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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制東瀛文體:清季圍繞語言文字的思想論爭

清季最后幾年,由于西方民族主義思想的引入,前此不甚被看重的語言文字地位逐漸上升,被視為“國粹”的要素之一;故國粹學派所提倡的“古學復興”,其一個重點即落實在語言文字之上。伴隨語言文字地位的上升,與其密切相關的文體問題也成為朝野共同關注的一個焦點。在“東瀛文體”及構成此文體的重要特征“新名詞”越來越流行于中國的同時,貶斥和抵制“東瀛文體”也日漸形成朝野一致的風氣。實藤惠秀關于中國人留學日本的研究仍是這方面最有參考價值的著作,其余經(jīng)常提及清季“新文體”特別是“新名詞”的論著尚多,但專門的研討似尚少見頗有可參考的內容;熊月之的《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含有關于“新名詞”的綜論性陳述;王奇生曾注意到“文體”問題,參見其《中國留學生的歷史軌跡》309-312頁。另外,一般關于梁啟超的傳記都會提到所謂“梁筆”,一般關于張之洞的傳記也都會多少提及他反對使用新名詞之事,不過兩者也多是提到而已。并當參閱高名凱、劉正倓的《現(xiàn)代漢語外來詞研究》。)。實則關于文體和新名詞的爭議不僅反映了清季士人對一些基本思想和學術問題的見解,揭示出時人對日本這一敵國既試圖效法又欲有所區(qū)別的心態(tài),尤可見當時新舊的糾纏互滲已到較難區(qū)分的程度,似尚可進一步深入探索。本文無意全面論述這個問題,僅就其一些側面進行簡略的考察分析。

一引言:語言文字地位的上升

中國引進西學,一開始就是開辦同文館、廣方言館等,后來也正是從語言文字方面發(fā)現(xiàn)西學侵入中學已極深,而引起一些士人之高度關注。這一發(fā)展過程同時也是中國讀書人觀念轉變的演化進程。同文館最初開辦時,僅選八旗少年學習外國語言文字,到同治五年則提出增設天文算學館,招收正途出身的學員,結果引起強烈反彈,形成一場大爭論之爭,最后是傳統(tǒng)與近代化的沖突。李細珠的《晚清保守思想的原型——倭仁研究》應是最新的論述,作者以為這是“傳統(tǒng)社會的惰性力量與近代化進程的矛盾沖突”,反映出“以國家為主體的向西方學習的早期近代化運動與社會的排外主義的民族情緒之間出現(xiàn)了極端緊張的關系”。)。雖然當時反對者的核心考慮恐怕主要在正途出身一點,但學外文則無所謂,增學其他內容則力爭之,仍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士人多視語言文字為工具,對之并不重視。

類似的觀念延續(xù)到戊戌維新時期,惟立場已發(fā)生根本轉變。孫家鼐在甲午后議設京師大學堂時,便認為同文館和各省廣方言館不過“斤斤于文字語言,充其量不過得數(shù)十譯繙人才而止”。梁啟超在大約同時也指出,“今之同文館、廣方言館、水師學堂、武備學堂、自強學堂、實學館之類,其不能得異才何也?言藝之事多,言政與教之事少;其所謂藝者,又不過語言文字之淺、兵學之末,不務其大、不揣其本”,收入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料叢刊·戊戌變法》2冊,神州國光社,1953年,425頁;梁啟超:《變法通議·學??傉摗罚讹嫳液霞の募弧?,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19頁。)。

過去是新舊雙方對學外國語文尚能接受,而增學其他便有爭議;如今是其他內容才更應該學,語文則不足道。對西學的整體認識已大變,然輕視語言文字則仍舊。雖然這些人所言及者實際為外文,但中外語言文字在性質上是相通的,在言及外文時無意中透露出那種認為語文“淺”的見解,在某種程度上表明此時中國士大夫對整體的語言文字仍不夠看重,后來主張改革中文甚至廢棄中文者,正多從其僅為“工具”這一角度出發(fā)。

光緒二十九年的《奏定學堂章程》之《學務綱要》第13、14條規(guī)定,小學堂“以養(yǎng)成國民忠國家尊圣教之心為主,各科學均以漢文講授,一概毋庸另習洋文,以免拋荒中學根柢”。但在“中國文義通順、理解明白”之后,“中學堂以上各學堂必勤習洋文”。其所本之道理頗有趣:“今日時勢,不通洋文者于交涉、游歷、游學無不窒礙;而粗通洋文者往往以洋文居奇,其猾黠悖謬者,則專采外國書報之大異乎中國禮法、不合乎中國政體者,截頭去尾而翻譯之;更或附會以一己之私意,故為增損,以求自圓其說?!比簟爸袊ㄑ笪恼叨啵瑒t此種荒謬悖誕之翻譯決無所施其伎倆”?!毒V要》特別強調,“大學堂經(jīng)學、理學、中國文學、史學各科尤必深通洋文,而后其用乃為最大”。此時大致還是一種魚與熊掌兼得的取向,雖以中文為根基,最后還是要通洋文以得大用。

在大量中國學生蜂擁到日本后,部分或受日本國粹觀念的影響,更多則直接受近代西方民族主義的影響,時人心目中語言文字的重要性陡增。如國粹學派即多視語言文字為國粹或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鄧實說:“合一種族而成一大群,合一群而奠居一處,領有其土地山川,演而為風俗民質,以成一社會。一社會之內,必有其一種之語言文字焉,以為其社會之元質,而為其人民精神之所寄,以自立一國。一國既立,則必自尊其國語國文,以自翹異而為標致。故一國有一國之語言之字,其語文亡者,則其國亡;其語文存者,則其國存。語言文字者,國界種界之鴻溝,而保國保種之金城湯池也”。這是《政藝通報》這一舊雜志的分類重裝本,癸卯年按欄目分頁,下引之丁未年則每一號的號數(shù)和張數(shù)也出現(xiàn)在文章之旁,故以下癸卯年的注明其在《叢書》中的卷數(shù)和影印本的頁數(shù)以便核檢,丁未年的則注出原刊的號、張數(shù)以見刊發(fā)的先后。)。

重要的是,自西力東侵,鄧實等中國士人開始認識到古今滅人之國方式已不同,古以殺伐,而“今之滅人國也,不過變易其國語,擾亂其國文,無聲無臭,不戰(zhàn)而已堙人國圮人種矣,此歐美列強所以多滅國之新法也”1期。該報按欄目的類別分頁,我所用者有的是原初分冊本,有的又是全年分類重裝本,難以統(tǒng)一,故不標頁;時間則依原刊慣例寫明第幾年,每一年首次出現(xiàn)時注明大致相應的公元年份。)。于是學習外語再也不是無足輕重之事了,馬敘倫從《新體歐洲教育史》中看到“國民教育而有外國語言文字,實非得已之事”,不免慨嘆道,“嗚呼,是誠通言哉”,81頁。該文承徐雁平君代為抄錄,至為感謝?。W外語既因時勢所迫,就更應強調本國語文。故鄧實提出,“一國之立,必有其所以自立之精神焉,以為一國之粹;精神不滅,則其國亦不滅”。何況“自有世界以來,以文學立國于大地之上者,以中華為第一;立國之久而文學相傳不絕者,亦以中華為第一”;故“文言者,吾國所以立國之精神而當寶之以為國粹者也。滅其國粹,是不啻自滅其國”。

