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程序價值的三方面功能

論程序價值的三方面功能

為什么民事訴訟必須嚴格按照程序進行？這個問題的根本原因是對程序價值的理解。我國傳統(tǒng)民事訴訟法理論認為,只有嚴格按照程序審理,才能確保人民法院查明案件事實,正確適用實體法。這一理由無疑是成立的,然而缺乏充分的說服力。盡管從整體上來看不按照程序審理容易導致認定事實和適用實體法的錯誤,但也不能否認在許多情況下,違背程序進行的審理同樣可以正確認定案件事實適用實體法。顯然,對于后一種情形,傳統(tǒng)民事訴訟理論不能有力地論證其中的不當所在。換言之,傳統(tǒng)民事訴訟理論不能以足夠充分的理由論證為什么在任何情形下程序都應當被嚴格遵守。在不同的訴訟體制下,程序的價值取向有所不同。在職權主義訴訟體制下,程序的設計傾向于追求審判的實質公證;在當事人主義訴訟體制下,程序的設計傾向于追求審判的形式公正。但是,任何訴訟體制下的程序設計都不可能只追求實質公正而放棄形式公正,或者只追求形式公正而放棄實質公正。因此,在不同的訴訟體制下,程序的基本價值是一致的,差別僅在于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已。程序的價值是通過程序的功能體現出來的。下文所闡述的民事訴訟程序的三方面功能可以視為正當程序的基本價值。這些價值同樣包含在我國民事訴訟程序中。我國傳統(tǒng)民事訴訟理論的片面性在于,將程序的功能僅僅局限于能保障和促進法院正確地認定事實和適用實體法的功能上,而忽視了程序的其他的基本功能,即忽視了下文所述的三方面功能。一、優(yōu)化判決的選擇機制,使法官能夠公正和合理地行使自由裁量權實體法再完善,也仍然是對現實生活的抽象,與具體案件之間必然存在一定的差距,從而可能導致符合實體法規(guī)范的判決仍然有失公正和合理的現象。對此我國學者顧培東指出:“在訴訟中所要解決的沖突的規(guī)范力都是有一定局限的。法典通常不可能細微地描繪具體事實情境并給予這種情境以十分確定的法律后果。對同一種沖突事實,法典所能給予的是可供選擇的多種處置方式以及較為寬泛的處置幅度。法典對于豐富的社會沖突事實的涵蓋力也正源于此?！闭驗榇?期望法官成為孟德斯究所說的“削蘋果的機器”是不可能的,必須賦予其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即在處理同一案件或同類案件的過程中,在實體法所供選擇的數種處置方式和一定的處置幅度內,法官有自由選擇裁決方案的權力。然而,就同一案件或同類案件而言,實體法所供選擇的數種處置方式和處置幅度不可能同樣公正合理,相比之下,有的更公正些,更合理些,而有的卻仍然有欠公正和合理,盡管他們的實體上都是正確的?？梢?如果對法官擁有的自由裁量權不作規(guī)范和限制的話,即便是在實體上并無錯誤的案件處理結果,仍不能保證充分地實現公正和合理。因此,為了更加充分地實現審判的合理和公正,必須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進行規(guī)范和限制,使法官能夠公正和合理地行使這一權力,以優(yōu)化案件處理結果的選擇機制,即在可供選擇的數個案件處理方案中選擇出最能體現合理和公正要求的處理方案。程序正是一種能夠確保法官公正和合理地行使自由裁量權的制度。程序就是一套選擇機制。正如德國法學家N盧曼指出的:“所謂程序,就是為了法律性決定而預備的相互行為系統(tǒng)。法為了從人們腦海中浮現的具體行為的映象中解脫出來,為了具有更抽象的概念性質,需要實現內在于性質之中的選擇作用。正是這一緣故導致了程序這樣一種特有行為秩序的發(fā)展?！