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記憶記憶的收藏家與時間星叢晚期本雅明的歷史哲學

歷史與記憶記憶的收藏家與時間星叢晚期本雅明的歷史哲學

在現(xiàn)代史上，瓦爾特本阿馬姆（walterbenjarm）被視為文學批評家、散文、媒體理論先驅(qū)、城市研究者、自殺哲學家、失敗的情人、圖書收藏家、消費者，甚至是以諷刺為誘餌的神學家。他是個復雜的綜合體,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不能不時刻提醒自己,其哲學是一片荊棘叢生、小徑分叉的花園,當我們試圖接近花園深處的本雅明時,必須帶著足夠的審慎和敏感,才不至于被某一條具有迷惑性的小徑帶入歧途。不過,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歷史哲學占據(jù)了后期本雅明思想的核心地帶,他自殺前的最后一篇重要文章就被命名為《論歷史的概念》(1940)1,這是他給世界的思想遺囑。在他傾注十年生命而未完成的宏大著作《拱廊街計劃》中,處理整個研究計劃的方法論問題的卷宗“N”,被他標識為“知識論,進步論”,在這個卷宗里,歷史哲學也是他關注的主要問題。而且,正是在這一卷宗的基礎上,本雅明才寫出了《論歷史的概念》。另外,《講故事的人》、《愛德華·福克斯,收藏家和歷史學家》以及《中央公園》等后期文章都是以其獨特的歷史哲學為理論起點的。本雅明研究專家安德魯·本雅明主編過一本《本雅明與歷史》,從各個側(cè)面探討了本雅明的歷史哲學。他在序言中指出,本雅明的歷史哲學是對康德等人的啟蒙哲學的批判,啟蒙哲學的世界計劃將進步視為不可阻擋地前進,以實現(xiàn)特定的目標,在其時間觀念中,發(fā)展即進步的累積,本雅明并不迷信這種進步。2本雅明的歷史哲學不同于面向未來的現(xiàn)代性進步論及其歷史主義,而將“記憶”放在了顯著的位置,他將對過去的關注滲透進了對歷史的思考之中,這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歷史觀和烏托邦想象。一、進步的歷史觀本雅明未完成的《拱廊街計劃》中有一個鮮明的形象即拾垃圾者,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收藏家。本雅明筆下的收藏家或拾垃圾者總是收集在歷史中被遺棄的事物,那些失敗的事物。在歷史哲學中,本雅明構想了世俗時代和彌賽亞時代。世俗時代指的是現(xiàn)代性發(fā)生以來的祛魅時代,而彌賽亞時代則是試圖回歸救贖的時代。彌賽亞時代處于世俗時代的對立面,它往往凝聚于“歷史時代最世俗、最應當被拋棄的那些方面”。3本雅明在研究波德萊爾的時候找到了拾垃圾者的形象。在勝利者的歷史敘事中,拾垃圾者通過撿拾失敗者的歷史碎片,炸毀了歷史的表象——勝利者的虛構的傳承史。勝利者總是把歷史表述為炫耀輝煌的文化史,而真正的歷史學家首先必須摧毀這些虛幻的文化史。拾垃圾者建立了一種對過去的態(tài)度,他收集那些被歷史遺忘、蔑視的破爛,將它們聚集起來再次賦予它們以價值。他在《拱廊街計劃》卷宗H“收藏家”部分引用了一句波德萊爾的話,“所有這些舊東西都有一個道德價值。”4拾垃圾者打開了一個記憶的價值空間,他不愿意看到歷史記憶變得殘缺,他收集被當今時代遺忘的被壓抑的事物,試圖修復記憶,使歷史變得完整。除了拾垃圾者,本雅明還關注收藏家,收藏家是一些更加自覺的拾垃圾者。也許,那些收藏家的潛藏最深的動機可以作如下描述:他與事物的流散作斗爭。從一開始,偉大的收藏家就被混亂、分散迷住了,因為在那里可以發(fā)現(xiàn)世界上的事物?！詹丶覍儆诒舜说氖挛锞蹟n起來;通過將事物的相似性與時間中的連續(xù)性謹記在心,他最終能夠提供關于物體的信息。……就收藏家所關注的事物而言,他的收藏是永無止盡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的是被遺失的碎片,他收藏的每一樣事物都是一個拼貼物,而這些事物從一開始就是服務于寓言的。5收藏家試圖在歷史中闡述事物,拒絕事物的流散、毀滅。