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簡愛》看西方基督教的線性時間觀

從《簡愛》看西方基督教的線性時間觀

在更深的作品領(lǐng)域，莎士比亞的悲劇《紅樓夢》和《朱麗葉》（以下簡稱《洛》）不能與后者的四個悲劇相比。但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這一對青年男女身上所煥發(fā)出的人性光彩則遠遠勝過后四大悲劇的主人公。因為四大悲劇的主人公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性格的缺陷,而我們在羅、朱兩人身上則很難尋出性格上的毛病。相反,由于他們在追求愛情實現(xiàn)道路上體現(xiàn)出的勇氣,在一定程度上還是青年人效仿的表率。那么,是什么原因使相愛的兩人有敢于突破家族仇恨、違背父母之命的勇氣呢?《羅》劇的愛情悲劇又有什么樣的現(xiàn)代意義和啟示呢?一基督教時代的愛欲與現(xiàn)代愛欲在短短的幾天時間便成就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這是《羅》劇留給觀眾最直觀的印象。朱麗葉與羅密歐在5天時間內(nèi)經(jīng)歷了一見鐘情、背父結(jié)婚、雙雙殉情,從而成就了一場曠世的愛情。我們不妨將年輕的朱麗葉與古希臘史詩《奧德賽》中在家堅守20年的裴奈羅珮做個簡單比較。可以設想,朱麗葉如果多一點裴奈羅珮等待的耐心,她也許就會爭取到時間從父母那里來贏得她自己的愛情,而如果裴奈羅珮象朱麗葉那樣的性急,那她根本就無法等到俄狄修斯的返回。但事實恰恰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年輕姑娘朱麗葉不可能像古希臘婦女裴奈羅珮那樣在家靜等。那么,是什么原因讓朱麗葉和羅密歐剛嘗到愛情的甜蜜就匆匆赴死呢?莎學一般認為是緣于封建家長的阻撓或是羅密歐不知朱麗葉假死的真相,但這些只是表層的原因。決定羅、朱兩人迅速走向死亡的還有更為深層的原因,那就是兩人的時間觀以及由此決定的對生命的理解。羅、朱的愛情悲劇之所以從兩人相識始就迅速地走向死亡,從時間概念來說,主要是悲劇的男女主人公持有的是一種基督教的“線性時間觀”。基督教反對古希臘式的“循環(huán)時間觀”,循環(huán)的時間觀漠視自然時間的變遷,認為時間沒有始終之別,被認為終點的時間無非是回到起點而已。而基督教的末世審判論則奠定了時間不可循環(huán)的基調(diào)。在基督教看來,耶穌的第二次來臨就是歷史最終完成的時刻。可以這樣說,基督教讓人們知道了時間有一個明確的起點,也有一個明確的終點。當然,與此同時基督教也培育了一種可以稱為是內(nèi)在心理的時間。奧古斯丁說時間即思想的伸展,“這是由于人的思想工作有三個階段,即:期望、注意與記憶?！?48思想才是時間度量的尺度,“過去事物的現(xiàn)在便是記憶,現(xiàn)在事物的現(xiàn)在便是直接感覺,將來事物的現(xiàn)在便是期望?！边^去、現(xiàn)在、將來皆存在于現(xiàn)在的“思想”中。由《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劇來看,兩位主人公之所以由一見鐘情始就迅速地走向死亡,從時間上來說得力于這樣兩個因素:一是兩人對于愛情招致死亡有著明確的認知,也就是說他們都接受了由生入死這樣一種線性的時間。兩人在凱普萊特家的舞會上一見鐘情,但當知道了對方的真實身份后,都直接地想到了死亡。羅密歐說:“我的生死現(xiàn)在操在我的仇人的手里了!”朱麗葉則說:“要是他已經(jīng)結(jié)過婚,那么墳墓便是我的婚床。”“恨灰中烯起了愛火融融,要是不該相識,何必相逢!昨天的仇敵,今日的情人,這場戀愛怕要種下禍根。”(一幕五場)另一因素是,相愛的羅朱兩人之所有以死殉情的勇氣,原因在于他們相信愛情進行時的感覺是更為真實的,內(nèi)在時間才是人之本質(zhì)。