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州杜氏述訓(xùn)四十八則

1、 濱州杜氏述訓(xùn)四十八則（原作）1827年-12-22 著  杜堮（清）  第一則 自見之謂明，自聽之謂聰，自勝之謂強(qiáng)。人惟不自見、自聞而后自是。既自是矣，長傲益怠，何有于強(qiáng)？乃所謂大愚也。子弟至是，父兄不以為憂而反為喜，其父兄亦大愚也。第二則 先大夫每引顏氏家訓(xùn)教余兄弟，曰：“少成若天性，習(xí)慣如自然。”蓋幼時肫然赤子，惟父母是聽；迨其漸長，因物而化，隨習(xí)而遷，雖父母之命將不能行。乃始搰搰然提其耳而教之，固已晚矣。諺語：“教兒嬰孩，教婦初來?！迸o家而適人，一切無舊恩可恃，故嘗虛已以聽于舅姑，而唯恐其有過也。教不于此時，亦將如子之漸長而不復(fù)可變也。嘗見世之

2、為父母、為舅姑以此為悔者不少，其有及乎？第三則 孩提之童，知愛知敬，始家邦終四海，即由此充之，非有加也。其他皆屬繼起，況外物乎？幼時嬉戲，或指某物曰“是我有也”，先大夫必怒責(zé)之。蓋恐長自私自利之心而漸離其天性也。防微杜漸，用意深矣。第四則 人之于子，欲其富、欲其貴、欲其壽考，若將萃人生之福澤而備于一身，而后為慊也。察其所以教之，則一切相反，名不立，行不成，聽之而已，是非導(dǎo)之以貧賤乎？傷生伐性，任之而已，是非促之以夭殤乎？至左道營謀，而亦有得富貴者，非徒禍其子，而又以自禍，幸而廢疾，久不死，亦謂之壽考，視息焉而已矣。吾見有子者之愛之而適以害之也，即或未至于害，而膝下?lián)崮Γ嘁寻V騃半世矣，安望其能

3、詒謀于后也？不詒謀于后，與無子何殊？第五則 教子以身不以言。非不以言也，所言皆其所行耳。其言如是，其身不如是，子固從其身不從其言也。彼自其有生而即習(xí)見矣，心會之，性通之，聞一朝之言而大反之，雖賁育之勇不能也。人有不美之行，念及其后嗣，而翻然改悔者，遷善改過，蓋亦教在其中矣。第六則 凡幼習(xí)勤苦者多成，生處安樂者多敗。勞則善，逸則淫，其理固然。豐衣足食，反為不幸，然則如之何？曰：“常置之勤苦之地，執(zhí)業(yè)而習(xí)之，立程而課之，其荒怠者，撲之勿恤也?！逼涫鼛缀酰康谄邉t 子孫雖愚，詩書不可不讀。人之有子，豈盡聰明？然心性本具之理無不可解。每見頑愚下質(zhì)學(xué)書不成，去而他適，終其身，悖理傷教之言不敢出也，干名犯義

4、之事不敢居也，只為曾經(jīng)讀書，則亦有主于其中者矣。第八則 孟子曰：“中也養(yǎng)不中，才也養(yǎng)不才”。中而才，父兄之賢也。父兄賢，則亦欲其子弟之賢。不中不才，怒而付之度外，是棄之也。彼既不中不才矣，安能即識父兄之意，而自反于中才？故曰：養(yǎng)養(yǎng)者不急，求其效之謂也。朝焉、夕焉、俯焉、仰焉，其得諸觀感之間，必有動于不自知、發(fā)于不自已者也。微乎，微乎！第九則 何以教子？修身之道，即教子也。何以齊家？教子之方，即齊家也。一言一行，不出于恩，即出于禮；不由于義，即由于情。子生而見之、聞之，以為理固如是。其不如是，必恐父兄知之，而知之又必不恕之也，潛消其非心而暗長其善念者必多矣。至家人異姓聚處，各有愛憎，或形跡介念，