語言文字地位的上升也是有個過程的,不欣賞民族主義的嚴復在1902年以為“文辭”不過“載理想之羽翼而以達情感之音聲”,大體仍視其為工具,是“文以載道”觀的“現(xiàn)代表述”;不過他同時又強調“文體變化與時代之文明程度為比例”,在當時可謂將其提到極高的地位三月,王栻主編《嚴復集》3冊,中華書局,1986年,516頁。)。幾年后一位江南士人說,“文者,治學之器也。無其器則工不治。是故學之將喪,文必先之”:《佚叢序》,《政藝通報》丁未年17號,38張。)。這可能是在語言文字變得重要這一進程中的一種過渡觀念,這里“文”僅被視為治學的工具,大體是清代漢學家“因文見道”觀的翻版,尚遠不到“國粹”那樣重要的程度;但“學之將喪,文必先之”的憂慮與鄧實等人的憂患意識和表述方式都相當接近,顯然已超出一般學者對工具的關注。

到清季最后幾年,語言文字的至關緊要漸成為朝野許多人的共識。章太炎認為:“國于天地,必有與立,非獨政教飭治而已。所以衛(wèi)國性、類種族者,惟語言歷史為亟。”他從已經(jīng)亡國的印度人那里了解到,“民族獨立,先以研求國粹為主,國粹以歷史為主;自余學術皆普通之技,惟國粹則為特別”。而這一以歷史為主的國粹即包括語言,他解釋說:提倡國粹“只是要人愛惜我們漢種的歷史。這個歷史,是就廣義說的,其中可以分為三項:一是語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跡”。在朝的張之洞也分享這一觀念,他在約略同時說:“今日環(huán)球萬國學堂,皆最重國文一門。國文者,本國之文字語言、歷古相傳之書籍也。即間有時勢變遷,不盡適用者,亦必存而傳之,斷不肯聽其澌滅”,《張文襄公全集》2冊,中國書店,1990年影印本,145-148頁。)。

可知當時不僅語言文字的重要性劇增,就是“國文”的指謂也變得非常廣泛,甚至包括所有文字印刷品——書籍。這部分可能因為同文館和廣方言館先已實際變?yōu)槲鲗W館,結果“國文”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中學”的近義詞。宣統(tǒng)元年關于學部的一則報道說,“張相國未管學部之前,部中已有重訂小學章程之稿,廢讀經(jīng)講經(jīng),初等更納歷史、地理、格致三科于國文中。張相國不以為然,迄未發(fā)布”。后因攝政王催促,又“草草訂定,率行入奏”,臺北商務印書館,1975年影印版,595頁。)。章太炎和張之洞那時都是保存國粹的提倡者,包含語言文字的“國粹”之所以到了需要保存的地步,部分也因當時的風氣是學求“實用”,與實用關系并不緊密的“文字”似非急務。)。

這多少也牽涉到清代的“漢宋之爭”,在漢學家眼里,文字訓詁是通經(jīng)見道的必由之路,而宋學家則一向認為以訓詁為基礎的考據(jù)繁瑣而不切“實用”。徘徊于漢宋之間的宋恕于1905年論“文理”一詞說,此雖“俗名詞”,卻曾見于《中庸》,“實古名詞也。但俗所謂‘文理’,意專指文,幾忘理字。此其謬,乃隋唐以來文詞取士之制積重所釀成。宋明諸儒提倡理學,原欲以理矯文,故其語錄皆不用文詞,與今海外望國之演說錄、講義錄同體。徒以取士時制皆用文詞,故卒不能革輕理重文之俗”。今朝廷毅然廢文詞取士之弊制,宋明“先儒有知,當恨不逢其盛”。然從另一方面看,“茍文詞取士之制既廢,而理解取士之制不興,則一線相傳之理解將隨文詞而俱亡”。中國“為古望國,愈古之書,理解愈正。若竟如理學先儒及日本言文一致派泰斗福澤諭吉氏等之痛擯文詞,則又恐訓詁益荒,古書將無人能讀”,故當理解與文詞并重,胡珠生編《宋恕集》上冊,中華書局,1993年,377-378頁。)。

如果說宋恕所思考的問題還較接近“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高鳳謙于1908年撰文,則從全新的時代角度論證“偏重文字之害”。他認為當時中國“凡百事業(yè),皆求之于文人,必多廢事;有為之士,專力于文章,不屑稍治他業(yè),必多廢材”。高氏預感到有人會提出疑問:“西學東來,少年之士鄙棄舊學,識者方以國粹不保為憂,今乃倡輕文之論,國學無乃失墜乎?”他以為不然,“吾之所謂重文太甚者,非謂文之不足重,特不可因重文之故,而輕視他科學”,收入張枏、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3卷,三聯(lián)書店,1977年,12頁。)。這樣的辯解當然不足以解除其所論對“重文”傳統(tǒng)的威脅,蓋高氏恐根本不認為“文”可以“載道”,而其所言在那時有相當?shù)拇硇?,中國“文字”所面臨的壓力是非常明顯的。

以詩文著稱的樊增祥本認為“吾中國事事不如外人,獨倫理詞章,歷劫不磨,環(huán)球無兩”,但對中文的前途已充滿擔憂:“比來歐風醉人,中學陵替。更二十年,中文教習將借才于海外矣。吾華文字,至美而亦至難,以故新學家舍此取彼。然人人畏難而不學,將來公卿之奏議、郡縣之申詳、私家之議論、友朋之書札、名人之碑志,舉以鄙倍枯澀凌雜茍簡出之,是使當世無文章而后世無史料也。”;《批高郵州學正王同德世職王傳忠稟》,《樊山政書》,宣統(tǒng)庚戌刊本,無出版地,卷7,4頁;卷20,40-41頁。)惟對于更多時人來說,“當世無文章而后世無史料”實非中國眼前之急需,倒是樊增祥所承認的“吾中國事事不如外人”才是必須立即改變的現(xiàn)狀。就連吳汝綸這樣的桐城文派大家也說,“文者,天地之至精至粹,吾國所獨優(yōu)。語其實用,則歐美新學尚焉。博物、格致、機械之用,必取資于彼,得其長乃能共競”。

這就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時代緊張:一方面,在西來的民族主義思想影響下,語言文字被賦予“立國之本”的重要意義,大大提升了“文以載道”和“因文見道”的傳統(tǒng)觀念;另一方面,由于外患日深,“文字”顯然與“退虜”、“送窮”等當下的需要頗有距離,且過于重文的習慣行為已被認為妨礙了實用方面的發(fā)展。吳汝綸與樊增祥一樣珍重中國之“文”,然其意在以“實用”為急務是很明確的;實用即意味著追隨“歐美新學”,于是這“獨優(yōu)”的本國語言文字很快就因與學習西方的取向似有沖突而受到更多新學少年的沖擊,淪落到需要“保存”的地步。

那時世風的轉移非常明顯,由譯學館派出游學的陳祖良已觀察到,“傾心洋文,吐棄科學,吾國人之通病”。他以為,“科學不備,雖通洋文,無能為也”。而任教于天津北洋客籍學堂的孫雄在1907年發(fā)現(xiàn),該校學生“資稟稍勝、根柢稍厚者,多并日勞神以治洋文”。他承認這些人“意非不甚善,然今日求學,不必遽語高遠求大用也,但冀具完全之人格而已。中國文與外國文,分定課程,兩無偏重,琢磨砥礪,自能日新”。在陳氏的觀察里,與洋文對應的還是“科學”,與前引高鳳謙所言相近,而孫氏所見則是輕中文以治洋文。此時提倡中外文兩無偏重已意在袒護中文,與開辦同文館時的世風截然相反;且孫氏所說的中文、洋文大體是中學、西學的近義詞,學界中西之間的權勢轉移已至為清晰。

