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普通的世界》的敘事特點

論《普通的世界》的敘事特點

近20年來，陸源職業(yè)學院在開展工作的成就主要是對主題、主題（城鄉(xiāng)交叉）、人物研究和文化環(huán)境的分析，以及對作品中苦難意識、精神力量、思想深度、理性與情感的張力、歷史詩歌的評價，以及小說與其他作家的比較，以及與其他作家的比較。筆者這里所關(guān)注的是《平凡的世界》這一具有鮮明特色和巨大審美感染力的小說文本,是如何體現(xiàn)現(xiàn)代小說敘述特色的?換言之,路遙如何敘述“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研究深入和提升的途徑之所以應(yīng)該轉(zhuǎn)向敘事學研究是因為:一方面,這部作品“不合時宜”卻產(chǎn)生了那么大的社會影響和審美感召力(它的讀者受眾是近二十年當代小說最多的)(1);另一方面,它的敘述手法除了人們通常認為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之外,肯定還會有什么獨特或新鮮的東西存在,否則人們不會那么熱衷于閱讀它。而目前,關(guān)于《平凡的世界》的評論和研究仍然沒有從敘事學角度來進行。如何看待《平凡的世界》中的敘述視角和“敘述者聲音”?它們?nèi)绾芜M入文本?其具體表現(xiàn)及其效果又如何?敘述者是小說敘事文本的講述者,也就是體現(xiàn)在文本中的所謂“聲音”。它是一種功能,只具有語言主體的性質(zhì)。(2)它和小說中的人物聲音共同構(gòu)成小說文本?！镀椒驳氖澜纭窋⑹稣呗曇粼?980年代的小說中有點“陳舊”和“落伍”,但也顯得在堅守中特立獨行,別具一格,在基本保持現(xiàn)實主義小說第三人稱全知式敘述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多種多樣的敘述角度和敘述者聲音,從而構(gòu)成了這部作品既厚實又豐富的敘述(者)聲音特點。這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在敘述的時候,敘述者盡量保持“客觀”、“中立”的觀察立場及視角,即全知式第三人稱敘述。另一種是在敘述中,敘述者直接顯現(xiàn)出來,帶有強烈的感情來表達,或議論或抒情或闡釋等。尤其是在文本中出現(xiàn)的“我們”的敘述者聲音,顯然不同于基本保持客觀中立的敘述基調(diào),而是傳達出敘述者的情感和價值評判的標準。一、第三句話(一)敘述者在小說活動中的作用在《平凡的世界》中,敘述者是個類似于上帝的身份,對整部作品中的人物、事件、情節(jié)、故事及其發(fā)生的場景、語境進行全面的統(tǒng)攝。全書共三部,幾乎全部是由這個“敘述者”來完成的。小說中的三大線索以及孫、田、金三個家族之間相互交織的故事發(fā)展和人物糾葛,無不在這個強大的敘述者的操控之下。這個敘述者可以隨意地駕馭人物的行為、描摹人物的肖像、進入人物的內(nèi)心、刻畫人物的心理,可以隨意地調(diào)動所有“資源”,無論是雙水村、石圪節(jié)鄉(xiāng),還是原西縣城,黃原地區(qū),抑或省和國家,大事小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二)敘述情感調(diào)式的結(jié)構(gòu)第三人稱敘述包括全知敘述與限知敘述。《平凡的世界》的第三人稱限知敘事和后面將要論及到的第一、第二人稱敘事,顛覆了人們不加研究得出的這部作品的技術(shù)或?qū)懽鞣椒ā皞鹘y(tǒng)”、“落后”等先入之見。限知式第三人稱敘述常常是在全知式敘述主調(diào)當中自然地插入,例如:他看見,院子東頭那棵碗口粗的杏樹,已經(jīng)綻開了一樹白粉粉的花朵。這樹是他們家搬到這里時栽下的,算一算和蘭香的年齡差不多了……(第一部第十章)這里的限知式敘述和全知式敘述交雜而構(gòu)成了敘述情感基調(diào):少安對這個家的愛有多深。