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路頭酒

年初五路頭酒李海珉每年正月初五傍晚，黎里整個鄉(xiāng)鎮(zhèn)，不管能喝的還是不能喝的，都要端起酒杯喝它幾盅，這頓酒稱為“路頭酒”。什么叫“路頭”呢？現(xiàn)在年近花甲的老人都知道，路頭就是財神，據(jù)說財神菩薩共有五路，叫作“五路財神”，老百姓習慣上叫財神為“路頭菩薩”，簡稱“路頭”。明清以來，接財神吃路頭酒是整個吳地的風俗，不過要數(shù)黎里最最隆重、頂頂熱鬧。據(jù)傳有這樣一個出典：朱元璋的智囊劉伯溫一日在紫金山上觀測天象，當看到三吳地區(qū)的吳江時，忽然大驚失色。在一旁的朱元璋忙問：“軍師，何故吃驚？”劉伯溫說：“吳江地區(qū)風水奇妙，蘆墟地勢廣，似有千軍萬馬；盛澤地氣盛，能日出萬侯；黎里文氣足，大小官員多得有如芝麻綠豆?！泵魈嬉宦牐鴮嵆泽@不小，心想：我歷盡千辛萬苦才開創(chuàng)了這大明江山，而今天下剛剛太平，又要出現(xiàn)“千軍萬馬”，這豈不橫生枝節(jié)？還有什么“日出萬侯”、官員多得如“芝麻綠豆”，這叫我如何封賞？沉吟了好半晌，忽然想到，天下人都說我皇帝是金口一言定鼎，我何不……。次日早朝，朱元璋召集了滿朝文武百官，開了金口：“昨夜，孤與軍師看過天象，吳江是個好地方，蘆墟地勢廣，可出‘千磚萬瓦’；盛澤地氣盛，能‘日出萬綢’；黎里出的紙馬綠豆最多！”劉伯溫聽了太祖的拆解，不禁點頭嘆服。從此之后，蘆墟廣建窯墩，日燒千磚萬瓦；盛澤織機隆隆，日出萬綢，衣被天下；黎里印的紙馬最多，暢銷三吳，乃至大江南北。黎里人稱紙馬為“馬張”。自明代開始，黎里的馬張作坊大盛，黎里人簡稱“馬張作”，又稱“塌作”。其實是一種木刻套印的工藝品，印五路財神也印灶神。最大的路頭菩薩高三到四尺，寬一到二尺，最小的高一尺稍余，寬六到八寸，全部五色套印。黎里的塌作師傅手藝高超的不少，不過如果要問他們五路財神到底是何方神道，恐怕各人各說，難有定準。一說漢朝的鄧通，漢文帝時賜給蜀郡嚴道銅山，許鄧鑄錢，鄧氏銅錢流布天下，故世人奉他為財神。二說宋代的五顯，曾受封“五通侯”，蘇州西南的上方山上至今仍供有五通侯，舊時去上方山向五顯“借陰債”的頗多。三說元朝的何五路，姓何名五路。元時倭寇騷擾，何五路帶頭抗擊，屢建奇功，死后百姓尊五路為保國護財之神。四說明初的沈萬三，沈乃金陵巨富，曾出資助筑石頭城，又犒勞皇師。傳說他有點金術(shù)，家藏聚寶盆，故身后被供奉為財神。五說趙公元帥，此人是神魔小說《封神演義》中的人物，姓趙名玄壇，字公明，被姜太公封為財神。還有人認為，“五路”就是“東西南北中”，商人經(jīng)商，走南闖北，東往西來，到處找門尋路，祈求生財之道。到底哪一說為準？不得而知。黎里的馬張作多，煙紙店也多，不僅僅靠零賣，更多的搞批發(fā)轉(zhuǎn)銷。很多人的確靠五路財神發(fā)了財。路頭保佑發(fā)財，因此黎里人對路頭菩薩的虔敬膜拜之心也狂熱到極點。那“送路頭”、“接路頭”，特別是“接路頭”的熱鬧隆重堪稱吳中之最。送路頭，臘月廿四吳中習俗將路頭菩薩連同“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君皇帝一起焚化，送上天國。黎里人因為路頭菩薩有靈，近咫遠來財帛進門，往往留下一個主財神，供上祭品，頂禮朝拜。記得范石湖有《祭灶詞》，曰：“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車風馬小留連，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松粉餌圓。