5、或言語生嫌，或小人搆釁，皆所不免，彼見子承父教，雍雍秩秩，不敢小有違也。亦將以義勝私，化其忿忮之情，求合于惇睦之意。即有不合而爭，然爭而不勝其讓也，家不由是而齊歟？第十則 教子之法，弟子一章盡之矣。孝弟、言行、處身、接物，推其義類，則曲禮，內(nèi)則，少儀，畢具其中。學(xué)文者，學(xué)此文也，不但習(xí)其事，而又繹其理；不但識其當(dāng)然之宜，而又以通其事之所未經(jīng)、達(dá)其意之所不及。循而行之，終身不能畢也。第十一則 人之于學(xué)，終身焉而已矣。謂其身既終，則學(xué)亦止也。吾謂終身焉而猶不已者，教子是也。西洋習(xí)算法，其制器亦以算法通之。父制不成，遺之其子，必成而后已。一藝且然，況學(xué)以求道者乎？第十二則 農(nóng)工商不能化，惟士則能化，

6、以其學(xué)也。希賢而賢，則亦希圣而圣。既有其資，又竭其力，雖天地不能限之。魁然七尺，而人目之曰：“是酒囊也，是飯袋也。”有不愧生于中，顏變于外者乎？此腹負(fù)將軍，不力于學(xué)，何以能免？第十三則 材質(zhì)有高下，賦稟有強(qiáng)弱。高而強(qiáng)者，多縱軼；下而弱者，多委靡。陶冶之，變化之，舍學(xué)何以哉？天性好學(xué)者，上也；天性不好學(xué)者，下也。不好學(xué)，則必他有所好，則不可知矣。所貴乎教者，轉(zhuǎn)其不好而使之好焉耳。轉(zhuǎn)而好，吾有望矣。第十四則 幼時未有不好嬉戲者，但嬉戲亦不同。要觀其愛敬之良，不失赤子耳。自七八歲，即當(dāng)親師傅，就理義，淺近處，日為講解，漸進(jìn)漸加；至二十歲，不可一日曠閑。彼既得其旨趣，則以后自不能已。學(xué)貴始基者，此也。

7、此時任其悠忽，既冠，而人事紛矣，乃始作平地一簣，不獨其遲而無及，恐嚼蠟無味，亦格乎不相入也。第十五則 教家之道，一門之內(nèi)不得有樗蒲戲具，有則焚之、碎之，勿移時也。此等必斷根絕蘗而后可。吾見大家末流以此敗其子弟，墜其家風(fēng)，至求降為皂隸而不得。其初，亦謂偶為之，無害耳，而流毒至此，誰之過哉？第十六則 為學(xué)，要先安貧。簞瓢蔬水，孔、顏家法也。澹泊則心性通明；醉飽則意智昏塞。此其為損為益，已不自同況。厭貧，一心也；羨富，又一心也。汲汲營營，求去其貧而趨于富，又不止于千百億心，是終身只在憂戚歆羨中過。日不暇學(xué)，學(xué)亦無益。不以其道得之，君子于富貴則不處，于貧賤則不去，有以也夫！第十七則 為學(xué)，先須立志。凡

8、人日用云為，皆依其心之所向，未有心不欲而為之者。一技一能，亦必志在必成，而后能專其思慮，勤其操習(xí)，雖苦且煩不為憚，亦不肯辭也。志不立，則漫然嘗試之而已矣。不旋踵而思退，何以能成？第十八則 為學(xué)，先要拓其識見，所謂放開眼孔是也。天生人，予之以心，予之以性，體立而行，原與天地?zé)o二，即天地所生之物，莫非與我相關(guān)，無不要我裁成，無不待我輔相。親親、仁民、愛物，只是一貫行去。人只為無端自視為庶物之一，求安求飽外，他無所望，是其心與性者先自狹小矣。則其所為學(xué)者，雖以圣賢之書，僅同于百家小說，適成一謀衣撰食之資，于學(xué)何有哉？第十九則 為學(xué)，先要宏其器量。泰山不讓土壤，河海不擇細(xì)流，所以成其高深者，亦以其高深

