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林現(xiàn)代小說的先驅(qū)

蘇雪林現(xiàn)代小說的先驅(qū)

蘇雪林，真名呂毅，出生于浙江省瑞安市。他于1929年4月21日去世。臺灣文學界這樣評價蘇雪林:“她的聲譽之著,學養(yǎng)之深,成就之偉和影響之大,恐怕要以‘矯然獨步’或‘首屈一指’來為她而群相推許吧?！本吞K雪林在文學史及學術(shù)史的成就地位,這一評價基本屬實。她1928年以散文集《綠天》引人注目,第二年又發(fā)表了長篇小說《棘心》,兩部作品在此后的十余年間再版了十幾次,被視為她的成名及代表作品。三四十年代蘇雪林轉(zhuǎn)移注意力,發(fā)表許多較有影響的作家評論、散文及歷史題材傳記,后結(jié)集為《中國二三十年代的作家》、《屠龍集》、《南明英烈傳》等。晚年她潛心屈賦研究,在八十歲高齡為學界奉獻了一部180萬字的四集巨著《屈賦新探》?？芍^是少有的集作家、評論家和學者教授于一身的多重身份的人物。但對這位早年在新文學史上曾與冰心齊名,被并稱為“閨秀派”的徽州女作家,建國后幾十年間在大陸知之者與研究者不多,其聲譽遠不及冰心。究其原因,主要是受極“左”思潮的影響。因?qū)m的尊崇及對蔣介石父子近乎愚忠的擁戴,更以先“捧魯”后“罵魯”的行為遭人病垢,加之長期居住臺灣,她成為一位被大陸文學史寫作規(guī)避的現(xiàn)代作家。九十年代以來在大陸學界現(xiàn)代文學考古熱的帶動下,蘇雪林充滿爭議和傳奇色彩的一生及其作品成為研究者們的興趣焦點。她的自傳體長篇小說《棘心》則成為最被關(guān)注的一部作品。本文將對《棘心》研究中存在的研究方法、研究態(tài)度等問題提出批評,試從心理學角度深入分析《棘心》中的“傷感主義”,以期更準確判斷《棘心》的文學價值,為其進行文學史定位不無益處。一、關(guān)于小說形式的“矛盾”《棘心》以第三人稱講述了一個生在中國政局蛻變時代,飽受五四思潮影響,出國求學遭遇感情挫折皈依天主教卻無法獲得心靈平靜,最后回歸祖國的知識女青年杜醒秋的一段人生歷程。小說雖采取第三人稱敘述,但因作品具有較濃的自傳色彩,發(fā)表后不久評論者阿英便以此文為主要材料,結(jié)合散文集《綠天》考察作家,認為她的生活形態(tài)和其他女作家一般無二,“第一,生活在母愛的撫育里;第二,生活在自然的陶醉里;第三,生活在狂熱的戀愛里”。當代研究者中也不乏持相同觀點者。徐岱認為:“以一種永遠依戀于母親的童心,來詠嘆來自于母親懷抱的那種永恒而無條件的愛,它構(gòu)成了這部作品的美學底色,也是其詩意之所在。”孟丹青指出作為“閨秀派”的代表作家,“蘇雪林的早期文學作品和冰心一樣,將筆觸與情感寄托投向圣潔的母愛,爛漫的童真,充滿生機的自然”。更多研究者注意到《棘心》中呈現(xiàn)出的矛盾和沖突的一面。蘇瓊認為以小說《棘心》為代表的蘇雪林創(chuàng)作于20年代的作品,體現(xiàn)了五四運動前后女性知識分子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輾轉(zhuǎn)于新與舊、進步與保守、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她們的身心常常處于悖離之中。夢花說《棘心》真實而細膩地描寫了女性知識青年在成長過程中遭遇的種種矛盾和困擾,五四新思潮和傳統(tǒng)文化在她身上發(fā)生了激烈沖突。楊劍龍分析小說作者努力揭示主人公杜醒秋在東西方文化沖突中所激起的內(nèi)心矛盾和沖突,展示了主人公對基督教文化的皈依,對儒家文化的“回歸”。研究者們雖研究方法、所取視角不同,但大家對這部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作家的矛盾心態(tài),或者說新與舊的沖突持較為一致的看法。相比蘇雪林的其他作品研究,《棘心》的研究成果可以算是頗為豐碩了,但其中有不少隱憂。譬如說作品常被當成用來解讀分析作家的資料,而非小說形式的自傳體文本,這一做法值得商榷。較為常見的是研究者們引用蘇雪林五十年代臺灣《棘心》再版自序,其中作者談到有人認為《棘心》是她的自敘傳,而“作者也并不諱此言”。但緊接著的自序內(nèi)容卻很少有人會引用了。