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裂縫與抽象勞動危機（下）

資本主義裂縫與抽象勞動危機（下）約翰·霍洛威；鄺光耀夏巍/譯發(fā)布時間:2024-02-29《資本論》的中心主題是抽象勞動和具體行動之間的二重性。勞動的二重性創(chuàng)造了商品的二重性，即使用價值和價值。這種二重性構(gòu)成了對個體勞動過程（勞動過程和生產(chǎn)剩余價值的過程）和集體工作過程（一方面是合作，另一方面是分工和制造機械的現(xiàn)代工業(yè)）的討論。抽象勞動發(fā)展為生產(chǎn)價值、生產(chǎn)資本的雇傭勞動，而具體勞動則發(fā)展為“社會勞動的生產(chǎn)力”，或者更簡單地說，發(fā)展為“生產(chǎn)力”。裂縫之所以可被視為對抽象勞動的反抗，意味著這兩種類型的活動之間存在著一種根本性的、活生生發(fā)生著的對抗。如果我們向馬克思提問，如何理解這些對抗與資本主義裂縫之間的相關(guān)性，我們就必須厘清，在《資本論》的勞動二重性理論中是否也存在著一種根本性的、活生生發(fā)生著的對抗。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之間顯然存在著一種對立，但人們通常把這種對立理解為一種包含性的對立，即抽象勞動對具體勞動的支配。在資本主義中，具體勞動以抽象勞動的形式存在。比如我的烘焙是以一種對我來說完全無關(guān)緊要的活動的形式存在的。這種形式通常被理解為完全的包含性關(guān)系而沒有任何剩余，也就是一種單向的支配關(guān)系。由于具體勞動只是包含在抽象勞動中，所以它被視為一個不值得注意的范疇。但事實并非如此。大多數(shù)時候，烘焙當然是作為一種對我來說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而存在，但也有一些時候，當我烘焙時，我會與這種抽象的冷漠作斗爭，并試圖重新獲得快樂，甚至有一些時候我會說：“讓市場見鬼去吧！”我要盡己所能做一個真正好的蛋糕——這恰恰是一個反對抽象勞動的裂縫。換言之，當我們說某物以某物的形式存在時，我們必須將其理解為與某物的形式對立和超越形式的意義。說具體勞動以抽象勞動的形式存在，就是認為抽象勞動是具體勞動的存在方式。換言之，抽象勞動被認為是對具體或有用勞動的特定性質(zhì)的否定，我們可以說具體勞動存在于“被否定的形式”⑧之中。但它不會也不可能對自己的被否認置之不理：它將不可避免地會對自己的被否認作出反應(yīng)，最終推動并超越這種否認。因此，具體勞動也存在于反對和超越抽象勞動的活動之中。我們都知道，在抽象勞動中具體行為是如何存在的，也就是我們的日常行動是如何服從于抽象勞動的迫切需要的（換句話說，服從于賺錢的需要）。我們也經(jīng)歷了一個對立的過程：我們爭取對自己活動的自決（做我們想做的事）和做我們?yōu)榱速嶅X而必須做的事情之間的對立。在此過程中，具體行動的存在對抽象勞動的反對被經(jīng)歷為一種挫折。具體行動也超越了抽象勞動的形式，它存在于我們個人或集體成功完成我們認為必要或可取的事情的時刻或空間之中。雖然抽象勞動使具體行動隸屬于自己，但它并不能完全包含具體行動：具體行動不僅存在于抽象勞動的形式之中，而且還存在于抽象勞動形式之外，甚至超越了抽象勞動。這是馬克思得出的結(jié)論嗎？顯然，這是一個有待解釋的問題。馬克思的著作是對政治經(jīng)濟學范疇的批判。他重新揭示了這些政治經(jīng)濟學范疇，并表明它們是非歷史性的，是資本主義時代對立的社會關(guān)系的一種歷史特定形式。更加重要的是，他重新揭示了勞動這一范疇，并表明它包含了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之間的對立。整部《資本論》可以被視為從具體勞動的角度出發(fā)對抽象勞動的批判：正是因為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來看，具體勞動在資本主義批判的敘事中并不突出。