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論徐志摩的詩

1、論徐志摩的詩沈從文一九二三年頃，中國新文學(xué)運動，有了新的展開，結(jié)束了初期文學(xué) 運動關(guān)于枝節(jié)的紛爭。創(chuàng)作的道德問題，詩歌的分行，用字，以及所含 教訓(xùn)問題，都得到了一時休息。凡為與過去一時代文學(xué)而戰(zhàn)的事情，漸 趨于冷靜， 作家與讀者的興味， 轉(zhuǎn)移到作品質(zhì)量上面后， 國內(nèi)刊物風(fēng)起， 皆有沉默向前之勢。創(chuàng)造社以感情的結(jié)合，作冤屈的申訴，特張一軍， 對由文學(xué)革命而衍化產(chǎn)生的文學(xué)研究會取對立姿勢， 小說月報 與創(chuàng) 造，乃支配了國內(nèi)一般青年人文學(xué)興味。以徹頭徹尾浪漫主義傾向相 號召的創(chuàng)造社同人，對文學(xué)研究會作猛烈攻擊，在批評方面，所熟習(xí)的 名字，是成仿吾。在創(chuàng)作方面，張資平貢獻給讀者的是若干戀愛故事。 郁達

2、夫用一種嶄新的形式，將作品注入頹廢的病的情感，嵌進每一個年 青人心中后，使年青人皆感到一種同情的動搖。在詩，則有郭沫若，以 英雄的、夸張情緒，華美的辭藻，寫成了他的女神。在北方， 由胡適之陳獨秀等所領(lǐng)導(dǎo)的思想與文學(xué)革命運動，呈了分 歧，向?qū)c努力，各異其趣，且因時代略呈向前躍進樣子，文 學(xué)運動在昨日所引起的糾紛， 已得到了解決， 新的文學(xué)由新的興味所擁 護，漸脫離理論，接近實際，獨向新的標(biāo)準(zhǔn)努力。文學(xué)估價又因為有創(chuàng) 造社的另一運動，提出較寬泛的要求后，注意的中心，便歸到小說月 報與創(chuàng)造 月季刊方面了。 另外，由于每日的刊行， 以及歷史原因， 且所在地方又為北京，由孫伏園所主編的晨報副刊，其影響

3、所及，似較之兩定期刊物為大。這時的詩歌，在北方，劉復(fù)、俞平伯、康白情諸人還守著五四文學(xué) 運動胡適之等所提出的詩歌各條件。使詩歌離開韻律離開詞藻，以散文 新形式為譯作試驗，是周作人。以小詩捕捉一個印象，說明一個觀念， 以小詩抒情， 以小詩顯出聰明睿智對于人生的解釋，同時因作品中不缺 少女性的優(yōu)美，細(xì)膩，明慧，以及對自然的愛好，冰心女士的小詩，為 人所注意，鑒賞，模仿，呈前此未有的情形。 由于小說月報 的介紹， 朱自清與徐玉諾，各以較新組織較新要求寫作的詩歌，也常常見到。王 統(tǒng)照，則在其自編的文學(xué)周刊（附于晨報副刊），有他的對人 生與愛，作一朦朧體念朦朧說明的詩歌。創(chuàng)造社除郭沫若外，有鄧均吾 的詩

4、，為人所知。另外較為人注意的，是天津的文學(xué)社同人，與上海的 淺草社同人，在詩歌方面，焦菊隱、林如稷，是兩個不甚陌生的名字。文學(xué)運動已告了一個結(jié)束，照著當(dāng)時的要求， 新的勝利是已如一般 所期望，為諸人所得到了的。另一時，為海派文學(xué)所醉心的青年，已經(jīng) 成為新的鑒賞者與同情者了。 為了新的風(fēng)格新的表現(xiàn)， 漸為年青人所習(xí) 慣，由嘗試集所引起的爭論，從新的作品上再無從發(fā)生?；谛碌?要求，徐志摩，以他特殊風(fēng)格的新詩與散文，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同 時，使散文與詩，由一個新的手段作成一種結(jié)合，也是這個人。（使詩 還元樸素，為胡適。從還元的詩抽除關(guān)于成立詩的韻節(jié)，成完全如散文 的作品為周作人。）使散文具詩的精靈，

