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與魯迅的翻譯

芥川龍之介與魯迅的翻譯

新聳人聽聞的代表人物吉野龍一杰有“天才”的美譽。他是日本現(xiàn)代文學史上罕見的第一位作家，也是世界小說杰作。他以短暫的35年生命(1892-1927),留下了148篇小說、55篇小品文、66篇隨筆以及大量的評論、游記、札記、詩歌等。芥川的《羅生門》和《鼻子》早在1921年就由魯迅翻譯介紹到中國,二三十年代形成其作品譯介的第一次高潮。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后,他的作品翻譯逐漸減少。建國后的頭30年由于被看作是資產(chǎn)階級作家,其作品的譯介也不見蹤跡。直到改革開放之后,芥川的作品又被大量譯介,形成了第二次譯介高潮。在這兩次譯介高潮中,譯者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譯者在翻譯活動中兼具兩重身份:既是原文文本的讀者,又是譯文文本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既有自身的審美訴求,很難避免既有的先見或前理解對譯本選擇和翻譯策略的影響,又要考慮到讀者的期待視野和審美層次,因此我們有必要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考察一下芥川龍之介在華九十年的譯介史。一、從“文學為手段”的翻譯解釋王向遠教授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日本翻譯文學史》前言中指出,譯本的歷史地位一般由三個條件決定:原作是名家名作,譯者是名家,名家名作名譯中首譯本特別重要。由此看來,魯迅對芥川龍之介的首譯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那么,魯迅為什么要選擇翻譯芥川的作品呢?一般來說,譯者選題的內(nèi)在因素與自身的思想傾向、審美趣味有關,外在因素則受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出版走向等制約。先看當時的社會文化大背景。中國近現(xiàn)代翻譯史是在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先進知識分子積極引進西方文化的大背景下開幕的,一開始便有明顯的功利性。魯迅等新文化運動先驅者在梁啟超的影響下,非常重視翻譯改變國民素質的作用。他引進廚川白村是為了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翻譯《域外小說集》、介紹東南歐弱小民族的呻吟和吶喊是為國人注入仇恨和反抗,而《羅生門》和《鼻子》則注重揭露與生俱來的利己主義,表達了對整個世界的悲觀態(tài)度,這跟魯迅進行思想啟蒙、改造落后國民性的目的似乎相去甚遠。再看譯者的審美趨向。五四前后乃至整個二十到三十年代,中國文壇的主導傾向是主張文學為“人生”服務的。這不同于五四以前翻譯中的功利主義,在他們看來“文學是手段,同時文學本身也是目的。他們對日本文學的選擇還是以文學為本位的。”(1)以此推之,魯迅當時應該很推崇芥川作品的文學價值,但魯迅在《鼻子》的“譯者附記”中卻對芥川頗有微詞——“不滿于芥川氏的,大約因為這兩點:一是多用舊材料,有時近于故事的翻譯;一是老手的氣息太濃厚,易使讀者不歡欣?！逼渲械摹芭f材料”是指取材于日本的舊傳說,魯迅認為“作者只是給他換上了新裝,篇中的諧味,雖不免有才氣太露的地方,但和中國的所謂滑稽小說比較起來,也就十分淡雅了”。(2)所謂“老手的氣息太濃”是指芥川小說的哲理性太強,過于抽象和難以理解。顯然,魯迅不滿于芥川把創(chuàng)作當成對抽象哲理的探求。由此看來,魯迅當初選擇翻譯芥川的作品既不符合時代潮流,也不能體現(xiàn)自身的審美趣味。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鼻子·譯者附記”中,魯迅是以“日本新興文壇中一個出名的作家”來介紹芥川的,所以魯迅翻譯芥川是源于其在日本的聲譽,而所選的兩篇作品恰好也是芥川早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侗亲印钒l(fā)表于1921年5月11-13日的《晨報副鐫》,一個月后《羅生門》譯出,發(fā)表于6月14-17日的《晨報副鐫》。