9、先有以納之也。萬事萬物，皆我之所欲措置；一義一理，皆我之所當(dāng)包羅。凡自任自是者，同則受之，異則拒之，合則詳之，離則略之，是其學(xué)也已無容納之地矣。所謂千變?nèi)f化者，何從得之？第二十則 第一下手功夫是克己。人只為自己，先有私意牽制，所以見理不明者，亦行之不力，不便于己故也。痛治此心，去之務(wù)盡，自然光明正大，超出萬物之表。然去之盡未易言也，但自體驗于心體之間，收進(jìn)一步，便是拓開一步；收之愈約，則拓之愈廣。積漸行之，其中有真樂存焉。第二十一則 其次工夫是體物，忠恕，違道不遠(yuǎn)。張子謂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道。凡人于己則明，于人則暗。夫人己皆人也，其理同，其心同，肝鬲之物，既不能曉，何以處萬事乎？實則知之甚易，

10、取之于己而已。處處反觀，時時對照，行之既久，此心便如明鏡。一遇事來，隱顯幽深，面面皆到，知明處當(dāng)，莫不由此。一言括之曰：“設(shè)身處地”而已也。第二十二則 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圣人所言，三代教士之法也。春秋時學(xué)校已廢，圣人何為言此？蓋其法廢，其意存，法雖不行，而意初無異。詩者，好惡形于美刺，情見乎詞，讀之易感，上自朝廷，下逮委巷，配天嚴(yán)祖以及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備之矣。禮，天理之節(jié)文，使人行之而知其義，與詩亦無異也。特詩主勸誡，禮主持行耳，樂則其數(shù)全亡，然其理亦可知也。今之為學(xué)，詎外乎此？識得之者，皆是心性之物，則其本末先后了然無疑。士茍有志于三代之材者，能舍是而他求

11、耶？第二十三則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學(xué)而求仕，猶無基而造堂室也。雖有材木甓瓦，將何所施？基不堅不厚，尚且有傾覆之患，況無之也？君子則不然，務(wù)廣其規(guī)模，實其根腳，吾有基矣，雖不設(shè)堂室，何害？是以俛焉日有孳孳，而高爵厚祿略不以動，其顧瞻也。第二十四則 古之學(xué)者為已，不專在讀書。讀書，其為學(xué)之一事也。今則專以讀書為學(xué)矣。然圣賢微言大義具在簡編，所以讀之，亦欲因此求其心源，而得其施于家國天下之道。世乃更不知此，直以為科第梯梁，須借是耳。吾見故家有父兄之教子弟之學(xué)，竟以為秘訣相授受。而子若弟者，自其少有知識，已利祿熏于其心。幸而得之，則不識化民成俗、盡職報國為何事；而不得者，則羨慕慚恨以終其身。于是其

12、人才盡壞，而家風(fēng)日替矣。豈不哀哉！第二十五則 古之讀書者，不言為文。蓋道積厥躬，發(fā)為事業(yè)，現(xiàn)于威儀，詞氣皆文章也。自周之衰而文盛，文盛而著述大興，于是秦漢一變也；魏晉六朝又一變也；唐宋元明又一變也；流為制義又一變也。今之習(xí)制義，則自童子至老壯無不為之。鄉(xiāng)以此掄才，朝以此選俊，其孰能不為？然文原無古今之殊，今試取前明及國朝諸大家之文，原本經(jīng)術(shù)，旁該子史，體格神韻何嘗有異于古？乃今無其學(xué)，而為其文者，又自創(chuàng)為卑弱軟俗之語，而方高自矜許，以為吾將冠時流、取高第。稍知古文者，讀之已不解為何義何法矣，豈不誤后生而玷當(dāng)世？吾嘗欲選前人制義數(shù)百篇為家塾之式，而卒卒未遑。要之，學(xué)古人之讀書，積久而流，則亦非世

