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湯與長父子

張湯與長父子

正如赫爾所說，“人們很容易把我們的熟悉東西添加到像老人一樣，并改變他們?！??！?《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第22頁)在評價歷史人物的時候,這種以今人思想“改造”古人的情況是相當普遍的。人們對某些歷史人物所下的結(jié)論,往往與實際相距甚遠,或人言各異,其原因蓋出于此。真正做到客觀地、實事求是地評價歷史人物,首先必須以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全面揭示歷史人物的本來面目,不夸張、不隱諱,然后才能得出科學的結(jié)論。歷史上,有許多著名人物出生、活動在陜西,漢代的張湯就是名噪一時的政治人物,對這個歷史人物的記載和評價,過去有一些不公正之處,以至長期以來人們對他的看法很不全面。這里,聯(lián)系張湯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試對他一生的重大活動,進行較全面的介紹和評價。一是從事封建法制之官,還是環(huán)境之神圣職從哪里來張湯,西漢時長安杜(今西安市東南)人①。生于漢文帝時期,死于漢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年)②。他一生雖歷經(jīng)文、景、武帝三代,但其主要政治活動是在漢武帝統(tǒng)治的時期,所處的時代正是漢王朝由“國家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財”到“天下虛耗,人復相食”的“物盛而衰”(《漢書·食貨志》)的時代,是一個充滿了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和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活動的歷史人物,正如恩格斯所說:“他們的特征是他們幾乎全部處在時代運動中,在實際斗爭中生活著和活動著,站到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進行斗爭,一些人用舌和筆,一些人用劍,一些人則兩者并用?！?《<自然辯證法>導言》,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446頁)司馬遷、司馬相如、張自西漢建立以來,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不斷加強法制建設。雖然他們一方面宣稱“輕刑”(《漢書·刑法志》)、“無為”(《漢書·高后紀》贊),甚至“除肉刑”(《漢書·刑法志》),然而同時又認為“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而不斷地制定律令、完善法律和重視法治。在統(tǒng)治階級的倡導下,以研習法律而為吏者必大有人在,尤其是在官吏的家中,“為吏者長子孫”(《漢書·食貨志》),也反映法律成為一門專門學問而成為吏者家學。張湯“其父為長安丞”(《史記·酷吏列傳》),自幼耳濡目染無非爰書、訊鞫。所以,其審鼠之鬧劇竟如“老獄吏”,這正說明他從小熟悉為吏之道,是并不值得奇怪的。由于張湯自幼為吏,又受其父的專門培養(yǎng),父死后,約在景帝時期,湯即為長安吏。張湯在長安任吏時間較久,史書上未留下他在這個時期的任何政績,僅知他在此時因公務結(jié)識了田勝。田勝是景帝王皇后的同母弟。武帝即位后,田勝被封為“周陽侯”,田勝之兄田蚡為“武安侯”(《漢書·竇田灌韓傳》)。