在敘述孫少安和田潤葉的戀愛關(guān)系時,也是在全知式敘述的基礎(chǔ)上,穿插著限知式第三人稱敘述,從而既可較為全面地交代他們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童年往事,又跌宕起伏地把倆人現(xiàn)在的處境做了預示,如:對了!只要他給潤葉提出來,潤葉就肯定會幫忙的。也許田福堂會耍個滑頭,搪塞一下了事。但話說回來,現(xiàn)在除過這個關(guān)系還有點希望外,其它任何辦法都是白跑腿!金俊武在這種事上能有什么靈法妙計呢?難道他自己就比金俊武笨嗎?不行啊!一個普通老百姓怎么能解決了這么大的問題……這個限知式第三人稱敘述自五四以來一直被魯迅、郁達夫等作家所運用,到了路遙筆下它和其他敘述視角一起構(gòu)成了《平凡的世界》多維立體的敘事結(jié)構(gòu)大廈。二、第一人稱描述(一)對于我們的情感《平凡的世界》最具特色的敘述人稱或角度是第一人稱敘述角度。筆者以為,《平凡的世界》的敘述特點在于其敘述者聲音的表達。其中小說文本中以“我們”的稱謂出現(xiàn)的、傳統(tǒng)上被稱為“議論”、“抒情”、“寫景”的文字,向讀者強烈地發(fā)出了同情式或聯(lián)想式認同邀請;而且這個“我們”本身就包括敘述者和讀者(隱含讀者),兩者構(gòu)成復數(shù)的第一人稱。讀者只要閱讀就成為了這個“我們”的有機構(gòu)成部分,他/她就再也不能與文本及其敘述者分開來。關(guān)于這一點,有評論家提到《平凡的世界》的藝術(shù)描寫包括寫景、敘事、議論時,“對‘我們’這一特殊人稱的刻意強調(diào)和獨特運用上。讀《平凡的世界》,‘我們’會不斷地跳入眼簾”(3)?！奥愤b小說中‘我們’一詞頻頻使用,突破了作家、人物、讀者的間隔與界限,使作家成為一群人的‘自我’,感同身受般言說我們的故事?！?4)大量以“我們”這個復數(shù)形式(大約七八十次有“我們”、“我們的”)出現(xiàn)的敘述(者)聲音,帶來了小說情節(jié)進展的暫時中斷,傳達著作者賦予敘述者的某種激情、意蘊、感慨或哲思等。例如,“我們的老祖母”、“我們的孫蘭香”、“我們的蘭花”、“我們的玉亭同志”、“我們的雙水村”、“親愛的大地,我們疲勞過度的父親”……在這種稱謂和敘述視角中,敘述者所要表達的往往是對人物和土地的摯愛。在全知和限知第三人稱視角下不能充分或完全表達的情感,只好借助這種直接抒情或議論的方式道出。在寫到那些值得同情或欽慕,或能引發(fā)人的聯(lián)想或凈化自己心靈的人物,以及寫到人物與自己的故鄉(xiāng)面臨巨大的時空轉(zhuǎn)移之時,敘述者就不再急著敘述下文,而是要暫時停下情節(jié)的敘述,來對主人公的境遇或遭際進行評說。此時,敘述者采用的往往是“我們”這個人稱視角,如第一部第三十五章敘述潤葉平凡的生活和稱職的工作,突然添加了如下的文字:“我們的潤葉對自己本職的工作始終盡職盡責,甚至充滿了激情?！边€有,“我們已經(jīng)說過,她是一個普通人,小學教師,農(nóng)民田福堂的女兒,目前寄居在親戚的門下……盡管她生活在我們的世紀,但思想仍然局限在狹小的世界里?！鼻耙痪渲械摹拔覀儭憋@然傳達著敘述者對女主人公的強烈的親愛的敘述基調(diào)。第二句中的“我們”表達了敘述者對潤葉處境的惋惜之情。第三句中的“我們”則設(shè)想其理想的讀者也和敘述者一樣認同他對潤葉的情感評價。敘述者對其所喜愛的主人公或人物,往往會借助復數(shù)第一人稱來表達其抑制不住的喜愛之情,如第三部第四十九章孫少安二次創(chuàng)業(yè)終獲成功之時,他的朋友胡永合邀他一起到省電視臺“洽談”合拍電視劇事宜。途中經(jīng)過弟弟孫少平工作的煤礦,弟弟及時阻止了他。宗元認為,路遙是一位“具有強烈主觀情緒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5)。路遙假借其敘述者在文本簡直有些恣意地傳達他的理性認識、價值觀念和道德標準。