劇情初始,羅密歐陷入了對羅瑟琳的單相思中,這個時候羅密歐的感覺是:“在悲哀里度過的時間似乎是格外長的?！薄耙驗槲胰鄙倭丝梢允箷r間變?yōu)槎檀俚臇|西?！?一幕一場)由羅密歐的感嘆我們得知,內(nèi)在時間對于他更為關(guān)鍵。短暫的內(nèi)在的充盈遠比冗長乏味的生活更為可取。對于羅密歐來說,生命不是由它能經(jīng)歷多少個客觀的年月來計量,而是要由內(nèi)心的體驗來權(quán)衡。而這種體驗對于正值青春的羅密歐自然就是“愛情”了。“愛情”的本性是漠視時間的。西美爾在將古希臘柏拉圖式的愛欲與現(xiàn)代的愛欲作比時,曾指出:“文藝復興時期,柏拉圖主義的發(fā)展在尋求其形而上學的性質(zhì)時與個人主義攜起手來,文藝復興就是在個人主義的名義下獲得成功的?！彼?現(xiàn)代的愛欲并非與柏拉圖完全無關(guān),因為“在愛之中,我們?nèi)匀桓杏X到某種形而上學的,非時間性的意義……”266。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曾借阿里斯托芬說過:“我們每個人都只是半個人,就像兒童們留作信物的半個硬幣,也像一分為二的比目魚。我們每個人都一直在尋求與自己相合的那一半。”229可以想象得到,只要能尋求到“與自己相合的那一半”,那就是回歸到了人的“原初狀態(tài)”,人便能“生活在快樂與幸福之中”231。也就是說,人的快樂與幸福不是以客觀的生活時間長度來衡量,而是以能否找到另一半為標準的。這種對另一半的渴求程度與孔子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頗為相似。只不過他們追求的不是“道”,而是“愛情”。羅密歐在凱普萊特家舞會結(jié)束告別朱麗葉后,在攀墻跳出凱普萊特家時說自己就像無知的飛蛾,重新?lián)湎蚬饷鞯幕鹧?。而羅密歐為什么會抱有飛蛾撲火的精神呢?原因就在朱麗葉是他的“靈魂”。尋求到自己的“靈魂”便是進入一種幸福的境界,立于朱麗葉窗下的羅密歐不斷在稱呼這是個“幸福的,幸福的夜啊!”這種幸福也許只是瞬間,但對于羅密歐來說,有此瞬間,他的生命便不再是殘缺不全,而是已經(jīng)臻于完整,進入永恒?；诖?羅、朱兩人對于預想中的死亡才會以一種無懼的心態(tài)面對,正如羅密歐在請示神父勞倫斯為他們主持婚禮時說的:“可是無論將來會發(fā)生什么悲哀的后果,都抵不過我在看見她這短短一分鐘內(nèi)的歡樂。不管侵蝕愛情的死亡怎樣伸展它的魔手,只要你用神圣的言語把我們的靈魂結(jié)為一體,讓我能夠稱她一聲我的人,我也就不再有什么遺恨了。”(二幕六場)與羅密歐相比,朱麗葉之所以無所畏懼地與羅密歐私訂終生,舉行婚禮,最終以死殉情,其原因也在于她堅信愛情的非時間性,愛情在她的眼里與“無?！?即自然時間的變遷)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在窗臺上的“真情的表白”被羅密歐偷聽去之后,羅密歐要指著月亮發(fā)誓時,她卻說道:“啊!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二幕二場)“線性時間”也就是相信由生入死時間的短暫,而信仰愛情則又拒絕無常。這種矛盾心態(tài)必然會促發(fā)一種寧愿短暫但要充盈的生活態(tài)度。只要充滿激情,尋找到愛情,死亡便不再是陰影。甚至可以這樣說,熱戀中的男女更愿意在熱戀中死去,而不愿意等到日暮西沉,激情不再的時刻。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中的主人公羅伯特·喬丹對瑪麗亞說的“愛你的那一刻,就像要死去似的”真實地揭示了熱戀中男女的感覺。陷于熱戀中的戀人是不愿意等待的,它與中國的“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細水長流式的愛情截然不同。