13、俗之所可及也。 第二十六則 天生我而得為讀書之人，幸矣；且予以尚能讀書之資，又幸矣；無酬應(yīng)之亂意，無饑寒之迫身；家世儒素，庭訓(xùn)稟承，師友之功具于門內(nèi)，又大幸矣。及此時而不自力于學(xué)，老大無成，何待問哉？嘗憶少時蕭瑟之晨、寂寞之夜，心清致遠(yuǎn)，讀書情景如在目前；其壯年以后，人事紛雜，都不省記。此蓋真境故久而不忘，幻境故過而即滅也。若夫役役于妻子仕宦，逐逐于飲食宴樂，言則不由衷之言，行則不自主之事，東奔西走，朝不辨朝，夕不知暮，老而回首，若竟未曾度此歲月，后人歷數(shù)歲月，亦若并無此人。若此者，累累皆是也，悲夫！第二十七則 今日視昨日，則昨日無有矣。明日視今日，則今日又無有矣。人生數(shù)十年，日月幾何？少時玩

14、弄流光，自緣后日方長；迨遲暮觀之，曾不能一瞬也。稍可不恨者，獨曾讀之書在耳。陶侃運甓，法大圣而惜蔭，祖逖聞雞，蹴良朋而起舞，士誠念此，當(dāng)有汲汲皇皇忘食與寢者矣。第二十八則 讀書先觀其大意，次尋其條理，次味其意趣，正觀之，反觀之，側(cè)觀之，其內(nèi)有所隱，其外有所包，必有四通八達(dá)、頭頭皆是者也。不善讀書者，讀此書只是此書；若善讀書者，讀一書而諸書咸在。朱子所云“默識心通、觸處洞然”，正如此耳。制義以四子書命題，蓋是六經(jīng)之統(tǒng)會、百家之折衷，以一書通之，而經(jīng)傳子史皆其注腳矣。果能如此，則解經(jīng)即是學(xué)文；而所為制義者，亦必精實磅礴，迥越流俗，非若彼浮游不根、旋榮旋落者之為識者所嗤也。第二十九則 讀經(jīng)，要收納到

15、身心上來；讀史，要推拓到事物上去。盛衰，治亂之由；興廢，存亡之跡。其已然者可考，則其未然者可知也。古人之用心行事，推見至隱，則孟子所云“知人論世”者也。至制作相承，則察其是非之理，核其因革之故，亦足以觀時會之往來，驗措施之得失。此則天地、人物、古今之富，不出戶庭而如指諸掌，得不謂之通材乎哉？第三十則 四書、五經(jīng)皆文也。以為精，精之至；以為大，大之至；以為奇，奇之至；以為變，變之致。包孕三才，通貫百代，以其皆以明道，后人不敢以文論耳。其在周末乃可言文，諸子主意非圣人之道，而文則甚奇，其才皆非后世可及，故勿論；唯左氏之文閎通博雅、國策之文雄軼遒警，二者若江河并流，同歸溟海。其時屈原驚才絕艷，郁起江

16、南，為辭賦之祖，皆大宗也。以后作者不出三途：秦文雄直，漢文醇古，賈誼、董仲舒、兩司馬、劉向父子、楊雄、班固其最著也；六朝文敝，而辭賦之作特多雄逸；唐宋以下，雖各因時而變，而杰出若韓、柳、歐、蘇、曾、王，陶鑄古今，終不能更開戶牖，蓋其事亦有所止矣。昔之作者大略如此。不學(xué)古文，不可以為時文，沈雄雅健，非可襲而取也。舍此，則軟美熟俗不復(fù)可入目矣。因論為學(xué)并及為文，亦欲后之為時文者之有以擇之也。第三十一則 善讀書者，如聞樂知音，當(dāng)食知味，窈杳虛無之間，獨喻而不可以告人。同一物也，一人見以為物，一人見以為道，則固超乎形器之外矣。寫真者，神情弗得不似也。拙者，于耳目口鼻求之；又下者，于衣履冠帶求之，去而益

