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語言特點的語言學闡釋

文學語言特點的語言學闡釋

一文學的語言——功能語體interpersonal的研究作為文學的“第一元素”，語言在文學誕生后必然引起了作家們的極大關注。隨著科學的進步,文學語言便成為諸如文藝學、美學、哲學等許多門學科研究的對象。這無疑促進了文學語言研究的發(fā)展,但是,也不能不看到,這種研究是立足于文學并以指導作家創(chuàng)作為主要目的指向的,也部分地為文學鑒賞、文藝批評服務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形象、生動、準確”之類的說法,與其說是對文學語言特點的語言學概括,勿寧說是在語言方面對作家塑造形象、表情達意所作的總的要求,或曰文學語言特點的文藝學總結。誠如高爾基所說:“文學創(chuàng)作的技巧,首先在于研究語言,因為語言是一切著作,特別是文學作品的基本材料?！泵┒芤舱f:“文學作品的語言應當是形象化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準確的和精煉的,然后可以傳達作者所欲傳達的思想情緒,然后可以構成鮮明的形象?！庇米骷?、文藝理論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語言要求和用美學家對文學作品語言的審美指導來分析文學的語言,不是現(xiàn)代語言學意義上的“文學語言”的研究,換句話說,語言學家們并沒有真正地從語言或言語的角度來研究這一特殊的語言現(xiàn)象,沒有把它作為一種獨立的、完整的系統(tǒng)進行宏觀的或微觀的、并且是語言學的研究。當然,這不能全怪語言學家包括修辭學家的無能。眾所周知,語言學(Linguistics)成為一門現(xiàn)代意義下的語言科學,只是從十九世紀才開始的,在這以前兩千多年間,研究語言的學問被稱為語文學(Philology)。傳統(tǒng)語文學的目的主要是對古書作校勘和訓詁的工作,通過語言去研究古代的文化藝術、典章制度和風俗習慣等。因而無論中外,語文學都經(jīng)歷過一段漫長的作為經(jīng)學附庸的歲月。一百多年來,經(jīng)過歷史比較語言學、結構主義語言學和轉換生成語言學三大時期,語言學有了飛躍的發(fā)展,成為一門領先的科學?！罢Z言”這一概念的范圍也擴大了很多,成為“人類社會特有的一種信息系統(tǒng),是人們用來進行交際和思維活動的有效工具。”從信息學角度,從思維與交際活動的動態(tài)角度來研究言語更是近幾十年來語言科學發(fā)展的突出成就。在這時期,文學語言便成為語言功能類型的一種而被修辭學家們普遍重視。蘇聯(lián)學者阿赫曼娃等人認為:“近年來各國語言學的研究方向明顯地從探討結構轉向研究功能?！惫δ苷Z體研究或曰功能修辭學的日益興盛,是現(xiàn)代修辭學的典型特征和發(fā)展的主導趨勢。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從語言學(修辭學)而不是文藝學的角度來研究文學語言就顯得十分必要而且完全可能了。此外,如果說以文藝學為代表的“文學的語言”的研究側重于創(chuàng)作者的編碼方面,那么,現(xiàn)代語言學意義上的文學語言的研究應該突出讀者解碼的探索;假如不是矯枉過正的話,起碼也得使編碼與解碼相并列。這是信息學的要求,也是語言學發(fā)展的必然。因為語言是信息的載體,文學語言也不例外。基于上述認識,本文從信息學的角度把文學語言作為語言的一種功能變體來研究,試圖揭示文學語言的若干信息特點,以求教于行家。這些特點是:再生信息的無限性,潛在信息的多樣性和情感信息的豐富性。二《秋思》對文學語言的改造信息,控制論的創(chuàng)始人維納解釋說:“是人們在適應外部世界并且使這種適應反作用于外部世界的過程中,同外部世界進行交換的內(nèi)容的名稱。”從信息加工過程來看,語言信息可分為輸入信息(即始發(fā)信息、信源)和輸出信息(即再生信息、信宿)。所謂文學語言的再生信息,是指思維主體(解碼者)對文學語言這一客觀對象加工后的再生現(xiàn)象。為什么文學語言的信息比應用語體、科技語體、政論語體等的語言信息更具有再生的特點呢?這是由信息的一般特點和文學語言的特殊性造成的。信息的一般特點是:它是活的,是由人腦觀察、感覺到的并進行分析、歸納、綜合的東西;它是可擴充的,極大多數(shù)信息都會在人的思維和運用過程中不斷發(fā)展、擴充,而不象物質(zhì)和能量那樣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會耗盡;此外還有:可分享、可擴散、可分為有效性和無效性等等。從這些特點以及維納的解釋中可以看出:一、信息資源(被加工的對象)是一種客觀存在;二、這種客觀存在的質(zhì)量高低、適用程度和效用大小都難以預定,主要取決于使用者,取決于無效信息的過濾和有效信息的獲取以及提煉信息的目的、水平等。