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與《給付愛米麗的玫瑰》的比較閱讀

《金鎖記》與《給付愛米麗的玫瑰》的比較閱讀

“金鎖”和“愛米拉的玫瑰”之間沒有事實。前文作者是中國的才女作家張愛玲,后文作者是美國作家威廉·?？思{;前文創(chuàng)作于20世紀40年代,后文則完稿于20世紀20年代。除此之外,小說主人公的身份也大相徑庭,一是豪門怨婦,一是南方淑女。但是將兩位女主人公的命運進行解讀,我們發(fā)現(xiàn)兩篇文章呈現(xiàn)出驚人的相似:主人公都可歸入“瘋女人”之列,性格乖張,形象猙獰可怖;主人公異化為瘋女人的原因也很相似,是習俗壓制、男性壓迫使她們喪失了本性;她們都以瘋狂的報復反抗了壓制,但是反抗的方式卻存在著極大的局限性,即都沒有真正的為女性的價值建構(gòu)找到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本文在女性主義的觀照下,對兩位悲劇女性進行了對比閱讀,希望達到兩個目的:幫助人們加深對這兩個藝術(shù)形象的理解;促使人們深思女性的命運和價值建構(gòu)這一永恒的命題。一、從一般的危險來創(chuàng)造人性、母性的犯罪瘋女人是女性作家文學作品中一個常見的文學形象。如《簡愛》中的貝爾塔·梅森、《黃色墻紙》中的無名女作家,都是得到批評家廣泛注意的瘋女人形象。她們在精神異常的情況下,發(fā)正常女人所未發(fā),為正常女人所不為,從而成為具有反抗精神的女性代表。所以,瘋女人形象的存在,在女性主義批評視角下的文學史上有著特殊的意義。《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和《獻給愛米麗的玫瑰》中的愛米麗被歸入瘋女人這一典型形象,是因為她們都有著瘋狂怪異的表現(xiàn)。曹七巧在《金鎖記》中的瘋狂,在于她異化為金錢的奴隸。為了守住她的錢財,她用卑劣的手段“劈殺”了兒女的幸福。而愛米麗的瘋狂自不待言,她的恐怖行徑堪稱文學史上最觸目驚心的一幕。她用砒霜毒死了情人,又在余生四十年里的每一個夜晚,與情人的干尸同床相擁而眠。可見,這兩個女人的恐怖行徑是癲狂的、變態(tài)的。因此,她們無可非議的被認為是“瘋女人”。但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金鎖記》和《獻給愛米麗的玫瑰》中的瘋女人,她們都曾是可愛單純的美麗少女。少女時期的愛米麗立在父親身后,“身段苗條,穿著白衣”,宛如天使;而曹七巧曹大姑娘,“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步衫袖,露出一雙雪白手腕,上街買菜去”,青春的生命力展現(xiàn)無疑。為何二人后來一個成為“水中泡久的僵尸”,一個成為瘦骨嶙峋的“鬼影”?曹七巧,曹家麻油坊的門面姑娘,貪財?shù)母赣H把她嫁給患“骨癆”的姜二少爺做妾,生了一對兒女之后,她和二少爺?shù)姆蚱奚蠲鎸嵧?。之?她深深地愛上了小叔子季澤,但在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下,她壓制了自己的正常欲望。在挨過了扶正、丈夫婆婆去世、分家獨門獨戶等幾道關(guān)口,從含垢忍辱的失意少婦熬成了刻毒的婆母。她日日想念的三少爺這時候來敘舊,而骨子里卻在盤算她的財產(chǎn)。于是她怒不可遏地趕走了他,愛的憧憬幻滅后,她漸漸地喪失人性、母性,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惡魔般的瘋女人。她不動聲色地用流言瓦解了兒子的婚姻,破壞了大齡女兒最后一次婚姻的良機,但是在瘋狂的報復中她并沒有找回她想要的平衡,她變成了一個孤獨、冷漠、自私無比的守財奴,最后在荒涼的境遇中死去。