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權說明:本文檔由用戶提供并上傳,收益歸屬內容提供方,若內容存在侵權,請進行舉報或認領
文檔簡介
從上海花園到大坂易博覽會纏足的野蠻化博覽會刺激下的觀念轉變
踢足是一種野蠻的國家恥辱。這一概念是在近代反踢運動興起后出現(xiàn)的。17世紀的中國人,曾視纏足為文化的象征。1從晚清起,小腳漸成中國“野蠻”和“落后”的主要表征之一。這一轉變與20世紀初大坂、圣路易博覽會列纏足女的刺激密切相關。在此之前,雖已有少數(shù)與西方接觸較多的讀書人以纏足為恥,但多限于個人觀感。在博覽會事件的刺激下,先前限于個人觀感的纏足野蠻說發(fā)生了質變,上升到事關國體和文明的高度,并使恥辱情緒發(fā)展成為集體輿論,確立了纏足野蠻的觀念。進入民國以后,“博覽會恥辱”仍是個揮之不去的記憶。一、其他西人的“微博全”在纏足盛行的時代,很多中國人原本視天足為野蠻。蕭道管(陳衍夫人)的《蕭閑堂日記》以為,纏足約始于南宋,與“夷夏之防”有關?!跋肱?、蒙古初入中國,士大夫多不愿與聯(lián)婚姻,群趨纏足,為鴻溝之劃;以別于羅帕垂灣、蠻靴踏鞠之樣”。2徐珂也說,中國人過去“自居文明,于天足眾多之地,輒視為野蠻,轉斥其猶未進化。懷此見者,幾十人而九”。3類似的觀念在多民族雜居的地區(qū)如云南,至少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仍存在。4相反,纏足則被視為文化的象征。高彥頤的研究發(fā)現(xiàn),17世紀中國的男性精英認為,纏足是“中華文明的表達”,也是“區(qū)分滿漢族群界限的標志”。在那個時期,纏足的對外幅射增強了中華帝國的榮光,是區(qū)分“我們”和“他們”的文化界限。5從視天足為野蠻到視纏足為野蠻甚至是“國恥”,是近代中國人重大的思維轉變,顯然受到西人的影響,特別與傳教士的誘導密切相關。6正如柯文(PaulCohen)所言,1890年代中國改革派“熱情地推進反纏足運動”,是“憬悟于外國人對中國這種野蠻風俗的譴責”。71895年,鄭觀應就把外族的“嗤笑”視為反纏足的重要原因。他說:“西人論女子裹足,男子宮刑,乃極弊之政,為合地球五大洲之所無,宜為彼族嗤笑。革之者真為圣君賢相矣!”8這一內容在1892年出版的八卷本《女教》篇中尚無,而是在1895年的十四卷本中新增,大致提示出類似觀念的傳播歷程。不過,此時還是語氣稍輕的“嗤笑”。次年,《萬國公報》刊發(fā)的“纏足論”已上升到“恥笑”。9兩人盡管都言及外人對纏足的“笑”,卻并未直接說到自己觀感。再下一年,一位名為“番禺愚叟”者,已對纏足感到有些難為情。他說“自海禁日馳,間有華商挈眷遠涉,彼土見纏足者,訝以為怪,聚而歡之,或侮而弄之,其何以為情耶”10到1898年,康有為與黃遵憲更是明確表達了對纏足“深以為恥”的情緒??涤袨樵谏锨宓鄣淖嗾壑姓f:“方今萬國交通,政俗互校。稍有失敗,輒生譏輕,非復一統(tǒng)閉關之時矣。吾中國蓬蓽比戶,藍縷相望,加復鴉片熏纏,乞丐接道。外人拍影傳笑、譏為野蠻久矣。而最駭笑取辱者,莫如婦女裹足一事。臣竊深恥之?!?1而曾隨使團“環(huán)游四國”的黃遵憲,講起外人鄙薄纏足,也言之痛切。他在國外也觀察到西人“或作文身,或束細腰。雖屬異形,尚無大害”?!拔┤A人纏足,則萬國同譏。星軺貴人,聚觀而取笑;畫圖新報,描摩以形容。博物之院,陳列弓鞋;說法之場,指為蠻俗。欲辯不能,深以為恥”。