收藏家收集事物,但是,他并不熱衷于恢復一種有序的時間,收藏家的歷史觀與現(xiàn)代進步論是沖突的?，F(xiàn)代進步論建立在事物的流散和被遺忘之中,從而虛構出一條整飭的時間主流。本雅明則相信一種拼貼的時間,這種時間體現(xiàn)于各種事物之間的混亂、散點式的并置,事物在并置的過程中不斷摧毀了驕傲的歷史幻覺。這種幻覺曾經(jīng)使歷史蛻變?yōu)槠毡檎胬?并先驗地排除了差異的合法性。啟蒙運動的進步時間觀就是這樣一種將自己普遍化的神話結構。德魯西拉·康奈爾在其《界限哲學》中指出,“從倫理立場看,這種(從秘索斯[mythos]到邏各斯完整運動的啟蒙運動)神話是危險的,因為它否認自己的神話結構,自我標榜是人類的普遍真理,并由此先發(fā)制人地排斥挑戰(zhàn)者的合法性。無論是阿多諾還是德里達,對神話的揭露——尤其是在德里達的例證中——對法律權威起源的神話結構的揭露——本身就是從倫理上促成的,因為它尋求去描繪這種把流行的理想抬高,成為不可動搖的真理的危險?！?將時間拉伸為一個序列的進步論嚴重地縮減了現(xiàn)代性的時間體驗,也嚴重地壓抑了人類對未來的想象。未來不再是一塊意外的充滿可能性的區(qū)域,而變成一個空洞的專制的目的。在1914年5月4日出任學生會長的講演《學生生活》中,本雅明已經(jīng)表達出一種對進步的反思和對抗:“有這樣一種歷史觀,它相信時間的無限延展,于是,僅僅關注于沿著進步道路前進的人們與時代的速度的快慢。這種歷史觀,對當下的要求缺少連貫和嚴密。相反,我接下來的論述將描繪出一種歷史凝聚在一個焦點上的特殊狀態(tài),就像傳統(tǒng)哲學家在烏托邦影像中發(fā)現(xiàn)的。最終狀態(tài)的要素并不呈現(xiàn)為無形的進步傾向,而是深深根植于每一個當下,這些當下以最瀕臨危險、最被責難、最被譏諷的觀念和創(chuàng)造性思想的產(chǎn)物為形式?！?這段話預示了本雅明此后歷史觀的核心觀念。進步的歷史觀將歷史視為一個永恒進步的均質(zhì)過程,歷史可以自動完成進步,每一個瞬間都是完美的。不過,在本雅明看來,這樣的歷史觀無法面向歷史凝聚在一個焦點上的特殊狀態(tài),并對當下時代的命運感到冷漠,也就無從感知過去通過記憶對當下發(fā)出的求救信號。進步論掐斷了歷史的電源,熄滅了歷史的動力,可能引導歷史走向虛無主義。歷史必須在當下突然停頓,才能釋放出足夠的語義潛能,對當下的感知、對過去的責任、對未來的承諾正是救贖的起點,而對當下的漠視則是救贖機會的一再延誤甚至放棄。對于本雅明而言,進步論提供的就是一種遺忘的歷史,是一種嘲笑、鄙視、遺棄失敗事物的歷史,最關鍵的是,這是一種喪失意義和蔑視自然的歷史。他在《論歷史的概念》中說過,進步的歷史觀總是移情于勝利者,簡化甚至虛構過去,陶醉、狂歡、沉淪于當下。正因為如此,對進步的摧毀即拒絕被敘述的虛構歷史,就需要盡可能無限多地擷取歷史記憶的碎片,用記憶來充實當下,擊碎當下的勝利幻覺:“所有的歷史知識都可以用天平的影像來表征,天平的一邊放的是業(yè)已過去的事物,一邊放的是當下的事物,前者所聚集的事實無論怎么卑微和怎么繁多也不為過,后者則只需少數(shù)幾個沉重而巨大的砝碼即可?！?歷史學家需要盡可能多地收集過去事物的碎片,與此同時也就要求當下的砝碼的沉重和巨大。也就是說,歷史在當下的現(xiàn)實化和行動化必須首先將過去作為砝碼安置下來,沒有歷史在當下的駐足和實踐,沒有過去的時間碎片的凝聚,當下也就不可能被解放為一個起源結構。一旦凝固化的當下被凝視并穿透,當下的穩(wěn)定性就會立刻喪失,當下就被摧毀為一個可能性的開放場域,對過去事物的收集就成為一項艱巨而漫長的任務——這項任務的面目和步驟已經(jīng)通過《拱廊街計劃》初步展現(xiàn)出來。通過對過去的追憶和本真的呈現(xiàn),本雅明試圖挽救那些“最瀕臨危險、最被責難、最被譏諷的觀念和創(chuàng)造思想的產(chǎn)物”——那些在歷史中失敗的事物,包括失敗的、遭受苦難的人和事。此時,將歷史從對進步迷信中解放出來就成為當務之急,不然,過去就只是歷史勝利者用來虛構自身合法性的臨時材料,一旦完成任務就會被丟棄。