5、融化美與丑劣句子，使想象徘徊于星光與污泥之間，同時，屬于詩所專有，而又為當(dāng)時新詩所缺乏的音樂韻律的流動，加入于散文內(nèi)，徐志摩的試驗，由新月印行之散文集巴黎的鱗爪，以及北新印行之落葉，實有驚人的成就。作者唯一創(chuàng)作集輪盤，其文字風(fēng)格，便具一種詩的氣分。文字中糅合有詩的靈魂，華麗與流暢，在中國，作者散文所達到的高點，一般作者中，是還 無一個人能與并肩的。作者在散文方面，給讀者保留的印象，是華麗與奢侈的眩目。在詩 歌，則加上了韻的和諧與完整。在志摩的詩一集中，代表到作者作品所顯示的特殊的一面，如 灰色的人生中下面的一列詩句：我想我想開放我的寬闊的粗暴的嗓音， 唱一支野蠻的大膽的駭 人的新歌；我想拉破我

6、的袍服，我的整齊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 與筋絡(luò)；我想放散我一頭的長發(fā)我要調(diào)諧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闋荒唐的，摧殘的，彌 滿的歌調(diào)；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fēng)，問他要落葉的顏色，我一把來，我邀你到海邊去，聽風(fēng)濤震撼太空的聲調(diào)；來，我邀你到民間去，聽衰老的，病痛的，貧苦的，殘毀的，受壓迫的，和著深秋的風(fēng)聲與雨聲合唱“灰色的人生”！又如毒藥，寫著那樣粗獷的言語今天不是我的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毒惡的，因為這世界是毒惡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 因為太陽已經(jīng)絕滅了光彩。我的聲調(diào)是墳堆的夜鵑，因為在人道惡濁的澗水里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尸體，他們

7、是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里流去；這海是不安靜的海，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到處是奸淫的現(xiàn)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一種奢侈的想象，挖掘出心的深處的苦悶，一種恣縱的、熱情的， 力的奔馳，作者的詩，最先與讀者的友誼，是成立于這樣篇章中的。這 些詩并不完全說明到作者詩歌成就的高點。這類詩只顯示作者的一面， 是青年的血，如何為百事所燃燒。不安定的靈魂，在尋覓中，追究中， 失望中，如何起著嚇人的翻騰。愛情，道德，人生，各樣名詞以及屬于 這類名詞的虛偽與實質(zhì)， 為初入世的眼所見到， 為初入世的靈魂所感觸，

8、如何使作者激動。作者這類詩，只說明了一個現(xiàn)象，便是新的一切，使 詩人如何驚訝?wèi)嵟淖藨B(tài)。與這詩同類的還有一首 , 白旗，那激動 的熱情，瘋狂的叫號，略與前者不同。這里若以一個詩的最高目的，是 “以溫柔悅耳的音節(jié)，優(yōu)美繁麗的文字，作為真理的啟示與愛情的低 訴”，作者這類詩，并不是完全無疵的好詩。另外有一個無題，則 由苦悶昏瞀回復(fù)了清明的理性，如暴風(fēng)雨的過去，太空明朗的月色，蟲 聲與水聲的合奏，以一種勇敢的說明，作為鞭策與鼓勵，使自己向那最 高峰走去。這里最高峰，作者所指的意義，是應(yīng)當(dāng)從第二個集子找尋那 說明的。凡是志摩的詩一集中，所表現(xiàn)作者的欲望焦躁，以及意識 的恐怖，畏葸，苦痛，在作者次一集中