在《羅生門》的“譯者附記”中,魯迅對芥川的評價有所提高。1923年魯迅將這兩篇譯文收入與周作人合譯的《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并在附錄的《關于作者的說明》里將兩篇貫通起來,重新評價了芥川的創(chuàng)作特色。魯迅說,芥川的作品“多用舊材料,有時近于故事的翻譯。但他的復述古事并不專是好奇,還有他的更深的根據(jù):他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當中,尋出與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經(jīng)他改作之后,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xiàn)代人生出干系來了?！?3)直到此時,魯迅對芥川的評價才真正符合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后來一直關注芥川,多次求購搜集芥川的作品。1927年7月芥川去世后,魯迅、夏丏尊等譯的《芥川龍之介集》同年12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1930年,魯迅在他創(chuàng)辦的《文學研究》上,請翻譯家韓侍桁翻譯了日本評論家唐木順三執(zhí)筆的《芥川龍之介在思想史上的位置》,發(fā)表在刊物的創(chuàng)刊號上。據(jù)增田涉回憶,魯迅曾為芥川的《中國游記》遭到非議時為其辯白:“芥川寫的游記中講了很多中國的壞話,在中國評價很不好。但那是翻譯者的做法不當,本來是不該急切地介紹那些東西的。我想讓中國的青年再多讀些芥川的作品,所以打算今后再譯一些?！?4)為什么魯迅對芥川的態(tài)度會由不滿、批評轉為肯定、維護呢?有學者認為這與魯迅本人受了芥川的影響有關。(5)1922年12月魯迅發(fā)表了他的首篇歷史題材小說《不周山》,至1935年陸續(xù)又寫了8篇同題材小說,編成《故事新編》一書,他的創(chuàng)作明顯受到了芥川歷史題材小說的啟示。他們都是借用傳統(tǒng)題材進行藝術再創(chuàng)作,通過想象和虛構傳達自己的生活體驗和思想認識。同時,魯迅的接受過程也說明他的審美經(jīng)驗、期待視野與芥川的作品最初是不一致的,但是魯迅通過翻譯和寫作擴展了自己的視野,跨越了先見和前理解,達到了自我視野和芥川視野的融合,從而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我和他者。二、期待對馬克思主義文學觀的批判接受美學認為,當讀者發(fā)現(xiàn)作品與自己的審美經(jīng)驗基本一致或相近時,則會順利接受該作品;反之就會抵制接受該作品。芥川作品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接受情況也可分為兩類:順利接受和抵制接受。先看前者。繼魯迅之后,夏丏尊從芥川的《中國游記》中選譯了部分章節(jié),題為《芥川龍之介氏的中國觀》,發(fā)表于1926年4月號的《小說月報》。文中表達了芥川訪華后中國夢的破滅、以及對心儀已久的中國現(xiàn)狀的不滿和失望。夏丏尊對芥川的“譏誚”深有同感,恨不能藉此文猛催國人警醒。在“譯者題記”中他表示:“平心而論國內(nèi)的實況,原是如此,人家并不曾妄加故意的夸張,即使作者在我眼前,我也無法為自國爭辯,恨不得令國人個個都閱讀一遍,把人家的觀察做了明鏡,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一副尊容!”(6)夏丏尊似乎意猶未盡,后又翻譯了芥川回國后創(chuàng)作的、對中國有諷刺意味的小說《湖南的扇子》,刊載在《小說月報》1927年9月的芥川專輯上。該小說與《秋》、《南京的基督》和那篇游記同收于開明書店版《芥川龍之介集》,其中3篇都屬于芥川的中國題材作品。接受美學認為學校教育、流行刊物以及批評輿論都會對讀者的接受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影響。