12從康、黃二人的觀感可知,正是因為外人的譏笑,纏足被視為野蠻,中國人自己才深以為恥。上面只是簡單列舉了一些有代表性的言說,類似的言論日益增多,后來還重復了很長的時間。在“外人觀感”越來越受到重視的時代,西人對中國纏足習俗的嘲笑,有意無意地誘導著中國人。部分與西人接觸較多的知識分子,開始被他們改變了思維,以纏足為中國之恥。不過,纏足野蠻說在這一時期更多限于個人的觀感,尚未上升到國家民族之文明與野蠻的高度。1903年日本人類館事件及1904年美國圣路易博覽會的刺激,使中國知識分子的深度恥辱感達到高潮,纏足野蠻帶來的恥辱也由個人的觀感上升到事關國體和文明的國恥。二、訴訟后,中國人設累累累,自警1903年春日本在大坂召開博覽會,擬于“人類館”下聚集中國、朝鮮、琉球群島、印度、夏威夷、臺灣、爪哇等“劣等民族”的習俗,遭到了留日學生等人的抵制,最后不得不由日本政府出面干涉而取消,但仍在人類館中安排一個據稱來自臺灣的小腳女人。這一事件不僅引起留日學生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也使原有的屈辱繼續(xù)升溫。恥辱的主題牢牢籠罩在由留日學生出版的《游學譯編》、《湖北學生界》、《江蘇》、《浙江潮》等刊物中。就在日本《國民新聞》2月11日報導此事的當天,《新民叢報》便在“雜評”一欄刊發(fā)《日人侮我太甚(敬告東京留學生)》一文。文章略述日本擬于人類館中將中國列入“野蠻人種”之事,認為是“污蔑我中國”,“侮辱我實甚矣”!日本與我國同為黃種,雖其三十年來的政治學術進化甚速,“要其社會之文明程度,不過與我相頡頑,或視我猶不及焉。今乃為無禮之舉動,亦適成其為島民之器度而已”。文章號召中國留日學生起來反對:“日本以野蠻之名加我,不足責也,顧我遂甘受此野蠻之徽號乎我袖視之,則是我默許也,我自認也?!比魧Υ恕岸q不動公憤,不爭國體,我輩更何面目以居此都矣”!13整個文章的核心即在“侮”及“野蠻”之上,以激起留學生的恥辱感。稍后,《新民叢報》又痛斥日本此舉是“辱我國體,辱我國民”。14同在2月11日這一天,留日學生會館干事集議,起草“嗚呼支那人!嗚呼支那人!!”的傳單通告各處,“野蠻”仍是傳單強調的重要內容。傳單說,中國人與朝鮮、爪哇等同列,是“明明生番我而野蠻我”,若不起而反對,“必更降而為生番野蠻”。15留學生的呼吁感染了大坂的華商,他們決議在博覽會開會之期,“懸喪旗以自囗”。16神戶領事官蔡勛也親赴大坂,“援據正理,以與日本力爭”。蔡氏的舉動,贏得了留日學生“愛顧國體”的贊譽。17在各方的努力下,日本政府不得不出面干涉,陳列中國為“劣等民族”的計劃雖被取消,然而,日本仍在人類館中安排一(據日本人稱)臺灣小腳女人。該小腳女人的臺灣身份引起了一名中國游歷者的懷疑:“日本人謂是臺灣人;而中國人往觀者,或言是湖南人。”他在求助神戶領事及清駐日公使“窮詰日本”未果的情形下,將其懷疑告之湖南留學生同鄉(xiāng)會。湖南學生“大憤”,認為“日人侮我已甚”,公推周宏業(yè)前往大坂調查。周氏到大坂后,經過向人類館干事及講解員的多方詢問,且同此女直接接觸,發(fā)現(xiàn)她“無怍色”,判定其“實為臺人無疑”。在周氏的要求下,日方還出具了一份書面證據,證明該女確系“臺北北門街五十四番戶李阿牛之女”。自此,這一事件才算平息。18留學生對該纏足女子身份的懷疑頗有意味,同樣是纏足,已成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婦女的足與中國婦女的足已完全不同。