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元后傳》所見魏郡人德之新考

《漢書元后傳》所見魏郡人德之新考

漢代的三老問題一直是研究秦漢政治歷史的熱點。學(xué)術(shù)界對此高級別三老的起源、身份、類別、職位、選拔方式等話題給予了密切關(guān)注。其中，王雪巖漢代“三老”制度的兩個體系從先秦到秦漢的社會變遷開始。以往學(xué)界多認為王賀為里三老,并據(jù)此認為漢代存在“里”這一層級的三老,如寧可《漢代的社》然而,陳玉霞《兩漢時期冀州的官吏研究》卻提出了一種新的看法,陳文《兩漢時期冀州官吏的政績簡表》以王翁孺(即王賀)為“元城三老”一、武帝時對酷吏的追蹤《漢書·元后傳》載:“(王)翁孺(筆者注:即孝元皇后王政君祖父王賀)既免,而與東平陵終氏為怨,乃徙魏郡元城委粟里,為三老,魏郡人德之。”本來《漢書》書遷徙之時,慣例是徙至某郡某縣,或僅某縣徙某縣,幾無書“里”之例,但此處卻特別詳載里名,“乃因時人相信‘地脈’關(guān)系王氏之興”正是由于王賀所遷之地為“有貴女興天下”的沙鹿地,所以班固才會例外地將遷徙地具體到“里”,而班固對于當時的三老制度必然是十分清楚的,卻沒想到會引起后人的誤解,關(guān)于這點,邢義田先生所論甚明,無須贅述。然而,邢文接下來的一段話卻有待商榷:“他(指班固)明白以‘魏郡人德之’一句來表明翁孺乃郡三老,非縣、里三老。如為縣、里三老,何來一郡人德之?”較之以王賀為里三老的看法,邢、張兩位先生的見解更有說服力,故而贏得多數(shù)學(xué)者的認同,但筆者認為以“魏郡人德之”證王賀為郡三老似有不妥,因為我們首先要弄清“魏郡人德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這個問題解決不了,下一步的論證便無法展開。據(jù)《漢書·元后傳》記載,王賀字翁孺,其先春秋齊國田氏,后以王為氏,漢文、景間,其父王遂居?xùn)|平陵(今山東濟南章丘區(qū)),生賀。武帝時王賀曾任繡衣御史,奉命追捕盜賊,但由于對盜賊黨羽與所涉官員法外開恩而被免職,《漢書·元后傳》云:“(王賀)為武帝繡衣御史,逐捕魏郡群盜堅盧等黨與,及吏畏懦逗遛當坐者,翁孺皆縱不誅。它部御史暴勝之等奏殺二千石,誅千石以下,及通行飲食坐連及者,大部至斬萬余人……翁孺以奉使不稱免,嘆曰:‘吾聞活千人有封子孫,吾所活者萬余人,后世其興乎!’”武帝后期,盜賊蜂起,攻城奪邑,擅殺長吏,嚴重威脅地方政權(quán),《漢書·酷吏傳》云:“是時郡守尉諸侯相二千石欲為治者,大抵盡效王溫舒等,而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大群至數(shù)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趨具食;小群以百數(shù),掠鹵鄉(xiāng)里者不可勝數(shù)?！泵鎸θ绱藝乐氐姆嘶?漢武帝“乃使光祿大夫范昆、諸部都尉及故九卿張德等衣繡衣持節(jié),虎符發(fā)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余級。及以法誅通行飲食,坐相連郡,甚者數(shù)千人”王賀即為武帝派出征剿盜賊的使者之一,然而,他沒有像其他酷吏一般濫殺無辜,對于魏郡參與叛亂的匪首堅盧同黨,以及膽小怯懦沒有積極剿匪應(yīng)當連坐的官員,王賀都網(wǎng)開一面,放他們一條生路。王賀之所以放過他們,大概是因為這些所謂的黨羽很可能只是受了堅盧的威逼利誘,本心并不算壞,而那些膽小怕事的官員一方面懼怕盜賊的淫威,另一方面實在是因為有法律規(guī)定,如果發(fā)現(xiàn)匪患,卻不能拘捕到一定數(shù)量的匪徒,也要連坐,所以只能裝作視而不見,上級官員唯恐受到株連,也與小吏互相掩護?！稘h書·酷吏傳》對此有詳細的記載:(武帝派出繡衣御史后)數(shù)歲,乃頗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復(fù)聚黨阻山川,往往而群,無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fā)覺,發(fā)覺而弗捕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后小吏畏誅,雖有盜弗敢發(fā),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為匿,以避文法焉。本來“沈命法”的出臺是為加強剿匪的力度,但因為法律的制定存在問題,所以導(dǎo)致最后匪患非但沒有減輕的跡象,反而使許多無辜的官吏被處死。王賀大概正是鑒于此,這才對魏郡吏民法外開恩。