贝_保法官中立和讓事人充分參與訴訟是現代民事訴訟制度的共同特征。這一特征同樣反映在我國民事訴訟法中,如獨立審判、公開審判、回避和檢察監(jiān)督等原則和制度的直接目的就是確保法官中立,而賦予當事人大量的訴訟權利中的相當一部分都是參與訴訟的權利,如提供證據、參加法庭調查、當庭質證、陳述和辯論以及自由處分權利等。只要法官堅持中立立場,在審理和判決案件時就會一視同仁地對待雙方當事人,避免出于偏見或偏私而行使自由裁量權的情形,從而選擇最能體現公正的判決方案。同時,讓當事人充分參與訴訟,可以使法官充分地聽取雙方當事人的意見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判決方案,使判決盡量尊重當事人的意愿,從而使判決合理化。此外,程序還可以通過“預期結果的不確定性和實際結果的拘束力這兩種因素的作用,使程序參加者的活動積極性容易被調動起來。基于利害關系而產生的強烈參與動機也會促進選擇的合理化?！倍?、維護社會成員法律意識日本學者谷口安平認為:“對權力行使而產生的結果,人們作為正當的東西而加以接受的性質,這種權力的行使及其結果就可以稱之為具有‘正當性’或‘正統(tǒng)性’。據此,審判的正當性指的是審判權的行使及其結果被人們認為是正當的而加以接受的性質。我國學者王亞新則將審判的正當性闡釋為:“審判的過程和結果在整體上為當事者以及社會上一般人所接受、認同、和信任的性質?！焙喲灾?審判的正當性就是審判被當事人和公眾評價為正當的而加以接受的性質。審判應當具有正當性。首先,賦予審判以正當性有利于實現審判的目的。從微觀上來看,審判的目的是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糾紛;從宏觀上來看,審判的目的是維護整個社會的法律秩序。就前一目的而言,獲得正當性的判決能夠更加徹底的解決糾紛。當事人之間的糾紛既是利益上的沖突,又是感情上的對抗,有些當事人甚至主要基于感情上因素而參加訴訟的,如為了“出口氣”或“要個說法”。不能為當事人雙方、所接受的判決雖然可以憑借本身具有的法律效力強制地消除當事人之間的利益上的沖突,卻無力消除當事人之間的感情上的對抗,而為當事人雙方所接受的判決卻能夠通過當事人自覺的服從同時消除當事人之間的利益上的沖突和感情上的對抗。法律秩序要能夠得到維護,除了依靠國家強制力的保障外,更有賴于社會成員的自覺遵守。判決為當事人和公眾所接受可以增強人們對司法的信任,會給人們這樣一種信念:法院是公正的,如果合法權益受到侵犯,必將能夠通過法院的審判得當保護;如果侵犯了他人的合法權益,必將因為他人提起訴訟而付出代價。這種信念具有積極的社會導向作用,能夠大大提高社會成員的守法意識。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如果確信自己作出違法行為將不僅無利可圖且必將為此付出代價的話,他就會自覺地選擇合法的行為。其次,合理的審判應當能夠盡快地解決糾紛、減少訴訟成本上的支出并促進權利的實現。不能為任何一方當事人所接受的一審判決往往容易引起上訴從而延長糾紛解決的過程并導致訴訟成本的增加;不能為敗訴當事人所接受的終審判決往往因敗訴當事人拒絕履行而致使為判決所確認的權利不能及時實現乃至其實不能實現。如果不能為當事人所接受的判決同時也未能獲得公眾的支持,則當事人上訴或拒絕履行的可能性更大。相反,同時為當事人雙方和公眾所接受的判決則肯定不會引起上訴,一般也不會被敗訴當事人拒絕履行。實體法本身所具有的正當性當然是審判獲得正當性的重要依據,但不是唯一依據。首先,上文已經指出,由于法官擁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使得僅僅在實體上正確的判決仍有可能有失公正。因此,當事人和公眾有理由懷疑實體上正確的判決的正當性。