9、，有說明那“跋涉的酬勞”自白存在。在志摩的詩中另外一傾向上，如雪花的快樂：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rèn)清我的方向 飛飏，飛飏，飛飏，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飏，飛飏，飛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認(rèn)明了那清幽的住處，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飏，飛飏，飛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這里是作者為愛所煎熬， 略返凝靜， 所作的低訴柔軟的調(diào)子中交織 著熱情，得到一種近于神奇的完美。使一個愛欲的幻

10、想， 容納到柔和輕盈的節(jié)奏中，寫成了這樣優(yōu)美的 詩，是同時一般詩人所沒有的。在同樣風(fēng)格中，帶著一點兒虛弱，一點 兒憂郁，一點病，有在那山道旁一詩。使作者的筆，轉(zhuǎn)入到一個純 詩人的視覺觸覺所領(lǐng)會到的自然方面去， 以一種豐富的想象， 為一片光 色，一朵野花，一株野草， 付以詩人所予的生命， 如石虎胡同七號 如殘詩，如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皆顯示到作者性靈的光輝。 正以排列組織的最高手段，瑣碎與反復(fù)，乃完全成為必須的旋律，也是 作者這一類散文的詩歌。在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一詩中， 則作者的文字，簡直成為一條光明的小河了?！靶呛＠锏墓獠?，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作者文字的 光芒，正如在常州

11、天寧寺聞禮懺聲一詩中所說及。以生命的洪流， 作無往不及的懸注，文字游泳在星光里，永遠流動不息，與一切音籟的綜合，乃成為自然的音樂。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青天，白水，一聲佛號，一聲鐘，沖突與和諧，莊嚴(yán)與悲慘，作者是無不以一顆青春的心， 去鑒賞，感受而加以微帶矜持的注意去說明的。作者以珠玉的散文， 為愛欲，以及為基于愛欲啟示于詩人的火焰熱 情，在翡冷翠的一夜 一詩中， 寫得最好。 作者在平時， 是以所謂“善 于寫作情詩”而為人所知的，從翡冷翠的一夜中看去，以“熱情的 貪婪”稱呼作者，并不為過甚其詞。再休怪我臉沉這首詩，便代表 了作者整個時創(chuàng)作重心。同時，在這詩上，也可看到作者所長，是以愛 情為題，所

12、有聯(lián)想如何展開，如光明中的羽翅飛向一切人間。在這詩中 以及翡冷翠的一夜其他篇章中，是一種熱情在恣肆中的喘息。 是一種豪 放的吶喊，為愛的喜悅而起的吶喊。是清歌，歌唱一切愛的完美。作者 由于生活一面的完全，使熾熱的心，到另一時，失去了紛亂的機會，反 回沉靜以后， 便只能在那較沉靜生活中， 為所經(jīng)驗的人生， 作若干素描， 因此作者第二個集子中， 有極多詩所描畫的卻只是愛情的一點感想。儼 然一個自然詩人的感情， 去對于所已習(xí)慣認(rèn)識分明的愛， 作虔誠的歌唱， 是第二個集子中的特點。 因為缺少使作者焦躁的種種， 憂郁氣分在作者 第二個集子中也沒有了。因此有人評這集子為“情欲的詩歌”，具“爛熟頹廢氣息”。

13、 然而 作者使方向轉(zhuǎn)到愛情以外，如西伯利亞一詩，那種融合纖細(xì)與粗獷 成一片錦繡的組織，仍然是極好的詩。又如西伯利亞道中憶西湖秋雪庵蘆色作歌，那種和諧，那種離去愛情的瑣碎與褻瀆，但孤獨的抑郁的抽出鄉(xiāng)情系戀的絲，從容的又復(fù)略近于女性的明朗抒情調(diào)子，美麗而 莊嚴(yán)，是較之作者先一時期所提及在那山道旁一類詩有更多動人處 的。在作者第二集子中，為人所愛讀，同時也為作者所深喜的，是一首名為海韻的長歌。“女郎，單身的女郎，你為什么留戀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fēng)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里， 有一個散發(fā)的女郎， 徘徊，徘徊。“女郎，散發(fā)的女郎，你為什么彷徨 在這冷清的海

