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詩論樂與作樂的原因

陶淵明詩論樂與作樂的原因

在陶詩中，“音樂”一詞有17首（相當于“音樂”一詞），如“孤樂”。指的是“相思素”的第二部分?！案斜税叵氯?安得不為歡”見《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占到全部作品總量的百分之十左右。除《答龐參軍》之六的“董樂琴書”,《九日閑居》的“斯人樂久生”中的“樂”字是用在別人身上的之外,其余全是用于表現(xiàn)自己的?！对伓琛分械摹胺乓鈽酚嗄?遑恤身后慮”雖是寫二疏的,但因為作者在《雜詩》其六中說過“有子不留金”之類的話,并且二疏是他的榜樣,所以也可以認為是寫他自己的。在這些詩句中,“樂”字的用法主要有兩類:一類用做謂詞,表現(xiàn)一種快樂的狀態(tài)或態(tài)度。如“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和郭主薄二首》其一),“介焉安其業(yè),所樂非窮通”(《詠貧士》其六),“放意樂余年,遑恤身后慮”(《詠二疏》),“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jīng)>其一》),“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其二)。另一類用作名詞,在詩句中處于賓語的位置,表現(xiàn)自己“要快樂”的心志。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游斜川》),“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酬劉柴桑》)“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其一),“傾家持作樂,竟此歲月駛”(《雜詩》其六)。前一類我們可以認為是他以“樂”字宣稱了自己的“快樂”,第二類卻是詩人在以“樂”字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他不快樂。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一個人缺什么,他才需要什么,才創(chuàng)造什么。陶淵明要“作樂”、“為樂”是因為“無樂”、“少樂”。陶淵明的生活是憂多樂少的,這首先根源于政治理想的不能實現(xiàn)。他的“先師”孔子說過,“四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他也在詩歌中反復地說自己“總發(fā)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結(jié)發(fā)念善事,僶俛六九年”(《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薄鄧治中》)“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連雨獨飲》)“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飲酒》十六)?！八氖薄傲拧薄安换蟆?都是未有功業(yè),“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其二)的感嘆。又《游斜川》詩序曰:“欣對不足,率爾賦詩”,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作者的“欣”促使他要去“形于言”即“賦詩”,而又曰“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要“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陶淵明對生命的態(tài)度是“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多憂慮”(《神釋》),這是很達觀的;《形影神》三首的序言又說“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可見他是反對“營營惜生”的,所以這里的“悼”、“悲”,依然應(yīng)該是“美人遲暮”的哀吟。陶淵明是那么的不得志,但他不能象鄭板橋所說的那樣“難得糊涂”,棄官歸隱便是證據(jù)。他不與官方合作,不與世俗同流,不能“為五斗米折腰”,結(jié)果他付出的代價便是“屢缺清酤至,無以樂當年”(《歲暮和張常侍》)”的苦悶;“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薄鄧治中》)”的貧賤;“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三)”的勞作;“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詠貧士》其一)”的形單影只;“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其二)”的孤立無援,于是“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雜詩》其五),“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飲酒》其四)。面對世事的無奈、理想的破滅,陶淵明選擇了歸隱,表示要“居常待其盡”(《五月旦日和戴主簿》),于是便不應(yīng)該整日為了什么而憂愁哀怨,感嘆悲戚。平復痛苦的最佳方式,不是忘掉痛苦,因為痛苦是忘不掉的,《榮木》詩其三說,“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nèi)疚”,既已“安此日富”了,卻仍然“怛焉內(nèi)疚”,這便是明證。他應(yīng)當接受快樂,雖然“忍不過”,又學著要“忍過”,加之他又是那么一個“真率”的人(《蕭》傳語),于是有花之日便當賞,有書之日便當讀,有景之日便當游,有客之日便當宴,有酒之日便當飲,有生之年便當樂;于是他要“斗酒聚比鄰”(《雜詩》其一),“只雞召近局”(《歸園田居》其二),要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游斜川》序),要“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時運》其二),到自然中,到人群中,到酒中,去尋找歡樂,轉(zhuǎn)移他的視線,抑制他的悲哀,快樂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為什么不天天快樂呢。