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園之菊》孫福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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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園之菊

孫福熙

歸途中，我屢屢籌劃回來后面中國的花鳥，我的熱度是很高的。不料回到中國，事事不合情意，雖然我相信這是我偷懶之故，但總覺得在中國的花鳥與在中國的人一樣的不易親近，是個大理由?，F(xiàn)在竟得與這大量的菊花親近而且畫來的也有六十二種，我意外的恢復(fù)對我自己的夢想。

承佩弦兄之邀，我第一次游清華學(xué)校，在與澳青君一公君三人殷勤的接待中，我得到很好的印像，我在回國途中渴望的中國式的風(fēng)景中的中國式人情，到此最濃重的領(lǐng)會了；而且他們兼有法國富有的活潑與喜悅，這也是我回國后第一次遇見的。

在這環(huán)境中我掛念法國的友人，由于他們是活潑而喜悅的，尤其由于他們是如此傾慕中國的風(fēng)景人情的。在信中我報告他們的第一句就說我在看菊花；實在，大半為了將來可以給他們看的起因，我盡量的畫了下來。

從這個機遇以后，我與菊花結(jié)了極好的感情，于是凡提到清華就想起菊花，而遇到菊花又必想見清華了。

在我們和樂的談話中，電燈光底下，科學(xué)館，公事廳與古月堂等處，滿是各種秀麗的菊花，為我新得的清華的印象做美。然而我在清華所見的菊花，大部并不在此而在西園。

宏大的西園中，大小的柳樹，帶了一半未落的黃葉，雜立其間，我們在這曲折的路徑中且走且等待未曾想像過的美景。走到水田的旁邊，蘆葦已轉(zhuǎn)為黃色，小雀們在這里飛起而又在稍遠(yuǎn)處投下。就在這旁邊，有一道籬笆，我們推開柴門進(jìn)去。龍畦很整齊的排列著，其中有一條是北面較高中間洼下的，上面半遮蘆簾。大量菊花從這簾中探頭向外，呵，我的心花怒放了！

然而引導(dǎo)者并不停足，徑向前面的一所茅屋舉行。屋向南，三面有土墻，就是挖窩中的泥所筑的，正可利用。留南面，日光可以射入。當(dāng)我一步一步的從土階下去時，猛然間滿室上下有序的花朵印上我的心頭，我驚懼似的喘息，比初次對群眾演說時更是內(nèi)向，聽演說的人的心理到底還輕易揣測，由于他們只是與我仿佛的人；而眾菊花那么不然，只要看他們能竭盡心力的表現(xiàn)山各個的特長，可見他們不如大多數(shù)人的淺簿的，我疑懼他們不知如何的在竊笑我的丑陋呢?？墒牵异o下心來體察，滿室的嚴(yán)肅與和藹，他們個個在接納我。在溫柔而清麗的氣流中，眾香輕撲過來，更不必說葉片的向我招展與花頭的向我顧盼了。于是我證明在歸航中所渴望的畫中國花鳥不只是理想了。

等我上城來帶了畫具其次次到清華時，再見菊花，知道已變了些樣子，半放者已較放大，有幾朵的花瓣已稍下垂了。我慌張，知道我的生命的迫促，而且珍惜我與花的因緣之難得，于是恨不得兩手并畫恨不得兩眼分看的忙亂開工了。

可是，我敢相信第一次擁抱愛人時所發(fā)情感的活癢：滿心包圍著喜悅的畏懼，想馬上得到撫慰，又怕褻瀆了愛人的尊嚴(yán)，我對于我所傾慕的花將怎樣的下筆呢！我深深的領(lǐng)會：此后，這樣富有的花將永遠(yuǎn)保藏在我的紙上，雖然不敢說他將為我所主有；然而我將怎樣能使他留存在我的紙上呢？我九分九的相信我不能畫像他。試想一想，在一百筆二三百筆始能完成的一幅畫中何難有一筆兩筆的敗筆呢。所以，在這短促不及躊躇中我該留神使這一二百筆絲毫沒有污點，我敢說，這比第一次擁抱愛人時之戚戚為將來一生中的交際的污點而擔(dān)憂者更甚了，由于時間是這樣的短促，于是，雖然很急，卻由于愛他而不敢輕試，我盡管拿了筆擎在紙上不敢放下去。