鄧實早在1903年即觀察到:“海市既開,風潮震撼,吾國不學之士、無良之民,浸淫于蟹行之書,病祖國言文之深邃,反欲盡舉祖宗相傳以來美麗風華光明正大之語言文字廢之而不用,而一惟東西之言文是依,以為夷其言語文字即足以智民而強國?!笨芍形摹安粌?yōu)”甚至當廢的觀念先已在流傳,既存研究一般較關注吳稚暉等幾年后提出的廢棄中國文字而改用萬國新語的主張,其實吳氏等人不過是將那時已存在的類似觀念更系統(tǒng)而明確地表述出來而已。也因此,一些中國士人試圖保存這一“獨優(yōu)”文字的努力還先于歐化派不久的直接進攻。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章太炎于1906年在東京主持“國學講習會”,專講“中國語言文字制作之原”、“典章制度所以設施之旨趣”及“古來人物事跡之可為法式者”。章士釗起草的《國學講習會序》說:“夫一國之所以存立者,必其國有獨優(yōu)之治法,施之于其國為最宜;有獨至之文詞,為其國秀美之士所愛賞。立國之要素既如此,故凡有志于其一國者,不可不通其治法、不習其文詞;茍不爾,則不能立于最高等之位置,而有以轉移其國化,此定理也。中國立國已二千年,可得謂無獨優(yōu)之治法乎?言治法猶晦,中國之文字,于地球為特殊,可得謂無獨至之文詞乎?必曰無之,非欺人之言,則固未之學也?!?/p>

然而任何士人對“實用”這一時代需要也不能不有所因應,劉師培在1905年已提出一種文字分工、用古文以保存國學的主張,他引斯賓塞之言,認為文字進化與通常的天演之例不同,呈現(xiàn)“由文趨質、由深趨淺”的趨勢。中國宋儒語錄和元代詞曲之盛興,“皆語言文字合一之漸也。故小說之體,即由是而興;而《水滸傳》《三國演義》諸書,已開俗語入文之漸”。故“就文字之進化之公理言之,則中國自近代以來,必經(jīng)俗語入文之一級。昔歐洲十六世紀教育家達泰氏以本國語言用于文學,而國民教育以興。蓋文言合一,則識字者日益多。以通俗之文推行書報,凡世之稍識字者,皆可家置一編,以助覺民之用,此誠近今中國之急務也。然古代文詞,豈宜驟廢。故近日文詞,宜區(qū)二派:一修俗語,以啟瀹齊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國學。庶前賢矩范,賴以僅存。若夫矜夸奇博,取法扶桑,吾未見其為文也?!?/p>

這樣一種應用與保存并行的取向并非劉師培一人獨有,四川提學使趙啟霖于宣統(tǒng)二年奏請設存古學堂時說:“國文盛衰之故,與國力之強弱相因:強國之文日見其擴張,則弱國之文日見其消縮。東西各國,每務推廣其文字之實力,以恢拓其國力。我不亟圖維持國學,將輸入之文,既有喧賓奪主之患;固有之文,反有禮失求野之時。議者謂文學但取適用,若中國經(jīng)籍之浩博、文理之淵深,不必汲汲焉專精以從事。不知中國之所以立國,既在文教,若舉數(shù)千年優(yōu)美獨到之處,任其消蝕,將來更無以動人民思古之念、而激志士愛國之心。故普通之文學,以適用為宜;而精諧之文學,尤以保粹為要?!?2期,收入朱有瓛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2輯下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517-518頁。)趙氏的觀念與國粹學派的基本主張極為相似,他雖未必直接受劉師培前引文的影響,但多半接觸過《國粹學報》一類印刷品。

高鳳謙也主張“文字有二:曰應用之文字,曰美術之文字。應用之文字,所以代記憶、代語言,茍名為人者,無不當習知之,猶饑之需食,寒之需衣,不可一人不學,不能一日或缺也。美術之文字,則以典雅高古為貴,實為一科專門學,不特非人人所必學,即號為學者亦可以不學”。世界萬國“視文字之重者,無如我國;而識文字之少者,反無如我國。雖曰文字艱深,學之不易,亦以應用之文字與美術之文字混而為一故也”。他斷定,“欲文化之普及,必自分應用之文字與美術之文字始”。而“欲百業(yè)之興起,必自視美術之文字與各科學等始”。不過,與劉、趙不同的是,高氏顯然無意于保存,而著眼于更加面向未來的“百業(yè)之興起”。

嚴復早在其《天演論序》中論中國“古書難讀”時,已指出“書言不合”導致“故訓漸失”》,《嚴復集》5冊,1412頁。);他也認為“文辭”分雅俗兩類,然卻無意“修俗語以啟瀹齊民”。梁啟超在壬寅年的《新民叢報》上推介嚴譯時,便指責其文過求淵雅,非多讀古書之人難以索解。嚴復則以為,“文辭者,載理想之羽翼,而以達情感之音聲也。是故理之精者不能載以粗獷之詞,而情之正者不可達以鄙倍之氣”。翻譯雖不必“慕藏山不朽之名譽”,但也不能茍然為“言龐意纖”的“報館之文章”。若“徒為近俗之辭,以取便市井鄉(xiāng)僻之不學,此于文界,乃所謂凌遲,非革命也”。他明確其所譯乃“學理邃賾之書也,非以餉學僮而望其受益也。吾譯正以待多讀中國古書之人。使其目未睹中國之古書而欲稗販吾譯者,此其過在讀者,而譯者不任受責也”。

這一雅俗之間的選擇可能受吳汝綸影響,嚴復曾向吳請教翻譯時如何斟酌文字,吳以為文之雅潔最要,“若名之為文,而俚俗鄙淺,薦紳所不道,此則昔之知言者無不懸為戒律,曾[國藩]氏所謂辭氣遠鄙也”。許之衡于1905年論“文學”之“改良”則說,文學“宜適晚近,不宜返之皇古。雖不必效東瀛之文體,然亦當為智識普及起見,寧失之平易,無失之艱深。蓋我國識字者太少,識古字者尤少。必字字返之古義,無亦與文字進化之公例不符且窒礙滋多耶?”許氏與嚴復態(tài)度相反,然兩人均于二分之中僅取其一,與劉師培等人分而適應不同群體的取向有相當區(qū)別。

以當時的世風言,廢棄漢文的主張仍嫌激進,或難得廣泛的呼應,而有些無形的影響反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導致漢文的變色。實藤惠秀后來注意到,無意中的重復出現(xiàn)正是最后使中國人接受日本新名詞的主要途徑。他舉例說,《譯書匯編》在刊登翻譯日文《經(jīng)濟學研究之方法》一文時,特說明“經(jīng)濟云者,理財或富國之義,因原文通用此名,故仍之”。梁啟超便屢次試圖糾正以“經(jīng)濟”譯economics,該文譯者顯然對“原文”這一含義有所保留,但既為方便而“仍之”,則該詞的反復出現(xiàn),終使讀者習而不怪,最后達到不約定而俗成的效果。故“中國人雖然對這個日本詞匯反感,而且企圖改用其他詞匯,可是在日本書的中譯本內,卻到處可見‘經(jīng)濟’一詞,最后他們還是照日本詞匯的老樣子使用”。