從魯迅為《中國游記》辯解的話中可以看到,夏丏尊的這些譯文對中國讀者形成對芥川的先見,的確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然而,真正震動中國文壇的是1927年7月芥川自殺的消息,當時各文學期刊紛紛登文紀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小說月報》?！缎≌f月報》1927年9月號上推出了《芥川龍之介專輯》,對芥川作品的譯介相當全面而系統(tǒng),共收錄“創(chuàng)作十篇”、“小品四篇”、“雜著兩種”,其中很多篇目都是芥川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專輯前面還有鄭心南的評介文章《芥川龍之介》。鄭心南對專輯中的譯作進行了分析,并且高度評價了芥川晚期作品《河童》的藝術成就。專輯中譯作最多的謝六逸在《雋語集》正文之前寫下了一段附記,對芥川不惜贊美之詞。這些肯定性評價無疑對芥川作品的譯介和傳播起到了促進作用。另外,專輯似乎偏重于芥川中期的創(chuàng)作,十篇小說中有兩篇是以現(xiàn)代中國為背景的小說,而四則小品都取材于中國的歷史或現(xiàn)實。這種傾向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編者和譯者的個人喜好,另一方面也很可能是考慮到了容易引起中國讀者從外國作家筆下反觀自身的興趣,也便于中國讀者理解和接受芥川作品的藝術特色。期刊對芥川作品的大量譯介直接推動了作品集的出版。1928年7月,北平文化學社出版了湯鶴逸選譯的《芥川龍之介小說集》。譯者有意避免與開明書店版的魯迅等人翻譯的《芥川龍之介集》重復,所選篇目不一定為代表作但多為首譯,并且為了使中國讀者多側面了解芥川,而選擇了芥川不同風格的作品。1928年8月,黎烈文翻譯的《河童》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此書后來一版再版,深受讀者歡迎。這些順利接受的譯者都對芥川的作品有強烈共鳴,從藝術的角度對芥川的藝術成就由衷贊美。他們的審美經(jīng)驗與期待視野與芥川的作品是一致的。再看芥川譯介中的抵制接受。1931年,馮乃超用筆名馮子韜翻譯的《芥川龍之介集》在上海中華書局出版,1934年再版。在“譯者前言”里,馮乃超不遺余力地諷刺挖苦芥川:“他聳動了中國文壇的注意,大約是他的自戕而不是他的作品吧”,“他的作品是表現(xiàn)某種性格在某種環(huán)境中如何發(fā)展的記錄,換到歷史小說上來說,就是一時代特色的記錄。的確像他自知之明一樣,也許有人因讀他的作品而打呵欠呢?！?7)無可否認,馮乃超之所以否定芥川,是因為二人的世界觀和文學觀存在著差異。在當時的日本,芥川已作為落后于時代的文學標本,遭到了普羅文學陣營的批判,而馮乃超本人也是站在左翼文學的立場上,反對芥川以自我表現(xiàn)為中心的藝術至上主義。馮乃超之所以選譯《河童》和《傻子的一生》,是因為這兩篇小說可以體現(xiàn)自己的文學主張,而《母親》和《將軍》都以中國為背景,與早期無產(chǎn)階級反戰(zhàn)文學有很多相似之處。(8)芥川《中國游記》中對中國現(xiàn)實的批判,引起了一些接受者的反感。韓侍桁寫了《現(xiàn)代日本文學雜感》一文,表達了對《中國游記》的強烈不滿:“說來也奇怪,我自從看過芥川氏的《中國游記》后,我總對于他不抱好感,及至再一看他的出世作品《鼻子》與《羅生門》,我對于這位作家的藝術的良心就根本起了疑問了?！?9)“九一八”事變后,中日關系日益緊張,因此這些批判言論就更難被接受。丁丁的文章《芥川龍之介的中國墮落觀》(1933年1月《新時代》)認為《中國游記》充滿了鄙視、厭惡和諷刺。巴金也發(fā)表了《幾段不恭敬的話》(1935年1月《太白》),強烈表達了對芥川中國觀的不滿,甚至把現(xiàn)代日本文學也批得一無是處。從這里可以看出,對芥川作品的抵制接受首先與時代背景有關,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使讀者對芥川尖銳的不恭之詞變得非常敏感;其次是接受者審美經(jīng)驗與芥川的作品之間存在距離;再者是接受者期待視野的變遷、救亡圖存的時代使命把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推到了時代的最前沿,實際人生的現(xiàn)實需求壓倒了一切,從而使一些中國讀者遠離了芥川構筑的個人觀念世界。