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本身都不足以滿足他這種強烈的介入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沖動和愿望。在第三部第四章中,田福軍一家包括侄女潤葉要一起離開原西縣,調(diào)到地區(qū)行署所在地黃原市去,潤葉丈夫李向前在前一天幫著收拾好東西,這天就不再露面了?！翱蓱z的小伙子不愿親眼目睹這個他熱切地迷戀過的家庭從這里拔根而去——在這之前,他心愛的人已經(jīng)遠走高飛了。這樣的時候,我們真感到心理酸楚。我們能理解他那難言的心情……”這個聲音顯然發(fā)自敘述者,他真誠邀請讀者一起和他感受這種酸楚的心情。而潤葉被提拔為團地委副書記之后,社會上有多種攻擊性傳言:一種說法是她的二爸“逼著讓黃原地委提拔的”,另一種說法是“地委有人為了討好升遷的田福軍,便提拔了他的侄女”。此時敘述者斷言,“前一種說法顯然是惡意制造的謠言。至于是否有人為了討好田福軍而在提拔她的問題上‘做了工作’,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但愿不是這樣”?！拔覀兙筒坏枚钡恼f辭,不是敘述者故弄玄虛,就是敘述者想擺脫全知式敘述那種上帝般無所不知的廣大神通,而加以自我限制。這個敘述者還有某些為賢者諱的意味。寫到主人公所生息的鄉(xiāng)村和城市時,敘述者往往將故事情節(jié)暫時停滯,來抒發(fā)情感,如:第二部第六章在描寫了一番雙水村的莊稼長勢后,敘述者突然把筆鋒一轉(zhuǎn):“我們的雙水村還是雙水村,看起來沒有什么大變化。從本書的第一部結(jié)束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熟悉的這個小小的世界里,年輕的母親們又給我們帶來了六七個小生命;但還沒有什么人謝世?！钡谝粋€“我們”表達了敘述者對鄉(xiāng)土的摯愛,而第二、三個“我們”則似乎是在強化讀者意識,本來敘述者比讀者要率先熟悉這個山村,他這里是想與讀者一起分享這種快樂。(二)悲苦無告的人性單數(shù)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在小說中運用較少,但不可忽略?！拔摇弊鳛榈谝蝗朔Q,在對話中自然隨時可以出現(xiàn),而在敘述聲音中也時有出現(xiàn)。第一部第三十五章敘寫失戀的潤葉極度悲苦的心境時,用了單數(shù)第一人稱“我”,來表達她的這種悲苦無告的心情和對故鄉(xiāng)割舍不斷的情感:“別了,我的青草坡,我的馬蘭花,我灑過歡樂和傷心淚水的地方。我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切!即使有一天我要遠走它鄉(xiāng),但愿我還能在夢中再回到這里來……”一連串的“我”表達了強烈主觀情感,又如下面這段文字:我心愛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你是否還珍視那些永遠不會淡忘的甜美日月?你,還唱那支歌嗎?如果還在唱,那么,你現(xiàn)在又是唱給誰聽呢?是仍然唱給我聽嗎?我也在不息地唱這支歌——永遠唱給你聽!你是否在傾聽我的歌聲?愿你聽見這支歌,聽見我心靈的呻吟和飛濺著血淚的呼喚……(第三部第四十七章)這里用的也是單數(shù)第一人稱,描寫金波內(nèi)心獨白的話語,向著虛無縹緲的姑娘訴說著自己的相思與悲苦。三、第二個方面的描述(一)少年“少年”,我“我”敘述者對主人公尤其是孫少平等人物,充滿了聯(lián)想式、同情式和凈化式認同的敘述態(tài)度。如小說敘述到由于包產(chǎn)到戶,孫少平原本擔任教師的村小學班級由于人們都不愿意送孩子來上學而解散了。在展示少平內(nèi)心世界之后,敘述聲音出現(xiàn)了:“誰讓你讀了那么些書,又知道了雙水村以外還有一個大世界……如果你從小就在這個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現(xiàn)在就會和眾鄉(xiāng)親抱同一理想:經(jīng)過幾年的辛勞,像大哥一樣娶個滿意的媳婦,生個胖小子,加上你的體魄,會成為一名相當出色的莊稼人。