當年已有中國人慮及此意,趙啟霖便提出,當時新學堂中“各種學科多用譯本,學子操觚率爾,非特捃摭新詞,競相仿效;即文法句調,亦受病于無形”。對于沒有“舊學根柢”且尚在學習怎樣表述其思想觀念的少年學子來說,新舊中西之“學”與其表述方式實際是共生并存,在修習新學的過程中自然而“無形”地學會了其“文法句調”,也就等于摒棄了過去那“精諧之文學”。陳獨秀后來說各種舊事物皆“一家眷屬”,確有所見。在新舊對立之時,雙方在相當程度上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對“捃摭新詞”和仿效翻譯教科書“文法句調”的流行做法都不能不進行反擊。那時的教科書譯本主要來自日本,許之衡所謂“效東瀛之文體”,即劉師培不承認其“為文”的“取法扶?!保钱敃r不少士人奮起抵制的一大傾向。

二抵制東瀛文體

“東瀛文體”的一個重要特色即趙啟霖所說的“捃摭新詞”,而較多新詞的出現(xiàn)大概始于制造局之譯書,傳教士和新式報刊也起了相當作用。樊增祥曾指出,“中國文字,自有申報館而俗不可醫(yī);然猶不至于鸚鵡改言從靺鞨,獼猴換舞學高驪也。迨戊戌以后,此等丑怪字眼,始絡繹堆積于報章之上。無知之物,承竅乞余,相沿相襲”。其實還不止報章,早在科舉改試策論時,葉德輝就發(fā)現(xiàn),“今日之試卷,滿紙只有起點、壓力、熱力等字”。他并不欣賞所謂“時文”,蓋許多不以八股文見長的“高才博學,坐是困于場屋;而揣摩之士,乃捷足得之”。然改試策論而滿紙新名詞,不過改變揣摩對象,“同一空談”,其弊相等。

當年新派講學,同樣要以新名詞裝點。戊戌年皮錫瑞在南學會講學,便強調“講學是孔門及漢、宋諸儒舊法,并非奇怪之事”。且“必先講學,乃能開智;必先開智,乃能自強。此雖老生常談,實是一定道理”。而“欲講商學、農學、工學,亦宜先從我輩講學起點”。皮氏乃不諳新學的經(jīng)師,述“老生常談”時已雜入“起點”這一新名詞,頗能體現(xiàn)當日趨新者風氣之一斑。

在葉德輝看來,這正是以勝負決文野的結果:“甲申之役,法敗而中勝,則中國進于文明;甲午之役,中潰而日興,則中國淪于半教?!北緛碇型饧纫驯窒嘁?,“非我族類,仇視宜然。獨怪今之談時務者,若祖若父,本中土之臣民;若子若孫,皆神明之嫡脈。而亦幸災樂禍,人云亦云”。其議論撰文,“自稱支那;初哉首基,必曰起點。不思支那乃釋氏之稱唐土,起點乃舌人之解算文。論其語則繙譯而成詞,按其文則拼音而得字。非文非質,不中不西”。實不啻東施效顰。

劉師培則認為,日本文體能盛行于中國也因中國文體先已衰落,他考近世“文學變遷之由,則順康之文,大抵以縱橫文淺陋;制科諸公,博覽唐宋以下之書,故為文稍趨于實。乃乾嘉之際,通儒輩出,多不復措意于文,由是文章日趨于樸拙,不復發(fā)于性情。然文章之徵實,莫盛于此時。特文以徵實為最難,故枵腹之徒,多托于桐城之派,以便其空疏;其富于才藻者,則又日流于奇詭”。近則“作文者多師龔、魏,則以文不中律,便于放言,然襲其貌而遺其神。其墨守桐城文派者,亦囿于義法,未能神明變化。故文學之衰至近歲而極。文學既衰,故日本文體因之輸入于中國”1期。)。

從吳汝綸、姚永概、馬其昶、嚴復、林紓等桐城派先后“控制”京師大學堂的情形看,劉師培說那時“文學之衰”已“極”,恐怕不免帶有以儒林人眼光看文苑之意味,然經(jīng)學家已有此不滿說明戊戌后中國文體的顯著變化也有其內因,則大致不錯。不過促成這一變化的仍以外因為主,即葉德輝所說的因中國戰(zhàn)敗導致國人之文化自定位由文明變?yōu)橐靶U。正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甲午后中國讀書人乃能化仇視而師敵國,蜂擁入日本游學,實中外歷史上不多見之事。這些人的言論又進一步影響中國的文風,如劉師培所見,“其始也,譯書撰報,據(jù)文直譯,以存其真。后生小子,厭故喜新,競相效法”。問題在于,“東籍之文,冗蕪空衍,無文法之可言。乃時勢所趨,相習成風,而前賢之文派無復識其源流”。實為“中國文學之扼”。

到20世紀初年,東瀛文體與新名詞已互為表里。前引《學務綱要》第12條正式提出,“戒襲用外國無謂名詞,以存國文、端士風”。中國本有“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而“今日時勢,更兼優(yōu)文以載政之用。故外國論治論學,率以言語文字所行之遠近,驗權力教化所及之廣狹”。言不文則行不遠本是古訓,而與國家權力教化所及連在一起則為新知,文體的重要自不言而喻。這樣,“大凡文字務求怪異之人,必系邪僻之士。文體既壞,士風因之。夫敘事述理,中國自有通用名詞,何必拾人牙慧。又若外國文法,或虛實字義倒裝、或敘說繁復曲折,令人費解,亦所當戒。倘中外文法參用雜糅,久之必漸將中國文法字義盡行改變,恐中國之學術風教亦將隨以俱亡矣”??梢娗逯醒雽W部早已關注文法字義那潛移默化的轉變,且已上升到危及中國學術風教存亡的高度。

學部因此規(guī)定,“除化學家、制造家及一切專門之學,考有新物新法,因創(chuàng)為新字,自應各從其本字外,凡通用名詞自不宜剿襲”?!毒V要》特別強調指出,“日本各種名詞,其古雅確當者固多,然其與中國文字不宜者亦復不少。近日少年習氣,每喜于文字間襲用外國名詞諺語,如團體、國魂、膨脹、舞臺、代表等字,固欠雅馴;即犧牲、社會、影響、機關、組織、沖突、運動等字,雖皆中國所習見,而取義與中國舊解迥然不同,迂曲難曉;又如報告、困難、配當、觀念等字,意雖可解,然并非必需此字,舍熟求生,徒令閱者界說參差,于辦事亦多窒礙”。

