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兩邊的世界

1、門”兩邊的世界梅特林克曾說，最高尚的詩的目的，在于保持 從可見世界到不可見世界的道路暢通無阻。在梅特林 克的劇作中，這兩個世界之間總存在著一道“門”，門 的一邊是可見的世界，是人的卑微的生存現(xiàn)狀，另外 一邊，則是不可見的世界，是人無法掌控的神秘而無 情的力量。展現(xiàn)不可見的神秘力量瞬間君臨于人類的 現(xiàn)實生活，成為梅特林克戲劇創(chuàng)作的主要題材，而“門” 也成為其劇作中的中心意象。在自己的哲學(xué)和文學(xué)隨筆中，梅特林克總是不厭 其煩地以“門”來比喻他頭腦中兩個世界的分界點：“只要我們一發(fā)言，就有什么東西警告我們神圣 之門正在關(guān)閉。”“這里，我們不再處于眾所周知的人類和精神生 活的山谷。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第三

2、重門前：那就是神 圣生活的神秘之門。我們不得不膽怯地摸索，小心地 邁出每一步，穿過門檻。而且，即使在跨越門檻后， 我們將在哪里尋找確定性呢？”“有時我們似乎處于一種新悲觀主義的門口，它 神秘莫測，可能非常純粹。”他會去畫一座迷失在鄉(xiāng)野中的房屋，走廊盡頭一扇敞開的門，正在休息的一張臉或一只手，他會用 這些簡單的形象擴大我們對生活的意識，那是再不能 喪失的財產(chǎn)。”這一思維習(xí)慣同樣影響到了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門” 成為他大多數(shù)劇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中心意象。在他的處 女作馬萊娜公主中，代表毀滅性力量的安娜王后 總是處于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后，和男女主人公相互隔 絕。當(dāng)不可控制的命運即將降臨時，驟然而起的敲門 聲在

3、城堡反復(fù)回蕩，除了安娜之外，幾乎每個人都感 到了一些“陌生的東西”正從門外的世界涌入尤 其是在第四幕第四、五場，當(dāng)安娜和國王來到馬萊娜 的臥房門前時，更是以“門”為背景渲染出了恐怖、 神秘的氛圍，象征著邪惡和私欲的陰影正在慢慢籠罩 馬萊娜這個柔弱、美麗的公主。五幕悲劇佩列阿斯與梅麗桑德是一出有關(guān)愛 情的摧殘與毀滅的戲劇。大幕一拉開，便是女仆叫門 場景，到了第二場才轉(zhuǎn)入主要情節(jié)：哥哥高洛和梅麗 桑德在林中相遇。按說第一場戲和本劇的故事主干聯(lián) 系不大，有無皆可。但作者一開場便在舞臺上設(shè)置了 一個宮堡大門，門丁和女仆分別位于門的內(nèi)外，女仆 說要沖洗門檻，而門丁說即使把全世界的水全潑上， 也休想洗干凈

4、這場戲把“門”推至前景，極富象征意味。后來，美麗的梅麗桑德和弟弟佩列阿斯相愛， 哥哥高洛一方面以佩列阿斯和梅麗桑德是兩個孩子來 自我安慰，一方面又忍受著嫉妒和痛苦的心理煎熬。 至此，城堡內(nèi)愁云慘淡，彌漫的血腥取代了愛情的甜 美，佩列阿斯和梅麗桑德為了房門的開關(guān)而莫名其妙 地吵架，佩列阿斯哀嘆“你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遠(yuǎn)走他 鄉(xiāng).”。美麗的梅麗桑德，為城堡帶來了愛情，也帶來了災(zāi)難。正如老國王阿凱勒所說：“因為自從你來到 宮堡，生活在這兒的人們總是圍著一間關(guān)著門的臥房 竊竊私語 .”劇中情節(jié)的進展總是圍繞著城堡的門、臥房的門來鋪展。門內(nèi)外的兩個世界，一個是人，一 個是左右人的命運，在一個愛情故事的表層下

