局長不可的事,是糊弄不走拒絕不了的。青年入朝著一個什么方向都不是的空中一指:那兒。老人樓上樓下左邊右邊花了十七八分鐘時間,在第七與第八之間沒有房號的房間里的第七十八號茶杯前終于找到郵政局長,在這個不大的郵局里。老人氣喘吁吁掏出自己的證件,自我介紹說他是鼠街中心小學(xué)的退休教師,退休的時候正好老伴兒又去世了,他活著沒有了希望,沒有人需要他,他希望局長能給他一份工作,他不要錢只是義務(wù)勞動。局長先是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后來他被老人眼角里渾濁的水花以及他那種為別人所掌握的懸而未定的希望感所造成的抽搐的嘴角所感動,“那么你能做什么呢?”老人立刻來了精神,說:“我可以投送那些無法送達(dá)的死信?!本珠L很是痛快,“好了,就這樣吧,每月我們發(fā)給你四十元就算補(bǔ)助費(fèi)?!薄爸x謝,謝謝!”老人一下子充實(shí)起來,輕盈起來,光亮起來。步伐鏗鏗然,螺旋下樓。手里攥著第一封將要去送的死信。這是兩年前一個很晴朗的午日所發(fā)生的事。就在那天,忽然之間,老人那無所依恃于世界又無人需要于他的孤獨(dú)感,在那個午日的矮矮的兩層樓梯的旋轉(zhuǎn)中消失殆盡。生命又回到老人的軀體上,他覺得自己又活得充實(shí)而有意義起來,像他當(dāng)年在鼠街中心小學(xué)與孩子們在一起時一樣,盡管“b、p、m”“人與入字的不同”他講了四十二年之久,但他從沒有重復(fù)感,每一次講都如第一次。就像一個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看見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一樣,就像熱愛生命的老赫爾曼·黑塞認(rèn)為我們的生命永遠(yuǎn)是出生后的第一天一樣??墒?,又在忽然之間,黑暗降臨了。就是現(xiàn)在。老人正坐在兩年前他在第七與第八之間沒有房號的房間里的第七十八號茶杯前找到的郵局局長面前?!澳銘?yīng)該在家里休息了,人應(yīng)該服老,腿腳怎么也是不如年輕時候?!本珠L表情沉痛,咬著牙說出了這幾句話,他知道這個決定對老人意味著什么。老人把頭低埋在兩腿上,腰骨彎塌下來,一動不動,像一只風(fēng)干了的人形標(biāo)本。一行渾濁的老淚在他那被皺紋縱橫切割的臉頰上左右徘徊,綿延而下,終于掉在老人肥肥的褲腳上。半個月前,老人在郵局門外的高臺階上摔了一跤,右膝擦破了皮肉,濃黯的血滴順著小腿爬到腳面上。換在年輕人身上,這點(diǎn)傷本不算什么,可是老人的右膝卻一日日鼓脹起來,髕骨浮腫起來。醫(yī)生說是軟組織損傷所造成的積液,需臥床十天?!罢埬隳芾斫馕覀?,我們必須對你負(fù)責(zé)任。”郵局局長接著說。他看了看老人,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口袋,“兩年來你為我們工作,我們非常感謝!這是給你的一點(diǎn)心意?!崩先祟^也沒抬,生命的意義都沒有了,心意還算什么呢。局長重重嘆了一聲,又從抽屜里取出一樣?xùn)|西,“這是最后一封死信。”老人抬了頭,看了看那牛皮紙信封上的字:北京鼠街每天太陽初升時分開窗眺望的女人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淹沒在盛滿眼眶的絕望里。這時候,我并沒有無端消失。這兩年中,在老人從送達(dá)死信的重任中重新找回生命的意義的時候,有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為珍貴的。那是一個普通得令人無法回憶出任何天氣特征的下午,我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一個人忽然站在我面前,這久散而去的人(就是那位被我想象加工而成的令我迷戀的男人)終于從一個遙遠(yuǎn)的國度回到我身邊,我激動又委屈地流著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輕輕撫摸著我瘦削的肩,臉頰埋在我的長發(fā)和肩胛骨里蹭來蹭去,像是從未離開過我、也從未遺忘過我一樣。我便把脊背像貓一樣弓起來,低低呻吟一聲。我知道他永遠(yuǎn)不會完全屬于我一個人,正像我的精神不能完全屬于他一樣。無論世人承認(rèn)抑或不承認(rèn),我們無法做到一生只愛一個男人或女人,而那些愛的確是真誠的,只要能夠稱作愛。這是事實(shí)。性關(guān)系并不是愛的全部關(guān)系。即使這樣,我仍然為他奉獻(xiàn)了巨大代價。就在這天,他的到來,使那潛藏在我身體里的曠日已久的障礙,終于徹底形成了。我失去了同得到的一樣珍貴的東西。這世界總是很公平。后邊你將會知道這一切。