不過,隨后國內的討論卻并不視臺灣為非中國,或有更深一層的意思。日本人類館列纏足女一事傳到國內,引起中國知識分子極大震動,南北各報刊紛紛報導此事。不過,他們對該女子究竟是臺灣人還是湖南人并不感興趣,而是理所當然地認定她就是中國人,并將此事上升到國體的高度。天津《大公報》即以此事為由發(fā)表長篇論說文,認為日本在人類館中置纏足女的行為,是以中國人為“野蠻人類”,是將“黃帝之子孫、文明之種子”作種種丑態(tài)以取笑于廣眾,“隳我聲名,失我體面”。作者以為此事“不必為日本咎,人必自侮,然后人侮。我中國人先自有取侮之道,而后人乃從而侮之”。呼吁纏足者“引以為恥”,應“藉日本之所以侮我者以自警惕”,誓死不再纏足。19十天之后,《大公報》又刊以篇幅較長之論說文,指出中國人野蠻之名“已早飛騰于大地之上”,日本此舉更將中國人“掛名于野蠻之簿,列銜于野蠻之班。此一大恥,即挹長江之水也不能滌除凈盡”?!安恢錇榭蓯u也猶可,既知其為可恥”,就應同心協(xié)力,痛戒纏足惡習。20《東方雜志》也不曾放過此事,該刊記者說,他1903年曾游日本博覽會,見臺灣館中一茶室以中國纏足少婦數(shù)人侍茶,“見之覺毛發(fā)悚然,汗顏無地”。21而上海的婦女刊物《女子世界》也刊發(fā)蔣竹莊的文章說:“日本與我同種,且于博覽會中置我種于野蠻人類館矣。吁,可痛哉!推其原由,固由智識之不競,亦實由體魄之脆弱。體魄脆弱,非由國民之母皆纏足之故哉!”22此事流傳廣泛,漸成一具有象征意義的“事件”。并進入文學作品中,如小說《醒世緣》第七回,便將日本博覽會之事載入其中。23媒體的加入,使這一事件的影響迅速從日本傳到中國,并將此前的恥辱情緒變成了一種集體輿論。短時間內,讀書人紛紛將他們的恥辱情緒在更多的媒介上宣泄,以此勸說婦女趕緊放足。1903年天津公益天足社征文二等獎得主郭恩澤在其文中大聲哀嘆,此“豈非吾人之大辱乎”!24另一名反纏足者也說,“東西各國咸以此為取笑之資,甚至繪圖傳觀,以為中國野蠻之代表,恥莫大于是”。25次年,湖北的宋康復勸導百姓說,日本博覽會“罵中國刻酷太甚,紅繡鞋、老煙槍、八股時文”,“我黃種,神明裔,聰強絕頂,何苦要守陋俗貽笑強鄰”261906年,鹽山趙志千高呼:“癸卯日本,博覽會成。頭等之人,游歷學生;吸煙纏足,均列四等。號稱野蠻,非人類生。受辱如此,胡不變更”27一些針對普通百姓的通俗勸導文更是繪聲繪色地再現(xiàn)日本博覽會的恥辱情景。1904年成都的傅樵村在《勸戒纏足俗歌》中說:“我看日本博物館,尖足擺在標本屋。指拇縮曲如削尖,皮如白苕長如笏。沒有囗鞋沒布纏,現(xiàn)他原形羞我目。又在東洋博覽會,人類館中去一囗。五大部洲人樣齊,各種風俗都做出。中國女子三四人,裙下雙鉤著紅綠??匆娙A人面發(fā)羞,怕人笑他如豬畜。藏藏躲躲足不停,足如銀珰加桎梏。中華婦女不值錢,外洋拿去當奴仆。丑態(tài)畢露任人視,惟有華人額皆蹙。還是外國大家笑,盡把華婦當怪物。倘若當初足不包,外國何能把他謔”28不久,直隸天足會的演說也強調:“更有一件極其痛心的事兒,都是因著咱們這纏足的風俗惹出來的,大家還不曉得呢!”接著說日本東京“有個游玩的地方”,陳列中國之大煙槍、婦人之小鞋及中國之大炮,教那南來北往的人,當作極稀奇、罕見的古董兒看,“明明白白的,有個羞辱咱們的意思。所以凡咱們國的人,猛然見了這三件東西,沒有不把頭發(fā)來氣得豎了、眼圈兒氣得裂了的”。29前引《大公報》的言說已將日本人類館列纏足女一事上升到事關國體和文明的高度,類似的說法頻現(xiàn)于該報之上。