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島助推故事流傳原因新探

賈島助推故事流傳原因新探

在唐詩史上，賈島的詩歌“推”可以說是老年人的一種熟悉的方式。這一事件不僅代表了唐末苦詩的詩種方式，也是中小學作文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時，它還引入了一種工作態(tài)度。然而已經有學者證明,賈島并未做過“推敲”一事,本文梳理了“推敲”故事的幾種版本,并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辨?zhèn)?。一、“推特”真實性測試(一)“推演”的版本賈島“推敲”故事的通行版本源于后蜀何光遠的《鑒誡錄》,賈島在驢背得一詩句,在斟酌“推”、“敲”二字的使用時誤入韓愈的官車隊,韓愈知道實情后指點他“敲”字為佳,兩人因此事結為好友。這件事情發(fā)生在兩位大詩人身上,傳為文壇的一段佳話?！惰b誡錄》在此事之后還記載了賈島因吟《病蟬》詩受到同僚的排擠,后為僧,宣宗微行時無意看到他的詩,賈島譏他:“郎君何會耶?”得知真相后追悔不已,欲投鐘樓,宣宗惜其才,遷為遂州長江主簿。北宋中期詹玠的《唐宋遺史》摘錄了《鑒誡錄》故事的一部分——賈島闖入韓愈車隊、唐突宣宗、賜長江主簿?！短扑芜z史》已佚,但《詩話總龜》卷十一“苦吟門”、《古今事文類聚》別集卷十、《類說》卷二十七、《紺珠集》卷五都從《唐宋遺史》中摘出了這段記載。關于賈島“推敲”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來自《唐摭言》中“無官受黜”條?！短妻浴分泄适碌那楣?jié)與《鑒誡錄》中一樣,但不是對“推”、“敲”二字的琢磨,而是求“落葉滿長安”的下聯,沖突的官員是劉棲楚而非韓愈,唐突了武宗而非宣宗。同時,這段文字還可見于《太平廣記》卷一五六“定數”一條。南宋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賈島”條載:島赴舉至京,騎驢賦詩,得僧推月下門之句。欲改推作敲。引手作推敲之勢,未決。不覺沖大尹韓愈。乃具言。愈日,敲字佳矣。遂并轡論詩久之?；蛟埔髀淙~滿長安之句。唐突大尹劉棲楚,被系一夕,放之。《唐詩紀事》在這里并沒有指出哪件事是真實發(fā)生的,它以“或云”二字,綜合了《鑒誡錄》和《唐摭言》兩種說法?！巴魄谩惫适伦钬S滿的版本見于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賈島先唐突了劉棲楚,又因“推敲”一事與韓愈結為好友,最后得罪宣宗,獲得宣宗原諒后受遂州長江主簿一職。《唐才子傳》中記載十分詳細,事件之間聯系合理,敘述流暢,綜合了《鑒誡錄》、《唐摭言》及《新唐書》中的情節(jié)。綜上,“推敲”故事的源流有兩個,一個是《鑒誡錄》的版本:唐突韓愈,得罪宣宗;另一個是《唐摭言》:沖撞劉棲楚,受貶于武宗。而《唐才子傳》則是在這兩個故事的基礎上綜合而成。(二)賈島“沖節(jié)”的文獻記載關于“推敲”一事的真實性,自宋朝就有人產生了懷疑,當代學者的論述更為全面,日本學者靜永建在總結基礎上所作的考證最為嚴密,然而由于外族語言在翻譯過程中產生的語義偏差和各國學術論文格式的不同,使其論文在翻譯成中文后在邏輯上稍有模糊。所以,這里僅將前人的結論做個總結,而不再花費篇幅推論。首先,《鑒誡錄》和《唐摭言》里故事的時間與正史的記錄是不符的。這種推論最早鑒于南宋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北宋黃朝英在《緗素雜記》提到:《新唐書·賈島傳》的內容與《劉公嘉話》(1)中所載不同。