17、遠(yuǎn)矣。初學(xué)為文，天分不盡高明；一就俗師，便坐此病，至終身不能出頭?？上б病５谌t 詞章之學(xué)，昔人以為無用，謂其費盡居諸，只工藻采，于道德經(jīng)濟(jì)全無當(dāng)耳。其言固是，但此種亦有不同。以高才博學(xué)者為之，其風(fēng)骨音響卓然邁俗，可以藻麗山川，暉映日月。導(dǎo)揚明盛，恒需于茲。但學(xué)之則須識本原，如離騷為詞賦之宗，賈誼、司馬相如、楊雄、班固以及潘岳、陸機(jī)、左思、鮑照、江淹、徐陵、庾信之徒，遞相祖述，其所制作沉博絕麗，古意具存。學(xué)者得之，雖為今之律體，亦必迥出時流，可資世用。第三十三則 生而知學(xué)者，無有也；生而不可教者，亦無有也。孩提漸遠(yuǎn)，知識漸生，此時如泉出山，清瑩秀澈，流而不息。十四五后，如東方日出，天地光明

18、，漸生漸盛，于此誘之以學(xué)，所見所聞皆新機(jī)也。日引月長，看圣賢之書，如萬花飛舞，有不忻喜跂躍者乎？進(jìn)以百家之著作，又如仙源異境，轉(zhuǎn)辟轉(zhuǎn)多，愈探愈勝，有不心曠神怡、流連忘返者乎？不幸其父兄志量短淺，謂人生至要無過溫飽，不惟宣之于其口，而又導(dǎo)之于其途。子弟耳熟焉，而以為然，是自其幼也，靈秀之性固已汩沒矣。又不幸其父兄以平熟庸濫之文弋獲科名，自謂其得計也，取其所誦習(xí)者強(qiáng)之以學(xué)。其似焉，而以為喜；其不似焉，而以為憂。于是，子弟日在晦盲鄙塞之中，作塵腐冗煩之事，幾幸于萬一之效，而又不可得返，不如游閑之得以暫脫于苦惱，而呼盧博之取快于一時也。一涉異途，何所不至，語其究竟，殆不忍聞。世之為父兄者，可不念哉！第

19、三十四則 名家舊族，其于為人、為學(xué)、讀書、致用，皆有源流。時代既遠(yuǎn)，流俗遷移，漸不聞祖宗之訓(xùn)又久，并不識祖宗為何如人，乃始夷于蚩氓，降為皂隸，百年舊望，掃地盡矣。其初，種德垂基，根本原厚；三五世后，非無靈雋之士、秀穎之才，使其追本先謨、奮興振起，未嘗不可復(fù)其文獻(xiàn)之故也。乃習(xí)非溺俗，因循頹惰，僅顧一身，再世則庸材凡質(zhì)，靈秀都無，欲不為駔儈，其可得乎？田舍郎猶其幸也。為子為弟不思承先，將何以裕后？使遺留之澤一旦遂絕，誰之責(zé)歟？第三十五則 人家始興之祖，修德立行，致身通顯，所謂豪杰之士，邁跡自身，不必有所憑借也。其微時，或艱難?？?，遷徙流離，瀕于九死，卒能樹立，卓然達(dá)于朝野、光于異禩，此其有異哉？舜

20、何人，予何人，志氣之為之耳。若子若孫，尚蒙余蔭；輪指更數(shù)，邈焉無聞。非果難為繼也，困約易而安裕，精勤易而昏惰，戒謹(jǐn)恐懼易而侈泰放逸，保家尚不可必，安望夫迪前光而追先烈者哉？舊家子孫常當(dāng)如白屋之士，一切從平地積累，雖無門蔭望氣，猶興；何況承舊德、襲余慶也？第三十六則 身為家長，宜率先子弟，各執(zhí)其業(yè)，修孝弟忠信之行。一門之內(nèi)，奉令唯謹(jǐn)，燕居溫恭，朝夕毋傲、毋怠。婢仆端肅，靜聽執(zhí)役。有過恕之，教之不聽遣之；寒暑體之，勞逸均之，此謂教家有法。藹然而和，秩然而序；毋迫急，毋惰弛；內(nèi)外整齊，上下協(xié)穆，此謂不嚴(yán)而治。入其門者，謂之太和；同其里者，以為法則。不特自治，亦且及人。易曰：“作善降之百祥，一門順德。