天津公益天足社征文之一等獎得主——海鹽朱蓮鴛女士也說,日本大阪博覽會人類館中列纏足肖象于野蠻之事,“其壞我國體甚矣!其辱我女界甚矣!人以為是壞我辱我也,吾以為是醒我也”。對于中國在世界的地位,中國人自己不曾警醒,恰可“以外侮醒之”。30當年底,《大公報》又以“最易動人之勸戒纏足說”為題目征文。賈子膺迅速回應,指出日本博覽會將纏足列于人類館,“謂為野蠻的習慣,騰笑于外人”;而留日學生的反對行為,則被他提到“爭國體”的高度”。31將恥辱上升到國體的類似觀感也在別處傳播?!端拇ü賵蟆飞嫌腥颂岢?纏足事關身體、種族,“多少要緊”;“就是外人恥笑,也是極難受的,你看年年博覽會里頭這樣蹭踏,難道不關系國體么”321904年底,浙江的何琪有感于上海天足會第二次大會之召開,也痛心疾首地說,纏足乃“普天之大恨”、“國民之大恥”、“全世界所無之丑態(tài)”,“致使各國傳為笑柄”、“大貽國恥”。33大約同時,慶云縣天足會的成立公啟說:“弱國弱種弱身之義,人人知其然。而無道野蠻之號,轟傳于五洲。日本賽會至列纏足婦女于生番館中,我邦人士視為莫大之奇辱?!敝匾氖?他們已接受了天足文明的觀念,“人已進于文明,而己甘處乎蠻野。夫樂文明惡蠻野者,人情也;避文明而趨蠻野,非至愚之人,烏肯為斯哉”!34人類館事件發(fā)生后的第二年,在美國的圣路易博覽會又發(fā)生了以纏足女侍茶之事。此事早在預備階段便受到敏感的留日學生的關注。1903年一留日學生閱《中外日報》得知,閩海關英某正欲將纏足女運送美國參加博覽會,即于《浙江潮》第10期發(fā)文痛言:“嗚呼!諸君!諸君!亦知近日有最可痛哭、最難忍受之奇辱乎以國體言,則謂無國;以種族言,則謂孽種。言之痛心,聞者豎發(fā),稍有血氣,能不愧死!”隨后將此事一一介紹,不時夾以激情的評論:“悲不能仰(抑),泣將誰訴嗚呼!我國雖存而已亡,吾種雖在而若滅。豈真四千年神明遺裔,僅足供博物館陳列品耶抑何吾國民不速改良社會,忍令鑄成腐敗形狀,適為萬國褻玩具耶諸君!諸君!毋以此事為不足輕重,淡然若忘,吾敢斷之曰:是我國體上之大奇丑,種族上之大污點?!碧栒匍}人全力抵制。35不過,這樣的呼吁未產生效果,美國博覽會仍出現(xiàn)纏足女侍茶之事。在美各華報以此事“辱國辱種”,群起攻之。有留學生認為“此辱國事”,遂與因學假前來游覽的芝加哥留學生一道,在正監(jiān)督倫貝子的支持下,采用經濟補償?shù)氖侄螌⒗p足女送回國,“纏足女辱國一事遂除”。36此事首先引起了《東方雜志》的關注,記者嘆息:“何物賤種,乃敢于萬邦囑目之會場,獻此丑態(tài),可謂無恥極矣!”并將之與日本大坂博覽會之事相聯(lián)系,“豈以獻丑于日本之不足,必欲又獻丑于美洲抑以中國婦人之丑足為世界之特別品,而必欲藉此以博萬國之頭等賞牌”37兩三個月以后,該雜志又刊以長文,介紹并贊揚留美學生為除這辱國之事以“爭國體”的“愛國”行為。38天津的《大公報》也于9月6日將《文興日報》之《美國賽會場貲遣纏足女始末記》全文照錄,并在其后加一長篇評論,認為“會場陳列纏足,為全國人之大辱”。游學生及其他維新人士“憤于國恥”,為中國除去一“亡國大辱”,無異“流光榮于國史”,故“撮茲事之始末,以著于篇,以示世之實行愛國者”。民間的聲音也給官方造成一定的壓力,為避免再次出現(xiàn)類似日本、美國博覽會上的恥辱事件,政府采取了相應的防范措施。1906年駐比利時大臣將黎業(yè)斯華人賽會貨物清單呈送北京商部,其中有“婦女弓鞋之類”。