此后,由于政治的原因,對芥川作品的譯介日漸稀少,很少有單行本出現(xiàn),多是在譯文集、叢書里零星顯現(xiàn)。建國后到文革期間,芥川龍之介似乎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三、與新的分析指南每一代讀者都會重寫文學接受史。讀者的期待視野和審美經(jīng)驗會因時間的流逝、體驗的加深、時代的變遷而變化,讀者需要不斷跟新的譯本會合。走過了多年文化禁閉的寒冬,終于迎來了改革開放后芥川作品譯介的第二個春天。(一)相關著作,在本時代的歷史文老翻譯家樓適夷翻譯的《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于1980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改革開放后公開出版的第一個芥川譯本,其中多半是歷史題材小說。譯者在譯后記中說:“我對這位作家的作品讀過一些,但不全面,平素也無深入的研究,但他在初中期寫的一些歷史題材的短篇,卻深深吸引了我”,因此譯者選的都是自己喜愛的篇目,翻譯這些作品不是為了出版,而是為了在1976年四五運動之后逃避痛苦和與友人交流。樓適夷曾是左聯(lián)的最早成員之一,文革中被打為“走資派”,接受勞動改造和審查。歷盡了人世變幻、看透了人性之惡的人,恐怕更容易理解芥川歷史題材小說對人性和人生的批判吧?無獨有偶,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由文潔若、呂元明、文學樸、吳樹文等翻譯的《芥川龍之介小說選》。書中選入小說多達45篇,幾乎包攬了芥川的代表作品,但所選篇目也是以歷史題材居多,沒有收錄一般日本版集子都選的《西方的人》等基督教題材小說。顯然,譯者考慮到了當時的時代背景與讀者的接受心理。同年,文潔若編選的《日本短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收錄了呂元明譯的《羅生門》和文潔若譯的《戲作三味》。高慧勤1983年編的《日本短篇小說選》(中國青年出版社版)選錄了呂元明譯的《地獄圖》。1982年第一本研究譯介日本文學的季刊《日本文學》創(chuàng)刊,第二期就刊出了《芥川龍之介專集》,發(fā)表了《海邊》等4篇新譯作,還有文潔若、仰文淵的評論,新時期的芥川文學研究開始起步。(二)各作者角度的新解讀1997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林少華等人翻譯的小說集《羅生門》,共收錄芥川小說11篇及隨筆《侏儒警語》。林少華在《譯本序》寫道:“芥川確是一顆奇星,一顆放射奇光異彩的哈雷?！读_生門》以風雨不透的布局將人推向生死抉擇的極限,從而展示了“惡”的無可回避,第一次傳遞出作者對人的理解、對人的無奈與絕望”。(10)從這篇序可以看出,中國接受者對芥川的認識達到一個新的高度。1998年南京的譯林出版社出版了《羅生門——中短篇小說集》,大部分譯文是舊譯。二十世紀規(guī)模最大的中文選本要數(shù)葉渭渠主編的《芥川龍之介作品集》,1998年由中國世界語出版社出版,共上下兩卷。小說卷收入了樓適夷的《芥川龍之介小說十一篇》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芥川龍之介小說選》的部分譯文,近20篇譯文為新作。散文卷由李正倫等翻譯,有文藝札記、游記、日記、小品、雜感等35篇散文,絕大多數(shù)都是首譯。另外,不少叢書和作品選中也收有芥川龍之介的部分作品。(三)次翻譯成時代新世紀最初十年,不同版本的芥川作品譯本層出不窮,老一輩翻譯家樓適夷、文潔若、高慧勤等人的譯作被不同出版社一版再版。除此之外,新譯作也不斷面世。最令人矚目的是,2005年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高慧勤、魏大海主編的《芥川龍之介全集》,開創(chuàng)了日本作家個人全集的翻譯出版新紀元?！度饭参宕缶?近300萬字,由高慧勤、魏大海、林少華等15位日本文學研究界的專家集5年之力翻譯而成?！吨袊斡洝?包括《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北京日記抄》和《雜信一束》)現(xiàn)在也有了中文單行本,由陳生保、張青平譯出,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