不過,張湯結(jié)識田勝時他尚未封侯,而是作為一名階下囚被系于長安獄中。據(jù)《史記·酷吏列傳》記載:這時任長安吏的張湯對田勝“傾身為之”?！都狻芬齽⒄延诌M一步發(fā)揮說“為之先后”。似乎是張湯有意巴結(jié)田勝,這純系毫無根據(jù)的忖測。首先,此時的田勝是一名罪犯,不僅張湯,就連田勝本人也未必能知道他日后會封侯。張湯無需去巴結(jié)一個前途未卜的囚犯。其次,遍查史書找不到田勝在當時犯罪的原因和經(jīng)過。象田勝這樣的貴族如果真正觸犯封建法令,在史書上不可能不留下一點記載,而且也不可能很快地在武帝即位后就被封侯。有很大可能性是:田勝的入獄是一樁冤案,罪名“莫須有”,所以史籍上沒有留下他犯罪的任何記錄。若是如此,張湯“傾身為之”就不應理解為巴結(jié)田勝,而是不顧個人安危為這一樁冤獄前后奔走?？梢?他并非是勢利小人,而是一個堅持維護封建法制、敢于同邪惡勢力作斗爭的正直的官吏。正因如此,當田勝在武帝即位被封侯之后,就薦舉張湯,讓他“遍見貴人”,使人們開始了解這位長期被埋沒的有才干的小吏,并由長安吏而“給事內(nèi)史,為寧成掾”(《漢書·張湯傳》)。寧成是當時專門與不法的豪強地主作對的“酷吏”,據(jù)記載:其為官時“宗室豪杰皆人人惕恐”,由于同貴族地主的斗爭,引起眾多的官僚、貴族嫉恨,最后終因“外戚多毀成之短,抵罪髡鉗”(《史記·酷吏列傳》)?？梢?寧成是一個正直、清廉的封建官吏。張湯在寧成屬下,受到上司器重,又被向朝廷推薦“調(diào)茂陵尉,治方中”(《漢書·張湯傳》)。張湯的升擢并不是憑同寧成的私人關系,而是以自身的才干和品德贏得上司信任的。所謂“無害”,這是秦漢時代選拔官吏的重要標準,如蕭何就是“以文無害為沛吏掾”(《史記·蕭相國世家》)。歷代史家對“文無害”曾作過許多解釋,歸納起來,就是按照封建地主階級的標準,要求品德和才干均出眾,才夠得上“文無害”的水平,至于能否達到“文無害”的標準,則是需要經(jīng)過考核的,有如“后世科目”(《史記會注考證》引日人中井積德說)。據(jù)新出土的秦簡資料可知:一般佐史小吏是不能代替”官嗇夫”職務的,只有吏之“文無害”者,才能代理“官嗇夫(《睡虎地秦墓竹簡·置吏律》)。由以上資料可知:張湯既被認為“無害”,定在為吏時表現(xiàn)了出眾的品德和才干,這在重視吏治和法律的漢武帝統(tǒng)治時代,被器重和升擢就是完全合理的了。二巫蠱祠祭提取張湯進入西漢政權的中樞機構,成為政治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是從參與西漢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一場政治斗爭開始的。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六月,田蛤代替柏至侯許昌為丞相(見《漢書·竇田灌韓傳》)?！罢鳒珵槔簟辈痪?又經(jīng)田蛤薦舉擢張湯為“侍御史”(《漢書。張湯傳》)。元光四年(前131年)丞相田蚡死去。不久,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一場政治斗爭就以宮闈糾紛的形式爆發(fā)出來了。原來,武帝繼位之初,曾立陳皇后為后,陳后為長公主嫖之女,而長公主嫖為武帝祖母竇太后之女、漢初開國功臣堂邑侯陳嬰之孫陳午之妻。景帝在位時,最初曾立齊票姬之子為太子,武帝之母王夫人亦未立為皇后,由于長公主嫖欲將自己女兒嫁給武帝,就經(jīng)常在景帝面前替其吹噓“日譽王夫人男之美”(《漢書·外戚傳》),最后終于同王夫人勾結(jié)廢原所立之太子,而立劉徹為太子、母王夫人為王后。由于“武帝得立為太子,長主有力”(同上),所以武帝當上皇帝之后,陳皇后因她那有勢力的娘家“時得幸”(司馬相如《長門賦序》,見《昭明文選》卷十六),她“擅寵驕貴”(《漢書·外戚傳》),其勢無比。