這一政策在湖北、陜西均得到貫徹,樊增祥說:“今之少年,稍獵洋書,輒拾報章余唾,生造字眼,取古今從不連屬之字,鬮合為文。實則西儒何曾有此,不過繹手陋妄,造作而成。而新進無知,以為文中著此等新語,即是識時務之俊杰。于是通場之中,人人如此;畢生所作,篇篇如此。”針對這一傾向,“去年鄂闈,端中丞詳加戒諭,如改良、起點、反影、特色之屬,概不準闌入卷端”。同年陜西“大學堂稽課卷,因榜首用文明、野蠻字,經(jīng)本司嚴批痛斥。近南鄭稟牘,用起點字,又經(jīng)撫憲切責”。然似未能扭轉風氣,次年陜西學律館一游姓令即在其課卷中“自鳴得意,以起點二字示其學有本原”。樊氏以為此實“吾輩之恥”,“誓以天帚掃此垢污”;并警告說,“以后凡有沿用此等不根字眼者,本司必奮筆詳參,決無寬貸”。有意思的是,此卷雖被樊氏“特置榜末示儆”,卻曾是“幕友原取第一”,可見當時不少人確以此為“學有本原”而識時務。

民間的國粹學派觀察到同樣的現(xiàn)象,不過鄧實起初認為詩文比名詞更重要。與其他人一樣,鄧實也承認中國“凡百政法藝術,其不如歐美信矣。若夫詩歌之美,文藻之長,則實優(yōu)勝之。此其特異之性質,固自其土地山川風俗民質歷史政教所陶鑄而來者也。不自保其特美之性質,則國失其精神,而國非其國,凡百作為,舉無幸焉。能獨立而保存之,則異族之能亡者,不過亡吾國之名詞,其立國之精神固未嘗亡也。精神不亡,則國魂必有復蘇之一日?!编噷嵈宋挠昧瞬簧賹W部《綱要》不欣賞的新名詞,多少也有些“文字務求怪異”的意味,然其關懷和憂慮,卻與學部相當接近。

這里其實還隱伏著中國傳統(tǒng)學問的內在差異,鄧實生長于上海,青年時返廣東從簡朝亮學;以乾嘉樸學之正統(tǒng)言,其受學大體已在“禮失求諸野”的范圍內,所以他能認為“文藻”重于“名詞”。對希望由訓詁以見道的正宗清代漢學家說來,恐怕“名詞”遠更重要。不過,在西潮沖擊之下,所有中學的派別門類在一定程度上漸成同盟,且“語言文字”這一清季開始流行的詞匯也具有兼容“文藻”與“名詞”之功能,故“文體”得以成為不同學術背景的士人之共同關注點。

到1905年《國粹學報》創(chuàng)刊,其《略例》即曰:“本報撰述,其文體純用國文風格,務求淵懿精實,一洗今日東瀛文體粗淺之惡習?!泵鞔_將“東瀛文體”作為該刊打擊的對象,此后這一宗旨成為該刊一個特色,類似的言論時??梢?。頗受《國粹學報》影響的青年錢玄同在1906年便認為“東洋文體粗率之書實不足觀,且亦無甚道理”。

四川總督錫良和學政鄭沅注意到,因“風會所趨,少年學子,本原未裕,競思捷獲,掇拾一二外國名詞,自命新學,蔑視經(jīng)史;而有識之徒,或發(fā)憤為保存國粹之說。昔也漢宋,今也新舊,疊成聚訟”。不久高鳳謙也觀察到,“今之言保存國粹者,大抵有積極消極二主義。其持消極主義者,曰禁用新名詞以絕莠言也;其持積極主義者,曰設立存古學堂以保舊學也”,547-548頁。)。雙方所看到的現(xiàn)象是一致的,然對這一新舊之爭的態(tài)度卻不甚同。

錫良和鄭沅主張通過讀經(jīng)來保存國粹,然亦不排斥新學。而高氏更主張,“今之所謂新名詞,大抵出于翻譯,或徑用東鄰之成語,其捍格不通者,誠不可勝數(shù)”,但又不能一切摒棄不用。世界既然不斷變遷,新事物就不斷出現(xiàn),“后起之事物既為古之所無,勢不能無以名之;此正新名詞之所由起,固不必來自外國而始得謂之新也”。其實“新舊二字,本對待之詞,其界說孰能從而畫之”?從十三經(jīng)到《康熙字典》,所用之字從五千余發(fā)展到四萬余,后之所增者皆經(jīng)傳未見之“新”字,歷代都在使用。而且,像“可汗”這樣的外來名詞也早已為文人所習見?!笆澜缃煌?,文明互換,外來之事物茍有益于我國者,既不能拒絕之”,又何必“計較于區(qū)區(qū)之名詞”。

其實,當時“譯本之流行,報章之傳布,上至于奏定之章程、欽頒之諭旨,所用新名詞既數(shù)見而不鮮,又烏得從而禁之”?這的確是事實,清季筆記中頗有張之洞不喜新名詞而無意中仍用新名詞之說,論者多已引述,此不贅。實際的事例也有,張所擬訂的湖北存古學堂關于“外國史”課程的安排便曰,“先講近百年來之大事,漸次及于近古、上古,使知時局變遷之所趨”,《張文襄公全集》2冊,928頁。)。這里對歷史以近古、上古等分段,大概即是來自教科書譯本的新知。故高鳳謙以為,“平心言之,新名詞之不可通者,勿用可也;既已習用,必從而禁之,不可也。治古學者不用新名詞,可也;必以責通常之人,不可也。且謀教育之普及,不能不設學堂,學堂不能不教科學,教科學不能不用新名詞”,實無法禁。況且,就連“國粹”和“新名詞”本身也是新名詞呢!

前引許之衡論“文學”之改良“宜適晚近”時已指出,若字字返古,便與文字進化之公例不符且窒礙滋多,他并具體舉例說,“釋詞之學,用王氏引之,不若用馬氏建中為尤允。馬氏兼通中西,王氏則但通古訓,兩者相較,不若后者居勝”。許氏本認為章太炎之反孔也受日本影響,這里針對的“字字返之古義”正有所指;不過他也明確了“不必效東瀛文體”的態(tài)度,而提出以“兼通中西”的《馬氏文通》為依據(jù)。既然日本也不過是在學西方的路上先走一步,這些身居上海而不喜“東瀛文體”之人自可尋找更正宗的西方思想資源。

許之衡的建議提示著清季中國思想界一個隱伏較深也更復雜的思慮,即直接效法歐美還是接受日本人轉手的“西方”。在文體方面,像嚴復這樣的留學歐洲者曾長期與日本對西方術語的譯法做斗爭,而主要在上海通過日本人接受西學的王國維則相當贊賞日本“新學語”。王氏看到了前引趙啟霖關于新舊學與其表述方式共生并存的同樣問題,然其態(tài)度恰反之;他強調新學語的輸入不僅是語匯的擴大,更重要的是思想方式的變更,其言外之意實即主張國人的思想正應通過新學語的輸入而改變。與同時的其他人相比,王國維的主張在很多方面都有相當獨特之處,值得稍詳細地引述。

清季一般偏向于新名詞的一方多視語言文字為工具,蓋工具則相對無足輕重而可以更改之。王氏卻不然,他認為,“言語者,代表國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廣狹,視言語之精粗廣狹以為準。觀其言語,而國民之思想可知矣”。正因為“國民之性質各有所特長,其思想所造之處各異,故其言語或繁于此而簡于彼、或精于甲而疏于乙。此在文化相若之國猶然,況其稍有軒輊者乎?!敝袊恕爸刭|,實際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質,思辨的也、科學的也,長于抽象而精于分類,對世界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無往而不用綜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言語之多,自然之理也”,載《靜庵文集》,收入《王國維遺書》5冊,97-100頁。)。

從歷史看,中國人所長“寧在于實踐之方面;而于理論之方面,則以具體的知識的為滿足;至分類之事,則除迫于實際之需要外,殆不欲窮究之也。夫戰(zhàn)國議論之盛,不下于印度六哲學派及希臘詭辯學派之時代”,然印度抽象出因明學,希臘抽象出名學;“而在中國,則惠施、公孫龍等所謂名家者流,徒騁詭辯耳,其于辯論思想之法則,固彼等之所不論,而亦其所不欲論者也。故我中國有辯論而無名學,有文學而無文法。足以見抽象與分類二者,皆我國人之所不長,而我國學術尚未達自覺Self-concsiousness之地位也。況于我國夙無之學,言語之不足用,豈待論哉”!