蘇雪林隨后說中外皆有將自己的身世及人生經(jīng)驗摻入虛構(gòu)的小說的作家,譬如曹雪芹之于《紅樓夢》,迭更司之于《大衛(wèi)·考伯菲爾》,安知她寫《棘心》不是采用這種手法。對此蘇雪林無奈反問:“何必硬要咬定說此書是我的自敘傳呢?”引用者不知道是沒有注意還是故意忽視這句話呢?同樣的問題,有引用者以晚年蘇雪林在《浮生九四》中的話“我有一部《棘心》算是小說形式的傳記”。作為視《棘心》為史料的佐證研究者們,卻忘記“傳記”的前面還有定語“小說形式”。嚴謹?shù)难芯空邞?yīng)該從不同方面對作品進行認真細致的文本分析,給出較客觀的價值判斷,而非主觀臆斷。甚至在一些較有見地的蘇雪林研究論文中,我們也會看到較為輕率的行為。從《棘心》中直接引用隨意判斷的句子:“蘇雪林出身于一個封建官僚家庭,以老祖母為代表的封建家長家教極嚴,女孩兒們正當?shù)娜粘９φn只是刺繡。與此同時,她的母親又是一個‘自幼在專制壓力下長大’,‘嫁到杜(蘇)家,她又立志要做個好媳婦,相夫教子的模范舊式婦女’。”也有研究者以《棘心》中主人公醒秋之母平生用錢時時拮據(jù),醒秋本人上大學,出洋留學亦須常?？紤]經(jīng)費問題,她在作品中并無絲毫富貴之氣為由,從而判斷“閨秀派”的指稱在身份上名不副實。當人們過于糾結(jié)作品與作家關(guān)系,熱衷考察其中所謂真實與謊言,對小說文本不能給予應(yīng)有關(guān)注時,結(jié)果如何可以想象。這種情況應(yīng)當被嚴肅的學術(shù)研究引以為戒。文學研究中,我們可以作家、作品參照互見,但機械簡單地從對作家的既定認知到作品中找佐證或者從作品中覓得蛛絲馬跡就判斷其人如何,會令我們的視野越來越窄,使得我們的思想被禁錮。這樣的研究非但不能幫助我們進一步深入認識,更有可能引入歧途。因為蘇雪林自身是“充滿矛盾的復雜的個體。蔑視的和崇拜的眼光交織輝映在她的人生歷程中和她逝后的歷史時空中”(方維保著《蘇雪林:荊棘花冠》)。加上我們所提到的研究中出現(xiàn)的研究方法及態(tài)度問題,在對蘇雪林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中,產(chǎn)生過誤讀,也因研究者對作者的主觀態(tài)度而使研究失之客觀的情況(學界這種情況不僅僅存在于蘇雪林研究當中)。這一切不利于我們評估作品,判斷其價值,為作家及作品在文學史上定位。小說批評來源于西方,中國小說批評迄今雖并未自成系統(tǒng),但決定一本小說是否成功,應(yīng)該可以從以下幾項標準來判斷:該作品的文字技巧及形式結(jié)構(gòu)是否能成功地表達出作品的內(nèi)容題材;作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世界觀是否廣袤、人生觀是否成熟;作家對于人性了解是否深刻。三十年代阿英曾對《棘心》和她的散文作品《綠天》進行分析研究,肯定蘇雪林的文字技巧是好的,甚至有蘇雪林打破“美文不能白話文的迷信”等溢美之詞。楊劍龍認為蘇雪林有較好的國文功力,“借用或化用中國古詩文中的意境,寫出正處青春期的女主人公在異國他鄉(xiāng)卻為包辦婚姻所縛、自己愛情生活的孤寂落寞、悵然若失,……十分生動真切”。《棘心》“以其敘事和抒情的寫實手法、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繪聲繪色的景物描寫、暢達凝練的藝術(shù)語言,顯示蘇雪林獨有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藝術(shù)才華”。蘇雪林的文字功力的確不俗,順手拈來:“開窗一望,一座十幾丈高的青山,幾乎伸手可以摸到,流泉響于幾席,松影綠壓屋檐,清幽絕俗。”她善描摹景物,也善描寫心理。比如《棘心》中寫醒秋因失戀而入教:“正如一個人置身洪爐之側(cè),熱不可耐,忽然看見前有一個水潭,便不顧水的深淺,踴身向潭里一跳。初入水的時候,萬熱皆消,渾身清涼,原像換了一個世界。但過了一些時候,便覺得潭里的水太冷,冷得沁肌透骨,非爬出來,便有生命的危險似的。這時候她又覺得寧可受洪爐的薰灼,不愿在水里存身了。”沈暉也在《蘇雪林簡論》、《蘇雪林先生早期創(chuàng)作管窺》二文中對蘇雪林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作過詳細論評,給予肯定。