5、暗暗交 織和撕扯在一起。在獨幕劇闖入者中，場景設(shè)置更是大大凸顯 了 “門”這一意象：舊別墅中一間黑暗的房子。右邊 一扇房門，左邊一扇房門，另有一扇秘密的小房門在 墻角。在后邊有著色的玻璃窗，大體是綠色的，并有 一扇玻璃門向陽臺開著劇中的幾個人等待著一個 出家的姐姐來看望病婦，不時聽到有人穿門而過的聲 響，對門的開關(guān)與否不斷表示疑惑。最終，隨著病婦 房中急速的腳步聲，房門慢慢打開，護士出來宣告病 婦的死亡四幕悲劇丹達吉勒之死中的“門”更是陰森 可怕。在第四幕，當(dāng)?shù)み_吉勒被王后搶走后，一扇大 鐵門置于姐姐伊格蘭和弟弟丹達吉勒之間。鐵門內(nèi)的 神秘力量正在慢慢攫取丹達吉勒的生命，而姐姐在門 外聽任弟弟

6、孤立無援的呼告卻束手無策 .在梅特林克的劇作室內(nèi)、阿里亞娜與藍(lán)胡子 等劇作中，也或多或少地強化著“門這一象征意味 頗濃的意象。前面說過，梅特林克的這一偏好和其哲 學(xué)、文學(xué)乃至信仰的思考有關(guān)。在其謙卑者的財富 一書中，梅特林克不斷闡發(fā)著人類對外部世界應(yīng)有的 謙卑感和敬畏感。他認(rèn)為，日常生活中的喧囂和浮華 往往會蒙蔽著人的眼目，人們?nèi)庋鬯吹降耐翘?假的，真實的存在多隱遁于人的所聞所視之外。只有 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我們才過著自己真正的生活，會 成為我們自己。而當(dāng)此種時刻到來之時，我們最本真 的思想和夢幻又足以讓我們感到如此陌生。按照海德 格爾向死而在的哲學(xué)觀，人面對死亡時的生存才 是最真的生存

7、。梅特林克也說：“死亡是我們生活的向 導(dǎo)，我們的生活除了死亡別無目的。我們的死亡是我 們的生命在其中流動的模型；死亡塑造了我們的特征。 因此，梅特林克劇作中門后的神秘力量才往往以死亡 的面目出現(xiàn)。我們經(jīng)常以人本主義的標(biāo)簽來評判某部優(yōu)秀 作品，但在西方許多經(jīng)典之作中，我們更多地是首先 看到了對神的膜拜，之后才讀出了人的尊貴。理性的 過度膨脹使人誤以為自己處于世界的中心，失去了謙 卑、敬畏和必要的柔順。雖然我們一直在強調(diào)命運有 時是能改變的，但有時只要我們邁出一步，打開一扇 門，舉起一只手，是否感到只是徒勞地在深淵之上掙 扎？雖然我們能發(fā)揮自己的能動性，但在某一個夜晚, 當(dāng)你打開窗子遙看星河時，是

8、否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 助？這時從窗外滑進的一絲微風(fēng)，是否會無意間熄滅 我們的幸福？梅特林克的居y作在提醒我們，即使是一 個人存在的時候，你也受到了某種力量的觀察，處于 它的嚴(yán)格監(jiān)視之下，它來自別處，來自每個人的良知 所放縱的黑暗之外“門”一側(cè)的世界在警示著另一側(cè)的世界。只有 那種神秘的不能抗拒的力量降臨時，人才更徹底地屬 于自身。那時，一種奇異的寧靜會悄悄籠罩我們，每 個人仿佛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由此，梅特林克重新界定 了 “悲劇”的觀念：“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種悲劇性因素 存在，它遠(yuǎn)比偉大冒險中的悲劇更真實、更強烈，與 我們真實的自我更相似。但是，盡管我們可以很容易 地感覺到它，要證明它卻絕非易事，

