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的語言特色

《駱駝祥子》的語言特色

高爾基說?！拔膶W用語言創(chuàng)造形象、典型和性格，用語言反映事件、自然場景和思維過程?！薄！闭Z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老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之所以贏得國內(nèi)外廣大讀者的贊譽,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有顯要的位置,與它的語言成就是分不開的。一語言風格的特點《駱駝祥子》語言的第一個藝術(shù)特色,是通俗、明白、新鮮、活潑、口語化。群眾語言是藝術(shù)語言的豐富寶藏,一切有成就的作家都注意學習和吸取群眾的語言。老舍是純熟運用北京口語創(chuàng)作的杰出代表。他從容地調(diào)動口語,進行加工提煉,“給平易的文學添上些親切,新鮮,恰當,活潑的味兒?！痹凇恶橊勏樽印防?讓加工提煉過的口語,擔負起敘述、描寫、對話、抒情等任務(wù);時而輕松,時而莊重,時而辛酸,時而幽默。小說具有樸素的繪畫美和音樂美。小說開頭對洋車夫的敘述:“北京的洋車夫有許多派:年輕力壯,腿腳靈利的,講究漂亮的車,拉‘整天兒’,愛什么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拉出車來,在固定的車口或宅門一放,專等坐快車的主兒;弄好了,也許一下子弄一塊兩塊的;碰巧了,也許白耗一天,連‘車份兒’也沒著落,但也不在乎?！蓖ㄋ酌靼?流暢如水,簡直就象作者同讀者盤膝對座講敘故事一樣。北京口語在構(gòu)造上以句式簡短,結(jié)構(gòu)單純,富有變化性和節(jié)奏感為其特色?！恶橊勏樽印泛苌僖痪涑^十五字以上,一般是七八字或十字左右一句,簡短有力。它不堆砌附加語,不采用倒裝句,也不常用“然而”、“不過”之類表示偏正關(guān)系的連詞,一切以通俗、簡潔為原則。然而,簡潔并不意味單調(diào),單純并不等于刻板,通俗也不等于不生動?！恶橊勏樽印分械木涫礁挥凶兓?根據(jù)不同情景、不同思想內(nèi)容,而各呈其妙。小說中暴風雨來臨一段描寫:云還沒鋪滿了天,地上已經(jīng)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了黑夜似的。風帶著雨星,象在地上尋找什么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象把黑云掀開了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的等著點什么。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聯(lián)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不難看出,這段精彩描寫,用的都是簡短的句子。短句極富變化。快慢節(jié)奏的變化恰與景色變化吻合。作者先用稍長句式敘寫天氣變化,給人以一種壓抑感。為了突出暴雨來勢兇猛,作者用“風、雨、土”組成短促的句式,這就加快了節(jié)奏感。接著又連用三個“哪”、三個“全”的排比對偶,使人真覺得暴雨如瀑,令人猝不及防。作家在這里造成了強烈的節(jié)奏感和音響效果。清代李漁說:“能于淺顯見才,方是文章高手?！崩仙嵴沁@樣的“高手”。祥子肖像刻劃的口語化:“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fā)亮。腮上沒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粗。臉上永遠紅樸樸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庇谜Z俗白,不落窠臼,抓住特征,粗粗幾筆,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就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我們認為《駱駝祥子》所以具有以上特色,因為——第一,大量吸收方言詞匯。老舍出身城市貧民,自幼與社會底層人民接觸,十分熟悉群眾語言。因此,他能把北京口語中生動的有生命力的詞匯直接引進作品。如:“坐在車上打盹”、“不如爽性出去試試”,“水要往上漾”、“攥上了拳頭”、“張羅買賣”、“吆喝”、“吹了”等等,就是不懂北京方言的人也能懂。其中攥、張羅、吆喝、吹了等,已經(jīng)進入普通話的詞匯。第二,加工提煉,去除陳言雜語。群眾口語十分豐富生動,然而畢竟是自然形態(tài)的東西,未經(jīng)冶煉時,含有粗糙不純成分。老舍注重對口語錘煉加工,去除口語中枝丫和陳雜的成分。譬如,在北京口語中“小茶館”、“打嗝”、“慢慢”、“打卷”等詞都帶兒化尾,到了《駱駝祥子》里則去掉兒化,使語言顯得更加精煉。第三,吸取了文言結(jié)構(gòu)緊湊的優(yōu)點。句式里大量省略人稱代詞、物主代詞;盡量避免因果、進層、轉(zhuǎn)折復句中的關(guān)連詞;盡量不加楦,不加楔,簡潔有力。有時一個動詞可以作一句話,一個名詞可頂一長句。二語言風格特色《駱駝祥子》遣詞造句嚴格,用字精當傳神。有很多字,用在某個地方就如畫龍點睛,神采畢現(xiàn),若換上另外一字,便會大大減色,索然寡味。