男兒酌獻女兒避，醬酒燒錢灶君喜。婢子斗爭君莫聞，貓犬觸穢君莫嗔。送君醉飽登天門，杓長杓短勿復云。”不過吳俗路頭和灶神總是一起供奉在灶山上，也一起祭送上天。送路頭上天還要焚化元寶和紙轎，假如沒有紙轎，那么就折幾枝馬尾松，讓路頭菩薩騎馬上天，一邊點火一邊還要叨念：“一蓬青松一蓬煙，恭送路頭上西天。”祈求發(fā)財?shù)男睦眚?qū)使著吳人對路頭菩薩竭誠膜拜。三百六十行，行行皆然。連妓女都要“路頭”保佑“燒財香”。接路頭，這是吳江一大風俗。年初四一清早，街巷之間就有許多挑著水桶的漁民，“元寶魚呃……”一聲喝引來百家爭買，特別是商店，家家必買。漁民從水里抓出鮮蹦活咣的鯉魚，熟練的用紅絲繩穿進背鰭，一手提著另一手又給貼上一張紅紙，嘴里還高喊：“送元寶啦！”為了吉祥如意，為了送口彩吉利，買者從不還價，相反多“發(fā)利市”（多付鈔票）。有人別出心裁，用活鯉魚請路頭，祭供之后，送到放生池去放生，討取“鯉魚跳龍門”的口彩。接路頭還要用羊頭，“羊”與銀洋鈿的“洋”諧音，鯉魚諧“利”，都是討吉祥發(fā)財之意。黎里很少養(yǎng)羊，因此大多用豬頭代替羊頭。供品除了“洋、利”之外，還有“路頭雞”（也叫元寶雞，囫圇燒的），各種果品和黃酒白酒。黎里的商家靠路頭菩薩而財源滾滾，因此接路頭是商家一年中第一件大事。大凡店家年廿四送路頭之后，差不多虛應市面或關(guān)門打烊，初一到初四關(guān)門大吉，吃了路頭酒之后再開張營業(yè)。接路頭從初四黃昏開始直到初五清晨結(jié)束，爆竹鞭炮整夜不息，熱鬧賽過除夕之夜。黎里西半鎮(zhèn)有一座廟橋（現(xiàn)今已經(jīng)改建為水泥平橋），橋南堍有一座財神廟，習稱“路頭堂”。初四那天，由商家“行老”取首，商定路頭廟會的行進路線。今年自西而東，明年先東后西，為了“搶路頭”（就是先接到財神），常常爭得面紅耳赤，競?cè)詹幌?。記得四十年代財神出會，由廟祝阿金敲著大銅鑼領(lǐng)班，領(lǐng)著整套鑼鼓家什在前開道，四名轎板老爺抬著一座赤膊大轎，轎中端坐財神菩薩，轎后跟著一輛手推車，車上有兩栲栳的“元寶”（錫箔折成）。“咣——咣——咣——湯湯且湯且湯咣，湯湯且湯且湯咣——”每到一爿商行門前，領(lǐng)班阿金停止敲打，面對著老板高唱：“老板，財神老爺駕到……”響亮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店堂。老板和全體伙計，老老少少全都笑臉相迎。“財神老爺送元寶來羅……”阿金又是一聲高唱，快步上前，把銅鑼鑼面朝下，“咣”的一聲按在柜臺下。老板當即捧出一個紅封筒（里面少則銀洋四枚，多則十二枚），一邊往銅鑼里放，一邊滿面春風的說：“謝謝財神老爺送來元寶！”這時店堂里的伙計全體出動，“——啪！——啪！”高升不斷；“劈劈啪啪……”鞭炮齊鳴；“哧——哧——哧——”花筒亂飛。請路頭的眾人抱著五路財神圍繞財神大轎恭恭敬敬的轉(zhuǎn)上一圈，興高采烈地把財神菩薩接進店堂，端端正正地請上供桌。取后還要“調(diào)元寶”，老板拿出一栲栳“元寶”“化”（燒）給財神老爺，“化”時留下一個，到后面的手推車向財神老爺調(diào)換一只元寶捧回店堂。送時也需送紅封筒一個。兩個紅封筒都由緊跟領(lǐng)班的小金生收進褡褳袋中。一夜下來，這些抬老爺?shù)目傻梦辶賶K銀元之數(shù)。一處接財神儀式完畢，領(lǐng)班阿金帶領(lǐng)人馬“咣——咣——咣——湯湯且湯且湯咣——”又上路了。