而在當前反資本主義斗爭的背景下重新解讀馬克思，就迫使我們必須關(guān)注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之間的對立，并質(zhì)疑（無論是支持馬克思，還是反對馬克思或超越馬克思）抽象勞動與具體行動之間對抗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四、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與抽象勞動的危機這一切都有一個謎。馬克思在《資本論》的開篇寫道，勞動的二重性質(zhì)是理解政治經(jīng)濟學的樞紐；他寫信給恩格斯，說這是他書中最好的兩個觀點之一。還有什么比這更清楚的？然而，顯然不可能的事情發(fā)生了：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幾乎沒有提到這一點。一代又一代的社會活動家和馬克思主義學者都在分析解讀《資本論》，但馬克思宣稱的核心論點卻幾乎被完全忽略了。誠然，近年來勞動二重性的關(guān)注有所增加，但即使如此，重點也幾乎完全集中在抽象勞動上，而非勞動的二重性。我們?nèi)绾谓忉屵@種非同尋常的刻意忽視？在某種程度上，這無疑要歸咎于馬克思本人的批判風格，在《資本論》中，他從被壓制的具體勞動的角度向外看進行敘述。然而，這似乎并不能作為一個完全充分的解釋：這種刻意忽視不能用缺乏學識來解釋，必然有一些社會性原因。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勞動的二重性必然導(dǎo)致反資本主義斗爭的雙重性。資本主義建立在兩種對抗之上。第一種是我們已經(jīng)將其描述為關(guān)鍵的對立：將人們的日常行動轉(zhuǎn)變?yōu)槌橄蟮?、生產(chǎn)價值的勞動的斗爭。這種斗爭通常與原始積累有關(guān)，即作為資本主義基礎(chǔ)的歷史性積累創(chuàng)造，但將這些斗爭（或原始積累）歸于過去是錯誤的。將勞動紀律強加于我們的活動的斗爭是資本每天都在進行的斗爭：經(jīng)理、教師、社會工作者、警察等無一例外。只有在這種第一級對抗的基礎(chǔ)上，才出現(xiàn)了第二種對抗。只有當人們的行動轉(zhuǎn)化為抽象勞動時，才有可能剝削他們。主體行動被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價值的勞動，然后我們不僅被迫生產(chǎn)與我們自己的勞動力價值等值的交換價值，而且被迫生產(chǎn)供資本家占有的剩余價值。第二種對抗，即剝削的對抗，取決于第一種對抗，即抽象的對抗——先將具體行動轉(zhuǎn)化為抽象勞動。因此相應(yīng)地，存在著兩個層次的沖突。一種是具體行動同它自身的抽象化作斗爭，換言之，反對抽象勞動：這是反對勞動的斗爭（因此也是反對資本的斗爭，因為正是勞動創(chuàng)造了資本）。另一種是抽象勞動與資本的斗爭：這是勞動的斗爭。后者是勞工運動式的斗爭；前者是有時被稱為另類工人運動的斗爭，但它絕不局限于工作場所。反對勞動的斗爭是反對一種有別于行動的抽象勞動構(gòu)成的斗爭。當我們把裂縫說成是對勞動的反抗時，我們顯然是在談?wù)撉罢?，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反資本主義斗爭，即反對生產(chǎn)資本的勞動的斗爭。這兩種類型的斗爭都是針對資本主義的斗爭，但它們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至少直到最近，與資本的斗爭一直是由抽象勞動主導(dǎo)的。這意味著這些斗爭都是由官僚組織形式和拜物教思想主導(dǎo)的斗爭。抽象勞動反對資本主義的斗爭組織以工會為中心，工會為雇傭勞動者的利益而斗爭。工會斗爭通常被視為一種經(jīng)濟形式的斗爭，需要輔之以政治斗爭，即通常以面向國家的政黨形式組織起來。勞工運動式的“改革派”和“革命派”的理念中都存在著這一基本方法。抽象勞動式的反抗組織通常是等級制的，這往往導(dǎo)致壓迫剝削在勞工運動的組織中重現(xiàn)。勞動的抽象化是馬克思所說的“商品拜物教”的根源。商品拜物教是一個將我們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與生產(chǎn)過程相分離的過程。