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而不慍,不亦阿Q乎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阿Q乎？太史公為孔子做傳時，未能把《論語》開篇的三句話——“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還原”到特定的場景之中，因此，大概后人是很難確切知道孔子為何要講這三句話、究竟是在什么場景中對誰講了這三句話?；谟薪虩o類、因材施教的理念進行推測，其原本的含義可能僅僅是在批評、教育或激勵某個或某些灰心喪氣的弟子。竊以為，子路同學是最有可能的，因為他性格直爽，常常頂撞老師，讓老師下不來臺。例如，孔子六十五歲之時，師徒一行被陳蔡大夫圍困在野外，斷糧數日，有的弟子病了，站不起來。正是子路怒氣沖沖地對孔老師說，“君子也能到這個田地嗎？”（君子亦有窮乎？）這三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學了（禮、樂等治理邦國的本事），（雖然未能出仕大展拳腳），有機會便演練一番（《孔子世家》載'與弟子習禮大樹下‘），不也值得高興高興嗎？有同輩從遠方來同學，不也是很快樂的事情嗎？別人不知道、不理解（由此產生了曲解、誤會、敵意），我不生氣，這不也是很君子嗎？”言下之意，我孔某人找不到施展政策、實現夢想的，平臺”，生活還是要繼續(xù)，還是要快快樂樂的，沒必要垂頭喪氣、用腳投票，大不了餓肚子，偶爾冒點風險而已，總之，“前途是光明的”（遲早是有官做的）。因為后世把孔老師舉過頭頂來膜拜，所以，對他老人家的要求也是十分高的，相信孔老師必定是人不知而不慍的典范，不僅是君子，還是圣人。《論語》中把相似的意思在本章又表述了一遍，“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比欢桌蠋熥屇闶?。他沒有做到，而且不止一次沒有做到?！叭瞬恢钡暮蠊車乐剡@里的關鍵在于，誰不知什么而不慍？是天下人不知道孔老師嗎？是天下人不知道孔老師有“降龍十八掌”嗎？不是。孔子自述三十而立”，三十歲就蜚聲邦內外，就有了邦際聲望，所以，到魯國來進行邦事訪問的齊景公，竟然要和孔老師聊聊邊陲之邦、祖上給周天子養(yǎng)馬的秦何以崛起。其實，這個不知的對象也是很簡單的。第一類人是各國的國君和“首席執(zhí)行官”，他們不知道的是，孔老師的政策管用嗎？能不能富國強兵、爭奪霸主之位??？雖然他搞了個“中都模式”，但太史公是語焉不詳的，他是怎么干的？不清楚。比如，齊國的晏嬰對孔老師的政策主張是非常不以為然的，認為它有非常大的危害性：“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閑。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笔裁匆馑寄?？第一，這些儒士，言辭變化多端，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不會遵守法度的；其次，狂妄自大，自以為是，這種人是當不了臣下的；第三，重視辦喪事，講究繁文縟節(jié)，不惜破產也要大操大辦，不能讓這種事在齊國流行；第四，不事生產，專乞他人支持，怎么能容忍這樣的人招搖撞騙，腐蝕國本？第五，自從文武周公歿去，周天子式微，禮樂不興也有時日。但是，孔子盛裝濃抹，搞的各種禮樂，我們幾輩子也學不完，一輩子也弄不清。如果老板你要重用孔子，移大齊之風，易齊國百姓之俗，恐怕會讓老百姓迷惘啊——孔老師的做法可能會水土不服?。∑鋵?，就這一點而言，連弟子子貢也是有疑問的。例如，古代有告朔之禮。周天子每年冬末頒發(fā)次年每月之朔日（每月初一），然后傳遞給諸侯，諸侯應當領受并藏之太廟。到了每月初一，請于太廟并告訴老百姓，“這個月開始啦！”至于這個月是二十九天，還是三十天，先不告訴你。告朔之禮，需要殺一只羊，殺而不烹，是為'餼羊”。顯然，這是中央政府壟斷歷法并據此制造神秘的手法之一。然而，如果普通老百姓會看月亮的陰晴圓缺，不就得了，何必還要搞得這么繁瑣？因此，到孔子所處的時代，這個禮等于是荒廢了。子貢認為，既然禮已不存，何必非得浪費一只羊呢？