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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歸應(yīng)作何解
《牡丹亭尋夢》【好妹妹】一文,有一首著名的歌曲《牡丹路》?!半m然牡丹路很好,但春回它首先征服了它?!痹谶^去,許多著名學(xué)者將其解釋為“春”。例如,王啟年編輯的《中國戲曲選》中的這兩個詞發(fā)表如下?!澳档な且唤M花的樹冠,春回時,它和其他花一起枯萎和探索?!敝鞏|潤注此句為:“牡丹雖好二句:皮日休詠牡丹詩有獨占人間第一春句,牡丹當(dāng)春盡才開花,故有此反問。整句意為牡丹雖美,但它開花太遲了,怎能占春花中第一呢?這里寓有杜麗娘對美麗的青春耽誤了的幽怨和傷感”徐朔方注為:“《誠齋樂府》牡丹品,三折《喜遷鶯》‘花索讓牡丹先’”。此三注,前兩注均把“春歸”理解為“春盡”,即春天歸去,后一注只講牡丹為百花之魁,不講時間先后。余以為此處“春歸”釋為“春盡”,即“春天歸去”,不妥,應(yīng)釋為“春回”即“春天歸來”,方貼合湯作原意。余在拙作《《牡丹亭·驚夢》新說》一文中已表明了自己的這種看法。(此文載《名作欣賞》八八年第五期。)一釋“春天歸去”,一釋“春天歸來”,一去一來,大相逕庭,意義相去甚遠(yuǎn),那么,到底孰是呢?要解決這一問題,先要解決詩詞曲中“春歸”應(yīng)作何解釋。按常理,依字面很易把“春歸”解釋成“春天歸去”。上舉《牡丹亭·驚夢》諸名家注,就是這樣理解“春歸”意義的。但在詩詞曲中,“春歸并不只一解,僅作“春天歸去”解;它有兩解,還可作“春天歸來”解。作“春歸歸去”解,雖說常見,但作“春天歸來”解也并不罕見。我們先看詞中例:摸魚兒辛棄疾(上片)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瓭h宮春辛棄疾(上片)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播,無端是雨,未肯收盡余寒。……沁園春送春劉辰翁(上片)春汝歸歟?風(fēng)雨蔽江,煙塵暗天。況雁門厄塞,龍沙渺莽,東連吳會,西至秦川?!瓕毝ΜF(xiàn)春日劉辰翁(第三片)腸斷竹馬兒童,空見說、三千樂指。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蛔骷易髌?“春歸”有兩意。辛詞用“春歸”,一為“春又歸去”,一為“春已歸來”,意思相反。劉詞用“春歸”也有兩意,一為“春汝歸歟”,一為“春不歸來”,意思也相反。但此四例“春歸”均有字間之。再看無字間之的“春歸”。清平樂黃庭堅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天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水龍吟春恨陳亮(上片)鬧花深處層樓,畫簾半卷東風(fēng)軟。春歸翠陌,平莎茸嫩,垂楊金淺。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肚迤綐贰贰按簹w何處”,用“春天歸去”義;《水龍吟》“春歸翠陌”,用“春天歸來”義,這兩首詞出自不同作家手筆。再看出自同一作家手筆的詞作。桃源憶故人歐陽修(上片)鶯愁燕苦春歸去,寂寂花飄紅雨。碧草綠楊歧路,況是長亭暮。玉樓春歐陽修(下片)北枝梅蕊犯寒開,尊前百計得春歸。南浦波紋和酒綠,莫為傷春歌黛蹙。《桃源憶故人》的“春歸”意為“春天歸去”;《玉樓春》的“春歸”意為春天歸來”。均出自同一作家手筆。上舉是詞作,我們再來看詩作。