其次,有些案件由于無法收集到充分的證據,事實真相無法確認,法官也就無法直接根據實體法規(guī)范對案件作出判決,而只能根據舉證責任規(guī)則判決未盡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敗訴。在此情形下,當事人和公眾也就無法從實體的角度來判斷審判的正當性。再次,當事人和公眾往往不會僅從實體的角度去判斷審判的正當性。通常情況下,參加訴訟的當事人都會認為自己的實體上的主張是正當的,因此,無論判決實體上正確與否,認為判決對自己不利的當事人(一般為敗訴當事人,有時也可能是訴訟請求沒有得到充分滿足的勝訴當事人)往往會對判決感到不滿并可能懷疑其正當性。而對于公眾來說,他們雖然與案件沒有利害關系,但既不是案件事實的親歷者,也不是審理過程的參加者,同時公眾的大部分成員都缺乏準確地判斷個案的判決在法律適用上是否正確所需的專業(yè)知識,因而要從實體角度去評價判決的正當性比較困難。這一點尤其體現在公眾對案情復雜、爭議較大的案件或者類型特殊、日常生活中較少發(fā)生的案件的評價上。鑒于以上三點,實體法本身具有的正當性并不能當然地使審判獲得正當性。相比之下,由于正當程序具有公開透明、法官中立、當事人訴訟權利平等以及在所有案件中都統(tǒng)一適用等特征,只要得到實施,就可以使審判結果獲得正當性。就當事人而言,正當程序之所以能夠使審判獲得正當性的原因在于兩個方面。第一方面,使對判決不滿并懷疑其正當性的當事人的不滿和懷疑失去依據。在判決是嚴格按照正當程序審理而產生的前提下,當事人相信案件由公正無私的法官進行了慎重的審理,并被賦予了充分的機會維護自己的實體權益,如充分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提出證據、進行辯論等,因而對判決的不滿和對判決正當性的懷疑也就失去了客觀依據,不得不在內心放棄不滿和懷疑而接受判決。這一效果正如谷口安平所說的,“并不是來自于判決內容的‘正確’或‘沒有錯誤’等實體性的理由,而是從程序過程本身的公正性、合理性產生出來的。”第二方面,使承受不利的訴訟結果的當事人承認所得結果的必然性。程序作為一種對任何人、任何案件都同樣適用的規(guī)則被嚴格地遵守后,當事人會認為“如果換成其他人也免不了如此結局”。這種,“結果只能如此”的心理雖然不能使當事人完全放棄對審判的不滿,卻也能很大程度上促使當事人從內心接受判決。顯然,這一效果直接來自于程序的統(tǒng)一適用性。對公眾而言,正當程序能夠使審判獲得正當性的理由則是,公眾一般是從程序公正是否得到保障的角度來評價審判的正當性的。正如上文所述,實體上正確的判決未必能夠充分地體現出審判的正當性,而且公眾從實體上去評價審判的正當性也往往比較困難,甚至不可能,因而公眾一般傾向于甚至只能從審判的形式和外觀上是否公正來評價審判的正當性的。顯然,程序公正直接體現了審判在形式和處觀上的公正。同時程序在所有案件中都是統(tǒng)一適用的,且具有公開透明、簡單劃一的特點,公眾要判斷程序公正是否得到保障一般沒有障礙。因此,在審判中程序公正是否得到保障是公眾判斷審判是否具有公正性的主要乃至唯一的依據。通常,在公眾看來,只要程序公正得到了保障,審判也就是正當的。三、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的程序法上的積極作用審判實踐中的司法腐敗的典型表現是法官以權謀私。法官以權謀私容易導致枉法裁判,但并不必然導致枉法裁判。在作出實體上正確的判決的情形下仍然會存在法官以權謀私的現象,即理應得到司法保護的當事人為了得到有利的判決,除了要付出合理的訴訟成本外,還必須承擔隱形的成本支出以滿足法官的私欲。