我雖然刻刻竭力勉勵從闊大處落墨，然而愛好輕微的性質(zhì)總像不成改易的了。在這千變?nèi)f化奇上有奇的二百余種的當(dāng)中，我第一張畫的是“春水綠波”：純凈的花朵浮在翠綠的葉上，這已夠嫵媚的了，還有細(xì)管的花瓣抱蕉黃的花心而射向四周，管的下端放開，其輕柔起伏有如水波的蕩漾；我不怕褻瀆他而在他面前來說塵埃：無論怎樣巨細(xì)的穢物沾在他的上面，決不能害他的純凈，由于他有他的本性，不必矜夸而人自然的仰慕它，所以也決不以外物之污濁而害真。我竭盡心目的對他領(lǐng)會，自信當(dāng)已能領(lǐng)會他的外表不九分也八分了?？墒俏沂×?，明白的看得出，在我紙上的遠(yuǎn)不及盆中的，─一雖然我曾很擔(dān)憂，由于我的紙上將保藏這樣璀璨的花，非我所宜有。然而現(xiàn)在并不因失敗而覺得擔(dān)負(fù)的輕松。

鎮(zhèn)靜了我的歉仄，羞愧與消沉的心思，我想，幸運的花張起眼簾在看我作畫，也決不因我不能傳出他的神而氣憤的罷，我當(dāng)如別的濁物之不能損害他是一樣的?？戳怂膶挻笈c靜默，我敢妄想，或者他在啟示我；羞愧是不必的，消沉尤其是不該，他這樣裝束這樣表現(xiàn)的向人，想必不是毫無用意的。于是我學(xué)了他靜默的心，自然的有了士氣，持續(xù)畫下去了。

這大量菊種于我都是希奇而特別可以傾慕的，在急切而且貪多的手下將先畫那幾種呢？每一種花有紙條標(biāo)出花名?！跋﹃枠恰备哒捎啵瑥V闊的瓣，內(nèi)紅而外如晚霞；“快雪時晴”直徑有一尺，是這樣浩瀚的一個雪球，閃著銀光；“碧窗紗”細(xì)軟而嫩綠，絲絲如垂簾；“銀紅龍須”從遒勁的細(xì)條中染出紅芽的柔嫩……滿眼各種性質(zhì)不同的美觀，這與對一切事物一樣，我不能品定誰第一，誰其次；我想指定先畫誰也是做不到。于是我完全消去優(yōu)劣的觀念，在眼光如燈塔的旋轉(zhuǎn)的時候，我一種一種的畫。

高大的枝條上，絳紅的一周，圍在一輪黃色的花心外，這是很切當(dāng)?shù)拿麨椤皶韵寂跞铡钡?。他的紅色非我所能用我可憐的畫盤中的顏色合作而摹擬的。他最不愿有人世全體的形與色，卻很熱愛有人追過他。少年人學(xué)了他的性質(zhì)，做成愈難愈好的謎語要人去猜，人家猜中了，他便極其欣喜。

我要感謝侍奉這種菊花的楊魯二君，并且很想去領(lǐng)教他們的閱歷，特請一公兄為我苦求。

四點鐘以后，太陽逐漸的從花房斜過，只留得一角了，在微微的晚寒中我忙亂的畫著。緩得幾乎聽不出的步聲近我而來，到了我近旁時我才仰起頭來看他，這就是種這菊花的楊壽卿先生。

眉目不軒不輊，很寧靜的表出他的細(xì)致與和藹，從不輕易露出牙齒的口唇上馬上知道他是沉靜而忍耐的，而額角以下口鼻之間的絲絲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