愛米麗,少女階段也如曹七巧一般走入了父親安排的生活。她本是個纖巧可人的小女孩,渴望加入同齡人的生活,然而,父親卻不允許。因為對他來說,女兒與其他“下等人”交往會有失他的身份,愛米麗就如同被嫁到姜家的曹七巧一樣,被束縛于令人窒息的牢籠似的古宅中。無愛的日子是孤寂的,但愛米麗依然憧憬著美好的愛情。當荷默·伯隆出現(xiàn)時,愛米麗長期壓抑著的愛情爆發(fā)了。但是,這段短暫的愛情不僅沒有為她帶來幸福,反而帶來了深深的幻滅感。北方來的荷默并不想成家,即使愛米麗在期盼中為婚禮做好了一切準備。愛米麗的美夢徹底破滅了。她如同傷心絕望的曹七巧一樣,走上了人性異化之路。她用親手買來的毒藥,把荷默毒死了。這個當年如同天使的純真少女變成了“手刃”情人的殺人犯。而她自己則日漸蒼老、怪異和兇暴。剩下的日子,愛米麗就如同鬼魅,每夜擁抱著荷默日益腐爛的尸體睡去。由此,我們看到,愛米麗和曹七巧經(jīng)歷的是及其相似的命運悲劇。她們無可選擇地從純情少女異化成為瘋女人。她們最后的癲狂都不是自愿的,她們是被逼瘋的。二、愛米麗的南方—兩段壓迫史自從父權(quán)制社會以來,人類便朝著性別統(tǒng)治、性別依附的方向發(fā)展,以男尊女卑的兩性關(guān)系為基礎(chǔ)的社會諸關(guān)系,使女性成為臣服于父權(quán)統(tǒng)治之下的一個失去言說權(quán)的性別。失去了話語權(quán)的女人的癲狂,往往不是偶然的。曹七巧和愛米麗的發(fā)瘋,可歸結(jié)為以下兩個原因:第一,社會習俗對女性的限制;第二,男權(quán)勢力對女性的壓制。在幾千年的人類歷史的長河里,由于男人在經(jīng)濟上總是占有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人類的文化、歷史、法律和習俗都是以男性為中心的,為男性的利益而制定的。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女人必須要附屬男人?！爸邑懻\信是女人從屬者最高的德性。”“三從四德”和“淑女風范”的制定,就是分別制約曹七巧和愛米麗的嚴格的女性行為標準。這些以父系中心為出發(fā)點的規(guī)范,無視女子的正常心理和生理需求,目的在于奴化女性,以達到統(tǒng)治女性的目的。中國的父權(quán)制度建構(gòu)了一系列等級森嚴的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女人始終處在社會的最低層,“三從四德”規(guī)定了女子生命中的每一個階段都無一例外地從屬于男性。曹七巧生在的中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封建倫理道德橫行的中國舊社會。女性從一出生就受到“三從四德”的教育,“守婦道”成為衡量女性價值的一個重要的標準。所以,她毫不例外地成為封建制度對女性壓制的犧牲品。七巧人生悲劇的根源是社會道德的約束和女性的正常欲望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作為一個有著正常欲求的女人,她渴望家庭的溫暖,更渴望與自己相愛的人實現(xiàn)靈與肉的真正交融。但是,她所嫁的姜二爺,卻是一個身體嚴重殘疾畸形的人。她在那里得不到一個妻子應該享受到的快樂。她愛上了姜二爺?shù)牡艿芙緷?。在她守活寡的時候,她也曾勇敢地挑逗過季澤,可是被季澤拒絕了。她心里唯一的熱情被殘酷地抹煞。她身上背負的沉重的道德負擔使得她不敢再有任何的舉動,因為她的力量太弱小了。主宰這個家的那個未謀面的婆婆,她和兒子、媳婦、女兒共同織成一張大網(wǎng),這張網(wǎng)是按照已持續(xù)數(shù)千年的封建倫理道德構(gòu)成的。七巧這只微不足道的小蟲子,根本無法掙脫這張大網(wǎng)的束縛。