這里,我們應該先清楚史實的記載:《新唐書·賈島傳》記載賈島“會昌初,以普州司倉參軍遷司戶,未受命卒,年六十五?！薄度莆摹ぬ乒仕緜}參軍賈公墓銘》也證實了《新唐書》中的時間:“會昌癸亥歲七月二十八日,終于郡官舍,春秋六十有四?！蹦纤瓮蹴摹兑翱蛥矔肪褪菑倪@個角度考證:“島死于武宗之世,不應至宣宗之時方仕?！彼?《鑒誡錄》所載賈島得罪宣宗一事為偽。同理,會昌為武宗三年,三年前即文宗朝,《新唐書》載“文宗時,坐飛謗貶長江主簿”。那么《唐摭言》說賈島無意中侮辱武宗也為偽作,因為武宗朝時,他已任職長江主簿。其次,從賈島的社會關系和贈答詩中可以考證出,他與韓愈和劉棲楚是舊相識,而非在“推敲”一事中才相遇,從而否定了“推敲”事件的真實性。在《韓昌黎詩系年集釋·送無本師歸范陽》的集釋中,記錄了諸家關于這件事的考證。清代鄭珍《跋韓詩<送無本師歸范陽>首》一文對此事的懷疑最徹底,他不僅否定了賈島“推敲”和沖撞劉棲楚兩件事,并認為《新唐書》所載賈島唐突京兆尹一事與《劉公嘉言錄》和《唐摭言》中跡頗相似,是《新唐書》采前人書籍中軼事入傳。日本學者靜永健的觀點則是:“雖不能說此時賈島沖突大尹劉棲楚行列是他被放逐出長安的原因,但也不能將它看作是毫無根據之事?！边@些論證可以證明賈島與韓愈、劉棲楚、宣宗、武宗之間的故事的確是后人杜撰的。但我們只能證明賈島騎驢“苦吟”一事與韓愈、劉棲楚無關,不能證明這件事情沒有發(fā)生過。從故事源頭的角度可以有助于探討這個問題。賈島“沖節(jié)”故事可見的最早文獻是《唐摭言》。該書成于后梁“貞明二年九月之后,三年七月之前”(2),是王定保記錄唐代科舉文化的筆記文獻,其中所引有關唐代科舉制度的詔令、奏章、榜文、實錄等,可補正史之不足,同時也記載了唐代科舉士子的言論、詩文等,其中所載詩歌和文獻大部分有據可查?！短妻浴纷鳛橐徊恳杂涗浛茍雠e子為主的文獻,其目的在于實錄,而非杜撰。盡管已經證明賈島沖撞劉棲楚為偽,但無風不起浪,賈島在長安時可能確實發(fā)生了唐突官員的事件?！短乒仕緜}參軍賈公墓銘》中有“遽羅飛謗,解褐責授遂州長江縣主簿”一句;《新唐書·賈島傳》中也說他“坐飛謗貶長江主簿”;《唐摭言》將賈島事件歸入“無官受黜”一條(這些文獻的成文都是以實錄為最終目的)。賈島到底為何被黜已經成為歷史疑案,因此后世產生了多種版本的故事。歷史之漫長,使得很多事情的細節(jié)被淹沒,之如賈島與上層權利者之間的沖突已經無從考證。后人可能無法還原這件事情的本來面目,但不能否認它的存在。這也就是《唐摭言》收錄了賈島故事,《新唐書·賈島傳》中將故事人物虛化,而只保留其梗概的原因。二、《鑒劾錄》和《唐子傳》賈島“沖節(jié)”一事最早見于《唐摭言》,“推敲”故事最早見于《鑒誡錄》,這也是后世流傳最多的版本?！短妻浴肥蔷哂小皩嶄洝毙再|的筆記文獻,但《鑒誡錄》已經是專記逸史雜事、詼諧瑣聞的筆記小說了。《鑒誡錄》為后蜀何光遠所作,《郡齋讀書志》著錄《鑒誡錄》十卷,解題云:“右后蜀何光遠撰,字輝夫,東海人,廣政中纂輯唐以來君臣事跡可為世鑒者?！笨梢姟惰b誡錄》成書于938年后,晚于《唐摭言》約三十年,雖然此時《唐摭言》已經流入蜀地(1),何光遠可能看過此書,然后修改了這個故事,也可能是根據當時的謠言而記述下“推敲”一事。發(fā)展至《唐才子傳》,這個故事已經十分豐滿,賈島成為一個癡心向詩、不懼權貴的才子形象。從現實中賈島與官吏之間的矛盾,流傳為《唐摭言》中“無官受黜”條的一個事例,再演繹為《鑒誡錄》中一心向詩的優(yōu)秀詩人,唐人如何捕風捉影的形成這個故事的原因具有深入發(fā)掘的價值。(一)賈島主事性格是因受限制的人賈島出身浮屠,但進取心不減。據《長江集新?！べZ島年譜》記載,賈島于元和七年秋自范陽赴長安,至開成二年責授遂州長江主簿期間的二十五年內,一直致力于科舉應試,但并未成功過。