9、因為這種本質(zhì)的 悲劇元素絕不僅僅是由物質(zhì)，也絕不僅僅是由心理組 成。它超出了人與人、欲望與欲望之間注定的斗爭： 它超越了責(zé)任與激情之間的永恒沖突。它的職責(zé)更在 于向我們揭示，生活本身就有多么美妙，并照亮靈魂 在永不停息的無限之中的獨立存在；它使理智與情感 的交談安靜下來，以便在喧囂騷亂之上，能聽到人及 其命運那莊嚴(yán)的、不間斷的低語?！彼?，梅特林克認(rèn) 為，那些以情欲、榮譽、背叛等引起的戲劇沖突已經(jīng) 被這個時代所拋棄，當(dāng)下的悲劇是一種“日常生活的 悲劇”。他希望在舞臺上看見某種生活場面，憑借聯(lián)結(jié) 起各個環(huán)節(jié)，追溯到它的根源和它的神秘。這種根源 和神秘在人類的日常事務(wù)中是既無力量，也無機會去 研究

10、的。但詩人到那里去，是希望“那日復(fù)一日卑微 存在的美、壯觀和誠摯，在某個瞬間，會向我顯現(xiàn)， 我不知道的存在、力量或者上帝始終在我的房間中與 其我同在。我渴望一個奇異的時刻，它屬于更高的生 活，但未被覺察，就倏忽飛過了我極度枯燥的時辰?！?例如，同樣描寫了因為嫉妒而帶來的愛情的毀滅，在奧賽羅中，我們看到的是那個黑人在激情之下的 狂暴、躁動和殺戮，而在佩列阿斯與梅麗桑德中， 卻是一個叫阿凱勒的老國王占據(jù)了主要位置：他坐在 椅子里，耐心地等待著，身旁放著一盞燈。他靜止不 動，卻生活在一種更深沉和更普遍的真實中。他不在 意地傾聽著支配身邊事物的那一永恒法則，不解地思 忖著門窗的寂靜和燈盞顫抖的聲音，垂

11、手順從他的靈 魂和命運而正是在這種“靜態(tài)”的瞬間，平凡的 生活忽然添加了什么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 詩人的秘密：生活的啟示突然降臨我們，在它驚人的 壯麗中，在它對陌生力量的屈服中，在它無盡的親密 關(guān)系中，在它令人敬畏的悲慘中?！泵诽亓挚说膽騽∈亲匀恢髁x走到盡頭后的詩意的 再度呈現(xiàn)，不能以“宿命論的”、“荒誕的”、“絕望的” 等簡單定論。退一步說，即使是宿命論的”、荒誕 的”、“絕望的”，誰又能否認(rèn)它們也是人類生存的本真 狀態(tài)？這種寫作觀決定梅特林克的劇作呈現(xiàn)出了不同于 傳統(tǒng)劇作的風(fēng)格：重情境渲染而輕人物刻畫；人物動 作弱化、性格單一；兩種世界的抽象抵觸取代具體的 戲劇沖突。梅特林克否定

12、了外在的動作和情節(jié)，主張人應(yīng)該 去面對和諦聽那些突然君臨的啟示和神秘力量。在群 盲中，幾個盲人被老祭祀帶出來曬太陽，失去了行 動的能力，只是盲目地在森林中等待著老祭祀把他們 帶回去，可老祭祀早已在他們身邊死去。最后，森林 里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在恐怖的氛圍中，戲結(jié)束了。 在這些“靜態(tài)”戲劇中，作者并不在激烈的沖突和多 變的情節(jié)中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而是在與宇宙間未 知力量的面面相覷中，讓人物體察神秘的存在和生活 的隱秘。他們只是某種神秘力量和存在的抽象體驗者， 而沒有豐富而具體的性格。動作的弱化還包括主要人物臺詞的減少。梅特林 克崇尚沉默，認(rèn)為只要在沉默中，“兩個靈魂將彼此拉 近：障礙將粉碎，大門迅疾打開，日常生活將被最深 刻最忠貞的生活取代，那里的一切從不設(shè)防；在這種 生活中，沒有什么敢于嘲笑，沒有什么不愿意順從， 沒有什么會被永遠(yuǎn)遺忘 .”；的確，真實的生活，那唯一能留下痕跡的生活，僅僅是由沉默組成的。 因為是沉默的本質(zhì)揭示你的愛和你的靈魂的本質(zhì)?！弊?唇一旦靜止靈魂就蘇醒，繼而開始勞作；因為沉默中 充滿了驚奇、危險和幸福，在沉默的自由中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