這是理智告訴陶淵明應(yīng)該怎么樣去做,并且他也的確這樣做了。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陶淵明何以要“極今朝樂”呢?一方面,他自知“今朝”“少樂”甚至有時“無樂”,僅僅是“作樂”“為樂”便不足以表達他“樂”的渴望了?？鞓肥菚簳r的,而痛苦是終生的。所以,當偶然的快樂降臨到長期痛苦的生活中時,他當然要倍加珍惜,把這有限的快樂,做最大的享受。既然好不容易“放歡一遇”,自然應(yīng)該“既醉還休”(《酬丁柴?！菲涠?了?？纯此摹盀闃贰?、“作樂”,便知他是如何地“極樂”了:“只雞招近局”“斗酒聚比鄰”,別人開宴會,行樂,是山珍海味,“斗酒十千恣歡謔”,而他只有“只雞”“斗酒”;“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別人的游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引以為流觴曲水”,而自己卻只有“二三鄰曲”;“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歸園田居》其五)別人知“晝短苦夜長”,至少是“秉燭游”,而他蠟燭也沒有多的,只有來個“荊薪代明燭”相比之下,陶淵明的情況只讓人想起兩個字:可憐,但他就是在這樣有限的物質(zhì)條件下充分享受人生。另一方面,“極今朝樂”是因為“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前途的不可預(yù)料,命運的不能把握,是陶淵明在詩中反復強調(diào)的一種情緒:“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否”(《游斜川》);“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殫”(《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否”(《酬劉柴桑》);“千載非所知,聊以度今朝”(《己酉歲九月九日》)。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孟浩然《過故人莊》的“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還有陸游《游西山村》的“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扣門”。讀讀這兩句,再看看陶淵明詩,我們便可以明確感受這兩者的差別:陶淵明是過了今天,不知明天,不想明天,強調(diào)“今”;孟、陸是今天“快樂”了,以后還要經(jīng)常“快樂”,看重“后”。聯(lián)系當時天下篡亂相替,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狀,我們是不難體會詩人的這種心情的。這不能預(yù)料的前途,不能把握的命運,應(yīng)該既包括作者的個人的今生余日之憂,比方明朝有人而無樂固然要讓人遺恨終身,明朝有樂而無人豈不是更令人抱憾九泉;也包括身后名節(jié)之計,諸如“萬一不合意,永為后世嗤”(《擬古》其六)之類的要不要名的考慮;當然也應(yīng)該要包括作者對社會民生的關(guān)懷,如“平陸伊阻,八表同昏”(《停云》)之類的話。因為“明日事”不可知,作者言“明日非所求”,事實上是“明日不能求”,所以只有嗟嘆著“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雜詩》其八)了。士人對于“作樂”與“極樂”心理的刻畫,漢以來詩中大量出現(xiàn),如《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中說,“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青青陵上柏》說“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等等。聯(lián)系漢末的動蕩,人們很容易把他們理解成人生短暫,要頹唐、墮落的及時行樂。梁啟超《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中講到陶淵明其時的時代思潮時,說到了一種“一面極端地悲觀,一面又從悲觀里頭尋找快樂”的“厭世的樂天主義”,“因為萬事看破了,實際上仍找不出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十又九便趨于頹發(fā),墮落一途”。世界的不完美,不能完美,是悲觀的根源,很多人都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他們又分為了兩類:一類人覺得,既然完美是不可能的,人之于此是無能為力的,又何必“為”呢?于是選擇放棄;另一類認為,世界之不完美,不能完美,并不妨礙對完美的追求,孔子未嘗不對當時君不君,臣不臣的社會感到悲觀,但他不也還是周游列國去推行他的主張了么?肯定有人因此的確因悲觀而頹廢、墮落下去了,看看《世說》便知。但這并不妨礙很多“窮且益堅”的人用“及時行樂”一語表達自己對自己的安慰,對現(xiàn)在的珍惜,對未來的憂慮。曹操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杜甫講“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李白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要是誰說曹操、杜甫的“縱酒”“盡生前有限杯”是墮落,李白的“人生得意須盡歡”是頹廢,我想絕大部分讀者不會贊成。陶淵明的確是悲觀了,要不然他不會說“人生實難,死之如何”(《自祭文》);他的確到悲觀里面去找歡樂了,所以說要“作樂”“為樂”,至于“極樂”,但是他的確沒有墮落下去,成為“享樂主義者”。一方面,他沒有可以墮落的物質(zhì)基礎(chǔ),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