但是這位出身貴胄的陳皇后“十余年無子”,而一個出身低微的衛(wèi)子夫偏又“得幸”,被漢武帝“尊寵”,遂使陳皇后不勝其怒。由于嫉妒,陳皇后就以“巫蠱祭祝詛”(《漢書·外戚傳》)?！拔仔M”是一種迷信活動,其法大約是將所仇恨之人寫在木頭人上,再將這木頭人埋于地下,令女巫詛咒之。以為這樣做是會給被詛咒者帶來災難的。因此,漢代法律對“巫蠱”和“祝詛”均處以極重刑罰(見《漢書·諸侯王表》、《漢書·王子侯表》等)。陳皇后“巫蠱祠祭祝詛”的活動于元光五年(前130年)被武帝發(fā)現(xiàn),遂令當時為侍御史的張湯“治陳皇后蠱獄”,張湯受命后“深竟黨與”(《史記·酷吏列傳》),絲毫不留情,在他“窮治”之下,被判“大逆無道”之罪,“相連及誅者”竟達“三百余人”(《漢書·外戚傳》),不僅替陳皇后進行巫祝的女巫楚服等“梟首于市”,連陳皇后也被“罷退居長門宮”(同上)幽禁起來。而張湯卻因辦理此案得到武帝賞識,“于是上以為能,稍遷至太中大夫”(《史記·酷吏列傳》)。武帝興陳皇后巫祝之獄,表面看來是宮闈內(nèi)部的斗爭,實則乃是一場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漢初,自高祖以后,在高后、惠帝統(tǒng)治時期,最高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是黃老思想占上風,“孝惠、高后之時……君臣俱欲無為故惠帝拱己。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闈,而天下晏然,刑罰罕用”(《漢書·高后紀》贊),這是適合當時社會恢復和發(fā)展生產(chǎn)需要的。文帝的皇后竇氏不僅自己好黃老之言,而且叫他的兒子景帝和自己家人都須讀《老子》。到景帝時期,由于封建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諸侯割據(jù)勢力的膨脹,地主階級需要加強封建中央集權,而那種主張“無為”的黃老思想顯然是不適合當時形勢的,所以在政治舞臺上,文景時先后出現(xiàn)賈誼、晁錯等具有儒家和法家傾向的政治家,并提出與黃老思想背道而馳的、加強中央集權的一些政治主張。但是,舊勢力絕不可能立刻被清除。在這個時期,統(tǒng)治階級中仍然是黃老思想占上風。因此,賈誼、晁錯均未能善終。文、景時期在皇室中鼓吹、提倡這種守舊、過時的黃老之學的代表人物就是竇太后。景帝時雖曾有意地提高黃老以外的諸家學說,但亦無濟于事。據(jù)記載:有一次儒家的學者轅固生批評了《老子》一句,惹得竇太后大怒,故意命他到獸圈去打野豬,景帝知道他危險,又不敢改變太后命令,就選了一把快刀給他。他進了圈子,居然一刀將野豬刺死,才僥幸免一死。由這件事也可看出:以竇太后為代表的主治黃老之學的勢力在統(tǒng)治階級中還是很大的。及至公元前140年漢武帝繼位之后,這位頑固勢力的代表竇太后還相當跋扈。剛剛坐上王位年僅十四的漢武帝劉徹不得不聽她擺布。就當時的形勢而言,黃老之學顯明地早已不適合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必須有一種更有力的思想學說代替過時的黃老之學。因此,在武帝即位的頭一年,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高士,直言極諫之士。丞相(衛(wèi))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漢書·武帝紀》)。這里雖然沒有提黃老或道家之學,實際上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據(jù)《漢書·董仲舒?zhèn)鳌份d:“武帝即位,舉賢良文學之士,前后百數(shù),而仲舒以賢良對策焉”。