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式好《嶺南文物考古文集》

讀楊式好《嶺南文物考古文集》

2011年6月，嶺南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楊世達的《嶺南文化遺產(chǎn)考古理論與延續(xù)》（肖啟龍主編的《廣東省博物館退休專家著作系列》之一），其中21篇文章，近50萬字，圖像清晰，服裝精美。該幅畫選自楊士達在幾十年的學術活動中收集的70多份彩色圖像。前有廣東省博物館館長肖洽龍研究館員寫的“叢書”總序和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原院長張磊研究員和肖洽龍分別為該書寫的序和作者自序;扉頁還有“學藝兼修、漢學大師”饒宗頤老先生題寫的書名。楊先生福建泉州鯉城區(qū)人,1958年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五年制本科畢業(yè),分配來廣東工作,在廣東從事考古文博工作凡50年。2008年著者編結此集時說:“離校入粵五十載,文物考古系心懷,博物殿堂千秋業(yè),前人奠基后人來”?！扒叭说旎笕藖怼?我理解有兩層意思:楊先生的工作,是在前人奠基的基礎上,向前發(fā)展的;而楊先生的成就,也為后來人奠定了基礎。此書稱為《續(xù)集》,是因為1998年廣東省地圖出版社出版了楊先生的《嶺南文物考古論集》(簡稱《首集》,收錄文章29篇、56萬字,歸結到一點,就是揭示廣東先秦南蠻不“蠻”、荒服不“荒”的歷史真面目),《續(xù)集》是《首集》的繼續(xù)和拓展。肖館長以“五十載考古春秋,半世紀心血結晶”來總結楊先生的著作是符合歷史實際的?！独m(xù)集》首篇的《廣東考古五十年》,對廣東五十年來的文物考古工作做了分期和評述,總結經(jīng)驗是為了繼續(xù)前進,這也可以說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回顧?！独m(xù)集》的內(nèi)容大致分三部分:一是史前和先秦考古;二是秦漢考古和水下考古以及海上絲綢之路;三是編纂“文物志”的經(jīng)驗體會。我說《續(xù)集》是首集的深化、繼續(xù)和拓展,是以書的內(nèi)容為根據(jù)的。楊先生的研究重點是嶺南史前和先秦考古,《首集》收入若干篇這方面的論著?！独m(xù)集》收入的《廣東新石器時代文化類型探討》、《廣東史前玉石器初探》、《從考古材料看澳門歷史文化與中國內(nèi)地的關系》、《佛山河宕史前遺址的重要發(fā)現(xiàn)》、《略論我國古代的拔牙風俗》、《概說粵港古陶符及其相關問題》、《試析石峽第一期文化的白陶及其源流問題》、《略論廣東青銅時代文化的幾個問題》等文,都是對《首集》史前和先秦考古論文的繼續(xù)和發(fā)展?！稄V東農(nóng)業(yè)考古概述》、《從考古發(fā)現(xiàn)略說海南省歷史的兩個問題》、《試論海上“絲綢之路”的考古學研究》、《加強水下考古是重現(xiàn)“海上絲路”昔日輝煌的必由之路》、《從考古發(fā)現(xiàn)試論梧州與封開的歷史關系》、《略論合浦漢墓及其出土文物的特點》、《略論南越王墓是嶺南考古名副其實的重大發(fā)現(xiàn)》、《從考古發(fā)現(xiàn)試論梧州與封開的歷史關系——兼說漢代蒼梧郡治廣信縣治》等文,則是探討秦漢以后的廣東考古與歷史,是《首集》內(nèi)容的拓展?！独m(xù)集》收入的專題研究論文,凸顯楊先生的治學風格和深厚功力?？脊艑W理論與田野實踐的結合,是楊先生治學的特色之一。楊先生的考古學論著,是在考古學理論的指導下,從事考古實踐;在實踐的基礎上,再上升到理論去認識?！妒准返摹蹲孕颉肥且黄斫鈼钕壬脊艑W成就的導讀范文?！妒准返摹对囌撐鏖陨轿幕泛汀丁按鬄澄幕背踝h——珠江三角洲考古學文化命名探討》兩文,都是具體探討廣東考古學文化的長文。