詩作中,有的作家只用“春歸”一義,如白居易詩作中六處出現(xiàn)“春歸”,但都均作“春天歸去”解,分別列舉如下:大林寺桃花白居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送春白居易三月三十日,春歸日復(fù)暮。惆悵問春風(fēng),明朝應(yīng)不住。送春曲江上,眷眷東西顧。但見撲水花,紛紛不知數(shù)?!痛簹w白居易送春歸。三月盡日日暮時。去年杏園花飛御溝綠。何處送春曲江曲。今年杜鵑花落子規(guī)啼。送春何處西江西?!氯疹}慈恩寺白居易慈恩春色今朝盡,盡日裴回倚寺門。落花白居易留春春不住。春歸人寂寞。厭風(fēng)風(fēng)不定。風(fēng)起花蕭索。既興風(fēng)前嘆,重命花下酌?!罕M日白居易李白詩作中“春歸”凡四見,三處均作“春天歸來”解。另一處《南流夜郎寄內(nèi)》之“春歸”,與本文所論之“春歸”內(nèi)涵不同,故不計入列出。這三處是:宮中行樂詞(其四)李白玉樹春歸日,金宮樂事多。后庭朝未收,輕輦夜相過。笑出花間語,嬌來燭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姮娥。落日憶山中李白雨后煙景綠,晴天散余霞。東風(fēng)隨春歸,發(fā)我枝上花?;鋾r欲暮,見此令人嗟。愿游名山去,學(xué)道飛丹砂。寓言三首(其三)李白長安春色歸,先入青門道。綠楊不自持,從風(fēng)欲傾倒。海燕還秦宮,雙飛入簾櫳。相思不相見,托夢遼城東。上舉兩例說明詩人用“春歸”,有各執(zhí)一義的情況,但有的作家也兼用兩義。下舉李嘉祐的兩首詩作來說明。傷吳中李嘉祐館娃宮中春已歸,闔閭城頭鶯已飛。晚春送吉校書歸楚州李嘉祐詩人饒楚思,淮上及春歸。舊浦菱花發(fā),閉門柳絮飛。高名今曲重,少事道流稀。定向漁家醉,殘陽臥釣磯?!秱麉侵小返摹按阂褮w”,指春天歸來,《晚春送吉校書歸楚州》的“春歸”,為春天歸去。兩詩均出自同一詩人之手。在詩作中類似這樣的情況還有不少,這兒不再一一列舉了。下面我們再來看曲作:送春趙善慶劍浦,翠蕪。雨過添新綠。藥欄春事己結(jié)局,無計留春住。堤上芳塵,橋邊飛絮。樹頭紅一片無。布谷,杜宇。猶斗喚春歸去。春日張可久鶯啼晝,人倚樓,酒痕淹透香羅袖。薔薇水蘸手,荔枝漿爽口。瓊花露扶頭。有意送春歸,無奈傷春瘦。大德歌關(guān)漢卿子規(guī)啼,不如歸。道是春歸人未歸。幾日添憔悴。虛飄飄柳絮飛,一春魚雁無消息,只見雙燕斗銜泥。天凈沙張可久月移影落水池,煙消香護簾衣。枕上佳人未知。雪篝重被,小梅招得春歸。前兩首散曲中的“春歸”皆“春天歸去”;后兩首散曲中的“春歸”皆“春天歸來”。不同散曲作家,同一散曲作家用“春歸”皆有相反兩意。由此可知,詩詞曲中““春歸”均有兩義,既表現(xiàn)在不同作家的作品中,也表現(xiàn)在同一作家的作品中?!按簹w”作“春天歸來”解的出現(xiàn)頻率并不亞于作“春天歸去”解的出現(xiàn)頻率。這對了解湯顯祖作品中的“春歸”很有作用,對正確理解《牡丹亭》中出現(xiàn)的“春歸”更有意義,在此基礎(chǔ)上,《牡丹亭·驚夢》出的“春歸”釋義便可得到明確解決。下面,我們先來考察湯作用“春歸”的情況:思達觀立夏言別清和十日竟春陽,人為春歸送底忙。七絕二首菇蘆半醉雪花飛,夜起清寒話入微。送葉梧從岺海歸獨山幾從山縣聽琴聲,君子堂中禮樂清。這四首詩均是湯顯祖的作品,前兩首詩中“春歸”皆為“春天歸去”意,后兩首詩中“春歸”都為“春天歸來”意。這說明湯的詩作“春歸”亦具兩意。下面我們再來仔細(xì)了解一下《牡丹亭》一劇共用了多少次“春歸”看看它們是否也有兩義。查《牡丹亭》一劇計用了九次“春歸”。它們是:(1)第九出《肅苑》(末)[一江鳳]:論娘行,出入人觀望,步行須屏障。(春香,你師父靠天也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從不曾游個花園。(貼)為甚?