在這次對策中,董仲舒就正式提出施行儒家主張的建議,而衛(wèi)綰等提出的“罷”掉之學“奏議中固然沒有明白指出黃老之言來,其中必然暗含著的”(參張維華《論漢武帝》,見《漢史論集》第64頁)。從丞相衛(wèi)綰的這種委婉態(tài)度,也可窺出黃老之學在朝廷和宮內(nèi)勢力之大。武帝統(tǒng)治初年,即在他二十歲之前,在皇室和宮廷內(nèi)部,黃老之學與儒術斗爭十分劇烈,據(jù)《漢書·竇田灌韓傳》記載:“(竇)太后好黃老言,而(竇)嬰、(田)蚡、趙綰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使竇太后“不悅”。為掃清推行儒術的障礙,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年)御史大夫趙綰竟上書“毋奏事東宮”,即不須向竇太后奏事,企圖以此奪回竇氏之權,但趙綰此舉不僅未能成功,反而招致“竇太后大怒”。結(jié)果,不僅自己被“罷逐”,而且連同王臧、竇嬰和田然而,思想和政治領域的斗爭決不會因某一個人的死亡而輕易結(jié)束。竇太后的死,僅是堅持黃老之學的頑固派失掉一個代表人物,其殘余勢力在宮廷和朝廷必仍存在。所以,竇太后死后,漢武帝仍在采取措施一步步消除其影響?！傲?竇太后崩,其明年(前134年),征文學之士”(《漢書·郊祀志》),這是在樹立儒學的優(yōu)勢,而四年以后的元光五年(前130年)則不過是借巫祝為由除掉竇太后的余黨而已。因陳皇后乃竇太后之外孫女,其所以能“立為皇后,擅寵驕貴”(《漢書·外戚傳》),皆因有祖母為靠山之故。竇太后在世時,陳皇后與其沆瀣一氣,竇太后死,陳皇后自然就代替竇太后成為宮中守舊勢力的一面旗幟。因此,打擊陳皇后,實則是繼續(xù)打擊舊勢力。否則僅因陳皇后一人,何至“相連及誅者三百余人”之多。由上述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政治斗爭,可得知張湯在“治陳皇后蠱獄”中“深竟黨與”而得到武帝的賞識,“以為能”的真實原因了。原來,張湯所參與的不是一件簡單的宮闈糾紛,而是一場有意義的政治斗爭。在這場斗爭中,張湯堅定地執(zhí)行漢武帝的正確主張,無論從主觀動機和客觀效果考察,都是應當肯定的。三張湯所制定的“越宮律”,對于每一個官吏的酷刑,都只是維護政府的統(tǒng)治。一個元光五年(前130年)張湯已作為太中大夫,這已經(jīng)是“秩比千石”(《漢書·百官公卿表》)的高官了。在太中大夫任上四年的主要政績,是同趙禹“共定諸律令”(《史記·酷吏列傳》)。張湯“兄事禹”,以后兩人成為好友。趙禹為人品德,在封建社會的官吏中是頗為值得稱道的,據(jù)史載:“禹志在奉公孤立”(《漢書·張湯傳》),禹為人廉潔,“為吏以來,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請禹,禹終不報謝,務在絕知友賓客之請,孤立行一意而巳”(《史記·酷吏列傳》)。就是說趙禹有意與公卿貴族、知友賓客斷絕往來,以便秉公執(zhí)法,杜絕因情枉法,不愧為“據(jù)法守正”(《漢書·酷吏傳》贊)。張湯同這樣一個正直的官吏成為莫逆之交,恐不是偶然的。由張湯和趙禹共同制定的“律令”,常被指責為其“酷吏”的罪狀之一。因為《史記》中記載:張湯同趙禹制定的律令“務在深文”(《史記·酷吏列傳》),所以人們往往把漢代刑律殘酷的原因推到張湯和趙禹身上,如《漢書·刑法志》記載:“其后奸猾巧法,轉(zhuǎn)相比況,禁網(wǎng)甚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如果認為這樣繁多的法律均是張湯和趙禹制定的,顯然是不符合事實的。