若抽象太過,則可能“泥于名而遠于實,此歐洲中世學術之一大弊,而今世之學者猶或不免焉”。然缺乏抽象力者,“則用其實而不知其名,其實亦遂漠然無所依,而不能為吾人研究之對象”。這是因為,“在自然之世界中,名生于實;而在吾人概念之世界中,實反依名而存故也。事物之無名者,實不便于吾人之思索。故我國學術而欲進步乎,則雖在閉關獨立之時代,猶不得不造新名;況西洋之學術骎骎而入中國,則言語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勢也?!倍鴥煞N不同文化的接觸,常能凸顯言語之不足:“周秦之言語,至翻譯佛典之時代而苦其不足;近世之言語,至翻譯西籍時而又苦其不足。是非獨兩國民之言語間有廣狹精粗之異焉而已,國民之性質各有所特長,其思想所造之處各異”,故其言語之繁簡精疏有別。

因此,“近年文學上有一最著之現(xiàn)象,則新語之輸入是已”。既然言語是思想之代表,“新思想之輸入即新言語輸入之意味也。十年以前,西洋學術之輸入限于形而下學之方面,故雖有新字新語,于文學上尚未有顯著之影響也。數(shù)年以來,形上之學漸入于中國;而又有一日本焉,為之中間之驛騎。于是日本所造譯西語之漢文,以混混之勢而侵入我國之文學界。好奇者濫用之,泥古者唾棄之,二者皆非也。夫普通之文字,中國固無事于新奇之語也。至于講一學治一藝,則非增新語不可。而日本之學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則治而用之,何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無以創(chuàng)造為也”。

王氏注意到,嚴復即“今日以創(chuàng)造學語名者也。嚴氏造語之工者固多,而其不當者亦復不少”。他認為嚴復以“天演”譯evolution,便不如日本人之譯為“進化”。尤其嚴復于“西洋之新名,往往喜以不適當之古語表之。如譯Space為宇、Time為宙”。他舉例指出,“空間時間之概念,足以賅宇宙;而宇宙之概念,不足以賅空間時間。以宇宙表Spacetime,是舉其部分而遺其全體”。王氏慨嘆道,“以嚴氏之博雅而猶若是,況在他人”!然王國維自己為了文字的對仗以“新名”對“古語”,顯系因文害意,恰與其眼中的嚴復類;夫Space與time非“西洋之新名”,正不必深通西文而后知。這部分或是他無意識的失誤,然從潛意識層面看,凡“西洋之名”必“新”大約正是當年許多國人共同的心態(tài),王氏或亦不例外。

可知王國維所主要針對的,并非反對使用“新名詞”的國粹學派或守舊派,而是以嚴復為代表的“創(chuàng)造學語”者。其實嚴復在翻譯中“造語”頗得到一些前輩的鼓勵,他曾于1899年就此問題請教吳汝綸,吳以為“歐洲文字,與吾國絕殊,譯之似宜別創(chuàng)體制。如六朝人之譯佛書,其體全是特創(chuàng)。今不但不宜襲用中文,并亦不宜襲用佛書,竊謂以執(zhí)事雄筆,必可自我作古”。也許西書“固自有體制,或易其辭而仍其體似亦可”,惟“獨中國諸書無可仿效”。吳固以古文名世,卻主張翻譯時“不宜襲用中文”,顯然認為“古文”難以表述西方學理。

到1902年,黃遵憲讀了前引梁啟超與嚴復論翻譯事,主動參與討論,他也不同意嚴復主張譯名當求古語中深淺廣狹之相副者,認為“四千余歲以前創(chuàng)造之古文,所謂六書,又無衍聲之變、孳生之法,即以之書寫中國中古以來之物之事之學,已不能敷用,況泰西各科學乎”!本來中文的使用自先秦時便“出于假借者十之八九,無通行之文,亦無一定之義”。20世紀“東西文明兩相結合,而譯書一事以通彼我之懷,闡新舊之學,實為要務。公于學界中又為第一流人物,一言而為天下法則”。要翻譯,首先就要“造新字”。他引荀子之言曰:“命不喻而后期,期不喻而后說,說不喻而后辨”,以為“欲命之而喻,誠莫如造新字”。他希望嚴復能“降心以從,降格以求之”。凡“新撰之字、初定之名,于初見時能包綜其義,作為界說,系于小注,則人人共喻矣”。

另一位嚴復的同調是傾向革命的劉師培,他在1903年曾指出,以象形為主的中文有一字數(shù)義而丐詞生等五弊,致弊的第一原因就是在言語文字方面“崇拜古人”。而救弊之法,一為“宜用俗語”,其次即“造新字”以名新物,蓋“古人之造字僅就古人所見之物為之”,后來“物日增而字不增,故所名之物無一確者”。特別是中外大通之后,“泰西之物,多吾中國所本無,而中國乃以本有之字借名之,丐詞之生從此始矣。此侯官嚴氏所以謂中國名新物無一不誤也。今欲矯此弊,莫若于中國文字之外別創(chuàng)新字以名之;循名責實,使丐詞之弊不生”。據(jù)其觀察,此二策皆當時“中國學者所大倡反對者”,則支持王國維的或尚為多數(shù)。

非常有意思的是,盡管留學英國的嚴復長期與日本的西語譯法做斗爭,美國傳教士林樂知大約同時卻支持采用日本新名詞,尚站在王國維一邊。林樂知認為:“中國今日于譯書之中,苦名詞之枯窘而借日本所已譯者用之,正如英文借德文法文之比例。且日本之文原祖中國,其譯書則先于中國。彼等已幾費酌度,而后定此新名詞,勞逸之分,亦己懸殊,何樂而不為乎?然頑固之士夫,其眼目為科舉場中禁用僻書之功令所印定,一見新名詞,即若芒刺之入眶。其守舊拘墟之態(tài),誠令人莫解其故也?!彼脑?,錢鐘書主編,朱維錚執(zhí)行主編《萬國公報文選》,三聯(lián)書店,1998年,680頁。)按林樂知幾年前還不甚欣賞日本的翻譯,反對中國轉手日本以獲西學十二月,《萬國公報文選》,668頁。)。此時態(tài)度顯然有所轉變,原因待考。

而黃遵憲駐日多年,至少當熟悉日文中的漢字新詞,他在否定中國古文足以表述泰西科學時并未提及日本的譯名,恐怕基本不持肯定的態(tài)度。王國維則不然,他承認“近人之唾棄新名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譯者能力之不完全”,當時中國譯日本書籍者,“其有解日文之能力者,十無一二焉;其有國文之素養(yǎng)者,十無三四焉;其能兼通西文、深知一學之真意者,以余見聞之狹,殆未見其人也”。這些人翻譯主要是為牟利,“傳知識之思想,彼等先天中所未有也。故其所作,皆粗漏龐雜,佶屈而不可讀”。