商部認為這樣“頗貽外人訕笑”,要求各關道此后遇有華商赴會之呈,務須逐一核查,“凡有害風教衛(wèi)生者,一概不準與賽”。39商部所說的“風教衛(wèi)生”,特別值得關注:纏足已被視為“有害風教”,則“風教”這一傳統(tǒng)言說中的重要關鍵詞,顯然已發(fā)生了根本的轉移,其依據已變成西方的標準了;而“衛(wèi)生”與否成為對外文化傳播的一個基本評判因素,也明顯可見西學的影響。兩次博覽會事件,給本已視纏足為恥辱的民間士紳火上澆油,大大激起了他們的恥辱感。纏足“國恥說”不久即寫進了新式學校教科書,1905年許家惺編輯的《初等小學女子國文讀本》,就將《纏足之害》作為單獨一課,認為纏足“較之束腰雕面,穿鼻扎頭,同其愚頑”,因此希望“有志女子,當為中國除此大禍,而一洗此恥”。課后還形象地列有四輻圖:束腰、穿鼻、纏足、扎頭。40前引黃遵憲的觀察,也注意到文身、束腰和纏足都是對身體的某種后天變更,卻明確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評判,認為文身、束腰“尚無大礙”;而新教科書把纏足列為與束腰等“同其愚頑”的地位,在評判上已沒有明顯的中西差異。而位于中國南端的香山女校則以校約的形式表達了強烈的恥辱情緒:“野蠻人類,館列大坂,騰笑五洲。我實痛之,我實恥之?!?1這樣的內容,當會對學生這一群體產生不小影響。在博覽會事件的刺激下,反纏足的言辭日趨激進。一作者認為中國簡直已淪為“極野蠻”之國,甚至還次之。他說,中國人以數(shù)千年文明之胄,而沿此纏足之“陋風”,實“甘出于斷發(fā)文身極野蠻之國”,結果自然是“騰笑當時,遺譏后世”。進而言之,中國古稱文明之國,“何其盛也”;而“斷發(fā)文身極野蠻之國所為,亦不過裁剪毛發(fā)、裸露皮膚而已”。言下之意,纏足的中國甚至比這些國家還不如。42有人甚至感覺中國人禽獸不如,說日本博覽會把“吃洋煙的合(和)纏足的,列在四等野蠻,不拿人類看待”,這是應當?shù)?。因為纏足后,“要說他不是人,卻是人樣;若說是人,卻類于獸蹄鳥跡,并且飛不如禽,走不如獸”。43黎里不纏會還為中國人從“獸類”進化不完全尋找“科學”依據,該會征引生理學者之言:“人類者,獸類之進化也。進化愈早者,足愈大,而發(fā)達愈強?!币源苏f明纏足乃“崇拜此蹄跡時代之舊影”。44而受過舊教育,有科舉功名的澄海縣舉人彭鑫等人在1903年上澄海縣董的稟文中承認:“纏足一道,實非文明?!敝袊蚶p足一事,“令外邦異教,操天足文明之號,而薄我以野蠻”。因而請求縣董力祛積習,“一臻改良之治,共雪半教之羞”。451906年四川閬中、蒼溪、南部、昭化、巴州、通江、南江、劍州、廣元眾生員,協(xié)懇官方出示勸戒婦女示諭,也說“婦女纏足,外洋譏為野蠻”。46這些取得科舉功名的人也承認纏足的不文明,是一個重要的訊號。一般認為,這部分人的觀念比年青讀書人更難改變,故他們對纏足野蠻觀的接受,表明西人的誘導確有成效,類似的觀念已經基本普及了。國恥觀的傳播,使得一些曾經纏足的女性也認為纏足野蠻了。曾在“家叔等言,中國之弱,纏足之害”影響下放足的胡彬夏,在無錫天足社演說時,即以“裹足之風為世界最野蠻之事”,勸說諸女士應“以裹足為大辱”。47而從“閱報”得知“日本賽會將中國纏足者列入野蠻”的余復初女士,更是“愧忿交集”地懇請《大公報》代登啟示,將天足婦女與野蠻的纏足婦女切割開來,“不致同列野蠻之中”。啟示的標題也相當醒目——“野蠻人請看,中國纏足婦女請看”。48自認野蠻的反面,便是對以天足為典范的“文明”的憧憬。