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現(xiàn)與經驗的博弈關注政治現(xiàn)實,創(chuàng)新歷史思維談安克施密特的學術追求

再現(xiàn)與經驗的博弈關注政治現(xiàn)實,創(chuàng)新歷史思維談安克施密特的學術追求

克斯米特的學術思想有著明確而可簡的發(fā)展路徑，它通常經歷著從“敘述”到“再現(xiàn)”、“體驗”和“遺跡”的轉變。但是,這僅僅是安氏思想發(fā)展的表面軌跡,為了更深刻地理解他的學術主旨,我們還有必要弄清楚它背后的深層動機。那么,安氏為什么會不斷尋求新的史學理論范式呢?他思想轉變背后的動機或動力是什么?如果仔細閱讀安氏的著述特別是最近幾年的言論,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安氏的學術旨趣源自他試圖改變當前西方政治現(xiàn)狀的價值訴求。他最主要的興趣不在于政治概念的學理推演,而在于政治實際的考量。他對歷史主義的強調也是服務于其政治目的的。安氏是一個公認的歷史哲學家,但始終縈繞在他心頭的則是政治學問題,他有一個政治學的情結。安氏早期曾深受其師政治哲學家考斯曼的影響,考斯曼曾力勸安氏從事政治理論研究,但安氏卻最終選擇了歷史哲學。安氏以后談起此事也后悔不已。但也正是對政治學和歷史學的雙重興趣才構筑了安氏歷史哲學的鮮明特色。在以后的學術生涯中,他一直保持著對政治哲學的癡迷和熱愛。在從事史學理論研究的時候,他總是力圖發(fā)現(xiàn)它對于政治學的意義和價值,總是想著把歷史學和政治學緊密聯(lián)系起來,力圖找到它們之間的結合點。1這種結合并非出自兩個學科理論概念之間純粹的思辨聯(lián)系,而是對當代政治問題的現(xiàn)實考慮。一再現(xiàn)主義的政治模式基于對政治現(xiàn)實的關注,安氏試圖用“再現(xiàn)”概念來溝通史學和政治學?！霸佻F(xiàn)”原本是與美學直接相關的,任何藝術形式都是一種再現(xiàn),美學就是一個再現(xiàn)藝術的領域。安氏認為,“再現(xiàn)”是對認識論的一個必要補充。在他看來,當前的語言哲學過分強調描述,關注的是真理、指稱和意義等有關語言和世界關系的認識論問題。毋庸置疑,認識論的單稱陳述(斷定某一特定個體具有特定屬性,例如,蘇格拉底是人)和所謂的科學理論在描述世界以及解決世界和語言的關系問題上是很成功的。但是,一旦面對小說、歷史作品、報紙文章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故事等復雜的文本,認識論就會遭遇困難,失去用武之地。從認識論角度來理解文本是注定要失敗的。而從“再現(xiàn)”的視角來看,這些困難就迎刃而解了。與“描述”不同,“再現(xiàn)”不需要區(qū)分主詞和謂詞。比如,對于一幅畫像來說,我們無法在其中區(qū)分出指稱部分和述謂部分。這種“再現(xiàn)”概念也可以應用于歷史學和政治學,使我們得以談論歷史再現(xiàn)和政治再現(xiàn)。歷史文本(比如有關法國大革命的敘事)就是對過去某種再現(xiàn),即歷史再現(xiàn)。那么,我們又如何理解政治學作為一種再現(xiàn)呢?安氏的論證是:首先,我們當代的政治制度通常是代議制民主。其次,就像馬基雅維利所說,所有的政治都是“再現(xiàn)的”,因為政治總是要求我們通過別人的眼睛來看世界,也就是說根據別人對世界的再現(xiàn)來認識世界。政治領域是一個鏡像的體系,其中鏡像(再現(xiàn))相互映照反射,以至無窮。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是,每一項政治決斷或行動都是以對相關社會政治領域的評價為前提的,而這些評價遵從類似于歷史文本中的那種再現(xiàn)邏輯。因此,歷史學和政治學都屬于再現(xiàn)領域。政治學是現(xiàn)實中的歷史學,歷史學是一切有意義的政治學的基礎,沒有歷史學,就沒有政治學;反之亦然,沒有政治學就沒有歷史學。