盡管如此,“若謂用日本已定之語,不如中國古語之易解,然如侯官嚴氏所譯之《名學》,古則古矣,其如意義之不能了然何?以吾輩稍知外國語者觀之,毋寧手穆勒原書之為快也”。當年嚴譯享譽全國,而王國維竟說其徒以“古語”見長,卻對原著之意不能了然,全不足取。從王氏的非難看,嚴復或者并未完全遵行吳、黃二氏的指教,其“造語”時仍循其以古為尚的取向,以多讀中國古書之人為預設的讀者;而對于視“言語”為國民思想之代表的王國維來說,只能在少數(shù)士人群體中流通的“言語”恐怕不足以代表國民之思想。

其實日本人自己在造“新語”時也試圖使之較“古雅”。實藤惠秀指出,日本人在“輸入西洋新事物及新思想時”,主要是“借漢字徑造新詞匯”。具體則多“用中國成語的字匯”,“當中國沒有適當?shù)某烧Z可用的時候,日本人組合不同的漢字來制作新語”。當時的日語本以漢字為主,要翻譯西方觀念必須借助漢字。且日本人在遇到這方面問題時,首先想到的思想資源即漢學家?;鼢胂樵?9世紀70年代受命翻譯西方法典時,沒有字典和參考書,“不但苦無可用的譯語,即使向那些漢學家請教,亦毫無用處”,才不得不自行創(chuàng)造新詞語。最后一語很值得反思,遇到問題首先向漢學家請教,與翻譯時先用成語的傾向一致,皆類似嚴復的翻譯宗旨,當年論爭雙方卻未曾注意及此。

無論如何,王國維以為,不必因日本書之中譯者差而“欲廢日本已定之學語”,蓋“日人之定名,亦非茍焉而已,經(jīng)專門數(shù)十家之考究、數(shù)十年之改正,以有今日”。節(jié)取日人之譯語,一則“因襲之易,不如創(chuàng)造之難”;二來“兩國學術有交通之便,無捍格之虞”。更重要的是,“處今日而講學,已有不能不增新語之勢。人既造之,我沿用之,其勢無便于此者”。他舉例指出,日人之譯語也未必皆精確,但嚴復等“創(chuàng)造之新語卒無以加于彼”,不僅難解,在精密程度上也遠不如日本已定之語。蓋“日本人多用雙字,其不能通者則更用四字以表之;中國則習用單字,精密不精密之分,全在于此”。

這又是一個頗能表現(xiàn)時人歧異的問題。其實荀子早就說過,“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以喻則兼”;中國過去多以單字為詞,正是遵循了在“喻”的基礎上從簡這一基本原則。相對“守舊”之樊增祥在前引攻擊趨新少年拾報章余唾而生造字眼時,便明確反對“取古今從不連屬之字,鬮合為文”;王國維卻恰以字數(shù)之多寡而區(qū)分“精密”與否,又完全是以“新觀念”來論“新學語”了。兩人雖觀點對立,卻有一共相,即皆不取荀子提出的原則。

曾鼓勵嚴復在翻譯中“造新字”的黃遵憲更早就主張應使用“連語”,而其“不得不用連語”的依據(jù)正是引用了荀子“單足以喻則單,單不足以喻則兼”的話,收入《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3卷,473頁。)。黃氏之舊學僅以詩名世,不足與后來在這方面大有創(chuàng)獲的王國維比,然此時論用字之單雙雖也傾向于雙,其論述似比王氏顯得學有所本,并未純從新觀念出發(fā)。同樣,盡管嚴復自謙其中學惟文辭稍長,而經(jīng)史尚未入門,清季支持日本新學語時的王國維所表現(xiàn)出的中學休養(yǎng)也多在文苑范圍之內,他在這方面或真未必即過于嚴復,分別隱喻著“文苑”和“儒林”的認同。到辛亥后王氏因思想關懷已變而轉入中國經(jīng)史之學,立刻顯出與嚴復的大區(qū)別,可知天賦實不同,而少年所習也非常重要。清季的傳統(tǒng)學問已有些禮失求諸野的意味,以古文見長的譯才嚴復、林紓皆閩籍,然就儒林所治之經(jīng)史學的整體學術環(huán)境言,福建侯官仍不能與浙江海寧相比;故一旦王國維轉入經(jīng)史主流,便能左右逢源,類似朱熹所謂“一旦豁然貫通”,少時的積累多被激活而發(fā)揮作用了。)。

從這些關于單字兼字的歧異觀念看,清季最后幾年思想學術方面的新舊已糾結互滲而難以清晰地區(qū)分。在后來的思想史和學術史敘述中,王國維更多是“傳統(tǒng)”的代表,而嚴復則常常代表著西學,此時他們的角色頗有些相反。以“古”為其譯語特征的嚴復,真到了古學正宗,又不得不讓位于曾為日本新學語申辯的王國維,誠不免遺憾;而后來以“保守”著稱的王國維此時卻比以“開新”著稱的嚴復更“新”,且比主張中西體用不可分的嚴復更傾向于超人超國觀念。嚴復那時已是不贊成民族主義之人,而王國維這里對語言的態(tài)度,顯然比嚴復更加超人超國。),尤其是詭論意味十足的現(xiàn)象。

那時尚有更激進也更超人超國的觀念,受王國維此文影響的吳稚暉稍后提出,對將入小學之未來國民,“與其教以‘制造局派’所譯述之國文、格致、課藝,不如改教多攙日本新字眼之國文讀本,因新字眼于發(fā)生新觀念為有力。然則由此推想,又可云:與其專教多攙日本新字眼之國文讀本,不如兼教一種西洋文,能發(fā)生其新觀念尤為直接而有力”。這里關于“新字眼發(fā)生新觀念”的論述正可見王國維的影響,但吳氏根本反對“強以科學之名詞譯成漢文,以望僅通漢文者亦能研究極深之科學”;理由很簡單,若“科學而能以東方文字研之極深,則日本人亦不消制定規(guī)則,入大學者必通兩種歐文矣”45號2-3頁;吳稚暉《蘇格蘭〈廢除漢文議〉按語》,載《新世紀》71號15頁。按吳氏此見或受傳教士影響而更激烈,林樂知等先已指出,“在未教化之國,欲譯有文明教化國人所著之書,萬萬不能。以其自有之言語,與其思想,皆太單簡也”。他們雖然對中國網(wǎng)開一面,說“中國之文化,開辟最早,至今日而譯書仍不免有窒礙者”,在于英文之名詞不下二十萬,“而中國之字不過六萬有奇,是較少于英文十四萬”。若“譯書者適遇中國字繁富之一部分,或能敷用,偶有中國人素所未有之思想,其部分內之字必大缺乏,無從移譯”,故“新名詞不能不撰”。參見林樂知、范袆《新名詞之辨惑》,《萬國公報文選》679頁。若依林樂知等的分類,吳稚暉眼中的“東方文字”恰屬“未教化之國”的范圍。)。

章太炎為欲求西學的“漢人”考慮,以為“荒廢國學,故譯文亦無術”,何有于西學,59頁。)?吳氏則主張為了“講求世界新學”,不如直接習歐文,全不必為“僅通漢文者”考慮。蓋中國一些“廣覽譯籍或借逕東文談述甚高之學理”者,即因不通西文,“往往于術語之所推衍,周章無序,于平常西國甚淺之事物,又裝點之若甚離奇;全不能生與世界新文明為直接結合之觀念,而興起其真正科學思想之興味”。