這就決定了對文學語言信息的再加工就必然要受到文學語言這種客體和思維主體的雙重制約。文學語言的特殊性首先表現(xiàn)在,它為再生信息的無限性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如同其它體式的語言一樣,文學語言也離不開語詞,“任何語詞都是在概括”,概括性的語詞能為解碼者提供最基本的再生信息,我們稱之為語言的基礎再生信息層,或曰第一再生信息層。文學語言除此之外,主要是運用形象性的語詞,如紅彤彤、叮叮咚咚、高山流水、長噓短嘆等。馬致遠的小令《秋思》就是由一組形象化的語詞構成:“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边@一個個具體可感的語詞給人們帶來豐富的聯(lián)想。這種由形象、聲音、色彩的語詞帶來的再生信息,我們稱之為語言的類型再生信息層,或第二再生信息層,它較之前一信息層更具有形象性和再生性。需要指出的是:一個個語詞本身所蘊含的形象還不能稱為藝術形象,而只能是類型形象。因為形象性的語詞也并不為文學作品所獨有?？萍颊Z體中的許多語言也普遍使用這類詞,如動物生理學著作和植物生態(tài)學著作,就離不開形象的描述和剖析。它雖然具有概括性和形象性,但沒有個性,只有類型的特點,是一般形象思維而不是藝術形象思維的產(chǎn)物。陸一帆先生說:“許多美學家、文藝理論家和作家并未注意到這一點,以為文藝創(chuàng)作所用的就是一般的形象思維?！闭J識這兩種形象思維的區(qū)別,對于我們理解文藝語體與其它語體在各方面包括語言方面的異同點具有重要意義。典型形象,或曰藝術形象,是作者運用藝術形象思維對現(xiàn)實生活長期觀察、體驗并經(jīng)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抽象加工、構思,藝術地表現(xiàn)的結果,它不是語詞形象的一個個簡單的組合。因此,《秋思》再現(xiàn)給讀者的是秋風晚照下的蕭條破敗的農(nóng)村景象,人與物在這里合諧地統(tǒng)一成為一個整體。別林斯基說:“詩人所應該表現(xiàn)的,不是局部的和偶然的東西,而是賦予他的時代以色彩和意義的普遍的和必然的東西?！毙≌f中的藝術形象也是如此。這些形象越典型,就越具有概括性,也就越給讀者帶來無限的聯(lián)想和想象的余地,即越具有再生信息的能力?！靶蜗蟠笥谒枷搿?“紅樓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等等,無不說明了這個道理。因此,我們稱這種語言的再生信息為典型再生信息層,即第三再生信息層。這三種再生信息層與再生信息的能力、與各類語體的語言的關系,可用下面的平行四邊形來表示:從這里可以看出:所有語體都有基礎再生信息層,文藝、科學等部分語體還有類型再生信息層,只有文藝語體(文學作品)才有典型再生信息層,再生信息能力的大小按基礎層、類型層、典型層依次遞增;文學語言再生信息的無限性主要集中在第三和第二信息層上。文學語言再生信息的無限性還表現(xiàn)在:讀者的參預是解碼(理解)的必然需要。接受學告訴我們,讀者是藝術的一個組成部分,在閱讀文學作品時,他不是被動地吸收而是主動地合作與創(chuàng)造,他要通過眼前的語言符號喚醒大腦中已有的各種形象信息,并對這種符號產(chǎn)生“相似效應”才獲得具體可感的語象,還要運用已有的圖式去同化、順應、補充、生發(fā)獲得的語象,從而再生出新的形象。由于每個讀者的所處的時代不同和文化背景、生活閱歷、語言修養(yǎng)、審美能力等等相異,便必然會出現(xiàn)“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現(xiàn)象,而且,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閱讀同一部作品,也會對藝術形象、作品意義、語言特色等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這在文學作品的閱讀中是可能的,也是必需的,可以說,沒有讀者便沒有文學。但是,在科技、公文語體中恰恰相反,它是單義的、明確的,甚至是強制性的,試想,如果某個法律文件允許單位和個人有各自不同的理解的話,那非亂了套不可。無論是需要方面,還是可能方面,都說明了文學語言的再生信息較之其它語體語言的再生信息更具有無限性的特點。三文學語言的潛在信息特點語言信息類型還可以從信息的意義內(nèi)容方面進行分類。我在《試論言語的潛在信息》一文中提出信息兩大分野的主張,把言語信息分成語義信息(理性信息)和潛在信息(超語義信息)。文學語言是民族語言中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部分,它除了具有一般語言的共性,更有鮮明的個性,特別是它的情感性,貫穿于創(chuàng)作的整個過程中,表現(xiàn)在對語詞的情感寄托和注入上,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白居易在《與元九論作文大旨書》中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他把情感作為詩的根本和起因。