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書中多次提及莎士比亞,他在談到“等待的能力”的時候說過:“等待的能力是如此難以實現(xiàn),以至于最偉大的詩人也把不能等候作為他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所以,莎士比亞塑造了奧瑟羅……激情不愿等待;偉大人物生活中的悲劇因素往往不在于他們與時代、同胞們的卑劣之間的沖突,而在于他們不能將他們的工作推遲一年或兩年,他們不能等待?！?1按本文的理解,尼采上述評價用在羅密歐與朱麗葉身上也是非常恰當?shù)摹Ａ_、朱死亡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們不能等待,或者說他們無法等待。因為他們的新型愛情在莎士比亞時代已如旭日東升一樣不可阻止。二雙側(cè)方之美:為愛情而忘身而歸女性愛情是否能夠得到完滿的實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女性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像處于“父母之命、媒酌之言”婚姻傳統(tǒng)下的中國古代女性,她們的幸福是無法預測的,甚至可以說,她們的幸福是很渺茫的。從《羅》劇來看,女性還受到封建專制家長的壓制與束縛,但是朱麗葉對婚姻的主動姿態(tài)卻表明女性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自主意識和自我決定的能力。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朱麗葉還是處于男權(quán)中心的社會。其父凱普萊特私下就決定了她的婚姻,當聽到朱麗葉拒絕他安排的婚事時,他大發(fā)雷庭:“怎么!她不要嫁人嗎?她不謝謝我們嗎?她不稱心嗎?像她這樣一個賤丫頭,我們替她找到了這么一位高貴的紳士做她的新郎,她還不想想這是多大的福氣嗎?”在凱普萊特眼中,婚姻不是以愛情為基礎,而是以門當戶對為前提和目標的。因此他與朱麗葉之間連對話的可能性都沒有,或者說他的地位決定了他拒絕傾聽來自朱麗葉的話語。他命令她到教堂與巴里斯結(jié)婚:“該死的小賤婦!不孝的畜生!我告訴你,星期四給我到教堂里去,不然以后再也不要見我的面。不許說話,不要回答我,我的手指癢著呢?！?三幕五場)“不許說話”形象地說明了朱麗葉在父親的面前甚至連說話申訴的權(quán)力都沒有,父親對女兒有的只是“命令語式”,他們的關(guān)系只是簡單的、粗野的“說”與“聽”的關(guān)系。盡管如此,另一方面,凱普萊特的男性霸權(quán)已經(jīng)遭到了女性的挑戰(zhàn),朱麗葉已經(jīng)顯示出了主動尋求個人幸福的勇氣,她象征著西方女性在熬過漫長的中世紀后,經(jīng)過文藝復興的熏陶,被壓抑的人性已經(jīng)開始覺醒。在與羅密歐一見鐘情后,朱麗葉就大膽地與羅密歐約定婚姻:“要是你的愛情是光明正大,你的目的是在于婚姻,那么明天我會叫一個人到你的地方來,請你叫他帶一個信給我,告訴我你愿意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舉行婚禮;我就會把我的整個命運交托給你,把你當作我的主人,跟隨你到世界的盡頭。”(二幕二場)進而,朱麗葉能夠到教堂與羅密歐兩人結(jié)為夫妻,其行為更是驚世駭俗。劇中的朱麗葉可以說得上是身心分離的,身在家中,而心卻屬于愛情。她已經(jīng)將自己青春的生命的本質(zhì)定位于愛情。當父親給她安排婚姻的時候,正是愛情支撐著她主動外出尋求解決困境之道。因此,當神父教給她以假死的方法逃避父命時,她大聲地呼喚:“愛情啊,給我力量吧!只有力量可以搭救我?！?四幕一場)朱麗葉似乎就是為了愛情而生而又是為了愛情而殉身一樣,其生命如曇花短暫而絢麗。在愛情關(guān)系中,朱麗葉與羅密歐體現(xiàn)出一種新型的愛情原則。黑格爾曾談到:“在愛情里最高的原則是主體把自己拋舍給另一個性別不同的個體,把自己的獨立的意識和個別的孤立的自為存在放棄掉,感到自己只有在對方的意識里才能獲得對自己的認識?！?26如果以此作為權(quán)衡標準的話,羅、朱兩人完全達到了“把自己拋舍給另一個性別不同的個體”。