1902年河北省不纏足會章程規(guī)定,不纏足會“以強種為宗旨,痛除野蠻之積習,以企戰(zhàn)勝于文明之列”。且入會子女必須入學肄業(yè),“以期文明進化”。491905年慶云畢綬珊以天足文明的觀念勉勵婦女們說:“現(xiàn)在文明一天比一天進步,風氣一天比一天開通。野蠻人愛小腳,文明人可不愛。以后人都文明,自然都不愛了?!?0幾年后劉桐軒也勸導人們說,現(xiàn)在學堂一天比一天多,各學堂的學生們無不痛恨纏腳,“人若一入文明,必以小腳為下賤”,因此纏足反倒不好結婚。511911年,江蘇私塾改良總會干事員沈亮棨給民政部的稟文中也說:“纏足為列國所羞,視為野蠻之俗”,若定為禁令,則可“免外人之詬”;而“全文明國體”。52由上可知,西人提出的纏足野蠻、天足文明的觀念,終于在20世紀初見到明顯成效。特別是在兩次博覽會的刺激下,留學生等趨新讀書人首先改變觀念,并加入到“誘導者”的行列。在他們的宣傳與鼓動下,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改變了思維方式,承認纏足是事關國體的恥辱,天足則是文明的標志??梢哉f,在纏足野蠻化的過程中,知識分子是外人和外國觀念的重要“協(xié)作者”。他們的協(xié)作或是無意的,但其對纏足野蠻觀念的信服卻是有意的,而其對此的宣傳也是主動的。如果說近代中國有一個被西方人改變思維方式的進程,其始作俑者雖是外來的,后來卻正是中國讀書人自己,自覺或不自覺地協(xié)助外國人最終改變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不過,上面所述主要是趨新讀書人的觀念。當然,當時所謂輿論,大多也是由這些人造成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晚清時期也有相當部分的中國人對纏足是野蠻國恥的說法并不關切。在一般百姓之中,恐怕這類人還是多數(shù)。前述《大公報》記者就觀察到,“我通國中人,不知羞不知痛而猶安之若素者,殆不啻十之八九。吾嘗舉此事以語人,聞者殊淡然漠然,若不相關切者,舉一反三,全國人大都類是耳”。惟“稍有血性者,但知恨其列我于野蠻之類,希望其廢止此舉”。53《大公報》記者在轉載《文興日報》之《美國賽會場貲遣纏足女始末記》一文時所寫的評論中也指出,各埠華人對此辱國辱種之事,“未嘗有所致意”,視為與己無關。與趨新民間知識分子不同的是,即使支持反纏足的官方大員,其言論中也較少出現(xiàn)纏足野蠻的類似表述。除前引黃遵憲的言論外,似乎只有署理四川總督岑春煊曾在勸諭告示中說:“我們既已糊涂荒唐,外人自然看我們不起,要欺侮我們?!北静刻谩疤焯炻犚娙苏f我們軟弱,罵我們糊涂荒唐,笑我們無用,因此一天一天欺侮我們起來。每每看著、聽著、受著,實在不堪。細想其故,多半由于女子纏足”。54不過,岑的告示也只說外人“欺侮”,而自身的感受則是“實在不堪”,尚未與恥辱及野蠻發(fā)生關聯(lián)。而其他支持反纏足的朝廷重臣張之洞、袁世凱、端方等,則其反纏足言說中基本未見纏足野蠻的說法。官方對這一觀念的接受并正式大量公開表述,是在民國以后了。大體上,趨新中國讀書人思維方式的轉變,表明纏足野蠻的認知已經確立。而深深刺激讀書人的“博覽會恥辱”正是這一認知確立的催化劑?!安┯[會恥辱”演變?yōu)橐环N集體記憶,纏足也成為國恥的象征符號。實際上,關于博覽會纏足女的言說從一開始便帶有演繹的成分,各人所說并不統(tǒng)一,有著不小的差異。