(未)你不知,孟夫子說得好,圣人千言萬語,則要人收其放心。)但如常,著甚春傷,要甚春游。(你放春歸。)怎把心兒放?(小姐既不上書,我且告歸幾日。青香呵,)你尋常到講堂,時常向瑣窗,怕燕泥香點涴在琴書上。(2)第十二出《尋夢》[川撥棹]春歸人面,整相看無一言,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柳枝兒問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與題箋。這一句猜頭兒是怎言?(3)第二十出《鬧殤》[集賢賓]甚春歸無端廝和哄,霧和煙兩不玲瓏。算來人命關(guān)天重,會消詳、直恁匆匆!為著誰儂,俏樣子等閑拋送?(待我謊他。姐姐月上了。)月輪空,敢蘸破你一床幽夢。(4)第二十八出《幽媾》[宜春令]斜陽外,芳草涯,再無人有伶仃的爹媽。奴年二八,沒包彈風(fēng)藏葉里花。為春歸惹動嗟呀,瞥見你風(fēng)神俊雅。無他,(待和你)剪燭臨風(fēng)西窗閑話。(5)第三十二出《冥誓》(旦念介):“擬托良媒亦自傷。”(秦韜玉),“月寒山色兩蒼蒼。”(薛濤),“不知誰唱春歸曲。”(曹唐),“又向人間魅阮郎?!?劉言史)。(6)第十四出《寫真》[破齊陣]:徑曲夢回人杏,閨深珮冷魂銷。似霧蒙花,如霧漏月,一點幽情動早。(貼上)怕待尋芳迷翠蝶,倦起臨妝聽伯勞,春歸紅袖招。(7)第十四出《寫真》[刷子序犯]春歸恁寒悄,都來幾日意懶心喬。竟妝成熏香獨坐無聊。逍遙,怎鏟盡助愁芳草,甚法兒點活心苗。(8)第十八出《診祟》[金絡(luò)索](貼)看他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把心兒捧湊眉,病西施。(小姐)真情強笑為誰嬌?淚花打迸著夢魂飄。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的個虛虛的你?!?9)第十出《驚夢》[好姐姐]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茶?外煙絲醉軟。春香呵,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貼)成對兒鶯燕呵。(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上列《牡丹亭》九處“春歸”,①至⑧例的意義:①《肅苑》出:“你放春歸”,意為棄置大好春景。此“春歸”為“春天歸來”之意。②《尋夢》出:“春歸人面”,意為“人面春歸”,此出緊接著《驚夢》出,明指“春三二月天”。意為面對著爛漫春光,故此“春歸”也為“春天歸來”之意。③《鬧殤》出:“甚春歸無端廝和哄”,意為無端被春歸調(diào)弄,也即因春歸惹起惜春傷春之意。此“春歸”也當(dāng)理解為“春天歸來”之意。④《幽媾》,“為春歸惹動嗟呀”,與“甚春歸無端廝和哄”意思相仿佛??衫斫庖颉按簹w”引起嗟嘆,所嘆之意在《驚夢》出中已講得很明白,故此“春歸”也應(yīng)理解為“春天歸來”。⑤《冥誓》:“不知誰唱春歸曲”出自曹唐小游仙詩。有的本子為“歸春曲”,聯(lián)系下文“又向人間魅阮郎”,此“春歸”亦當(dāng)理解為“春天歸來”。⑥⑦《寫真》:“春歸紅袖招”與“春歸恁寒峭”因有杜麗娘念詩“春夢暗隨三月景,曉寒瘦成一分花”。又有春香念白:“小姐,你自花園游后,寢食悠悠,敢為春傷,頓成消瘦”??梢姸披惸镉螆@后已有許多時日。此兩個“春歸”,當(dāng)理解為“春天歸去”,為表春香惜春,麗娘傷春故云。⑧《診祟》:“看他春歸何處歸”,此“春歸”意為春天歸向何處”,因下有:春香唱詞:[一江風(fēng)]:“春去偌多時春去偌多時”可證。據(jù)以上說明可知,這八處“春歸”作“春天歸來”解的,有五處;作“春天歸去”解的,有三處。