同時他們也提出了中肯的批評。阿英說:“在蘇綠漪筆下所展開的姿態(tài),只是剛從封建社會里解放下來,才獲得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封建勢力仍然相當?shù)恼加兴膫兄髁x的女性的姿態(tài)?！鄙驎熞沧⒁獾搅颂K雪林作品中的傷感情緒,他在《蘇雪林選集·代序》中評價:“《棘心》以濃重的抒情色彩,真實地再現(xiàn)了‘五四’后期一部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在舊的理解逐漸被否定,新的認識又未能確立時的那種脆弱而有所顧忌,仿徨而帶有傷感的精神面貌?！蓖瑯幼⒁獾健都摹分谐湟缰鴤星榫w的還有楊義先生,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一書中,楊義認為《棘心》雖比《綠天》境界略為開闊,“但它依然是以一己的悲歡為悲歡……。顧影自憐,自我麻醉”,并且尖銳的批評這“意味著她在藝術(shù)思想上的退坡。這種‘退坡’的實質(zhì)就是由藝術(shù)‘為人生’,退化為藝術(shù)‘為自我’”。二、刑滿釋放前期的女性姿態(tài)在研究者們對《棘心》的解讀批評中,被一再提及卻未做深入分析的傷感主義,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認為在傷感主義背后常被大家忽略的未被深究的心理機制,或許是一把鑰匙,幫我們解開《棘心》,可以讓我們更準確地判斷其文學價值。首先我們要弄清楚:是什么讓作品充滿感傷?這應(yīng)該不難回答:女主人公去國的離愁、學業(yè)的焦慮、愛情的挫折以及與母親的骨肉別離等等。那么如果我們進一步發(fā)問,這些又是由什么樣的心理機制引發(fā)的呢?根據(jù)心理學相關(guān)研究,我想應(yīng)該是“不安全感”。心理學認為當一個人對外在世界滿懷危險感、創(chuàng)傷感和不確定感時,她就會把原本向外釋放的心理能量轉(zhuǎn)向自身,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不斷地品味、咀嚼、欣賞、自愛、自憐,通過對自我的絕對肯定,抵抗因強烈的不安全感而顯得格外危險的外在世界,在自我欣賞和自我肯定中,求得心理的平衡和安全?！都摹分械亩判亚锞褪沁@樣一位充滿“不安全感”的人,誠如楊義先生所說的“顧影自憐”的人。強烈的“不安全感”在張愛玲作品中較為突出,劉俊甚至說“不安全感”成就了張愛玲,使之成為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寫作者。那么使《棘心》全文充溢感傷情緒之因的“不安全感”對蘇雪林又意味著什么呢?我們且來分析蘇雪林《棘心》中的“不安全感”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及在創(chuàng)作中的意義和價值。在杜醒秋身上,“不安全感”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可分為自戀、自私。先談她的自戀。最能體現(xiàn)她自戀心態(tài)的是她的愛情心理及行為。在法國求學期間,杜醒秋遭遇同學秦風近乎瘋狂的愛情追求,秦風是“一個不安于平庸生活的,喜為心冒險的人,沒有什么驚才絕艷,卻愛做浪漫小說里的英雄,他是要在井底撈月亮,要在荊棘從中摘取玫瑰花的”。雖然醒秋認為“他確是熱烈真摯性格的一個奇人”。一度徘徊在接受與拒絕之間。但最終因?qū)矍榈牟淮_定性深感恐懼,拒絕秦風的求愛。接著醒秋發(fā)布了一番帶著“炫耀性質(zhì)”的極為自戀的言論:在愛情決斗場中,他可以承受勇士的花冠。我遇到這樣一個大敵,然得了最后的勝利,不能不算是難能可貴的了。這是我平生第一個光榮的勝戰(zhàn),值得我自己稱道于無窮。西方稱自戀之人為“臨水自照的水仙花”,醒秋便是一株水仙花。同樣的自戀行徑還發(fā)生在她與未婚夫叔健之間。她從未見過對方,僅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一張照片就芳心暗許。如若她是舊式女子,未見過外部世界,天地只在一己閨房,一味逆來順受,倒也不十分令人驚奇。