在此過程中，被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不是被視為主體生產(chǎn)過程的一部分，而是被視為一系列支配主體行動和思維的主宰。社會關(guān)系（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由此變得拜物教化或物化。在我們的行動和思維中，行動的中心地位被“物”（社會生產(chǎn)的物化）所取代，如貨幣、資本、國家等。勞工運動（作為抽象勞動的運動）通常接受了這些事物。例如，勞工運動傾向于接受國家作為社會組織的一種自我呈現(xiàn)（而不是將其視為抽象勞動的組織）。正是抽象勞動導(dǎo)致了以國家為中心的社會革命理念。以抽象勞動為核心的斗爭運動被困在一座由組織和概念所編織的“監(jiān)獄”中，最終有效地扼殺了任何革命性變革的希望。因此，正是抽象勞動（或雇傭勞動）與資本的斗爭對反資本主義運動的支配，解釋了為什么統(tǒng)一的勞動概念主導(dǎo)了勞工運動和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以及為什么馬克思堅持勞動雙重性質(zhì)的重要性幾乎被完全忽視。最近的馬克思主義學界試圖通過回到對抽象勞動的討論來克服這一遺留問題，但仍然沒有認真對待勞動的雙重性質(zhì)的另一面?，F(xiàn)在，如果我們堅持回到馬克思勞動二重性理論的重要性之中，那僅僅是因為以抽象勞動為中心的階級斗爭（勞資之間的斗爭）正處于危機之中，而反對抽象勞動的斗爭，也就是反對資本的斗爭，正變得越來越重要。以抽象勞動為核心的工人斗爭的危機跡象顯而易見：世界各地工會運動的衰落、致力于激進改革的社會民主黨派的式微或?qū)嶋H消失、蘇聯(lián)和東歐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崩潰、拉丁美洲和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失敗等；馬克思主義的危機不僅僅體現(xiàn)在大學內(nèi)部的理論討論中，更重要的是它作為一種斗爭理論似乎正面臨著巨大考驗。這一切都被視為工人階級革命運動的歷史性挫敗，即使是“左派”也同樣如此認為。但是，也許這場失敗更應(yīng)該被看作是勞工運動式抵抗的失敗，因為這場運動是建立在抽象勞動基礎(chǔ)上抵抗運動的失敗，也就是勞工與資本斗爭的失敗，但也可能是反對勞工運動式抵抗的開端。如果是這樣，那么這場失敗就不是階級斗爭的失敗，而是一次向更深層次的階級斗爭的轉(zhuǎn)變。換言之，以抽象勞動為核心的階級斗爭正讓位于反對和超越抽象勞動的階級斗爭。抽象勞動的危機可以被視為是我們不愿被資本主義改造成“機器人”的一種體現(xiàn)。資本積累具有一種內(nèi)在動力，即為了保持其盈利能力，迫使資本不斷提高剝削率。為了利潤增殖的第一需要，資本要求主體行動更加服從資本積累的邏輯（這基本上是馬克思在其利潤率下降趨勢理論中所論證的）。在過去40年左右的時間里（特別是自1968年以來），反對資本的斗爭越來越多地表現(xiàn)為對這種邏輯不斷侵犯我們的生活和行動的多重形式的反抗。當前資本主義危機的根源是我們的不服從，我們拒絕讓我們的生活完全服從資本的邏輯，更拒絕將我們的所有行動轉(zhuǎn)化為抽象勞動。從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角度來看，這場危機也可以看作是生產(chǎn)力對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反抗。然而，生產(chǎn)力不應(yīng)被理解為“物”，而應(yīng)理解為“社會勞動的生產(chǎn)力”，即我們的社會力量。我們打破資本主義社會關(guān)系的方式不是通過創(chuàng)造更大的生產(chǎn)單位，而是通過數(shù)以百萬計的裂縫空間，在這些空間里，人們宣稱不會讓他們的生產(chǎn)力被資本包圍，而是以他們認為必要或可取的方式行事。反對抽象勞動的“行動式抵抗”運動始終作為反對并超越勞工抵抗式運動的地下性、顛覆性潮流而存在?！