在歷朝歷代的詩人中,這種經歷屢見不鮮。同時,賈島身上還帶有一種瀟灑任俠、桀驁不羈的氣質,盡管追求仕途,但是也具有是非分明的性格。元和七年,賈島首赴長安途中經易水,賦詩《易水懷古》:“至今易水橋,寒風兮蕭蕭。易水流得盡,荊卿名不消?！?這是一種對建功立業(yè)人生的贊賞。同年有《送沈秀才下第東歸》詩,直斥曲言惡者和小人茍合的現象,更將罵名直指禮部,“毀出疾夫口,勝入禮部闈”。10寫作此詩時賈島剛入長安,正在積極準備入仕,膽敢賦詩得罪掌權者,可見其性格中嫉惡如仇的一面。《鑒誡錄》中對賈島唐突韓愈前所作的鋪墊是:島出赴洛陽日,常輕于先輩,以八百舉子所業(yè),悉不如己。自是往往獨語,旁若無人,或鬧市高吟,或長衢嘯傲。57可以看出,《鑒誡錄》中的記載已有附會成份,但是這種夸張是基于賈島性格基礎上形成的。《唐才子傳》載賈島嘗嘆曰:“知余素心者,惟終南紫閣、白閣諸峰隱士耳?！?50張狂至此,才能做出沖撞兆尹、辱沒皇帝之事,“推敲”的故事縱然夸張,但仍被公認為現實,因為這很符合賈島詩中呈現的桀驁又怪癖的氣場。(二)賈島的干謁之風盛行,是件大事,或設卷、納卷和以薦舉制“推敲”故事的形成和流傳,不僅僅是需要賈島個人魅力的支撐,更需要廣泛的接受群體。晚唐社會和這個故事的契合之處,也是“推敲”故事形成的社會背景。首先,唐代進士“以詩取士”的制度對士人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賈島尤擅五律,聞一多先生對此解釋:“五律與五言八韻的試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課?！边@種取士制度促使士子們時刻尋找寫詩的素材,苦練寫詩的技巧,“中唐‘苦吟’詩風的出現,就與此密切關聯”。賈島在吟成“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二句后,注了一首《題詩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33這種“兩句三年得”的精神使他成為晚唐“苦吟”詩的代表詩人,甚至成為后人的偶像。如《云仙雜記·祭詩以酒脯》:“賈島常以歲除,取一年所得詩,祭以酒脯,曰:‘勞吾精神,以是補之。’”由于賈島以“苦吟”得詩句的做法非常著名,所以《唐摭言》中賈島沖撞劉棲楚皆因癡心于詩:元和中,元白尚輕淺,島獨變格入僻,以矯浮艷;雖行坐寢食,吟味不戳。223《唐才子傳》中形容他這種狀態(tài)為:“當冥搜之際,前有王公貴人,皆不覺游心萬仞?！?50作為晚唐苦吟詩風的代表人物,賈島的這種境界不足為奇,所以時人從他身上延伸出了一個“苦吟”到極致的故事,并且在社會上廣為流傳。“幾乎所有的詩人都苦吟,無論是刻意追隨賈島的,還是不追隨甚至批評過賈島詩的詩人,都有苦吟的表現和自白”。如此說來,賈島的故事被同時代所有詩人接受,因為這表達了“苦吟詩人”所推崇的寫作境界,必然得到廣泛傳播和附會。其次,科舉除了促進五言詩和“苦吟”現象的發(fā)展外,還導致了行卷和納卷的存在,因唐代科舉并不實行“糊名制”,所以如何在考前出名、讓考官對自己的卷子另眼相待是每一個士子都要費心的一件事。通過納卷獲得考官賞識的例子很多,如杜牧、白居易等人。此外,唐始終保持了薦舉制,這些入仕途徑都導致了干謁之風盛行。干謁之風在盛唐時期極盛,很多文人都寫過干謁詩文,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李白,他在《為宋中丞自薦表》中說:“臣所管李白,實審無辜,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jié)。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稱屈。”