他進而說,主張通過翻譯引進西方新學理此類“鬼思想,全是一班半老未死之臭八股家,希望讀得幾本翻譯書,也好充做新學家,做學部尚書,為學生監(jiān)督”。而辜鴻銘、嚴復、伍光建等留學生,其中國文稍佳,“往往恐人之誚其僅通洋語”,遂“ABCD只字不言,滿口之乎者也以投時機”。嚴復本不諱言“吾譯正以待多讀中國古書之人”,然在吳稚暉眼中,此尚有媚世之嫌。惟“臭八股家”也希望“充做新學家”并能進而“做學部尚書”,又揭示出世風的主流和社會的上升性變動其實皆在趨新一邊,不過各人所趨之方向及程度又相當不同。

三余論

在大規(guī)模的留日學生發(fā)揮作用之前,特別是在梁啟超和章太炎這類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人接觸和闡發(fā)日本版的西方學說之前,嚴復的確可以說是制造局之后中國思想界的西方思想資源的主要提供者之一,梁、章二人就常常引述或發(fā)揮嚴復的觀念。進入20世紀之后,傳教士已逐漸從主要西學傳播者的地位淡出,在日本和在巴黎的革命黨人曾正面挑戰(zhàn)嚴復,那部分還是因為政治觀念的歧異,且多從中學角度出發(fā)33-37頁;關于傳教士,參見羅志田《權勢轉移:近代中國的思想、社會與學術》44-46頁;關于革命黨人攻擊嚴復,參見朱維錚為自任執(zhí)行主編的《劉師培辛亥前文選》所寫的《導言》,10頁、27頁注37。)。王國維從思想表述的角度對嚴復的抨擊,尤其是力圖從西學之學理上置嚴譯于“古”而不“達”的位置,其打擊不可小視,客觀上配合了留日者對嚴復的挑戰(zhàn)。在一定程度上,這與“東瀛文體”一樣都是日本在華影響上升的一個組成部分。

伍啟元后來曾說:由于“蒸汽機和火輪船已把整個世界打成一片”,一方面是“國際資本主義者依照自己的模型改造中國”,而中國思想界的發(fā)展,也“全以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精神為中心”,即中國學術思想“以迎拒西洋資本主義制度和它底文化精神為核心”。結果,“一切適合于中國的或不適合于中國的思潮,都先后的被紹介到中國來,而許多國際思想界的爭辯,都在中國重復一遍”。民初中國思想界這種一方面隨西方而動、同時又以西方觀念為武器相互競爭的時代特征在清季最后幾年即曾出現(xiàn),不過那時日本扮演了后來西方的角色。

那時一個頗有意思的現(xiàn)象充分體現(xiàn)了日本影響的整體上升,即不僅在思想言說中出現(xiàn)頻繁的國粹、國魂等觀念是引自日本,一些中國學者反孔的思想資源也多來自日本人。許之衡就指出,國粹學派常說中國古學“定一尊則無懷疑、無懷疑則無進步;因以希臘諸學派律周秦諸子,而謂自漢武罷黜百家之后,學遂不競”。此說出自日人遠藤隆吉的《支那哲學史》,而梁啟超揚其波者也。同樣,因學術定一尊而“冤孔子主張專制,合時君之利用”,也是日人白河次郎倡其說而梁啟超演之。至章太炎之《訄書·訂孔》更“以孔子下比劉歆,而孔子遂大失其價值”。梁、章二人,“其學皆與東洋有淵源”;遠藤隆吉、白河次郎二氏之學說經(jīng)梁、章推演,“后生小子,翕然和之,孔學遂幾失其故步”。

在許氏看來,“孔子之遺經(jīng),無一為主張專制者;雖不主共和之制,然其所言君權,大抵主限制君權之說居多”。故不能“以今日群治之不競,而追咎古初”。若對比中西,雖然“希臘學風之盛,流衍遍于歐西,而今日無一存者,徒供歷史研究之資料。歐洲自信從基督,而十字軍幾度戰(zhàn)爭,排去外教之侵凌,兼以輸入文明,遂成今日盛興之效”,正收“定一尊之效”??芍袊敖袢摘q未為生番棕夷者,即此定一尊之效”也,又“安知今后之必無進步乎”?惟日本人“排斥孔子,則由彼愛國者恐國人逐于漢化,又恐逐于歐化,故于孔子有微詞,于耶蘇亦多論議,以成彼一種東洋之國學,即國粹主義所由來也。論者不省,而據(jù)為典要,揚其流而逐其波,不亦誤乎”!

換言之,排孔與國粹在日本可以不沖突,但照搬到中國,則矛盾立顯。關鍵在于,“外人之滅我國也,必并滅其宗教、滅其語言、滅其文字”,故無一不須保全。不過,排孔只是部分日本人的觀念,另一些日本人則根本認為儒學正宗已轉到日本,楊度注意到:“日本人之常言曰:孔子之道,不行于支那,而行于日本;支那奉其名,反而日本行其實;支那以為命題作文之具,而日本以為修身治國之道。”當日中國之人心國政,實不可謂為實行孔教者。這樣的尊孔言論一轉到中國,仍等于反孔;若中國所推行的孔子之道不過是“命題作文之具”,既存的體制便缺乏正當性。故楊度慨嘆道,如此言成立,“則我國民更何所挾取自號為文明者?不惟其所本無者將取法于泰西,即其所固有者亦將索還于日本矣”,4頁。)。

當年那些主張保存國粹的士人雖然未必同意中國所固有者已轉移到日本之說,但大體接受并宣揚了真孔學在定于一尊之后便已失傳的觀念,而希望復興原初的古學。)。他們中一些人正是從日本對華影響的整體性上看到了威脅之所在,黃節(jié)即喊出“亡吾國學者在日本”的警告。他認為,一國之立,必有其立國之精神,滅之則亡種亡國。而英俄滅印度裂波蘭,“皆先變亂其言語文學,而后其種族乃凌遲衰微”。當西潮東侵時,已是“外族專制之學說”的中國學說面臨“共和立憲之文明,相形之下,優(yōu)劣之勝敗立見也,則其始慕泰西。甲午創(chuàng)后,駭于日本,復以其同文地邇情洽,而收效為速也。日本遂奪泰西之席而為吾之師,則其繼尤慕日本。嗚呼,亡吾國學者,不在泰西而在日本乎”!具有詭論意味的是,已注意到日本威脅的黃節(jié)大體仍接受了源于日本的觀念,以為中國學之不競是因為真古學已經(jīng)失傳。

黃節(jié)所觀察到的一方面“駭于日本”,同時又因“同文地邇情洽而收效為速”乃傾慕日本的情形,正是日本影響巨大而持久的原因所在。此后留日學生在中國軍界、政界、財界以至文壇,都有不容忽視的影響,直到1915年日本欲迫使中國接受“二十一條”才從根本上損毀了其長期的影響力,直接導致不少留日學生變得仇日。許多留美學生恰在那段時間陸續(xù)回國并開始發(fā)揮重要作用,顧維鈞在政界的迅速上升和胡適在學界的“暴得大名”,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一種進行中的權勢轉移——美國在華影響的上升和日本在華影響的下降3卷2期。不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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