2如同在藝術再現(xiàn)中一樣,我們也不能在歷史再現(xiàn)和政治再現(xiàn)中區(qū)分出指稱部分和指稱對象(即意義)。具體到政治再現(xiàn),這就意味著,政治學應該僅僅滿足于實現(xiàn)全體選民的欲望,而不必涉及諸如政治道德、分配正義和公民義務等問題。在再現(xiàn)主義的政治模式中,重點應該首先放在公民(被再現(xiàn)者或被代表者)和國家(再現(xiàn)或代表)之間的相互制約上,而不應放在這種相互制約之外的道德要求上?？梢钥闯?安氏倡導的是一種緊密聯(lián)系實際的政治理論,它所探討的是如何使政府更為直接有效地回應選民的現(xiàn)實訴求的問題。正是從這種實用主義的理論立場出發(fā),安氏極力反對羅爾斯等人在有關正義和義務等問題上的抽象概念?；谠佻F(xiàn)主義的觀點,安氏強調公民和國家之間的差別,主張國家(或議會或政治家)應該具有某種對于選民或公民的自治權,如同畫像相對獨立于被畫像者一樣。在他看來,一切合法的政治權力都源自選民和國家之間的這種差別或張力中。因此,他既反對主張一切權力歸于人民的“人民主權論”,也反對主張一切權力歸于國王的“君主專制論”。安氏是代議制民主的堅決擁護者和倡導者。在他看來,選民與國家之間的相互制約是代議制民主的核心。一旦這種相互制約之外的東西主導政治決策過程,代議制民主就會受到損害。但是,令安氏深感憂慮的是,歐洲的政治決策已經脫離了這種制約,開始從原來的政治中心轉向了邊緣。比如,歐盟各國的政治決策權旁落到布魯塞爾。更為重要的是,根據安氏的觀察,各國內部(特別是荷蘭)出現(xiàn)了所謂的部門政府機構或者半官方機構。這些機構既非政府,也非私人企業(yè),而是介乎二者之間。它們被賦予了相當大的自主權,分得了許多公共權力,從而出現(xiàn)了公共領域私人化的傾向。安氏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現(xiàn)代國家的再封建化”。他對此深惡痛絕,認為這是對代議制民主的踐踏甚至終結。因為在他看來,民主只是把絕對權力民主化,也即把原來由絕對君主掌握的權力交給人民。在權力移交的過程中,權力的絕對性和統(tǒng)一性不應受到損毀。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歸屬于人民的絕對權力又讓渡給了半官方機構這樣一些封建領主。3安氏認為,這是當前西方政治領域所面臨的最大問題。這個問題像幽靈一樣徘徊在安氏的思想中,成為他不斷創(chuàng)新歷史理論范式的最主要的推動力。在安氏看來,為了重新控制西方政治領域這種分崩離析、沒有中心的局面,為了消除代表和選民之間的隔閡,需要恢復(審美的)統(tǒng)一性概念。沒有統(tǒng)一性或總體性的概念,民主和創(chuàng)造性的政治就是不可能的。把握總體是一切有意義的政治學不可或缺的條件。如果不能對社會各個部分之間的聯(lián)接方式有一個總體的直觀,我們就難以做出負責任的政治決斷。因此,他不滿足于人們從英美分析哲學的角度去研究政治學,僅僅注重個別陳述,而是從敘事哲學的視角出發(fā),力圖把握政治總體。在他看來,政治學中最根本的不是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科學家們所關心的陳述的真實問題,而是我們如何根據彼此相互再現(xiàn)或代表的方式聯(lián)接為一個整體。因而,在政治學中我們不應該追隨科學的分析哲學家(比如羅爾斯)探求政治問題的科學解答,而應該以敘事哲學家對待文本的方式,著眼于政治總體的把握。這樣,“再現(xiàn)”便以其對總體性的彰顯進入了安氏的理論視野,成為他用以改變西方政治現(xiàn)狀的重要概念。二歷史的嚴重破壞在“再現(xiàn)”理論階段,安氏認為連貫性和統(tǒng)一性是歷史學家理解過去的主要工具或手段。但是進入21世紀以后(大約從2003年開始),面對金茲伯格等人的微觀史,安氏的統(tǒng)一性觀念受到了挑戰(zhàn)。因為這些微觀史總是關注瑣碎的細節(jié),而全然不顧統(tǒng)一性和連貫性。