為了保住其地位,她壓抑了自己的欲望和生理心理的正常需求,按照別人設定的道路走下去:守活寡、守寡、熬成婆婆、瘋狂的報復。在七巧被沉重的道德枷鎖所束縛的時候,她身邊的男人們卻正蠶食生活。在她于“三從四德”的潛意識的折磨下熬過漫漫長夜的時候,男人們卻在花天酒地。以姜三爺季澤為例,作為紈绔子弟的典型代表,他到處沾花惹草,對二嫂也不乏非分之想。這一群沒落貴族,“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立足現(xiàn)實的本領(lǐng)也不具備”。常人卻習以為常。這正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下的男女畸形的道德標準使然。下面,讓我們考察愛米麗所在的美國南方。騎士精神和淑女風范是美國南方人引以為豪的文化傳統(tǒng),是建立在南方畜奴制經(jīng)濟基礎(chǔ)上的種植園家庭的道德與行為規(guī)范。畜奴制南方是一個典型的父權(quán)制社會,和所有父權(quán)社會一樣,它有意把女性培養(yǎng)成從屬的性別,女孩子從小接受的教育是依賴男人的保護,舒舒服服當附屬品而不是為自己的生存負責?！八麄儨蕚渥龅囊磺?都是準備奉獻自己,去找一個丈夫、適應家庭、生兒育女?！蹦戏接质且粋€具有種族主義背景和清教思想占統(tǒng)治地位的區(qū)域,清教主義和種族主義思想糾纏在一起,形成了美國南方頗為奇特的地位。一方面他們明確規(guī)定了婦女的從屬地位。另一方面,從表面上看,南方婦女又有著極高的地位,她們代表著南方的傳統(tǒng)美德,就像愛米麗被鎮(zhèn)上人當成是“紀念碑”,所以,她過世了,“一個紀念碑倒下了”。因此,社會極力宣揚謙遜、隱忍、溫柔、忘我等傳統(tǒng)的女性價值、鼓吹所謂的“淑女風范”,培養(yǎng)所謂的“大家閨秀”。于是南方社會出現(xiàn)了一種令人難以思議的現(xiàn)象,男性種植園主可以隨意占有任何一個他看上的女黑奴,過著可說是妻妾成群的生活,而她們的妻女卻必須清心寡欲,保持冰清玉潔的貞操。南方貴族的生活方式和傳統(tǒng)觀念就像空氣一樣,彌漫于所有生活于其中的婦女周圍,深深地影響了她們的思想和言行。愛米麗的悲劇正在于她靈魂深處的南方社會所固有的“大家閨秀”觀念與傳統(tǒng)婦女觀和作為一個女人的自然天性之間的矛盾。作為一個女人,她必須去愛一個人,必須有人愛,她有女人的正常的性心理、性要求。但作為“大家閨秀”,她又必須清心寡欲,必須遵循南方貴族社會特有的道德標準,維護自己高貴的門第和高雅的風度,由此,她錯過了美好的青春期、壓制了自己的正常欲望,也錯過了正常的社會化的過程。“由于其社會化過程的中斷,愛米麗的成長無論在心理上還是行為上都是呈畸形狀態(tài)。她無法建立自己正常的人格,無法擺正自己和社會的關(guān)系”?？傊?在“南方淑女”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下,愛米麗的性格沒有得到正常發(fā)展。這些,都為她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除了社會道德標準限制,以父親為首的男權(quán)勢力對女性的壓抑也是七巧和愛米麗變瘋的主要原因之一。兩部作品中的父親形象相同之處在于:他們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女兒的婚姻。七巧的父親為了錢財,把七巧賣給姜家做姨太太。在他眼中,女人就如同商品。正是這樣的安排,讓七巧落入了姜家這張可怕的封建家族的倫理大網(wǎng),間接導致了七巧的悲慘命運和最終的瘋狂。而愛米麗的父親,為了所謂的尊貴身份,趕走了女兒所有的求愛者,讓青春美貌的女兒不能像正常人那樣享受愛情的甜蜜,從而造成了女兒社會化過程的欠缺。