另一方面,情感又作為創(chuàng)作的歸宿貫穿于文藝欣賞(解碼)的過程之中。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所說:“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笨梢?文學不是如科學那樣通過思想直截了當?shù)貙碇前l(fā)生作用,而是直接地對一個人的情感發(fā)生作用(別林斯基語)。因此,如果說我的言語信息的兩大分野是著眼于一般語言的信息所作的分類的話,那么,對包括文學語言這一特殊現(xiàn)象在內(nèi)的全部語言的信息從意義內(nèi)容上進行分類,就會自然得出三大類型:理性信息、情感信息和潛在信息。較之其它語體,文學語言的信息特點除上文所講的再生信息的無限性之外,還有情感信息的豐富性和潛在信息的多樣性兩點。潛在信息,我的那篇文章從不同的角度以例釋的形式把它分成七個次類:語體信息、風格信息、時代信息、文化信息、地域信息、情境信息和美學信息。對文學語言而言,這些信息都可以也必然地承載于語言之上,使其更豐富、飽滿、更有余味。眾所周知,文學是作家對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所作的藝術反映,這種反映表現(xiàn)在語言載體上,除了語義、情感之外,必然烙上時代的、社會的、文化的和作家本人風格的印記;根據(jù)文學作品的人物語言具有二重性的特點。作品中人物語言也必然帶有自己的個性特點和情境信息。例如魯迅小說《故鄉(xiāng)》中的閏土和“我”,少年時平等相待,兄弟相稱,但二十年后的閏土見了“我”,喊了聲“老爺!”這是多么辛酸的稱呼啊!封建等級觀念在這對好朋友之間堵上了高高的“墻”,閏土的麻木、痛苦、悲慘,全在這一聲中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是“老爺”的語義信息所不能代替的。又如美學信息——文學語言最重要的潛在信息,它具有音樂美、形式美、圖畫美、情趣美等特質(zhì)。拿情趣美來說,反常合道、理乖情至、一箭雙雕、相反相成、虛中見實、旁敲側擊、點鐵成金、童心未泯……這一切都充滿了情趣,美在情趣之中,情趣蘊含于言語,表現(xiàn)于言語。11以上論述,無不說明了文學語言具有潛在信息多樣性的特點。如果閱讀文學作品忽視潛在信息的體察與理解,不僅無法真正地把握理性與情感信息,而且必然要大大削弱藝術的審美價值,體會不出作家鑄煉語言的良苦用心和文學語言豐富的表現(xiàn)力。關于文學語言的這一特點:拙作《試論言語的潛在信息》中已有所涉及,這里恕不贅言。文學語言的第三個特點是情感信息的豐富性。情感是文學語言的編碼和解碼的生命(起因與歸宿);情感體現(xiàn)在文學的各個要素之上,人物形象、情節(jié)結構、環(huán)境等等無不帶上情感色彩。這些上文已有簡論,下面著重探討情感的語言手段,這種手段表現(xiàn)在:第一,情感語詞。從感情色彩上分,語詞有褒義、貶義和中性三類,在文學語言中,不僅大量使用褒貶詞,而且中性詞也常常帶上鮮明而豐富情感,褒義詞當貶義詞用或貶義詞褒用,也是屢見不鮮的——這還是構成作家言語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例如魯迅的雜文,由于對情感詞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形成了犀利的諷刺、幽默的調(diào)侃這一種獨特風格。文學語言還有一套完整的情感系統(tǒng)的詞。我國古代學者認為人有七情:喜、怒、哀、樂、愛、惡、恨,每種情感又都有組成各自系統(tǒng)的一系列語詞,形成情感詞的語義場,如“怒”,從弱到強可分為如下九個等級,并有相應的語詞予以表現(xiàn):不滿、氣惱、慍、怒、忿、激憤、大怒、暴怒。當然,人的情感并不止這些,而且每種情感都可以按照對比的性質(zhì),找到相反的情感,配合成對,如歡——悲、愛——恨。每一對反義詞之間,由于情感強度的不同,又會形成龐大系列的情感色調(diào)及其相應的語詞?？梢?雖然其它語體,如法律條文的語言中也有不少情感詞,但與文學語言相比,其數(shù)量非常有限,且不成豐富而完整的系統(tǒng)。第二,情感句式。感嘆句、反問句之于陳述句、祈使句,雙重否定句之于肯定句,被動句之于主動句,倒裝句之于一般句,描寫、抒情句之于敘述、說明、議論句,前者總比后者具有更多的情感信息,而文學語言用得最多的就是前者。此外,長句與短句、整句與散句、口語句與書面句、省略句與完全句、主謂句與非主謂句,獨詞句與復雜句等等,在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