孔子對大商人子貢很無語，他說，“你心疼羊，我心疼禮啊！”（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保┑诙?，擁有超強戰(zhàn)隊的孔老師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什么？大家琢磨不透。楚昭王準備封地給孔老師，楚國的“首席執(zhí)行官”子西說：“昭王的外交官有趕得上子貢的嗎？輔政之臣有趕得上顏回的嗎？將領有趕得上子路的嗎？部長有趕得上宰我的嗎？”楚王說：“都沒有?！弊游髡f：“楚國祖先受封于周王，僅為子爵，五十里地。今天孔子述三皇五帝之治道，倡周公、召公的大業(yè)，楚王若起用孔子，怎么能容得下你業(yè)已擴展的數千里的功業(yè)？文王在豐城、武王在鎬城，只有百里之地，而最終王天下。今天孔子若據地如此，有賢明弟子輔佐，這不是楚國的好事??！”于是，楚昭王打消了分封孔子的念頭，因為不知道孔老師是不是在尋摸一個創(chuàng)業(yè)機會，將來把我們都顛覆了？第三，有些宵小之輩擔心一旦孔老師執(zhí)政，會不會傷害他們的既得利益？其實，這個答案是明確的，那是一定的。問題就變成，不知道孔老師會不會像收拾少正卯一樣徹底地收拾咱們？比如圍堵孔子的陳蔡大夫們，他們說:“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閑，諸大夫所設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鬃佑糜诔?，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边@樣的人在邦內上臺，必定要搞得轟轟烈烈，讓大家日子難過；在鄰邦上臺，將來是要把咱一鍋端了。基于這種種“不知”，基于規(guī)避風險、掌控不確定性的原則，正確的做法便是：不信任，不起用，抹黑他，攆出去，困住他，殺死他。事實證明，這些辦法管用，非常管用，孔子基本上沒找到心儀的工作，搞，中都模式”、殺少正卯以及展現大邦形象的外交風云故事也很快戛然而止，并從此走向下行通道?！安粦C”無濟于事面對不知的后果，孔子沒有做到“不慍”。他見南子，子路不滿，他指天發(fā)誓，氣得夠嗆。師徒被困野外，像野獸一般“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之時，問弟子們，“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路和子貢的回答，他不滿意，最后還是首席大弟子顏回“哄”得他喜笑顏開?！霸谝啊本昧耍〖眮y投醫(yī)，連公山不扭、佛肸這種背主、叛主家臣的“橄欖枝”，他也想接，想賭一把，子路頂撞他，他反問道：“難道我是個匏瓜嗎？”被隱士譏諷，他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彼嗡抉R要置他于死地，弟子勸他快跑，他在跑之前還要來一句，“天生德于予，桓魅能奈我何？”匡城人把他當成仇讎陽虎，要收拾他，情況十分緊急，他說，“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我有天命在身，豈是爾等鼠輩可傷的？譬如唐朝和尚玄奘大師，我是金蟬子轉世，豈是爾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精吃得了的?！話歸話，事歸事。孔老師遭遇這種種困窘之境，最終得以幸免，是與他的門人分不開的。畏于匡：使從者為寧武子臣于衛(wèi)，然后得去（使隨從去寧武子家在衛(wèi)國做家臣）；宋司馬桓魅欲殺孔子：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保鬃与x去，弟子說，“快跑！”，言下之意，“老師你趕緊走，我們殿后”。）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孔子。其為人長賢，有勇力，謂曰：“吾昔從夫子遇難于匡，今又遇難于此，命也已。吾與夫子再罹難，寧斗而死?！倍飞跫?。蒲人懼，謂孔子曰：“茍毋適衛(wèi)，吾出子?！迸c之盟。