《牡丹亭》也同樣用上了“春歸”兩義。在講了詩詞曲的“春歸”兩義后,在講了湯的詩作“春歸”兩義后,在講了湯作《牡丹亭》①至⑧例“春歸”兩義后,我們便可知道《牡丹亭·驚夢》出:春歸”也可以有兩解,不一定只能解作“春天歸去”,也許可能解作“春天歸來”。那么,此處“春歸”在兩解中當(dāng)作何解呢?根據(jù)劇本提供的情況,杜麗娘游園之時正是春三二月天,姹紫嫣紅開遍之時,既不是初春,也不象上引諸注所講為春盡之時。這從《牡丹亭》本身得到明證(雖有矛盾):“辜負(fù)了春三二月天”“他趁著這春三月紅綻雨肥天”、“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春光暗流轉(zhuǎn)”、“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嵌雕欄芍藥芽兒淺”等等。這些曲文與賓白都點明了杜麗娘游園之時當(dāng)為盛春,不為初春也不為殘春。故杜麗娘此時并無春盡的感傷,有的是對如此奇麗的春景的贊美與驚異,有的是對不能享有大好春光的惋惜與感嘆。她惋惜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感嘆的是:“姹紫嫣紅”都付與了“斷井頹垣”,多情的杜麗娘很自然地把自己的青春與大自然的春色連系在一起,大好韶光的悠悠渡過,就象她美好青春虛擲;同時也很自然地把自己的容貌與名花比并在一起,因此有了那“牡丹雖好它春歸怎占的先”的怨嘆。是啊!牡丹雖為百花之魁,可在大地回春之時,它卻不能最先開放,反不及及時開放的姹紫嫣紅。這不就象自己雖具稀世之容,卻不能早成佳配,還不如一般閨秀一樣的嗎?因此,如釋“春歸”為春盡,牡丹雖開,百花卻大多凋殘。既不合規(guī)定情境,也不切杜麗娘講此話時的口吻,更不能表達杜麗娘心中的幽怨感慨,它的深刻內(nèi)涵與比喻意義便都失去了,這對一字一珠,每字每句均能表達“七情生動之微”的《驚夢》絕妙文詞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曲解,因此,根據(jù)劇情、人物口吻與心情以及規(guī)定情境,此處的“春歸”決不能作“春天歸去”、“春盡”解,而只能作“春天歸來”、“大地回春”解,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了。行文至此,似可收結(jié)。但讀者可能要問,同一作者所撰同一部傳奇,“春歸”有無作兩義解的其它例證呢?如有,方能更加令人信服。為此,略掀余波,現(xiàn)舉六十種曲中的《琴心記》證之:第十三出漢宮春曉[泣顏回](凈)何處鳳笙吹,和鸞車穩(wěn)穩(wěn)聲馳。胭脂滿徑,等閑間又送春歸。謾傷情片時,怪桃花欲謝偏無主。據(jù)此曲與此折前面諸曲所寫“花又飛,鳥又啼,花落鳥啼思欲迷”、“草滿蹊,水滿陂,惱得楊花壓路飛,無限傷春春自知”,此處“春歸”當(dāng)釋為“春天歸去。第三十一出文君信誑[僥僥令](貼)相公舊情空記取。專房寵幸到今非。雖欲歸來重事你。只怕你到春歸人不歸。春歸人不歸。此“春歸”系卓文君侍女所講,感情衰傷。意為“只怕你等到春天歸來,司馬相如不一定能回來”,此處“春歸”當(dāng)釋為“春天歸來”?!肚傩挠洝废得魅藢O梅錫所著,搬演司馬相如卓文君情事。其中所用“春歸”,亦具相反兩釋義。前已有詩詞曲諸例證之,再以此傳奇中之例作證明,《牡丹亭》中之諸“春歸”具有兩釋義,當(dāng)令人不會再置疑問,本文所要重點闡明的《驚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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