按照慣例,太守選任官吏一般會從本地人士中挑選相對于他郡動輒斬殺萬余人的殘忍來講,王賀的法外開恩著實使魏郡人心存感激,這應(yīng)當才是“魏郡人德之”的最主要原因,而非其“為三老”。王賀雖赦免了本應(yīng)處死的魏郡吏民,但其自身卻“以奉使不稱免”,免官后他又與家鄉(xiāng)的終氏發(fā)生矛盾,于是舉家遷往魏郡元城縣的委粟里,這才任三老。從漢代文獻來看,雖有三老向皇帝上書并得到積極回應(yīng)的案例,卻很少見到當?shù)孛癖娨蚰橙巳稳隙卸鞯南嚓P(guān)記載,可見王賀如果僅“為三老”,未必能贏得魏郡人的感恩與愛戴,“魏郡人”之所以“德之”應(yīng)指之前翁孺活萬余人的事件,正是由于王賀赦免了本要丟掉性命的萬余魏郡人,這些僥幸活下來的吏民以及家屬自然對其感恩戴德。而“為三老”并非“魏郡人德之”的必要條件,即便王賀不“為三老”,魏郡人照樣“德之”。明了于此,則易知不宜用“魏郡人德之”證王賀為郡三老。值得注意的是,邢文中《漢書》的引文與現(xiàn)通行的中華書局點校本有所不同,點校本“為三老”后為逗號,但邢文中卻為句號綜上所述,王賀先是任繡衣御史時因赦免與盜賊案牽連的萬余魏郡吏民而遭到免職,而后,又遷往魏郡元城縣任三老。筆者認為,“魏郡人德之”是對上文赦免事件與“為三老”的總結(jié),且主要指王賀“活萬余人”,并非僅因王賀任三老,不宜以“魏郡人德之”證明王賀為郡三老。二、西漢后期三老的置置沿革就筆者所見,漢代典籍明確記載的郡三老只有兩例,《后漢書·循吏列傳》:“(王景)父閎,為(樂浪)郡三老。”從文獻來看,在兩漢時期,與數(shù)不勝數(shù)的縣三老比起來,郡三老的設(shè)置可謂鳳毛麟角,即使加上王國三老,也只四例而已,說明漢代郡三老應(yīng)非常設(shè)。楊筠如《三老考》根據(jù)郡國立學(xué)校官的相關(guān)記載,認為郡三老“其原始最早不過武帝,至遲亦不得過平帝時”在漢朝天子賜三老酒肉、布帛的詔書中,大多數(shù)都只籠統(tǒng)地說“三老”,但有個別則將“縣三老”和“鄉(xiāng)三老”區(qū)別對待,如《漢書·武帝紀》:(元朔六年夏四月)詔曰:“……其遣謁者巡行天下,存問致賜。曰‘皇帝使謁者賜縣三老、孝者帛,人五匹;鄉(xiāng)三老、弟者、力田帛,人三匹……’”而據(jù)上文可知,王賀前往討賊當在天漢二年(前99)稍后,“為三老”可能更后一些,但也不至太晚,在這二三十年的時間內(nèi),遽然設(shè)置郡一級的三老不大可能。漢籍所見兩例郡三老,其一為元帝時另外,從漢代文獻關(guān)于三老的敘述慣例來看,“三老”前多以某縣名冠之,如《史記》“鄴三老”、《漢書》“壺關(guān)三老”“湖三老”“白馬三老”等均為某縣三老。而若前已云某縣,則“三老”前縣名省之,如《漢書·京房傳》:“(焦贛)察舉補小黃令……愛養(yǎng)吏民,化行縣中。舉最當遷,三老官屬上書愿留贛?！睋?jù)此而論,既然前已言“乃遷魏郡元城委粟里”,那么后面的“為三老”默認指的就應(yīng)該是元城縣三老。前文已述,《漢書》書遷徙時只云徙某郡某縣,此處的“委粟里”實因后文沙鹿地的傳說而特意加入,正是由于在書寫遷徙地時具體到“里”,這才導(dǎo)致了一些學(xué)者誤以為王賀為里三老,而因后文的“魏郡人德之”使另外一部分學(xué)者又誤以為是郡三老。如果沒有“當有貴女興天下”的傳說,按照慣例只言“魏郡元城”;如果王賀沒有赦免魏郡的萬余吏民,沒有“魏郡人德之”,則王賀為元城縣三老明矣。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從漢代文獻關(guān)于三老的記載來看,郡三老在兩漢時期所見甚少,而縣三老則比比皆是。況且,在武帝的賜帛詔書中只提到了縣、鄉(xiāng)三老,而無郡三老,這些都表明漢代的郡三老似非常設(shè),如有任者,班固當會明言,而非簡稱“為三老”。此外,由于牽扯到“當有貴女興天下”的傳說,所以《元后傳》中王賀的遷徙地才會例外地具體到“里”,如果只言“魏郡元城”,再根據(jù)漢代典籍書寫三老的體例,則王賀為元城三老顯而易見。三、王賀為魏郡三老“為三老”西漢王賀三老層級的問題在邢義田先生撰文解析后似無異議,學(xué)界普遍同意邢文以“魏郡人德之”證王賀為“郡三老”的看法,然而,事實上,魏郡人感激王賀的主要原因是之前王賀任繡衣御史逮捕盜賊時赦免了萬余應(yīng)當連坐的魏郡吏民,而非其“為三老”,不宜用“魏郡人德之”證王賀為郡三老。其次,通過對漢代文獻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縣一級的三老在兩漢時大量存在,而郡三老卻屈指可數(shù),且武帝的賜帛詔書中也只提到縣、鄉(xiāng)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