他倆所制定的律令可以考出的有下列幾種:(一)“作見知故縱、監(jiān)臨部主之法”(《漢書·刑法志》);(二)“張湯制越宮律”二十七篇(《太平御覽·刑法部》引張斐《律序》、《晉書·刑法志》);(三)“趙禹作朝會正律”六篇(同上),而主要的是(一)即“見知故縱、監(jiān)臨部主之法”。毫無疑問,這些律令在本質(zhì)上都是為鎮(zhèn)壓勞動人民、維護地主階級統(tǒng)治服務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它們是殘酷的亦未嘗不可。不過仔細分析張湯參與制定的律令,其酷刑的矛頭并不是勞動人民,而是政府的各級官吏,如“見知故縱”法,乃是針對官吏“見知而故不舉劾”而言的。所以,犯法者“各與同罪,失不舉劾,各以贖論”(《晉書·刑法志》)。所謂“監(jiān)臨部主之法”,也是針對各級官吏而設的?！八O(jiān)臨部主有罪并連坐”(《晉書·刑法志》引師古曰)。不為官當然不會觸犯這樣的律令。盡管這些律令是由于“百姓貧耗,窮民犯法”而官吏鎮(zhèn)壓不力才制定出來的,所以它在本質(zhì)上是反動的,然而所謂“緩深故之罪,急縱出之誅”(《漢書·刑法志》),畢竟是對政府各級官吏施行的,而并非直接施勞動于人民。這一點,與制定直接殺戳勞動人民的酷刑,還是有區(qū)別的。司馬遷在記載張湯制定律令時,指出其“務在深文”的同時,特別強調(diào)“拘守職之吏”,《集解》引蘇林曰:“拘刻于守職之吏”。意思十分清楚,就是說其目的在于約束在職的官吏。張湯所制定的“越宮律”內(nèi)容如何,現(xiàn)在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總不能將西漢的嚴刑酷法都算在張湯的賬上。而且,從現(xiàn)有資料看,張湯所制定的律令,主要在于“拘守職之吏”,整頓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秩序。這固然也是維護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但畢竟與直接鎮(zhèn)壓人民的酷刑是不同的。在某種情況下,這些法對胡作非為,違法犯紀并壓榨、剝削勞動人民的官吏,還有一定的限制作用。元朔三年(前126年),張湯由太中大夫升為廷尉。這是專門“掌刑辟”(《漢書·百官公卿表》)之官,執(zhí)司法之職。張湯在廷尉任內(nèi)共五年,這期間,他表現(xiàn)了封建官僚難能可貴的品德。據(jù)史載:“奏事即遣,湯擢謝,卿上意所便,必引正監(jiān)掾史賢者,曰:‘固為臣議,如(此)上責臣,臣弗用,愚抵此’。罪常釋,問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為此奏,乃監(jiān)、掾、史某所為’。其欲薦吏,揚人之善,解人之過如此”(《漢書·張湯傳》)。這就是說:張湯常常將功勞歸于別人,而由自己替下屬承擔錯誤的責任,并將有才干的官吏推薦給朝廷,這樣做絕不能認為是張湯籠絡人心。試看古往今來那些委過于人、貪別人之功據(jù)為己有,壓制、打擊有才干的下屬的官僚難道還少嗎?張湯的這種品德,出自他對封建制度的忠心,這在當時的官吏中,是為數(shù)不多的。因此,班固對這一點是十分贊賞的:“湯雖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賢揚善,固宜有后”(《漢書·張湯傳》贊)。把張湯未能絕后,歸結(jié)于這個原因,自然是不科學的。但由此可看出古人對張湯的評價。而這種“推賢揚善”的品德不正是今天也應當提倡的嗎?張湯為廷尉期間所治重大刑獄,是淮南王劉安謀反一案?；茨贤鮿惨约敖纪鮿①n是當時地方割據(jù)勢力的代表人物。其欲反對漢中央政權已非一日?！