李白的自薦信中,可以感受到一種理直氣壯的自豪感,他把他對仕途的渴望上升為利國利民的高度,在李白身上,盛唐詩人的意氣風發(fā)和錚錚風骨幾乎無處不在,他們積極進取的態(tài)度像一面高昂旗幟,引導了后世文人在干謁路上的執(zhí)著追求。晚唐雖是西山日薄,但干謁的途徑還在,賈島也不例外?！堕L江集新校·賈島年譜》記載:元和五年至洛陽,欲謁孟郊,因游趙未果,有《投孟郊》詩;冬,至長安,雪中懷詩謁張籍,《攜新文詣張籍韓愈途中成》;當年前后初謁李益于洛陽;元和六年春,自長安赴洛陽,始謁韓愈;元和秋隨韓愈入長安,居青龍寺;同年初識孟郊。體味這兩首詩,已無李白那種張揚的自信,滿眼盡是凄楚之景:“仰望青冥天,云雪壓我腦,失卻終南山,惆悵滿懷報?！?《攜新文詣張籍韓愈途中成》)“余求履其跡,君曰可但攻?！技覐蛷内w,云思長縈縈。”(《投孟郊》)賈島干謁行為是與參加科舉考試同時進行的,與科舉二十年從未及第相比,賈島的干謁雖然沒有為他帶來一官半職,但建立了他與韓愈、孟郊等人的朋友關系,傳為詩壇一段佳話?！巴魄谩钡墓适卤砻嫔吓c干謁并無關系,但實際上存在著一種內在相似性?！耙运]賢為至公之道的觀念改變了干謁者的心理狀態(tài)。統治者求賢禮賢的姿態(tài)使他們找到了自己與被干謁者在人格上平等的支點,從而在干謁中消除了仰人鼻息的屈辱感,理直氣壯地將干謁視為出于公心、平交王侯的合理行為”。干謁使寒門仕子與統治官員有了平等對話的權利,這是寒門子弟奮斗終身的目標,盡管賈島時期已不再是包容萬象的盛世王朝,但仍有許多普通人希望以此博得踏入上層社會的捷徑。賈島在“推敲”系列故事中的形象頗具骨氣,獲得了平交王侯的地位,與現實里他所做的干謁詩中體現的卑微形象大相徑庭。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講,是在已有形象基礎上的美化手法,表達了知識分子改變自身處境的向往,也就是說干謁之風形成的士人心態(tài),也是“推敲”故事形成的因素之一。另外,唐傳奇的發(fā)達,唐人小說意識的發(fā)達,也促使這個故事的形成?！短妻浴肥菍嶄浀膶懽鞣绞?保存了大量與唐代科舉制度有關的詔令、奏章、榜文、賦(詩)題、實錄、登科記等重要原始文獻,同時它也收集了很多雜文軼事,頗像《世說新語》,它的故事來源“據定保自述,蓋聞之陸扆、吳融、李渥、顏蕘、王溥、王渙、盧延讓、楊贊圖、崔籍若等所談云”,可見其中故事多為流言緋聞。例如書中“為鄉(xiāng)人輕視而得者”、“為限期激動而得者”等幾條的事例,都屬于傳聞逸事類。《鑒誡錄》的性質更近似傳奇集,其中的故事較《唐摭言》確實更加宛轉,更多演進之意,這點在賈島一事的記載上可以看出來。書中雜記逸史瑣聞,而以詼諧滑稽居多,其中又夾雜怪異荒誕之事,如“鬼傳書”、“求冥婚”、“鬼坐衙”、“神開口”等。《唐摭言》和《鑒誡錄》作者的資料來源、創(chuàng)作態(tài)度都有唐傳奇性質,反映出唐人附會故事、記錄流言怪談的習慣,這也是賈島“推敲”一事從無到有的原因之一。(三)“推演”故事產生的原因賈島的性格特點和人生經歷,是“推敲”故事形成的基礎;晚唐的種種社會環(huán)境是這個故事形成的直接原因,然而何以“推敲”一事能夠經典化,還需要從其他角度分析。靜永健先生認為,《鑒誡錄》記載這個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地域之故?！惰b誡錄》為后蜀人所作,這里也是賈島最后任職之地。“對有很深鄉(xiāng)土淵源的悲劇詩人,在唐末五代的蜀地,有關賈島的各種臆說便自然因此而產生、流傳”。此外,賈島故事的流傳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