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這種不能為周圍人所理解的苦惱……”(第二部第十二章)然后是第三人稱全知敘述。在與哥哥分家后返回縣城,孫少平不期而遇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女同學侯玉英,引發(fā)了他的感慨,“你”是作為孫少平心理活動的主體:“少年!少年!那是永遠地逝去了……可是,你現(xiàn)在還不準備這樣安排自己的生活。至于你的未來是個什么樣子,你現(xiàn)在還難以斷定……”(第二部第二十一章)這樣寫,能激發(fā)起有過相似經(jīng)歷的讀者的聯(lián)想式認同。在敘述到二流子丈夫王滿銀在外面逛蕩,還帶回來一個與他勾搭在一起的“南洋女人”,孫蘭花就找出王滿銀賣剩下的老鼠藥。敘述者的敘述帶有了強烈的同情式認同基調(diào):一個要死的人坐在水井邊,手里捏著幾包致命的毒藥,心里還盤算著日月和天年——這就是我們的蘭花!(二)“你”的缺失第二人稱(往往是復數(shù)“你們”)的敘述方式帶來了《平凡的世界》別樣的敘述特色。但這個“你們”,不是直接邀請讀者,而是對人物進行評價。這樣的敘述文字較多,如第一部第十章描寫金俊文大兒子金富突然來路不明地成了暴發(fā)戶,人們爭著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這時,敘述者聲音發(fā)出了:“人們!你們怎么能因為貧窮,就以物遮目,而變得如此愚蠢呢?”當然,村民們還不知道,但敘述者曉得一切,金富是三只手“致富”的。李向前在孤獨、單相思中喝酒開車,結(jié)果導致雙腿被砸斷,其父李登云頓感絕望。敘述者此時不失時機地抒發(fā)出宿命論思想:“人的命運啊!誰知什么時候大禍就降臨到你的頭上?”(第二部第四十九章)這個“你”似乎是一種泛指,又是對讀者發(fā)出的警示,也是對人物遭際的感慨,含有多重意味。又如:田曉霞、孫少平、金波和顧養(yǎng)民四位同學在養(yǎng)民家聚會,因為少平和養(yǎng)民都曾經(jīng)與郝紅梅有戀愛關(guān)系,因此他們都避免提及紅梅的名字。此時,敘述者用了復數(shù)第二人稱來傳達某種人生感慨:“唉,你們呀!你們大概只知道可憐的紅梅結(jié)婚了,可是她怎樣悲慘地生活著你們知道嗎?你們難道都忘記了這個不幸的人嗎?”“噢,年輕的朋友們,你們是不是還會重演一次過去那樣的愛情之劇呢?”(第二部第四十章)這里的“你們”(孫少平等四個同學)是敘述者的議論對象(同時還有一種暗示作用:未來的愛情悲劇),顯然不同于田潤生心理活動中出現(xiàn)的潛在對話者“你們”(姐姐和姐夫)。四、“反思”的現(xiàn)代派敘述技法在《平凡的世界》中敘述者幾乎調(diào)動了從第三人稱到第一人稱又到第二人稱的所有敘述視角。敘述者的聲音就滲透在多層次、多維度的敘述文本當中。當然,作為小說文本的主體,其所運用的主要敘述視角仍然是第三人稱全知敘事。三種人稱及其變調(diào)的交替運用,在不斷促使讀者進入文本、認同敘述、感同身受之際,又不斷邀請讀者隨同敘述者一起體驗、反思、超越。那些有意無意留下的敘事縫隙,又恰好給小說文本帶來了較為鮮活的審美契機。路遙一方面反對食洋不化的先鋒派,強調(diào)“不能輕易地被一種文學風潮席卷而去”,另一方面,他“并不排斥現(xiàn)代派作品”,而且“十分留心閱讀和思考現(xiàn)實主義以外的各種流派”,他的精神“如火如荼地沉浸于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開始直至歐美及偉大的拉丁美洲當代文學之中”,并在創(chuàng)作中吸納了他認為的那些優(yōu)秀的現(xiàn)代派敘述技法。這些作品“都極其深刻地影響了”他。(6)敘述者為了克服小說主題的沉重、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