捌淙撼假e客,江淮間多輕薄,以厲王遷死感激安”(《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而淮南厲王劉長就是因妄圖分裂西漢政權,“擅為法令,不用漢法”,私自“收聚漢諸侯人及有罪者”(同上),擅自封官賜爵欲為獨立王國而被廢的。劉安的謀反亦不僅是皇位之爭,恐怕多少與竇太后所堅持的統(tǒng)治思想有關。據(jù)史載:“淮南王安為人好書……招致客賓方士數(shù)千人,作《內(nèi)書》二十一篇、《外書》甚眾,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亦二十余萬言”(同上)。這些書的內(nèi)容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為,蹈虛守靜出入經(jīng)道”(《淮南子》高誘序)。從現(xiàn)存《淮南子》一書確實證明此話不虛。這顯然是繼續(xù)竇太后的主張,與當政的武帝公開作對。因此,當元狩元年(前122年)武帝發(fā)覺淮南衡山王謀反時,就立即采取果斷措施將其逮捕,并將此案交付張湯處理。張湯在處理淮南王謀反案時,“皆窮根本”(《史記·酷吏列傳》),甚至連武帝的意見也敢于反駁。如“嚴助、伍被,上欲釋之,湯爭曰:‘伍被本造反謀,而助親幸出入禁闥腹心之臣,乃交私諸侯,如此弗誅,后不可治’”(《漢書·張湯傳》)。武帝不得不同意張湯的處理意見,于是“上可論之”(同上)。這一案“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數(shù)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它是自漢初以來中央政權對諸侯王勢力最后一次沉重打擊,從此以后諸侯國已無力與中央對抗,“惟得衣食稅租,不與政事”(《漢書·諸侯王表》序)。自漢初以來威脅著中央集權的諸侯王割據(jù)勢力,從此已不成問題了。張湯在這一場斗爭中的表現(xiàn),顯然是有利于加強中央集權的,是進步的。正是由于治淮南王獄有功,“由是益尊任”(《漢書·張湯傳》)。元狩二年(前121年),張湯又被武帝擢為御史大夫。張湯在御史大夫任內(nèi)共七年。這七年是張湯為官一生中最得意的時間,達到他政治生命中的最高潮?！皽孔嗍?語國家用,日旰,天子忘食,丞相充位。天下事皆決于湯?！碑攺垳胁r,“天子至自親其病”(同上)。處于這種地位的張湯,已不同于為長安吏的時代,這時張湯對于當時重大政治問題的處理,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評價這樣一個歷史人物的功過,也必須視其對當時社會主要矛盾如何處理為重要標準。元狩二年間,漢武帝已在位二十年。當時西漢統(tǒng)治階級面臨的嚴重問題有三個:一是階級斗爭日趨尖銳化。由于地主階級剝削壓迫的加重,廣大勞動人民反抗逐漸激烈起來,《漢書·刑法志》記載:“及至孝武即位,外事四夷之功,內(nèi)盛耳目之好,征發(fā)煩數(shù),百姓貧耗,窮民犯法,酷吏擊斷,奸軌不勝”,貧民大批流亡,如元封四年(前107年)“關東流民二百萬口,無名數(shù)者四十萬”(《漢書·石奮傳》)。更有甚者則鋌而走險,公開以武裝同地主階級對抗;二是漢與匈奴的斗爭尚未結(jié)束。自漢初以來,匈奴就成為漢王朝北方的嚴重威脅,雖然漢武帝即位以后開始以全力進行反擊匈奴的戰(zhàn)爭,并在元朔二年(前127年)和元狩二年(前121年)先后取得了二次大勝,收復了河南地區(qū)(河套以南)和河西走廊,但匈奴勢力尚未退出大漠南北,來自漢王朝北方的威脅并未解除;三是財政危機。由于連年用兵,加之武帝大肆揮霍,到元狩年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財賂衰耗而不?！?