微觀史學向我們提供的是有關過去的經驗。它們似乎瞬間打破了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的障礙,使我們感覺到遙遠王國的真實情形,把我們帶入到一種與過去的本真關系中。在這里,重要的不再是歷史學家語言的統(tǒng)一性,而是本真世界的混沌和差異。因此,在微觀史學的啟發(fā)下,同時受歷史學界和哲學界從語言向經驗的轉變的影響,也出于創(chuàng)新哲學理論和變革史學理論的主觀愿望,安氏提出了歷史經驗理論。從再現(xiàn)概念到經驗理論,安氏學術思想的嬗變有其內在的理論邏輯。但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安氏對上述政治問題的關切在促成這一轉變中的作用。安氏提出崇高歷史經驗概念的一個重要動機是,他想以此來激發(fā)人們特別是史學家對于當前政治現(xiàn)實的歷史敏感度和歷史責任感。安氏認為,社會迅猛的變化是歷史學家的機遇,因為變化越大信息量越大,歷史知識也會相應增多,也就越需要歷史學家。只有在一個完全靜止、沒有任何新興技術和政治變化的社會中,歷史才會變得無足輕重。在西方史學史上,歷史學輝煌的時期恰恰是那些社會劇烈變動的時期。正是文藝復興時期與中世紀之間的巨大反差,激發(fā)了馬基雅維利等歷史學家的歷史意識,從而促成了他們的歷史學成就。法國大革命的疾風暴雨引發(fā)了歷史學家對歷史的空前熱情,并最終催生了歷史主義。我們現(xiàn)在就處于一個劇烈變動的時期,正是歷史學家們大顯身手之時,也理應有一個歷史學繁榮的局面。但實際情況正好相反,歷史學正在被邊緣化,這是為什么?安氏認為,這主要是因為當今史學家缺乏過去史學家所具有的那種緊迫感和責任感。他們無意于為集體的未來去描繪一幅歷史的藍圖,無意于用歷史去指導人們的心靈。他們甚至認為,這樣的工作不僅超出了史學家的工作范圍,而且還會阻礙他們探索客觀和科學真理的事業(yè)。當代史學家已不再認為現(xiàn)實的關切和歷史真理是不可分離的。他們搜集史料,撰寫學術論文,忙于制造毫無意義的文化垃圾。更讓安氏無法容忍的是,史學家和史學理論家們空談一些對當下和未來毫無意義的理論問題,對當前的政治現(xiàn)實熟視無睹,漠然處之。安氏對自己在柏林參加一次學術會議的經歷耿耿于懷。在以“美學和政治學”為題的演講中,針對當前政治領域分崩離析的現(xiàn)狀,他呼吁在政治學中恢復(審美的)統(tǒng)一性概念,以便給政治學注入新的活力,解決緊迫的政治現(xiàn)實問題。但令他失望甚至懊惱的是,與會者對他熱情洋溢的演講沒有任何回應,絲毫不關心他所提出的問題,而是津津樂道諸如德里達的解構等這樣一些抽象深奧的理論問題。這種不務實際的清談學術氣氛令安氏感到窒息,它完全阻隔了學者們對外部本真世界的接觸和感受。因此,安氏急切地想打開窗戶呼吸一點外部世界的新鮮空氣。這也是他后來提出以實現(xiàn)與本真世界的親密接觸為重要目的的經驗理論的動機之一。安氏認為,歷史經驗,特別是崇高歷史經驗可以引發(fā)人們對過去的好奇,激發(fā)史學家對現(xiàn)實問題的敏感和歷史緊迫感。崇高和創(chuàng)傷等歷史經驗容易出現(xiàn)在社會政治劇烈變動的時代。在平淡無奇的社會政治生活中,我們通常具有一種過去和當下連續(xù)不分的當下感,然而一旦發(fā)生了法國大革命這樣的重大事變,這種當下感就會斷然分裂為過去和當下,從而產生一種過去與當下的疏離感和斷裂感。人們會集體感受到那原本屬于當下的部分變?yōu)榱诉^去,并不可救藥地離我們遠去,從而產生一種喪失感,并因此產生了認同危機。在法國大革命、工業(yè)革命和上帝之死發(fā)生時,我們就會有這種崇高的歷史經驗。這是一種過去喪失但仍需要它來構筑當下和未來認同的矛盾體驗。在文藝復興時代,由于意識到人類集體的命運已掌握在自己(而不是上帝)的手中,并因此而感到自己肩上所擔負的歷史責任感,馬基雅維利的心中激蕩著崇高和創(chuàng)傷的情感。19世紀的歷史學家深刻意識到了他們所遭遇到的挑戰(zhàn),感受到了他們與過去之間的斷裂。