還是先把我放下,繼續(xù)講老人的故事。老人那天蹣跚地走出郵局不大的大門,手里攥著那封死信。他心里郁郁地盤算起來,最后一封死信!果真到了最后的時刻嗎?他想起曾經(jīng)在一份報紙上看到一幅漫畫,畫面是一個活得非常帶勁的男人說:“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要付房子的貸款,車子的貸款,錄像機(jī)的貸款……”當(dāng)時,老人立刻就把這個問題擺在自己面前讓自己回答: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每天或每兩天就會得到一封死信,然后要設(shè)法把它送到稀奇古怪的死信的主人手里;有一天也許我自己也會得到一封什么人寄來的死信。老人覺得無論去送達(dá)陌生人的死信,還是等待一封寄給自己的未知的死信,都是活下去的偉大的理由。而現(xiàn)在,這個理由終于到達(dá)了存在的邊緣,送完這封死信,理由就不復(fù)存在了。最后的時刻到了。最后的時刻果真到了。老人打開家門。悶了一天的房子有一股霉味,墻壁由于連日陰雨而浮了一層綠茸茸的東西。在他進(jìn)屋的一瞬間,啪啦一聲重重的脆響濺在地上,一堆細(xì)細(xì)碎碎的白玻璃在響聲里攤在地上,老人遲緩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玻璃上時,是在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半分鐘之后。老伴兒的遺像埋沒在碎玻璃里掙扎著朝他微笑,長長的奇怪的笑容從剛才那一聲爆破聲里扭曲地綻出,在多種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里變了形。墻壁的潮濕使掛著鏡框的貼鉤連著一層白白的灰皮一同脫落下來。老人彎下身,受傷的右膝發(fā)出鐵器生銹一般吱吱的叫聲,他撫去那笑容上閃閃爍爍的白玻璃,但是,那長長的穿越了兩年多歲月的微笑終于在破碎聲中折斷。他把老伴兒的劃破的遺像拾起來,放在床上躺下,不知所措。他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圈,然后便開始像往常那樣找東西。找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反正他找了起來。兩年來,老人的家什零亂不堪,找什么什么準(zhǔn)找不到,而不找什么什么準(zhǔn)在那兒等著人去拿。所以老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當(dāng)想找什么時就不想找到什么的思維方式,那樣一來,不想找到什么什么興許反倒自己跳出來??墒牵@會兒老人腦子里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還是頑強(qiáng)地找起來。他先是在堆放鐵釘、改錐、瓶蓋起子一類小東西的抽屜里翻到一根麻繩,他猶豫著打了個死結(jié),套在床翅上試了試,結(jié)果一拉,那繩子就斷了。老人失望地把它丟在一邊,又去找。他走到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有點(diǎn)昏暗,他看看懸在墻角半空的角柜,角柜上堆滿雪花膏、梳子、刷子之類的小用品,老伴兒活著的時候,那些小用品曾經(jīng)非常有活氣,晶亮著絢麗著呼喚主人?,F(xiàn)在,它們覆蓋在一層灰蒙蒙的塵埃之下黯然失色。他打開一瓶雪花膏,那膏狀物已經(jīng)干枯發(fā)黃,他嗅了嗅,隱約還有一絲香味。一種想把這個干枯發(fā)黃的東西吃下去的欲望占領(lǐng)了他,他猶豫著,想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忽然,一件小東西撞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個薄薄的刮胡子用的刀片,他恐懼地顫抖起來,一個場面隨之而生:淋淋鮮血在刀片的細(xì)微的切割聲里從動脈血管中噴射出來,房頂、墻壁一時間爆滿血花,如注的血漿像紫羅蘭猛然綻開一般掛滿雪白的房間。老人又想起幾年前曾在報刊上看到的一段描述:“刀片劃破眼球,流出紫色的漿汁,舌尖上品嘗汽油的味道……”他當(dāng)時想,這殘忍的刺激性的故事準(zhǔn)是一個情感脆弱而又帶有一點(diǎn)自虐心理的女人想象的,她在生活中準(zhǔn)是無力自衛(wèi)才轉(zhuǎn)頭在故事里施放殘忍與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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