本雅明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過去被視為已經(jīng)完成的事物而被無情地廢除,這樣,過去的原初性也就被遺忘了,那么,當下會被輕易地視為過去向未來的過度而隨之被忽略掉。二、施教對象的“當下”啟蒙以來的資產(chǎn)階級的現(xiàn)代時間是一條借助理性的動力從過去被延展進入未來的直線,它義無反顧地朝向未來,拒絕回溯與停留。進步論是啟蒙的現(xiàn)代時間的基礎,它將時間視為業(yè)已完成的,并且無限地進步,不斷地重復自身。在線性進步的時間中,時間是空洞而均質(zhì)的,當下并不具有歷史的具體性、復雜性和開放性,每一個當下的瞬間都會輕易地被前一個瞬間吞噬、被簡化成進步序列中的一個合法瞬間。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化了的進步論及歷史主義面前,時間變得毫無差異,只是在重復自身,所有的特殊、異質(zhì)的事件都會被同化進一個單一的邏輯。過去因為沒有自身的差異性和特殊性,也就一直處于被不斷遺忘的命運,而不可能對當下提供啟示和可能性。到了十九世紀中期,進步論及歷史主義越來越成為一種被質(zhì)疑的歷史觀。法國頹廢派文學藝術重新發(fā)現(xiàn)了被遺忘的“頹廢”。尼采等人的哲學則將它概念化了。在現(xiàn)代性進程中,頹廢是現(xiàn)代性自身釀造出來的一種癥狀,是現(xiàn)代性的一個如影隨形的反面鏡像,一種流淌在現(xiàn)代時間血液里的疼痛與歡愉。將“頹廢”視為現(xiàn)代性五副面孔之一的卡林內(nèi)斯庫有過這樣的表述:“進步即頹廢,反之,頹廢即進步?！?盡管頹廢似乎總是作為進步的對立面出現(xiàn),但事實的結果卻是,“高度的技術發(fā)展同一種深刻的頹廢感顯得極為融洽。進步的事實沒有被否認,但越來越多的人懷著一種痛苦的失落和異化感來經(jīng)驗進步的后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進步理念所裹挾著的頹廢觀念中隱藏著被壓抑和被嘲弄的烏托邦潛能,這正是救贖的可能性。深受本雅明啟發(fā)的阿多諾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在暴力和受壓迫生活的世界中,由于頹廢拒絕順從這種生活及其文化,拒絕順從它的粗暴與傲慢,因而成為更好的潛在可能性的庇護所。”9但是頹廢仍然沉浸在現(xiàn)代性的幻象之中,它要轉(zhuǎn)化成烏托邦潛能,還需要一次覺醒的行動。為此本雅明提出一個“當下”概念來摧毀進步論時間,這個當下具有具體性、可辨識性和歷史性,這是一個可辨識的當下,又是一個被恢復為起源狀態(tài)的曾經(jīng):“歷史主義呈現(xiàn)的是過去的永恒影像,而歷史唯物主義呈現(xiàn)的是一種對過去的被給定的經(jīng)驗——一種獨一無二的經(jīng)驗。由建構因素來復歸史詩因素,是這種經(jīng)驗的條件。在這一經(jīng)驗中,在歷史主義的‘往昔’中被束縛著的巨大力量得到了解放。對每一個當下而言,歷史都是原初的——以這種歷史開啟一種經(jīng)驗,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任務。歷史唯物主義被要求面向一種爆破歷史連續(xù)體的當下意識?！?0本雅明的單子化時間擊碎了線性時間的進程,時間開始解體,氤氳著多種云霧,其中,當下記憶、世俗與神圣、進步與頹廢交織在一起。與孔多塞等啟蒙思想家相反,本雅明正是要喚醒人類經(jīng)驗中的末世論圖景,拆除進步論的完美前景,炸毀歷史連續(xù)體,從而制造出一個當下的廢墟,這是一個凝聚著無數(shù)時間能量的廢墟,借助它,本雅明試圖獲得救贖的可能性。對他而言,救贖的契機不在無限的未來,也不在永恒的過去,而就在當下,然而將當下從自身的日常夢幻中喚醒的又是記憶。這樣,記憶就不僅僅是過去的再現(xiàn),更是摧毀了進步論和永恒復歸論所制造的永恒的過去影像而產(chǎn)生的時間漩渦。