他們與他們的同代人都感到被拋入了一個新的未知的奇異的甚至是敵意的世界中,因此他們想借助歷史來理解當下的復雜現(xiàn)實。在安氏看來,當今世界盡管沒有像法國大革命那樣的巨變,但日新月異的變化所導致的發(fā)展并不亞于法國大革命,因而值得歷史學家大書特書。如果不顯著的變化激發(fā)不出歷史學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和社會緊迫感,那么就有必要通過彰顯這種歷史經驗使歷史學家提高歷史敏感度和歷史意識。這是安氏提出歷史經驗,特別是崇高歷史經驗的又一個重要動機。另外,在提出再現(xiàn)理論以后,安氏始終致力于融通史學和政治學之間的關系。因此,很自然地在提出歷史經驗概念以后,他也在考慮這個概念對于政治學的意義,嘗試著把它移植到政治學中。4三復興歷史主義,轉向人類歷史安氏不贊成從其他學科的視角來考察歷史寫作,認為這樣會嚴重影響史學理論者對歷史寫作的真正理解。他極力倡導赫德爾、蘭克和洪堡等人所精心培育的那種歷史主義。在其所有的史學理論著作中,我們幾乎都能發(fā)現(xiàn)他對這種歷史主義的迷戀和訴求。在他看來,歷史主義是從歷史寫作實踐中孕育出來的唯一史學思想。它最適合歷史學的實際,完全是史學智慧的產兒,而不是外來客或舶來品。它還是一種綜合性的歷史理論,能夠說明歷史寫作的各個方面和各種變種,能夠使我們評估任何新的歷史出發(fā)點的目標和前景。盡管歷史主義也存在一些明顯的不足,但安氏堅信,未曾嚴肅思考歷史主義的史學理論絕不會有助于我們對歷史寫作性質的理解。安氏之所以對德國歷史主義情有獨鐘,也是因為它能夠滿足他變革政治現(xiàn)實的需要。因為蘭克、德羅伊森等德國歷史主義者們特別重視國家政治史的研究。在他們看來,國家是原型歷史主體,把握國家的歷史是理解所有其他歷史的前提條件,也只有他們能夠嚴肅對待歷史學在政治領域的應用問題,并給這個問題提供連貫和全面的解答。但是,由于很多人把希特勒政權歸因于歷史主義,因此二戰(zhàn)之后,歷史主義聲譽日下,面臨危機。自歷史主義式微之后,人們不再認為政治史具有不證自明的統(tǒng)治性了,也不再認為歷史學應該以服務于社會為鵠的了。因此,安氏試圖復興歷史主義,重新考慮歷史主義的主題,即恢復政治史的地位,發(fā)揮歷史學的社會政治功能,幫助政治家們解決當前和未來重大的政治問題。但僅僅照搬蘭克等人重視國家政治史研究的歷史主義遠遠不足以解決當前的問題,因為當前的政治狀況出現(xiàn)了新的特征。比如,政黨已不能很好地溝通國家和選民之間的關系;國家逐漸分化出與公共利益相對立的私人利益;選民開始失去對政治和政治家的信任,行政權大于立法權,民主機制效率低下等,于是,安氏著手創(chuàng)新歷史主義,試圖利用過去所有的政治思想資源以挽救在他看來已岌岌可危的自由和民主。“對于未來的歷史寫作,我有一個烏托邦理想:我夢想一種新型的政治史,它將利用過去和現(xiàn)在偉大政治理論家的教訓,以便辨別出我們當代政治機制中的問題和不足,并就如何最好地糾正它們提供建議?！?安氏認為,這種新型的政治史應該是政治理論和政治史聯(lián)姻的產兒。無論是單單追求“客觀性”的政治史家,還是僅僅沉迷于理論思辨的政治哲學家都無力承擔這一重任。只有那種立足于當代政治現(xiàn)實并充分吸收過去偉大政治思想傳統(tǒng)的政治史才是有價值的。他把目光投向了馬基雅維利、霍布斯、洛克和孟德斯鳩等政治理論家,認為只有他們的理論才有助于治療當前的政治疾病。于是,安氏新近提出了一種“分析的政治史”概念。6這種政治史并不是描述性的,它不描述和闡釋過去的政治現(xiàn)實,而是分析的,也就是說,它利用傳統(tǒng)政治史的成果來分析當代政治,以便發(fā)現(xiàn)不足,找出對策。分析的政治史應該到過去兩千年的政治思想武庫中去尋找資源,而不應到當代政治家(比如羅爾斯)發(fā)明的抽象概念中去尋找。過去的政治智慧都凝縮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