（弟子公良孺與蒲人狠斗，簽訂“停戰(zhàn)”協議。）陳蔡大夫圍孔子于野：于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后得免。（派子貢到楚昭王處求救，楚昭王派軍隊解困）。認知失調的孔子如何“自我救贖”但是，話還是要說的。只是，是不是很熟悉的感覺？像不像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非常像的。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即使不像，它的角色也無非是安慰劑，幾乎不太可能產生真正的'療效”，于境況無益、無補，但是，如果不講，人的精神卻會陷入困頓。在這一點上，孔子和阿Q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對于尊孔的人而言，如此說似乎有辱斯文，玷污圣賢。然而，似乎也可以說，數十萬年的進化使得人類在精神受挫后有復原的需求。我們先來看諾獎得主丹尼爾?卡內曼和他的合作者阿莫斯?特沃斯基在1981年所做的“亞洲疾病問題”研究。場景是，某種疾病襲擊了某城市，有兩種治療方案，由被試來抉擇。被試分成兩組，第一組面臨的問題是：治療方案A：使200人“治愈”；治療方案B：1/3的概率使600人全部“治愈”，2/3的概率0人“治愈”;第二組被試面臨的選擇是：治療方案C：使400人“死亡”；治療方案D：1/3的概率無人“死亡”，2/3的概率全部“死亡”。A和C、B和D是相同的，只是表述不同而已。但是，第一組被試有72%的人選擇了A方案，第二組被試則有78%的人選擇了D方案。這個現象被稱為“框架效應”（framingeffect）。這是為什么？“治愈”（積極表述）激活的思考原點是“收益”，此時，人們是風險規(guī)避的；“死亡”（消極表述）激活的是“損失”，此時人們愿意冒險。然而，在面臨損失時，愿意冒險卻不能或不值得冒險時，會導致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費斯汀格（LeonFestinger）所說的“認知失調”——態(tài)度和行為發(fā)生了不一致。但是，人是不喜歡內心世界有沖突的，所以，必須要做出某種調整，以使認知協調。例如，朋友借錢3000大洋不還，如果上門逼債，有50%的可能會成功，50%不會成功，上門逼債嗎？平均收益只有一半（1500大洋），相信有人會選擇“算了”，然而，他心里仍然是不會舒服的。怎么辦呢？無法改變現實，那就改變認知。在這里，即發(fā)現損失周邊或“溢出”的“收益”，主動、自發(fā)地調整“框架”，以此來對沖損失帶來的冒險傾向，使認知趨于協調。再比如，阿Q除了說“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還能有什么別的法子？并沒有。打回去吧？不是敵手；罵回去吧？還得挨頓打，然后又不是敵手。面對損失時，冒險的平均回報還是負的，就不值得冒險了。阿Q被趙太爺打了嘴巴，有三分損失，他似乎應該冒險去打回來，但是，99%的可能是再得七分損失，1%的可能性是獲得三分收益（平均-6.9），冒險嗎？不合算。可是，畢竟是損失了三分，怎么辦？只能自己修改一下得失的框架，“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鬃拥木袷澜纾冀K有一個疑問，“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我從根本上錯了嗎？我為何走到這步田地呢？現實中的窘迫讓他不得不這么想，不得不懷疑自己，然而，如果他一直這么懷疑下去，似乎離抑郁癥不遠矣。他聲稱五十歲而知天命，恐怕未必真知，相反，倒是一個儀邑的封官看得更為真切，“天下無道久矣，上天要孔先生出來做警示天下眾人的木鐸（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彼^木鐸，是金口木舌的大鈴鐺，古代天子發(fā)布政教時先振木鐸以警示眾人?？蓱z一生追求“君子不器”的孔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