無論法官以權謀私的行為是否必然導致判決的在實體上不公正,都必然損害司法機關的威信,嚴重動搖了人們對司法公正的信心,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一個以權謀私的法官會作出公正的判決,而且,以滿足法官私欲為代價換取的實體上“公正”的判決本身就是不公正的。此外,法官以權謀私的行為也侵害了當事人的訴權——無論是應當得到司法保護的實體權益得不到保護,還是得到保護必須以滿足法官的私欲為代價,都是訴權得不到保障的表現。程序可以發(fā)揮防止法官以權謀私的作用,具體說來:其一,程序使審判過程處于公眾和社會輿論監(jiān)督之下。嚴格按照程序審理就必須貫徹公開審判原則(依法不公開的情形除外),即必須允許普通公民旁聽,允許新聞媒介的采訪報道。如此一來,法官行使職權的行為自然就處于民眾和社會的監(jiān)督之下,即便有謀取私利之心,亦不能不有所顧忌。其二,程序保障當事人對糾紛解決過程的實質性參與。當事人不能實質性地參與糾紛的解決,也就意味著當事人依法進行的各項訴訟行為不能必然地影響甚至完全不能影響判決的形成和確定。如在先判后審的情形下,當事人在法庭上的陳述、質證、辯論等訴訟行為就僅僅是一種表演,實際上無法影響判決的結果。既然當事人不能以正當的訴訟行為在實質上影響判決的形成和確定以爭取于己有利的訴訟結果,那么當事人就很可能會“熱衷于大量的庭前非公開活動,以非程序化、非正當的方式影響法官對案件的判斷?！北Ｕ袭斒氯藢m紛解決過程的實質性參與是現代民事程序制度共同遵守的一個重要原則,有學者稱之為“當事人主體性原則”。為了貫徹這一原則,程序制度的設計至少應當具備如下三方面內容:賦予當事人以充分的參與訴訟的權利,如提供證據、陳述意見、進行辯論以及處分實體權利等;要求法官承擔保障當事人行使前述訴訟權利并提供便利的義務;要求判決意見務必在經過當事人辯論后才能形成和確定。我國民事訴訟制度帶有較為濃厚的職權主義色彩,在此制度下當事人參與的程度確無在當事人訴訟體制下那么充分,但仍然貫徹了上述三方面保障當事人實質性參與糾紛解決過程的基本要求。因此,只要嚴格地按照程序審理,則當事人依法所享有的各項參與糾紛解決的權利都將得到充分尊重,當事人以行使訴訟權利的方式進行的各項訴訟活動能夠真正有效地影響審判結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法官對案件的處理意見的形成與確定就必須在當事人的參與下形成,并受制于當事人的訴訟活動。在此前提下,當事人要想獲得有利的判決結果,可以也只能通過正當的途徑即在訴訟過程中依法進行有效地進攻和防御,既不必也不能寄希望于客觀上為法官以權謀私提供條件的幕后活動。綜上所述可見,在民事訴訟中,違背程序的審理不僅可能導致裁判在認定事實和適用實體法上的錯誤,而且會導致這樣三方面的消極后果:使即便在實體上正確的判決仍然缺乏充分的公正和合理;致使判決不能獲得正當性;為少數法官以權謀私提供便利。正因為如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得出這樣的結論:任何違背程序的行為都是有害的;在任何情形下程序都應當得到遵守。然而,在我國民事審判實踐中的一個十分突出的問題,正是程序得不到尊重。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固然有程序制度的設計本身不合理而不能發(fā)揮程序的價值的因素,以辯論原則為例,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是一種“非約束性原則”,其應有的作用無從體現,必然容易導致辯論的空洞化。但是從現行民事訴訟法的立法本意和整體框架來看,不僅程序制度基本上符合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