甚至大司農(nóng)正式向皇帝報告“藏錢經(jīng)用賦稅既竭,不足以奉戰(zhàn)士”(《漢書·食貨志》)了。對以上三個問題的處理,決定著西漢王朝的命運。在張湯身為御史大夫執(zhí)國政期間,對以上三方面的問題都有著明確的態(tài)度:首先,對農(nóng)民的反抗斗爭,張湯是以殘酷鎮(zhèn)壓來回答的。其所制定的嚴酷刑律即是證明,這是張湯作為地主階級代表人物的本質(zhì)所決定的。不過,他在鎮(zhèn)壓勞動人民的同時,也無情地打擊一些貪官奸吏。“百姓不安其生,騷動,縣官所興未獲其利、奸吏并侵漁,于是痛繩以罪”(《漢書·張湯傳》),這固然也是為了維護地主政權的統(tǒng)治,但畢竟對公卿貴族有所限制,因而在地主階級內(nèi)部也有對他不滿的,“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湯”(同上)。對于匈奴的政策,張湯是反對和親的。他主張對匈奴繼續(xù)反擊,這是正確的主張。因為當時匈奴的勢力仍甚猖獗,和親只能依然如故——以漢朝屈辱、妥協(xié)為前提。只有將匈奴徹底打敗,雙方“和親”才具有平等的基礎,這已為后來的事實證明。當時有一個極力鼓吹與匈奴妥協(xié)的博士狄山反復向武帝煽動與匈奴“和親”,張湯對此表示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他說狄山是“愚儒、無知”,堅決否定“和親”的意見。盡管狄山罵張湯“詐忠”,漢武帝仍然同張湯的看法一致,繼續(xù)做好與匈奴大戰(zhàn)的準備,終于在元狩四年以后(前119年)派大將衛(wèi)青、霍去病率大軍出塞一、二千里,大敗匈奴,徹底打擊了匈奴勢力,使“漠南無王庭”基本解決了漢五朝近百年來始終未能解決的問題,為社會進步和生產(chǎn)發(fā)展提供了有利條件。至于第三個問題,則是由漢代著名理財家桑弘羊提出的一套辦法得以解決的。這套辦法包括:改革幣制、算緡、告緡及實行鹽鐵專賣和平準均輸?shù)鹊取＿@套理財措施雖也不免加重勞動人民的負擔,但其主要目的乃是從豪商地主手中爭奪財源,政府控制財源,“商賈無所牟利”(《鹽鐵論·本議》)。而對一般人民則是有好處的,“平萬物而便百姓”(同上)。所以,桑弘羊的這套財政措施很快就收到明顯的經(jīng)濟效益:“當此之時,四方征暴亂,車甲之費,克獲之賞,以億萬計,皆贍大司農(nóng),此皆……鹽鐵之福也”(鹽鐵論·輕重篇》)。大司農(nóng)由原來報告“賦稅既竭”到各種費用“以億萬計,皆贍大司農(nóng)”,這是多大的變化!“往者財用不足、戰(zhàn)士不得祿,而山東被災,齊趙大饑,賴均輸之蓄,倉廩之積,戰(zhàn)士以奉,饑民以賑”(《鹽鐵論·力耕》)。這是當時西漢封建政府渡過財政危機的真實寫照。在推行桑弘羊財政改革措施的過程中,張湯是一個關鍵性人物。因為當時做為御史大夫的“張湯方貴用事”,總攬桑弘羊的改革措施,而且任用一批不畏豪強的“酷吏”如義縱、王溫舒等實行和貫徹桑弘羊提出的政策。張湯本人對阻礙改革的貴族官僚也毫不手軟地進行鎮(zhèn)壓。如大農(nóng)顏異對幣制改革內(nèi)心不滿,雖然沒有敢說出反對的話,但被張湯查覺之后就以“腹非”之罪殺死。以“腹非”罪名殺人的確有些過分,不過象顏異這樣大的官僚對幣制改革不滿,不除掉其后患是無窮的。而張湯所堅持打擊的重點始終是富商地主?！吧藤Z中家以上大抵破產(chǎn)”(同上)。這對于緩和階級矛盾無疑是有好處的。張湯在御史大夫任內(nèi),是西漢王朝歷史上的重要時刻。在對內(nèi)、對外的一系列政治斗爭中,張湯始終是站在地主階級中進步、改革的立場上,反對守舊和妥協(xié)派的。由于張湯不畏權貴,打擊豪強,自然使一些大官僚貴族對他恨之入骨,尤是以長史朱買臣、右內(nèi)史王朝及濟南相邊通為甚。這三人以前皆官居張湯之上,后來因被罷官撤職反居張湯之下,對張湯很不服氣。