記憶必須把過去再現(xiàn)為獨一無二的而不是一個與當下永恒重復的時間,這是一種可以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現(xiàn)、而且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時間。本雅明質(zhì)疑進步并不是要回到一種倒退主義,他只是要擾亂直線時間的幻覺,改變目光的方向,從而在當下的語義潛能中挖掘過去的記憶,這種記憶反過來可以為審判并救贖當下提供證據(jù)。在這樣一種時間狀態(tài)中,本雅明發(fā)現(xiàn)了“災難”的概念。在他看來,必須將每一個當下視為災難,將它從進步論中剝離出來,視為一種反常態(tài)的危機時刻,才能重新賦予歷史以不竭的動力:“進步概念應以災難觀念為基礎。就是說,‘現(xiàn)狀’(statusquo)即災難。它不是一種永遠在場的可能性,而是在每種情形中被給予的現(xiàn)狀。……地獄并不是在等待我們的東西,而是此時此地的生活?！?反對進步論歷史觀,也就是尊重當下,尊重此時此地的生活,恢復生活的光暈。災難觀念為進步設置了預防和反思機制,使歷史的承諾不再寄寓于虛無的未來,而是試圖通過挽救失敗祖先的記憶去挽救每一個當下,使無數(shù)彌賽亞之光在每一個當下的裂隙中側(cè)身而入。本雅明在《中央公園》中就指出,“憂郁是回應永恒災難的情感?！?1憂郁不僅是一種主觀情緒,更是對必然性的敏感。本雅明在《巴黎,十九世紀的都城》(《拱廊街計劃》1935年提綱)結尾處說:“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動蕩,在資產(chǎn)階級的紀念碑崩潰之前,我們開始將這些紀念碑視為廢墟了?！?“廢墟”的呈現(xiàn)摧毀了資產(chǎn)階級的勝利幻覺、摧毀了他們的虛假意識,遏制了紀念碑崇拜。紀念碑(monument)是一種凝固化、實體化的記憶?！盀碾y”和“廢墟”都是使19世紀從現(xiàn)代性的幻境中醒來的外力?！皬U墟”這個詞呼應著盧里亞的卡巴拉學說,它似乎對應著神性器皿破碎后渴望修復自身的碎片。對廢墟的體驗終止了歷史的無限進步及其無情的遺忘,再一次將歷史逼迫為一個起源的時間結構。將當下爆破為廢墟和碎片,這既拯救了當下,也挽救了過去,使當下和過去重新并置為一個星叢,使過去與當下都恢復了向超越空間的開放,并且在相互吸引、撞擊和回溯中啟示著救贖。本雅明在《論歷史的概念》所描述的“新天使”被“進步”的風暴裹挾而去,這場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未來,但是,它不愿意隨波逐流,他的臉依然朝向身后的廢墟,正是這個歷史尚未完成的當下廢墟里蘊藏著諸多的救贖潛能。三、時間的現(xiàn)實化:傳統(tǒng)的“存在”與現(xiàn)代的“歷史”本雅明渴望當下出現(xiàn)緊急狀態(tài),從而使歷史出現(xiàn)覺醒。本雅明將自己的時間觀命名為“停頓的辯證法”(dialecticsatastandstill)。12所謂停頓的辯證法,就是讓歷史停頓在一個焦點上的特殊狀態(tài),而停頓的最佳場所即當下。歷史的停頓,可以使重新認識過去成為可能。本雅明心目中潛伏著一種過去隨時可以降臨當下的歷史,他要抓住一個由自己的時代與特定的早先時代一起拱衛(wèi)而成的星叢。13在當下與過去的星叢關系中,可以“通過當下嵌入過去”,也可以“引導過去把當下帶入一種緊急狀態(tài)”。5本雅明的歷史觀反對遺忘而強調(diào)記憶。對記憶的強調(diào)就是對進步歷史的緊急制動,通過對過去的追憶填充當下,將均質(zhì)、空洞的時間恢復為復雜的異質(zhì)的時間,從而將當下修復為一種緊急狀態(tài),即革命狀態(tài)。這意味著每一個當下是具有行動能力的,它的力量來源于記憶的逼迫。本雅明反對進步論所認為的具有因果性的延續(xù),他在《拱廊街計劃》中說過:“為了使過去的一部分能夠被當下瞬間〈Aktualit?t〉14所觸及,兩者之間必須沒有延續(xù)性。”5過去與當下一旦具備了延續(xù)性句段關系,就很容易被移情、被同化、被虛構而變得面目全非,過去與當下具有的革命與啟示性質(zhì)會被忘卻。