21、”何祥如之？水火、盜賊、疾病、災(zāi)沴，消于未形，滅于將發(fā)，何必甘露、慶云乃為瑞也？惠迪吉，從逆離，惟影響。祥之所在，善氣迎之；善之所聚，祥征輳焉。水流濕，火就燥，自然之符，何疑哉！第三十七則 樂天知命，有道皆然。進(jìn)退屈伸，與時消息。顏子不遇孔子，亦必為大賢無疑，論語所記寥寥數(shù)語，非圣門記述，竟無可聞。孟子出而應(yīng)聘，年已老矣，數(shù)十年家修亦無知者。諸葛武侯躬耕南陽，時無昭烈，則亦高臥終古，觀其器量，必不為孫曹可知也。此皆身負(fù)王佐之略，遁世無悶若此。后世一善一能，亟求自見，至失身而不恤，度量之相越，豈不遠(yuǎn)哉？彼三大賢，誠不可及。然學(xué)者能識其意，其心目中亦當(dāng)有突過尋常萬倍者矣。第三十八則 學(xué)優(yōu)則仕，不優(yōu)

22、則不仕，優(yōu)亦不必仕也。高官厚祿與性分無與，況朝廷設(shè)爵以待賢者、能者，茍非所據(jù)，則素餐可愧，覆餗尤可憂。我自視，可以功施社稷、德被生民者安在？乃冒昧而承其乏者也。即或知能足效一官，亦時來則為之。吾見世之求仕者，多為其途奔走風(fēng)塵，需遲歲月，迨其半通甫綰，而華發(fā)盈頭矣。早知有命，悔不讀書，此所得孰大？所喪孰多？即末世人情，視有官為榮、無官為辱，習(xí)俗移人，賢者不免獨思：父母生我，祖宗望我，只為與世俗爭一日榮辱乎？況無官反榮，有官反辱者，比比而是也。第三十九則富貴有余樂，貧賤不堪憂。吾為反其言曰：貧賤有余樂，富貴不堪憂。聞?wù)呋蛞詾楣?，嘗驗之矣。日日而憂不足，是終身無足之日也；日日而以足為樂，是無日非足之

23、時也。一身所需，其能幾何？加以妻孥，又將幾何？富饒之子，半菽之費，不免攢眉；寒窶之士，計身而衣，量腹而食，反有余力可以及人。此豈世間怪事哉？盈康消息，只在一進(jìn)一退間，若不思耳。第四十則 子弟皆當(dāng)學(xué)，為官者，子弟尤不可不學(xué)。其學(xué)焉者，人之視之，己以為其中無有矣，況飽食而無為者耶？世有父兄做官，視親師取友攻苦讀書之事，悉非所急，甚者，朝歌夜弦，酣酒縱博，方謂人生適意， 遑恤其他？迨時移勢改，所謂榮耀風(fēng)華者既往，只余百無一能之子弟，攜坐食現(xiàn)成之家口，倚親傍友，東走西奔，得過今日而明日復(fù)然，后日更不可問。若此者，吾見己多矣，恨不于夢夢時垂涕泣而告之也。第四十一則 凡能照管他人者，其后多能全自己；其只知

