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詩中的“床”

李白詩中的“床”

馬未都先生研究古代器物有成，在中央電視臺開講收藏，很受歡迎。最近中華書局出版了他的《馬未都說收藏·家具篇》，《中華讀書報》3月19日摘錄了其中的《靜夜思新解》一篇，從胡床的實(shí)物出發(fā)，論述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名詩《靜夜思》中“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今天睡覺的床，而是放在院子里的，坐著賞月的馬扎，又說唐代的建筑門窗非常小，門是板門，不透光，月亮的光不可能進(jìn)入室內(nèi)，也就不會有如地上霜的效果。馬先生還引用李白的另一首詩《長干行》、杜甫的詩《樹間》和白居易的詩《詠興》來說明問題。文章給人以啟迪，也由此引發(fā)了我進(jìn)一步鉆研的興趣。今謹(jǐn)以李白詩文為主，兼及杜甫和白居易的詩歌，就中描述“床”的多種情形略作梳理，提出若干粗淺的看法，為進(jìn)一步研究此問題作一鋪墊，并就教于馬未都先生。

一、胡床李白在其詩文中確實(shí)有多處直接描述“胡床”。

《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崔子賢主人，歡娛每相召。胡床紫玉笛，卻坐青云叫?！弊诤采洗底嘧嫌竦眩缭谇嘣崎g嘯傲，這是多美妙的意境?！都纳蠀峭跞住分唬骸白鴩[廬江靜，閑聞進(jìn)玉觴。去時無一物，東壁掛胡床?！边@里有一個故事，三國魏的裴潛為兗州守時，曾經(jīng)作一胡床，及其去世，人們?yōu)榱思o(jì)念他，將胡床掛在了墻上?！皷|壁掛胡床”，說明胡床確實(shí)就是馬扎，可以掛在墻上。這是李白詩中描寫胡床的最典型的一處。《夏日奉陪司馬武公與群賢宴姑孰亭序》：“司馬武公長材博古，獨(dú)映方外。因據(jù)胡床，岸幘嘯詠而謂前長史李公及諸公曰……”“據(jù)胡床”，一個“據(jù)”字和“岸幘嘯詠”描繪出了鮮明的人物形象。在杜甫的詩中，亦有數(shù)處描寫胡床?！稑溟g》：“幾回沾葉露，乘月坐胡床?！痹孪潞玻苍S是唐朝大詩人共同喜愛的題材。

又《孟倉曹步趾領(lǐng)新酒醬二物滿器見遺老夫》：“楚岸通秋屐，胡床面夕畦。”夕陽西下，坐在胡床上，面對著自家門前的菜地，閑適有趣。至于《數(shù)陪章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yàn)槠G曲二首》：“白日移歌袖，青霄近笛床?！睉?yīng)與李白的“胡床紫玉笛，卻坐青云叫”是類似的意境。白居易《池上有小舟》：“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床。床前有新酒，獨(dú)酌還獨(dú)嘗。”這是放在小船中的胡床，“床前”放著新酒，獨(dú)自品嘗。以上都是直接寫胡床的，其動作則是坐，還可以將胡床掛在墻上。這些例子也是馬未都先生之論的好注腳。還有幾首只寫床而或可以判斷為胡床的詩。一首就是馬未都先生所引之李白《長干行》：“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闭刍ㄔ陂T前游戲，而男子騎著竹馬，“繞床弄青梅”，這一幅圖景只能是在院子里，那被繞行的床的確可以說是胡床。但也有人說是井床，水井的欄桿。李白《猛虎行》“有時六博快壯心，繞床三匝呼一擲。楚人每道張旭奇，心藏風(fēng)云世莫知?！?/p>

“繞床三匝呼一擲”，看來也是胡床，眠床是難以“繞床三匝”的。白居易《秋池》：“洗浪清風(fēng)透水霜，水邊閑坐一繩床。”可放在池塘邊閑坐的繩床，應(yīng)該是胡床了。又《睡后茶興憶楊同州》：“婆娑綠陰樹，斑駁青苔地。此處置繩床，傍邊洗茶器?！薄度瓿埂罚骸疤蒙蠒鴰で?，長幼合成行。……夫妻老相對，各坐一繩床?！敝糜跇潢幭碌睦K床也好，夫妻相對而坐的繩床也好，似乎也是胡床。二、眠床李白詩中的床大多與睡眠有關(guān)?！肚嘏硪隆罚骸疤熳泳游囱耄獊砭硪律?。顧無紫宮寵，敢拂黃金床。水至亦不去，熊來尚可當(dāng)。微身捧日月，飄若螢之光。愿君采葑菲，無以下體妨?！睂m女為皇帝卷衣裳，但因?yàn)闆]有“紫宮之寵”，就不敢去拂拭“黃金之床”，這黃金之床，就不可能是胡床了，因?yàn)閷m女是希望在這兒得到帝王之寵幸的?！镀教攲④娖蕖罚骸俺鼋獯睬皫?，行吟道上篇。古人不唾井，莫忘昔纏綿。”與帳相聯(lián)，此為眠床無疑。《寄遠(yuǎn)十二首》之十一：“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后余空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余香?！?/p>