但就像“華人與狗不能入園”的集體記憶一樣,事實的準確與否很少有人關注,大家都就此立論,借此說話。即使從帝制到共和的政體改變,也未從根本上改變這樣的“輿論”,類似的言說仍在繼續(xù)。三、文化的教育意義:“中國纏足模型”的運用進入民國以后,纏足野蠻、天足文明的觀念不僅繼續(xù)在讀書人中流傳,官方也逐漸跟上了民間趨新知識分子的步伐,開始將纏足野蠻、辱國的觀念正式納入其言說之中。1912年四川民政分司的公函就認為,纏足“早為世界文明學說之公敵,是以各省志士,大聲棒喝”。故咨請學務分司嚴加勸誡,以“開文明之先聲”。55到1916年,山西省長勸禁纏足的白話布告中,也斥責纏足“辱沒國體”。56類似觀念很快出現(xiàn)在中央政府的訓令中。1917年內務部正式訓令全國說,纏足之習“每貽外族以譏姍,終屬新邦之污點”;此陋習不除,“實為文明之玷”。57又十年后,河北平谷縣新任縣長在嚴禁剪辮、纏足的白話告示中,慨嘆纏足“是多么辱沒國體的事”!58而綏遠某縣放足分會也勸告百姓說:“此等習慣真野蠻,常惹外人成笑談?!?9到1932年,四川南充縣政府的訓令仍說纏足致“友邦騰笑,骨肉含痛”。60與此同時,晚清“博覽會恥辱”的記憶仍深刻地影響著讀書人。1914年就有一四川人指出,纏足實“屬國恥所在,外人拿來當頑,列之博物院中,笑我風俗野蠻。國人入院見此,羞愧無地可鉆”。61兩年后,山西省長勸禁纏足的白話布告中也說:“我國開化最先,而外人動以野蠻半化之徽號相贈。其說多端,而纏足實居第一。甚至將我國婦女裹尖雙足模型,列諸博覽會之賽奇品,比之于太古獸蹄。試問國體上蒙何等之恥辱”621923年“昔游日本”的陳困叟更言之鑿鑿地說,曾見陳列館中有中國女子小足模型,“外人觀者,手指口說,相與囗笑。自后常引以為恥”。只有女子不纏足,才可使此“辱國”之大害“從此一洗而空”。63另一留學海外的作者也有同樣的記憶,說其“嘗在外國博物館看中國纏足模型,見其國人驚愕嗤笑之狀,不禁汗流夾背”。64這些號稱親臨其境的恥辱證據,與晚清時描述的“博覽會恥辱”已有一些差別。當時博覽會現(xiàn)場的裹足婦女,已被博物院中的裹足模型所取代。或許這是另外的展覽,也可能這些人并未親到“現(xiàn)場”,他們不過借助一種已成象征的記憶性想像,對國家民族的恥辱進行渲染。不過,事實的準確與否不是關鍵,重要的是恥辱的延續(xù)。幾年之后的言說中,博物院中的小足模型又被各種纏足物品所代替,恥辱品的種類也越來越多,且恥辱的場所也從博物院等室內空間延伸到市井街頭。1928年河南省放足處一職員指出:居心叵測的帝國主義者,利用我們民族的弱點,攝些小腳照片,盜買閨房的紅繡鞋,隨時隨地宣傳這種丑態(tài),更有將小腳制成各種模型,陳列各大博物館中,這一切的一切,“都給他們國人一種輕視華人野蠻昏愚的印像,種下侵略我們的禍根”。如果我們還要面子,要性命,“就不能不洗去這些污點”。65次年,成都人周頌堯在《纏足》一書中也說,歐美各國人匯集婦女各種繡鞋,陳列在博物館內,又制成電影片,在各處表演我國的特有現(xiàn)象,“這真是我們一個大恥辱”。66關于纏足婦女的電影片子的記憶還出現(xiàn)在其他人的言論中,甚至上升到國家政令的高度。1929年考證婦女纏足起源的賈伸說,纏足是我國特有的現(xiàn)象,外國人很以為奇談。常常被他們制成電影片子,在各處開演,“這真是我們的大恥辱”!67四年后,一些外國人在張家口一帶鄉(xiāng)村攝取“舊式婦女纏足照片,作惡意宣傳”。當?shù)伛v軍經北平軍分會向上呈報至最高層,認為“纏足惡俗,系我國曾經通令嚴禁在案。