14、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阿不，你聽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來和?！?在星光下，在涼風(fēng)里，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有惡風(fēng)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學(xué)一個海鷗沒海波?！?在夜色里，在沙灘上， 急旋著一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奥犙剑谴蠛５恼鹋?，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你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在潮里，在波光里，啊，一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里， 磋跎，磋跎?！芭桑谀睦?，女郎？在哪里，你嘹亮的歌聲？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在哪里，啊，勇敢的女

15、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那女郎， 再不見女郎！以這類詩歌，使作者作品，帶著淡淡的哀戚，攙入讀者的靈魂，除 海韻以外，尚有一風(fēng)格略有不同名為蘇蘇的一詩。蘇蘇是一個癡心的女子，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象一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一陣暴風(fēng)雨，摧殘了她的身世。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淹沒在蔓草里，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薔薇!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到黃昏時有晚風(fēng)來溫存，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關(guān)于這一類詩，朱湘草莽集中有相似篇章。在朱湘作志摩的 詩評時，對于這類詩是加以贊美的。如大帥、人變獸

16、、叫 化活該、太平景象、蓋上幾張油紙等等以社會平民生活的印 象，作一度素描，或由對話的言語中，浮繪人生可悲憫的平凡的一面， 在風(fēng)格上，聞一多死水集中，常有極相近處。在這一方面，若誠如 作者在第二個集子所自引的詩句那樣：“我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則作者那樣對另一種做人的描寫， 是較之對“自然”與“愛情”的 認(rèn)識，為稍稍疏遠了一點的。作者只愿“安分”做人，這安分，便是一 種奢侈，與作者凝眸所見到的“人”是兩樣的。作者所要求的是心上波 濤靜止于愛的撫慰中。作者自己雖極自謙卑似的說自己不能成為詩人， 引用著熟人的一句話在那序上，但作者，卻正因為到底是一個詩人，把 人生的另

17、一面，平凡中所隱藏的嚴(yán)肅，與苦悶，與憤怒，有了隔膜，不 及一個曾經(jīng)生活到那現(xiàn)在一般生活中的人了。 錢杏邨在他一篇評論文章 上面，曾代表了另一意見，由作品追尋思想，為志摩的詩作者畫了 一個肖像。但由作者作品中的名為自剖中幾段文字，追尋一切，疏 忽了其他各方面，那畫像卻是不甚確切的。作者所長是使一切詩的形式， 使一切不習(xí)慣的詩的形式， 嵌入自己 作品，皆能在試驗中契合無間。 如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如客 中，如決斷 ，如蘇蘇 ，如西伯利亞 ，如翡冷翠的一夜 ， 都差不多在一種嶄新的組織下，給讀者以極大的感興。作者的小品， 如一粒珠子， 一片云， 也各有他那完全的生命。 如沙 揚娜拉一首：最是那

18、一低頭的溫柔， 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沙揚娜拉！讀者的“甜蜜的憂愁”，是讀過這類詩時就可以得到的。如在那 山道旁、落葉小唱，也使人有同類感覺。有人曾評作者的詩，說 是多成就于音樂方面。 與作者同時其他作者， 如朱湘， 如聞一多，用韻， 節(jié)奏，皆不甚相遠，然諸人詩中卻缺少這微帶病態(tài)的憂郁氣分，讀者從 志摩的詩 所得到的“甜蜜的憂愁”， 是無從由朱湘聞一多作品中得 到的。因為那所歌頌人類的愛， 人生的愛， 到近來，作者是在靜止中凝眸， 重新有所見， 有所感， 作者近日的詩， 似乎取了新的形式， 正有所寫作， 從近日出版之新月月刊所載小詩可以明白。使作者詩歌與朱湘、聞一多等詩歌，給讀者留下一個極深印象，且 使詩的地位由忽視中轉(zhuǎn)到它應(yīng)有位置上去，為人所尊重， 是作者在民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