當下一旦缺失與過去之間的聯(lián)想關系,也就缺失了從自身的夢中醒來的隱喻力量。所以,過去與當下之間又必須具有延續(xù)性,但這是一種內(nèi)涵了斷裂性的延續(xù)性,不然,現(xiàn)代性的斷裂和新奇就不可能發(fā)生。本雅明的時間體驗可以說是一種星叢體驗。組成星叢的各個星辰之間是獨立而斷裂的,但是它們之間又構成一個整體的星叢(星座),正是它們之間的這種關系保證了每一顆星自身的獨立和本真,從而能夠與其他的星辰之間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引力和張力。傳統(tǒng)的理想形態(tài)就是星叢。本雅明之所以如此強調(diào)過去與當下之間的星叢關系,目的是要確立它們各自的獨立性和獨一無二性,它們之間平等的并置關系,它們的互為隱喻和寓言的關系,相互吸引和影響的關系,相互撞擊、斗爭的關系,但無論如何不可能是因果的邏輯延續(xù)關系,也不能是相互妥協(xié)、私通或兼并的關系。有必要強調(diào),本雅明的極具魅惑力的時間辯證法不同于他同時代知識分子中流行的懷舊和思鄉(xiāng)。他對西方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代性的背叛并非輕易的抽身離去,而以穿越當代的經(jīng)驗叢林為道路,通過并置當代事物與遠古事物的影像,不斷召喚從記憶中挽救出來的夢想,在幽秘的時間縫隙中接納彌賽亞光芒。本雅明的時間體驗具有絕望中的希望,他把絕望視為救贖希望的入口。因為,只有進步時間的突然停頓,才能使彌賽亞的降臨成為可能。在法西斯主義時代開始時,本雅明就寫道:“只是為了那些毫無希望給我們希望的人?！?5停頓的辯證法將時間凝聚在當下,它將當下視為一個飽含張力的彌賽亞時間。這個張力來自于當下之前和之后:“正是當下把時間分化為當下之前與當下之后。”5停頓的辯證法摧毀了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實體化時間線條。時間停頓、凝聚于當下,過去則成為記憶,未來成為當下實現(xiàn)的彌賽亞救贖之后出現(xiàn)的世界,是以過去和當下為基礎的建筑。作為空間化存在的過去和未來煙消云散。本雅明的救贖在當下完成,而不是盲目地等待未來或復歸過去。這種歷史觀是與彌賽亞的時間結構相一致的。從時間形態(tài)上來說,按照阿甘本的理解,本雅明的時間線條不是一條由過去指向未來的直線,也不是一個循環(huán)的圓圈,而是一條懸置未來的從過去躍入當下的虛線。16在這條時間虛線中,每一個過去和當下并不是因果關系,而組成一個并置的星叢。也就是說,在彌賽亞的時間結構中,歷史的虛構線條(無論是進步的還是永恒復歸的)被解構,當下隨時向過去開放,過去也會隨時向當下凝聚。同時,每一個當下被填充入具體的時間而具備了獨一無二的行動能力,即本雅明所謂的“現(xiàn)實化”?，F(xiàn)實化將歷史重建為一個辯證的運動過程,這樣,歷史才能突然覺醒過來:“在蘇醒的過程中,夢幻因素的現(xiàn)實化,是辯證思想的范式。因此,辯證思維是歷史覺醒的關鍵。事實上,每一個時代不僅夢想著下一個時代,而且也在夢幻中加速著它的覺醒?！?比起空洞抽象的進步論時間,辯證時間的特別之處就在于具備了獨一無二的歷史內(nèi)容,因此,它也變得更加具有包容性,過去與遠古的影像才能在當下顯現(xiàn)出來,與當下疊加在一起,從而爆發(fā)出更加復雜的歷史語義。本雅明并沒有盲目地否定進步,他只是極其警惕意識形態(tài)化的、與歷史目的論相結合的進步論。在啟蒙運動所宣揚的進步論的視域中,歷史可以沿著自己的規(guī)律有條不紊地前進,它憑借自身就能夠抵達最終的目標,于是,進步論就會導致歷史主義和寂靜主義。歷史主義的主體不需要行動和創(chuàng)造,只需等待,未來就會完滿地自行到來。這樣,進步論無可挽救地陷入了歷史終結論。17本雅明肯定進步論一定的批判作用,即當進步論尚未成為作為整體的歷史進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