……該外人未經我政府允許,復不明了我整個國情,割取前時代所遺留之片斷惡俗,遂爾作惡意宣傳,更屬不當。且攸關國體”,故應予嚴禁。后由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親自下令:未經當?shù)卣试S,一概不準外人拍照。并呈準國府,交由文官處通令全國各省市政府一體查辦。68纏足事驚動到這樣高的層次,且通令全國注意,正因為呈文說到的“國體”,乃是清季以來反纏足者極關心的問題。次年,廣西省民政廳即以外國游客為纏足婦女拍照“實有辱于國體”而飭令禁止。69不僅如此,外國人所能接觸到的其他纏足的衍生物品也在被禁之列。1945年底上海市警察局行政處第四處一職員看見南京路、江西路、廣東路一帶古玩店、繡花織物鋪及路旁小攤上,“往往陳列舊式纏足女鞋,以供盟軍賞玩、采購”。他認為“纏足舊習已遍傳海外,往往成為侮華好例,引起文明國民惡感”,若此類女鞋任憑盟軍購買且攜歸本國,“不僅貽笑外人,且有礙國體”,故呈請警察局令市區(qū)各分局予以“取締、沒收,呈局燒毀,以正瞻觀”。上海市警察局接呈后,也認為此事“貽笑外邦,有礙國體”,訓令市區(qū)各分局嚴予取締。上海市警
溫馨提示
- 1. 本站所有資源如無特殊說明,都需要本地電腦安裝OFFICE2007和PDF閱讀器。圖紙軟件為CAD,CAXA,PROE,UG,SolidWorks等.壓縮文件請下載最新的WinRAR軟件解壓。
- 2. 本站的文檔不包含任何第三方提供的附件圖紙等,如果需要附件,請聯(lián)系上傳者。文件的所有權益歸上傳用戶所有。
- 3. 本站RAR壓縮包中若帶圖紙,網頁內容里面會有圖紙預覽,若沒有圖紙預覽就沒有圖紙。
- 4. 未經權益所有人同意不得將文件中的內容挪作商業(yè)或盈利用途。
- 5. 人人文庫網僅提供信息存儲空間,僅對用戶上傳內容的表現(xiàn)方式做保護處理,對用戶上傳分享的文檔內容本身不做任何修改或編輯,并不能對任何下載內容負責。
- 6. 下載文件中如有侵權或不適當內容,請與我們聯(lián)系,我們立即糾正。
- 7. 本站不保證下載資源的準確性、安全性和完整性, 同時也不承擔用戶因使用這些下載資源對自己和他人造成任何形式的傷害或損失。
最新文檔
- 領導力與商務禮儀培訓
- 《跨接導壓技術創(chuàng)新》課件
- 提升營收的多元化策略計劃
- 地質勘查技術服務行業(yè)相關投資計劃提議
- 財務科預算與成本控制計劃
- 丙型肝炎抗體檢測試劑盒相關行業(yè)投資規(guī)劃報告范本
- 寶石、玉石礦相關行業(yè)投資方案范本
- 《液壓與氣動》課件 2過濾器
- 日用織物制品相關行業(yè)投資方案
- 《信客公開》課件
- 《高中化學新課程標準課件》
- 高中生物 選擇性必修一 綜合練習卷3 含詳細答案解析
- 近代中國金融業(yè)的演變
- pcnl護理查房課件
- 肝衰竭病人的護理
- 微生物學課件:流感嗜血桿菌
- 結腸造口術術后健康飲食宣教
- 2017第四輪教育部學科評估結果匯總【全部學科】電子表格版
- 公眾號運維服務方案
- 第14課第二框課件《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
- 園林綠化養(yǎng)護投標方案(技術標)
評論
0/150
提交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