黎里的兩條三里長街以及市東梢的九成灣，市西頭的橫街，每一爿商店行號都要逗留完成接財神儀式。沿途弄頭巷尾的尋常百姓也都出來湊熱鬧，手捧財神，圍繞著財神大橋一迭連聲的“接財神”。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何方光棍，忽發(fā)奇想，說如果“惹毛”財神菩薩（即惹得財神發(fā)火），財神就會用金元寶擲人，那么“惹毛”他的人就一定會發(fā)大財。于是，有的人請路頭時用手扯著財神老爺?shù)拈L袍，請他一起回家；有的人手拉財神的紗帽耳朵；有的撫弄財神的面孔或胡須。頂頂令人捧腹叫絕的要數(shù)民國三十六年的那一樁怪事了：那年有個名叫倒頭矮五的油頭光棍，嗜賭如命，每賭必輸，孤身一人，家徒四壁。這年冬天，倒頭矮五輸?shù)梅治娜珶o，窮極無奈急得發(fā)蹦。正好路頭菩薩出廟會，倒頭矮五緊跟在大轎后面。大轎來到了蔣同順煙紙店門前，鑼鼓家什剛停，蔣老板笑臉相迎，遞過紅封筒。冷不防，倒頭矮五從斜刺里竄出來，伸手一抓，把財神老爺?shù)暮影瘟艘淮蟀?，往袖口里一塞，馬上溜之大吉。第二天，聽人說，倒頭矮五昨晚大發(fā)利市，賭博時連押連配，坐莊連臺，贏了一大筆。蔣老板聽了大光其火，說倒矮五搶了蔣家的“仙水”（即搶了先手），沖了蔣同順的財氣。初五晚上，蔣老板命人把倒頭矮五押來蔣同順店堂，開出三個條賦；一，給蔣家財神磕三個響頭；二，把財神爺?shù)暮幽贸鰜砉┰谑Y家；三，贏來的錢盡數(shù)拿出來，由蔣老板分派。光棍不吃眼前虧，倒頭矮五三個響頭碰得乓乓響，財神的胡子恭恭敬敬的捧上蔣家供桌，可是第三個條件，卻死也不肯照辦，逼急了，大有拼掉一個夠本，拼掉一雙賺一個的架勢，蔣老板也只得作罷。舊時，商店初四夜里接過路頭，初五早晨把五色彩旗懸掛在路頭神位之前，才能開張營業(yè)。第一位走進店堂的主顧，老板和伙計必定小心侍候，務(wù)必作成生意，以示開門大吉。初五傍晚，商店老板要舉辦路頭酒，請全體伙計吃路頭酒。這是商店伙計最最擔驚受怕的時刻，照老規(guī)矩，職工的留用或解雇都在吃路頭酒的席上決定。如果被“回掉生意”，那么最多給一個月的薪水，留一宿三餐之后必須“吃百葉卷”（卷鋪蓋回家）。黎里沈永和煙紙店有個伙計叫徐生祥，二十歲開始就替沈永和當“跑街”（探聽市價并推銷貨），整箱整箱的香燭掮在肩膀上可以打挺，手腳勤快，健步如飛，真是一個抵四手的好腳色。到民國三十四年，徐祥生六十三歲了，年老力衰，又得了氣喘病。老板有意辭退他了。那天初四夜接來了路頭之后，沈老板帶頭向財神爺唱了個喏，然后招呼“阿大”（相當于經(jīng)理）唱喏，又叫“阿二”（協(xié)理）唱喏，接著又讓朋友們一個個的都唱了喏，唯獨不請徐生祥。老徐心里預感到不妙，但想到自己為沈永和赤心忠良辛勞了四十多年，使沈永和從一爿小店發(fā)展到黎里十多爿煙紙店之首，更何況而今的沈老板還是自己看他長大的，想來沈老板不會過份吧！年初五請吃路頭酒，沈老板避不見面。老徐內(nèi)心不托底，看著酒杯發(fā)呆。酒過三巡，“阿大先生”向老徐拱拱手開口道：“老徐師傅，請到別處發(fā)財去吧！”說完拿出一個紅封筒來放到老徐面前，又說：“沈老板看你在店多年的份上，托我把這個給你?！崩闲熘?，自己猶如風中殘燭，燒完了燈芯熬完了油，沈永和已經(jīng)容不得他了，求也無用。因此一言不發(fā)，默默的點了點頭，又暗暗的搖了搖頭。第二天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