而張湯對他們又不講情面,“常折陵之”(《漢書·張湯傳》)。這“三長吏”必欲置張湯于死地而后快,“常欲死之”(《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后來,他們果然找到構陷張湯的機會:趙國國王曾違禁冶鑄,張湯繩之以法。趙王銜怨上書,告張湯與其屬下串通為奸,武帝下令讓廷尉處理此案。本來這是毫無根據(jù)的誣陷,但由于朱買臣等“三長吏”皆趁機“謀陷”張湯,使張湯無從辨解,最后只得憤然自殺。這個位居“三公”的“酷吏”,死后“家產(chǎn)只不過百金,皆所得奉賜,無它業(yè)”,埋湯時僅僅“載以牛車,有棺無槨”(《史記·酷吏列傳》),其一生為官清廉由此可以得到證實。太史公所說的“酷吏”中“其廉者可以為儀表”(《史記·酷吏列傳》),大概張湯就是其中一個吧!綜上所述:從張湯一生的政治活動看,他是站在地主階級立場上,為維護西漢中央集權,鞏固地主階級統(tǒng)治做出了貢獻的,是一個應當肯定的歷史人物。四張湯與儒生關系的結(jié)構但是,歷來人們對“酷吏”張湯的評價并不是很明確的。其中主要原因之一,是最先記載張湯事跡的《史記》就給人們留下一個含混的自相矛盾的結(jié)論。在《史記·酷吏列傳》最后,“太史公曰”:在酷吏中“其廉者足以為儀表,其污者足以為戒”,張湯在太史公眼里算哪種“酷吏”呢?這里沒有回答。但卻這樣寫道:“張湯以知陰陽,人主與俱上下,時數(shù)辯當否,國家賴其便”。何謂“以知陰陽”?意思十分含糊。以《漢書·酷吏傳》對照一讀就稍微清楚一點:“張湯以知阿邑人主,與俱上下,時數(shù)辯當否,國家賴其便”。很明顯,《漢書》這里基本是照錄《史記》,只是把較含混的“知陰陽”改成“知阿邑人主”。唐顏師古注曰:“此言阿諛,觀人主顏色而上下也?！边@就很清楚了。司馬遷一方面贊揚張湯“時數(shù)便當否,國家賴其便”,對地主政權的建設有較大的貢獻；另一方面又說他“阿諛”皇帝,觀人主顏色辦事,似乎其為人品德不足取。這又等于把前面肯定之詞統(tǒng)統(tǒng)否定掉了。這就不能不使我們對司馬遷這一自相矛盾的評價進行一番認真的考察。首先,就司馬遷給張湯下的這一結(jié)論本身,從簡單的邏輯推理也是講不通的:如果張湯僅僅是一個以“知阿邑人主”的庸碌無恥的官僚,就絕不會做出使“國家賴其便”的政績來;反過來說,張湯既然“時數(shù)便當否”,自然絕非只是“觀人主顏色”辦事的唯唯諾諾毫無主見之徒。從司馬遷自己記載下的事實看,也很難看出張湯是一個專司奉迎的佞臣。他曾不顧武帝反對,對武帝“尤親幸”的嚴助,處以“棄市”(《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之刑,這難道是“阿邑人主”的大臣所能做得出來的嗎?在《史記·酷吏列傳》中對張湯還記有如下文字:“是時上方鄉(xiāng)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尚書》、《春秋》,補廷尉史,亭疑法。奏讞疑事,必豫先為上分別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讞決法廷尉,挈令揚主之明。”還有“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監(jiān)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jiān)史輕平者”。這些話無非說張湯承武帝旨意,用儒家經(jīng)典《春秋》決獄,并用一些儒生為吏；再就是順從主上的意志斷獄,量刑之輕重皆以武帝的意見為轉(zhuǎn)移。這大概就是司馬遷指張湯“知陽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