楊先生在廣東從事考古實踐50多年,走遍了廣東的山山水水,主持或參與了許多廣東的重大考古發(fā)掘。研究考古學文化和文化類型,是史前和先秦考古學的一項基本任務。廣東能列入中國史前考古學文化的,只有“西樵山文化”和“石峽文化”,近年來又增加了“河宕文化”(或稱“河宕類型文化”)。這幾種文化的命名及對其地層、類型、內(nèi)涵、特征、年代、分期、發(fā)展序列加以研究和闡釋,都有楊先生不可磨滅的功勞,《首集》的文章,多為學界所征引,就是明證。《續(xù)集》收入的《佛山河宕史前遺址的重要發(fā)現(xiàn)》一文,介紹了由楊式挺主編的《佛山河宕遺址-1977年冬至1978年夏發(fā)掘報告》(2006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由于河宕遺址的發(fā)現(xiàn),在珠江三角洲諸貝丘、沙丘遺址中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因而把它稱為“河宕類型文化”,而北京大學考古系李伯謙教授認為,可以把河宕遺址命名為“河宕文化”?！稄V東新石器時代文化類型探討》,第一次把廣東新石器文化遺存,分為十一個類型,對此學者可以見仁見智,但楊先生有總結之功,并附有“廣東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分期表,為廣東新石器時代文化列出了譜系,極具參考價值?！稄目脊挪牧峡窗拈T歷史文化與中國內(nèi)地的關系》一文,分幾個部分:(一)澳門的地理位置與歷史沿革;(二)澳門路環(huán)的考古調(diào)查與發(fā)現(xiàn);(三)黑沙遺址的地層及其主要遺跡遺物;(四)對澳門黑沙遺址的幾點認識;(五)文化特征、性質(zhì)、年代及其與珠江三角洲史前文化的關系。最后作者結論說:足以證明,澳門黑沙遺址的發(fā)現(xiàn)和再發(fā)掘,不僅將澳門海島上出現(xiàn)人類勞動生息的歷史,追溯到6000年之前,填補了文獻記載的闕如,而且從黑沙灣等遺址發(fā)現(xiàn)的區(qū)域性特征鮮明的文物,以及上述澳門周邊今珠海市沿海島嶼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有力地證明今澳門海島和史前文化,乃是珠江三角洲史前文化的組成部分。澳門與祖國內(nèi)地的歷史文化,有著歷史悠久、一脈相承、息息相關的關系?！堵哉劸帉徫奈镏镜膸c認識和體會》一文,是作者1982年參加在武昌東湖舉辦的“中南、西南九省地方志研究班”學到的理論、原則和方法,運用到1983——1986年全省文物大普查、1986——2007年楊先生編審50多個市縣、600多萬字《文物志》稿(其中還為曲江、樂昌、南雄、開平、封開、肇慶、順德、陽春、江門等十多個市縣文物志撰寫序言),1987年楊先生在省文化廳于汕頭金砂召開的《廣東省文物志編寫工作交流會》的作主題講話,講話中說明:一、什么是文物志;二、文物志與其它專志的關系:1、文物志“概述篇”應包括哪些內(nèi)容;2、與人物志的關系;3、與風景名勝志、旅游志的關系;4、與民族民俗志的關系;5、與文獻圖書、著述志的關系等;三、怎么編寫文物志。作者在講話中和后來參加廣州召開的“新方志理論探索學術研討會”后發(fā)表的文章中,提出了編寫文物志應當把握和貫徹“抓住重點、突出特點、照顧全面、符合體例”的十六字口訣,對于當時除潮汕地區(qū)的文物志之外的全省文物志的編寫,都有著切實的指導作用和意義。與此同時,1985—1988年,楊先生參加了國家文物局主編、廣東省文化廳編制的《中國文物地圖集·廣東分冊》工作,該部新著1989年在全國率先出版,并獲得省文化廳頒發(fā)的“科學技術進步一等獎”。由此可見,楊先生不僅是一位知名的考古專家,也是一位長期從事文物調(diào)查、考古發(fā)掘、身體力行貫徹執(zhí)行“國家文物法”和做好文物保護單位保護工作的實踐者。運用考古資料與歷史文獻記載緊密結合研究,是楊先生治學的又一特色。