24、有己者，后并自己亦待他人。在心體志量大小己異，其才能亦自殊也。若學(xué)者識得萬物一體，其廣大更不同矣。天地為心，非夸也。學(xué)不如是，不足為學(xué)，只成照管一身伎倆耳。方且愛物，何況仁民？方且仁民，何況親親？其理是由近及遠(yuǎn)，其量可舉遠(yuǎn)該近。所簿者厚而所厚者薄，亦未之有也。更宜反轉(zhuǎn)觀之。第四十二則 所謂三代之材者，何也？皋陶曰：“亦行有九德：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僵而毅”。彰厥有常夔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周官·大司徒興賢能，知、仁、圣、義、忠、和謂之六德；孝、友、睦、姻、任、恤謂之六行。其時家有塾、黨有庠、州有序，取秀民為士，納而教之

25、，三年考校，以升于學(xué)；又三年考校，然后論官材焉。謂其材可堪某任，授某官也。春秋時學(xué)校廢，師儒在下，孔子修明之，其大學(xué)即太學(xué)教士之旨也，自致知格物至平天下，總之曰：“明德新民”，有體有用，有本末始終、先后之序。萃群弟子激勵之、裁抑之，期蹈乎中庸而止。則詩之感發(fā)懲創(chuàng)、禮之增美釋回、樂之消融蕩滌，皆所以長善救失，去其過不及，以就乎中，所謂三代之材也。第四十三則 “宋人空談性命”。此語不知創(chuàng)自何人，扣盤捫燭者，從而和之。豈知程朱之言皆歸實際，茍無心性，曷有事功？抑不識世之所謂事功者何等，乃與心性判而為二也。得非以“詐”與“力”有作用乎？“誠”與“敬”為守枯株乎？則圣人彌綸天地、化裁萬物，乃事功之至大者

26、。其源頭乃在致中和，而所以致中和，則在戒慎恐懼宥密之中也。不幸圣道不明，所謂經(jīng)濟(jì)者亦不著，后世乃以權(quán)譎變詐智取術(shù)馭目為事功，是乃所云不誠無物者耳。無惑乎？正學(xué)日以衰微，邪說日以滋蔓也。第四十四則 彼人也，我人也，形氣既隔，心之不同，殆如其面，情偽萬變，何從知之？圣人能使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無他也，誠而已。以私、以欲、以詐、以欺，則萬變而不窮；以公、以理、以真、以實，則些子固無多也。立一誠于此，而萬物之隱避、回惑、參差、雜錯無不自呈自露無所遁。于明鏡之前而于明無傷、于誠無損。彼人也，我人也，其情與性吾知之，其肝與鬲吾見之，彼焉能自異而曰“爾為爾，我為我”乎？誠能動物其若斯乎？故曰：正大而萬物

27、之情見，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第四十五則 君子上達(dá)，小人下達(dá)，中間無立腳處也。進(jìn)得一層，又見一層，不容住歇。若有迫之不得不上者，或?qū)W問未到，精力不及，但一意向上去，不上不已，則竟達(dá)矣。退得一步又接一步，不肯住歇，又有引之不得不下者，或事勢所迫，途徑復(fù)滑，雖不欲向下去，不下不能，亦必達(dá)矣。上難而下易，君子所以朝乾乾夕惕若，小人所以宴安逸豫，至于身敗名裂而不自惜也。孟子曰：“孳孳為善，舜之徒；孳孳為利，跖之徒?！狈蛩磁c跖豈不遠(yuǎn)哉！原其初，一念之間耳。人欲自立，非憂勤惕厲，則何道之從？第四十六則 德，有慧德之美，術(shù)，有智術(shù)之善，恒以疢 疾得之。天降大任，不先令動心忍性，則將有所不能。此段議論孔子之所未及意；孟子少時，不恒厥居，母教既嚴(yán)，困約亦甚，實曾得力于此，故言之親切乃爾也。貧賤憂戚，玉汝于成，世乃亟思去之，不能一刻忍者，可謂辜負(fù)造物矣。第四十七則 金鴉騰翥，六合清新，此天地之朝氣也。人家興盛，未有不乘此動作，為人何獨不然？公私之別，理欲之殊，義利之分，皆乘朝氣辨之。其貪冒沉溺、昧沒于心胸、蔽翳于耳目者，皆暮氣也。能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