“美人去后余空床”，當(dāng)然是睡覺的床，如是胡床，何必講“美人”？何況與“繡被”、“寢”相聯(lián)，此為眠床無疑。這些詩中所描繪的床，大多帶有裝飾，黃金床、玉床、白玉床，沒有加裝飾的兩處，則都直接與床上用品相聯(lián)系。杜甫詩中描寫眠床的例子最多，茲略舉數(shù)例?！缎禄閯e》：“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結(jié)發(fā)為妻子，席不暖君床?！薄睹┪轂榍镲L(fēng)所破歌》：“床頭屋漏無干處，兩腳如麻未斷絕。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卑拙右自娭械拇泊蠖鄶?shù)也是用來睡覺的?！对缜铼?dú)夜》：“井梧涼葉動，鄰杵秋聲發(fā)。獨(dú)向檐下眠，覺來半床月?！薄都膹埵恕罚骸梆囍挂霍★垼瑴f止一壺漿。出入止一馬，寢興止一床?！薄侗蓖お?dú)宿》：“悄悄壁下床，紗籠耿殘燭。夜半獨(dú)眠覺，疑在僧房宿。”《招東鄰》：“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來夜話否，池畔欲秋涼?！?/p>

三、床榻兼坐榻

李白詩《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翰林秉筆回英眄，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dú)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食黃金盤?！薄跋蟠簿_食黃金盤”，似乎是既可以躺臥，又可以坐著進(jìn)食的榻。又《李太白文集》卷三十附錄《詩序》：“天寶中，皇祖下詔征。就金馬，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羮以飯之?！碧菩诶盥』写畎鬃谄邔毚采铣燥?，與前面所說的榻是同一類型的器具了。

杜甫詩中寫此類床榻者亦不少。如《驅(qū)豎子摘蒼耳》：“登床半生熟，下筯還小益。加點(diǎn)爪薤間，依稀橘奴跡?！贝舜卜派狭耸称??！断獫q》：“青青屋東麻，散亂床上書?！边@些床上放上了書，可以想象與李白詩中既可坐又可臥還可以進(jìn)食的那種床是一類器具。

四、井床

李白詩《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覺罷把朝鏡，鬢毛颯已霜?！迸f注曰：“《荊州記》：‘益陽有金井?dāng)?shù)百?！豆爬蟼鳌罚骸鹑艘哉茸驳?，輒成井?！稌x樂志》云：‘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練汲寒漿?！贝颂幍你y床從注釋來看，似乎是井床。但亦有一些疑問?！耙蝗~飛銀床”與前句“梧桐落金井”相聯(lián)系，固然可以理解為井床，但其后句是“覺罷把朝鏡，鬢毛颯已霜”則又與眠床相關(guān)了。《洗腳亭》：“白道向姑孰，洪亭臨道旁。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床。樵女洗素足，行人歇金裝?！钡琅灾?，“前有吳時井，下有五丈床”，此床為井床無疑。

杜甫和白居易詩中也有寫井床的。杜甫《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風(fēng)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迸f注謂“古詩：‘后圜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卑拙右住兑罚骸熬瓜χ壑凶?，有時橋上眠。何用施屏障，水竹繞床前?！?/p>

五、糟床、馬床、浴床等

還有兩首李白詩中的床一時難以斷定?！度D詞》：“憶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妾辭君，小姑如妾長?；仡^語小姑，莫嫁如兄夫?！贝舜部梢?，與一般的馬扎有所不同，“才倚床”是何意？剛剛能夠倚上床嗎？又《草書歌行》：“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dú)步。……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崩K床，坦腹東床之床亦有人說是繩床。倚繩床，而且還能寫字，此床究竟為何床？

杜甫詩中尚有一處寫到釀酒的“糟床”?！肚即濉罚骸百囍淌蚴?，已覺糟床注?！币惶帉懙健榜R床”?！抖冯u》：“斗雞初賜錦，舞馬既登床?！迸f注謂“明皇嘗令教舞馬四百蹄，目之為某家驕，其曲謂之《傾杯奮》，樂首鼔尾，無不應(yīng)節(jié)。又施三層木床，乘馬于上，拚“轉(zhuǎn)如飛”。

白居易詩中還寫到“浴床”。《香山寺石樓潭夜浴》：“炎光晝方熾，暑氣宵彌毒。搖扇風(fēng)甚微，褰裳汗霢霂。起向月中行，來就潭中浴。平石為浴床，洼石為浴斛。綃巾薄露頂，草屨輕乘足。清涼詠而歸，歸上石樓宿?！?/p>

余論

床的來源很古老?！对姟ば⊙拧に垢伞罚骸澳松凶?，載寢之床。”此床顯為臥具。而如，《孔雀東南飛》：“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币话阏J(rèn)為是坐具，胡床。至于糟床、浴床等等，應(yīng)該都是眠床的引申和借用。

按照以上分析，《靜夜思》里面的床恐怕還很難說是馬扎一類的胡床。馬未都先生說的馬扎是比較輕便的，放在庭院里，其狀態(tài)是四周空曠，則似乎不必講“床前”。不過也不可排除是眠床。非常有意思的是，白居易詩中頗有將床和月聯(lián)系在一起描寫的詩句?！堆嘧訕恰罚骸皾M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獨(dú)眠吟》：“獨(dú)眠客夜夜，可憐長寂寂。就中今夜最愁人，涼月清風(fēng)滿床席”這些詩句的意境，與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有幾分相似，而且白居易的詩句還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