楊先生是把考古學作為歷史科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來理解的。因此,他認為,考古學不單是指考古研究所得的歷史知識;或是考古資料的搜集、保存、審定、考證、編排、整理;而是要對考古資料進行理論性的研究與解釋,用以闡明各種資料的因果關系,論證古代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例如《略論我國古代的拔牙風俗》一文,以粵港兩地發(fā)現(xiàn)的5處史前拔牙遺存為基礎,聯(lián)系到山東、安徽、江蘇、浙江、上海、福建、臺灣等地的拔牙遺存,結合《山海經(jīng)》、《淮南子》以及漢晉至明清有關百越后裔僚族(黎、仡佬、高山族等)流行拔牙的文獻記載,探索我國古代拔牙風俗的源流。分析拔牙的起源、分布地域以及拔牙的原因動機等。此文是作者從1961年參加增城金蘭寺遺址發(fā)掘,從貝丘遺址墓葬中發(fā)現(xiàn)有男性青年生前拔牙遺跡開始,到此文2005年發(fā)表,經(jīng)過40多年的搜集資料與研究。這是一篇運用考古資料,結合文獻記載,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系統(tǒng)探索我國古代拔牙風俗的資料相當豐富、具有真知灼見的論文。把此問題的研究提高了一個新的水平。又如《概說粵港古陶符及其相關問題》一文,是參加慶祝饒宗頤教授九十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論文,長達5萬多字(已發(fā)表在饒宗頤主編的《華學》第九、十輯(一)上)。本文搜集粵港新石器時代晚期至戰(zhàn)國的陶器、原始瓷器上的刻劃符號900多個,約400-500種,分析其形體結構,列舉專家學者對陶符陶文含義的不同說法,作者提出全新的觀點,認為“粵港陶符應與江南古越族及其先民分布區(qū)發(fā)現(xiàn)的陶符作對比,而不與仰韶文化等其他文化的陶符作泛泛的對比,這或許更能看出嶺南古陶符的意義、定位和彼此關系”。學術界探討粵港古陶符的文章寥若星辰,而此文整理出了一份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數(shù)據(jù),是學界的第一次。我們知道,文字的出現(xiàn)是社會進入文明時期的一個重要標志。陶符雖還不是文字,但圖形符號、象形符號與漢字的起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因此,此文對探討嶺南青銅文化和文字的起源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又如《略論合浦漢墓及其出土文物的特點》一文,論證了合浦優(yōu)越的地理區(qū)位,漢墓群分布范圍廣闊,地面保存封土墳丘,形制結構及其隨葬物有鮮明特色。文章在列舉比較了中國歷代封土墓葬的沿革、尤其是中原陜西、河南等地的秦漢帝王諸侯陵墓封土墳丘的基礎上,提出了為什么嶺南一隅的合浦,會有上千座有封土墳丘的漢墓,因為這在徐聞、廣州、番禺、長沙、南昌、崇安等地已不見或罕見,而合浦封土墳丘漢墓墓主的身份、地位、權勢又是什么呢?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因此,這是一篇運用考古資料結合文獻記載論述合浦漢墓的不可多得的論文。視野開闊,把嶺南地區(qū)歷史的研究,放在全國范圍乃至全人類范圍內(nèi)加以考察,這是楊先生治學的第三個特色?！堵哉搹V東青銅器時代文化的幾個問題》一文(附有大量的青銅器物照片),是作者應邀參加德國慕尼黑大學東方研究所召開的“早期廣東的歷史與考古”小型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論文(作者因故沒有參加該會)。該文全面論述了廣東有沒有先秦的青銅時代,是否存在過奴隸制問題。