而正是這樣,愛米麗的人生被限制在陰森的古宅之中。同樣,她們的情人在她們異化的道路上并沒有拉她們一把,反而無情無義地將她們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純潔和健康的兩性關(guān)系是一個人身心健康發(fā)展的必要條件。七巧和愛米麗都有著共同的渴望。七巧深愛著季澤,在她第一次向季澤示愛被拒絕之后,她并沒有真正地忘記季澤。所以,在十年后季澤找到她的時候,她是甜蜜的?！斑@些年了,她跟他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這恰巧表明了七巧對正常的愛情和健康生活的渴望。然而,季澤來訪的目的不是為了和七巧重續(xù)前緣,而是打著愛情的幌子招搖撞騙。這樣,七巧對愛的最后一絲渴望,連同她對正常生活的最后操守,都被季澤的絕情和虛偽徹底地銷毀了。無可奈何的七巧最終走上了自虐和虐待別人的瘋狂道路。同樣,愛米麗對正常的愛情的渴望也是非常強烈的。當她與荷默相戀的時候,她勇敢地和他同車出游,對身邊所有人的反對置之不理?？梢哉f,她為了純潔的愛情,不惜違背了自己多年的道德標準?？墒呛赡]有真正地尊重愛米麗,他是“一個不想結(jié)婚的人”。在愛米麗為他付出所有之后,他卻拒絕了愛米麗。這樣,愛米麗和七巧一樣,被自己最愛的男人推向了癲狂的最終結(jié)局。三、暴女人對自身形象的反抗曹七巧和愛米麗,由于不堪社會和男性的雙重壓迫,最終失去了健康的人格,從而走上了復仇之路。曹七巧拿起手中唯一的武器——金錢,向身邊的人瘋狂地劈殺過去。她用錢死死地控制住了兒子長白和女兒長安,讓她們無法享受她沒有享受過的自由。緊接著,她用謠言瓦解了女兒的愛情,用流言摧毀了兒子的婚姻,讓他們像自己一樣,“走進沒有光的所在”。而愛米麗,則用砒霜毒死了荷默,徹底地擁有了這個流蕩子的后半生,雖然只是一個保持著擁抱姿勢的干尸而已。我們知道,瘋女人形象都是女性對男性壓抑的反抗形式。《簡愛》中的貝爾塔·梅森,就是女性的憤怒和不平等的化身。也正因為此,她是對沒有自我意識的天使形象的強勁反撥。但是,長久以來,我們看到了瘋女人偉大的進步性——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可是卻又往往忽略了她自身形象的局限性,那就是,它不可避免的破壞性和毀滅性。她們的反抗往往是指向自身、而不是指向社會的。她們在毀滅了自己之后,沒有在社會道德的重構(gòu)上留下任何的影響。按理說,七巧所受到的壓迫,是來自姜家的老太太和姜家的其他壓迫者,但是,在她實現(xiàn)反抗的時候,她卻把矛頭對準了無辜的孩子,使他們也成為和自己一樣的受害者。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封建社會女性的最大悲劇。每一個最初的受害者到最后都成為害人者,如此下去,女性的悲劇命運就沒有消失的一天,而人性邪惡的惡性循環(huán)也難有中止的時候。同樣,愛米麗的復仇和瘋狂的指向性也是向內(nèi)的。她把心里壓抑多年的激情與憤恨化作殺人的勇氣,用一包毒老鼠的砒霜殺死了自己的情人。但是,她所作的一切只是斷送了自己可能有的幸福。女人的瘋狂毀滅了自己的幸福,但卻沒有毀滅致使她瘋狂的真正的元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女人的瘋狂是尤其可悲的。瘋狂但是沒有覺醒,這可能就是七巧和愛米麗最大的悲劇。四、女性命運的思考我們分析了曹七巧、愛米麗的悲劇命運、成因的相似性及其反抗方式的局限性。我們知道,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張愛玲和?？思{所處的社會狀況、他們的世界觀、美學思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