所以,朱麗葉盡管身處封建家長制之下,但她的愛情追求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愛情的萌芽了。羅、朱兩人的平等在雙方以死殉情中體現(xiàn)最為突出。死亡是最高的法官,宣告了雙方愛情的純粹與忠貞。表面看來,兩人的自殺似乎是被迫,但實際上他們的自殺都是出于個人的自由意志所選擇的行動。瓦西列夫在《情愛論》指出:“自由和愛情始終是深深地交織在一起的……相互承擔的責任往往變成對行動的自由選擇,換句話說,‘我要’同時也意味著‘她要’,反過來也是一樣,‘她要’也就是‘我要’。這樣一來,責任轉(zhuǎn)化為自由意志?！?90-396當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面對愛人的死亡時,他們都將死亡內(nèi)化為自身的必然命運,從而自由地選擇了自殺。他們的自殺行為本身并沒有被迫的成份摻雜在里面。這也正是《羅》劇為什么會有喜劇色彩的原因。因為悲劇的沖突并沒有發(fā)生在相愛雙方的內(nèi)心及其關(guān)系中,而僅僅停留在人物與外在環(huán)境的沖突上。與奧瑟羅輕信謊言就掐死妻子的悲劇相比,外在環(huán)境并沒有影響到羅、朱愛情的實現(xiàn)。他們的愛情超越了陰暗的墓室,也超越了陰暗的時代氛圍,被莎士比亞渲染成了一種值得在每一個時代的青年男女都應該以生命來追求的愛情。三羅朱的愛情與正義的城邦如果純粹從羅密歐與朱麗葉兩人的關(guān)系來看的話,他們的愛情是不存在悲劇的。那么,我們該如何來理解《羅》劇的悲劇性呢?筆者以為《羅》劇的悲劇性在于愛情與城邦正義的錯置。這里所謂的“正義”即柏拉圖意義上的正義。在柏拉圖看來,“正義”就是靈魂或城邦的每一部分都“做其天性最適合的工作”,正義的人是其靈魂的三部分(理性、激情、欲望)都各司其職且只司其職,正義的城邦則是組成城邦各等級(生產(chǎn)者、武士、統(tǒng)治者)都只做自己的工作。靈魂中的某一因素或者城邦的某一等級如果不守本位,就是侵犯了正義。因此,正義的城邦是一個和諧的城邦。以此來審視《羅》劇,我們發(fā)現(xiàn)戲劇中的維洛那城在戲劇開端和結(jié)束時剛好就是非正義和恢復正義兩個狀態(tài),莎士比亞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維洛那如何以羅、朱愛情的毀滅為代價恢復和諧的過程。《羅》劇一開始,“開場詩”就告知羅、朱的愛情即將在一個充滿了兩大家族紛爭的城邦中展開?！肮适掳l(fā)生在維洛那名城,有兩家門第相當?shù)木拮?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爭,鮮血把市民的白手污瀆?！睆膭∏榭?兩大家族勢若水火,雙方一見面便會唇槍舌戰(zhàn),發(fā)生集體性的械斗,在維洛那親王的眼里他們都是“目無法紀的臣民,擾亂治安的罪人,你們的刀劍都被你們鄰人的血玷污了?！銈?yōu)榱藫錅缒銈冊苟镜呐?不惜讓殷紅的流泉從你們的血管里噴涌出來”(一幕一場)。而且從提伯爾特與邁丘西奧的比劍看,這兩大家族的年輕一代對親王的禁令根本就是置若罔聞,離棄了他們作為“貴族”的本位。這樣的充滿了紛爭的城邦只能是非正義的城邦。羅、朱的愛情就是在這樣一個非正義的城邦中發(fā)生、展開與毀滅的。悲劇結(jié)尾,兩大家族終于因羅朱的雙雙殉情而言歸于好,城邦終于暫時恢復和諧。用“開場詩”的話來說就是:“是命運注定這兩家仇敵,生下一雙不幸的戀人。他們的悲慘凄涼的殞滅,和解了他們交惡的尊親。”大多學者都以此提出,這是羅朱愛情的勝利。但是在筆者看來,以愛情的毀滅取得城邦的和解,這恰恰正是《羅》劇的悲劇性所在。羅朱愛情是在不應該取得勝利的地方取得勝利的,即城邦和解本來應該是理想愛情開始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