作者把廣東青銅文化遺存的發(fā)現(xiàn)、分布、內(nèi)涵、特征、年代、分期及其考古學文化類型,作了概括的表述,并說明廣東存在過青銅器時代文化的客觀事實;廣東先秦青銅文化是在本地區(qū)的新石器晚期和末期的原始文化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廣東青銅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主要應是本地區(qū)古越族及其先民。至于廣東青銅時代有沒有出現(xiàn)過奴隸制的問題,作者曾在他撰稿的《廣東通史》(古代上冊)第二章中提出廣東存在過“不發(fā)達的奴隸制”的觀點,此文則進一步說“可能已出現(xiàn)家內(nèi)奴隸制,但并未發(fā)展到以奴隸制作為全社會生活基礎的階段。也即這里的奴隸制是剛從軍事民主制脫胎出來的、初期的、極不發(fā)達的奴隸制,或者正處于所謂‘酋邦’(chiefdom)的發(fā)展階段”。作者認為,要解決廣東古代社會有沒有奴隸制以及何時進入古代文明社會的問題,必須從理論與實際的結合上苦下功夫。目前國內(nèi)較為流行的觀點是把文字、青銅器、宗教祭祀建筑、城市等作為文明的標志或要素探討文明的起源。但是把它作為世界各民族進入文明時代的統(tǒng)一標志,是有局限性的。因為文明起源存在著多樣性和地區(qū)性。因此,在廣東,必須結合“石峽文化”、“浮濱文化”、“夔紋陶類型文化”和“米字格紋陶類型文化”(在即將出版的楊式挺等編著的《廣東先秦考古》一書中稱為“馬頭崗文化”和“西瓜嶺文化”)、陶器刻劃符號、青銅器的性質(zhì)和職能,來探討嶺南文明的起源。還要努力尋找大型聚落建筑遺址、大型墓地以及墓主之間的等級關系和宗教祭祀遺址,等等,才能得出符合歷史實際令人信服的結論。這是站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廣闊視野上來探討嶺南的歷史,既看到歷史發(fā)展的統(tǒng)一性,又能找到歷史發(fā)展的特殊性。這是科學的治史方法。又如《試論海上“絲綢之路”的考古學研究》、《加強水下考古是重現(xiàn)“海上絲路”昔日輝煌的必由之路》兩文,是從國際視野下探討“海上絲路”和“水下考古”。對“絲綢之路”的研究,既是老課題,又是新課題。說它是老課題,因在我國浩如煙海的古文獻中有豐富的記載,近百年來有學者專門探討中西交通史和中國南洋交通史,并發(fā)表和出版了不少論著。說它是新課題,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國走向世界和讓世界了解中國的視角,運用新的方法和新資料來探討這一問題。楊先生的前一文,運用豐富的考古資料和文獻記載,論述了南?！敖z綢之路”的研究簡況、與南?！敖z綢之路”有關的考古發(fā)現(xiàn),并提出南?！敖z綢之路”的考古學研究方法:一是要掌握國內(nèi)發(fā)現(xiàn)的外國的遺跡和遺物,并確定它們出土或出水的準確地點和時代;二是要研究它們的出土地點與當時的海交路線、航線的關系;三是要了解和研究我國海交遺物遺跡在國外的發(fā)現(xiàn),也即中國古代文明向世界傳播的情況。把這幾方面結合起來,才能構成海上“絲綢之路”考古學研究的全部內(nèi)容。楊先生后一文則提出加強水下考古是重現(xiàn)“海上絲路”昔人輝煌的必由之路,這是具有國際性、前瞻性的深刻見解。因為當時在國內(nèi)曾出現(xiàn)“絲綢之路”熱的氛圍下,強調(diào)這一主題,有呼吁應該狠抓根本的用意。老驥伏櫪,鍥而不舍的治學精神,令人敬佩。楊先生今年已屆八十,出版《續(xù)集》,距離1998年出版《首集》已14年。《續(xù)集》收入的論文,絕大多數(shù)是這14年時間完成的。七、八十歲的退休老人,對文物考古事業(yè)如此鐘愛,執(zhí)著追求,這是何等難能可貴。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