靶袆邮降挚埂边\動推動了社會自治主義的創(chuàng)新，其組織形式通常是反自上而下的，且面向所有人的積由于具體行動還只是停留于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多樣性層面，因此這場運動在性質(zhì)上往往還顯得有些混亂和破碎化，總體上呈現(xiàn)為一場為了爭取“多元性組成的世界”而奮斗的運動。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很容易陷入這樣一種思考：即認為這些斗爭是不連貫、不相關(guān)的，是基于許多不同身份的斗爭，是差異性的斗爭以及為了差異化而斗爭的運動。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盡管具體的創(chuàng)造性行動具有無限豐富的潛力，但它們始終面臨著一個共同的敵人——將行動抽象化為勞動的資本邏輯。因此，重要的是要從矛盾而不僅僅是差異的角度進行思考。這場運動是人類創(chuàng)造力（我們的創(chuàng)造能力，即“生產(chǎn)勞動的社會力量”）與它自身的抽象性，即人類創(chuàng)造力退化為“價值—貨幣—資本”的灰色生產(chǎn)所進行的斗爭。五、結(jié)語本文的觀點力圖表明，為了真正理解自治主義運動，我們需要重新解讀馬克思。但這真的對我們有幫助嗎？我想是的。從當前斗爭的角度重新解讀馬克思，就是要將重點從剝削轉(zhuǎn)移到抽象：這并不是將抽象的討論視為剝削的前奏，而是將剝削視為抽象核心問題的發(fā)展。因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我們就將繼續(xù)把馬克思主義束縛在一種已然衰落的階級斗爭形式上。如此拋棄馬克思，既失去了他激動人心的共產(chǎn)主義計劃的豐富性，也會喪失對我們的斗爭而言至關(guān)重要的連續(xù)性。也許最糟糕的是，拋棄馬克思就是迷失自我，使圍繞我們斗爭的問題變得模糊，最終為我們再度融入我們先前拒絕的體系鋪平道路。從本文提出的觀點來理解自治主義，就是把它看作是資本主義統(tǒng)治的裂縫，換言之，將其視作抽象勞動編織的凝聚力結(jié)構(gòu)的裂縫。這有助于我們認識到這些自治主義運動不是一種時尚，也不是階級斗爭軟弱的標志，更不是一堆碎片，而是對構(gòu)成抽象勞動危機的人性的行動式推動。因此自治主義運動的重要性就在于：我們的“行動式抵抗”運動是抽象勞動的危機，而世界的未來取決于這場危機的最終結(jié)果。注釋：①譯文參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0頁。②HarryCleaver，TheInversionofClassPerspectiveinMarxianTheory:FromValorisationtoSelf-valorisation，inWernerBonefeld（ed.），OpenMarxismⅡ:TheoryandPractice，London:Pluto，1992，p.134.③HarryCleaver，TheInversionofClassPerspectiveinMarxianTheory:FromValorisationtoSelf-valorisation，inWernerBonefeld（ed.），OpenMarxismⅡ:TheoryandPractice，London:Pluto，1992，p.134.④HarryCleaver，TheInversionofClassPerspectiveinMarxianTheory:FromValorisationtoSelf-valorisation，inWernerBonefeld（ed.），OpenMarxismⅡ:TheoryandPractice，London:Pluto，1992，p.130.⑤“薩帕塔起義”（Zapatistasmovement），指1994年起，在墨西哥南部的恰帕斯州爆發(fā)反新自由主義，并受到全球聲援的原住民起義運動?！八_帕塔起義”運動被認為是第一場后現(xiàn)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