但醒秋不但受過新式教育,接受新思想,更遠涉重洋,留學法國,可以說眼界、學識都是有的,那原因何在?阿英在《綠漪論》中曾分析說:她所表現(xiàn)的女性的姿態(tài),并不是一個新的姿態(tài),只是剛從封建社會里解放下來,才獲得資產(chǎn)階級的意識,封建勢力仍然相當?shù)卣加兄膫兄髁x的女性的姿態(tài)。阿英口中所言外顯的“感傷的女性姿態(tài)”,實質(zhì)是自戀心理所造成的。我們通過文本內(nèi)容進一步分析?！都摹分杏袃啥涡睦砻鑼懻劦剿龑ψ约汉臀椿榉蚴褰￡P(guān)系的看法:叔健在她的想象里似乎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一個是叔健本人,是具體的,是這兩年來給她許多精神痛苦的;一個是她理想構(gòu)造成功的,是抽象的,是她戀愛的幻影。這具體的叔健,和抽象的叔健,輪流在她腦中涌現(xiàn),教她惱恨一回,思念一回,決絕一回,系戀一回,到后來兩個叔健的影子混合起來,模糊起來,融成一片,她恨也不是,愛也不是了。你看這哪里是愛人,明明是愛己,是典型的自戀行為心態(tài)。下面這段更能夠說明問題:她所愛的叔健并非叔健本人,卻是她那理想所構(gòu)的神秘影子。叔健本人便說是溫柔可愛,和她沒有惡感,也不及這影子可愛的百分之一。因為這影子是她的幻想,她的柔情、她的愛、她的夢,一點一點塑造成的。這是她戀愛的偶像,她曾用心靈擁抱過他,又曾以眼淚澆他的足,用頭發(fā)去擦干。這偶像是完全的、偉大的、圣潔的、不但叔健當不起,恐怕這世界里沒有一人當?shù)闷鸢?。不過她除叔健之外,沒有認識別的男人,沒有將愛情向別人輸注過,所以勉強抓住叔健的名字,題上他的偶像罷了。所以說,她愛的叔健不是叔健本人,而是她臆造的影子,愛的其實是自己。她對叔健的愛只不過是她自戀的一種投射罷了。自私是“不安全感”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與自戀很難分離。自戀表現(xiàn)是對己的態(tài)度,而自私則表現(xiàn)在與他人的關(guān)系中。醒秋與親人、朋友、愛人的相處中,處處可見她的自私行徑。遠在他鄉(xiāng),渴望家鄉(xiāng)的消息,但又因常收到家人寄來的壞的消息而“痛恨家人不知體貼作客人的心理,將這些話來刺激她”。她稱自己最愛母親,但她是如何去愛的呢?為了讀書令母親傾盡私蓄,置病中盼女歸來的母親于不顧,三番兩次的寫信打擊母親的希望。甚至產(chǎn)生過希望母親早些死的念頭:“上帝饒恕我,我當時不知為什么竟有那樣狠毒的念頭,我有好幾次希望母親早些兒去世。”為什么會盼望慈愛的母親早死呢?這些不能不說是醒秋為了擺脫母親的情感束縛渴望一己的自由而生出的自私念頭。法國朋友白朗與馬沙待她情誼深重,給予她無私的愛,母親般的關(guān)懷。更在得知醒秋母親病重后日日替她母親禱告。醒秋回應(yīng)對方的卻多是因自私而帶給她們的痛苦失望及折磨。再看她待叔健如何?通過一件事情就可看得清楚明白。叔建因國內(nèi)朋友替他在工廠覓得一個位置,機不可失,需盡快回國而拒絕了她的赴法邀請,讓她極其憤怒,將對方一味貶低,認為他是怯弱的人,是不解風趣的魯男子。寫信給叔健要斷交,并且不客氣的聲稱:“老實說我同你通信實不感一毫趣味。”在《棘心》中,蘇雪林用來表現(xiàn)“不安全感”的載體是感情。感情的易變和難以控制,讓人在它面前充滿著無力感和無奈感。為此,對感情(愛情),醒秋是充滿戒備的,她甚至慶幸自己沒有陷入感情的泥沼:“假如不是舊婚姻羈束著我,像我這樣熱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個輕薄兒的當,想到那場迷惘,到今還覺寒心。”這種“不安全感”的心理體驗在作品中還體現(xiàn)在對時間的認識上。她用詩一般的語言寫出人在時光流逝前內(nèi)心的惶恐與不安:瑩然可愛的柔波,在青萍下悄然逝去了;強烈的陽光下,草木昌茂,萬物欣欣向榮,但一兩片枯葉,已預(yù)告秋風的蕭殺了;青年口角邊含著微笑,睡在沉酣的夢里,光陰先生卻已用他的利斧,將憂患的皺紋,鐫刻在他額頭上了。一切由盛而衰,由有而無,一切在變動,一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