譬如,小說描寫四十歲左右的車夫:“他們拉車的姿式,講價錢的隨機應(yīng)變,走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翹兒扇著那些后起之輩”。這里“扇”字用得十分貼切傳神。如果換成“嗤”就遜色了。描寫祥子在暴雨中:“地上的水過了腳面,已經(jīng)很難邁步;上面的雨直砸著他的頭與背,橫掃著他的臉,裹著他的襠?！庇谩霸摇边@個動詞,就把暴雨之猛天氣之劣的情景顯示出來。如果換上“澆”、“淋”等詞都不如“砸”那樣真切傳神,那樣能表現(xiàn)出祥子遭受暴雨折磨的不幸。法國著名作家莫泊桑曾說過:“不論人家所要說的事情是什么,只有一個字可以表現(xiàn)它,一個動詞可以使它生動,一個形容詞可以限定它的性質(zhì)。因此我們得尋求著,直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字、這動詞和形容詞才止,決不要安于‘大致可以’……”老舍也正是這樣做的?！恶橊勏樽印酚迷~十分注意形象性。小說在表示某種色彩程度選用金黃、蠟黃;墨綠、水綠;銀白、雪白;漆黑、血紅……。表示某種味道選用噴香、腥臭、腥臊、蜜甜、溜酸……等詞。這些帶比喻性的詞形象可感,比起那些沒有個性的程度副詞“很”、“非?！薄ⅰ笆帧钡?人們?nèi)菀桌斫??！敖瘘S”、“蠟黃”、“蜜甜”、“甘甜”。這些詞調(diào)動了讀者的視覺和味覺,使人覺得具體可感?！恶橊勏樽印返淖髡叱０讯只蛉值脑~、詞組組合在一起,就象電影鏡頭組接一樣。每個鏡頭攝取事物的一種特征或一個側(cè)面,把幾個鏡頭連接起來,就構(gòu)成了蒙太奇效果。鞭聲,喊聲,罵聲,喇叭聲,鈴聲,笑聲,都被門洞兒——象一架擴音機似的——嗡嗡的聯(lián)成一片。御河,景山,白塔,大橋,虎妞,肚子……都是夢。幾個小詞組串接起來,代替了長篇敘述和描寫。言短意長,以少勝多,緊湊而又飽滿,集中而又回味無窮。三《駱駝祥子》語言的第三個藝術(shù)特色,是平易、幽默、輕松、詼諧。這一藝術(shù)特點長期以來被評論者所忽略。原因是老舍自己說過:“在這故事剛一開頭的時候,我就決定拋開幽默,而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去寫?！币虼?不少人論《駱駝祥子》語言,只講平易通俗,簡煉明快,而不談幽默詼諧。其實,老舍本人承認《駱駝祥子》“它還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愛,而不是由文字硬擠出來的?！睏钫萌?向來是三五天一換的,先生與太太們總以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窮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對得起那點工錢。只有這個張媽,已經(jīng)跟了他們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罵,不論先生,哪管太太,招惱了她就是一頓。以楊先生的海式咒罵的毒辣,以楊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壯,以二太太蘇州調(diào)的流利,他們素來是所向無敵的;及至遇到張媽的蠻悍,他們開始感到一種禮尚往來,英雄遇上了好漢的意味,所以頗能賞識她,把她收作了親軍。這段文字寫得俏!筆調(diào)頗似《儒林外史》,不緊不慢,有板有眼,幽默諷刺寓于字里行間。用毒辣、雄壯、流利、蠻悍詼諧地形容四人的罵法。楊先生楊太太三五天一換傭人,唯獨潑悍敢罵的張媽五六年沒有換。他們欺軟怕硬,遇著張媽倒覺得“英雄遇上了好漢”?！岸Y尚往來”、“收作親軍”等詞,造成感情色彩的不協(xié)調(diào),從而出現(xiàn)了幽默諷刺效果。同樣,《駱駝祥子》作者利用詞語文體的不協(xié)調(diào),造成幽默諷刺效果。如,“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盡瘁的把所有的精力與金錢敬獻給姨太太?！庇谩熬瞎M瘁”、“敬獻”這樣莊重的褒義詞,來形容夏先生對姨太太的奉迎,真是絕妙的諷刺?！恶橊勏樽印返挠哪篌w可分為二類:含有諷刺的幽默;夾帶辛酸和同情的幽默。夾帶辛酸和同情的幽默,并不突出在文字表面,而多在事實內(nèi)包含著。祥子丟車又拾到駱駝的描寫,祥子被孫偵探敲去三十塊錢的心理活動,以及虎妞的戀愛方式,都是這種幽默。祥子被大兵抓去,丟了車,真是禍從天降,然而不幸中有幸,祥子黑夜脫身,順手牽了三匹駱駝?！八姓J自己是世界上最有運氣的人”,上天送給他三條活寶貝?！斑@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來?！毕樽雍瑴I的笑里有著幽默意味,輕松里透出沉重,愉快中蘊含辛酸?；㈡ず拖樽拥膽賽鄯绞绞怯哪?黑鐵塔似的老姑娘虎妞,誘騙老實的祥子;祥子“象被貓叼住的一只小鼠”,虎妞褲腰上塞了個枕頭,象變戲法似地捉弄他。這種極不自然的戀愛方式,本身就裹著令人同情的幽默?！恶橊勏樽印氛Z言的第四特色,是人物語言個性鮮明獨特。符合人物性格的獨特語言,能使人物形象具有浮雕效果。魯迅先生說:“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談話來,我想,就可以使別人從談話里推見每個說話的人物?！薄恶橊勏樽印啡宋锏纳矸荨⒔甜B(yǎng)、經(jīng)歷不同,語言也就不同,他們的語言猶如一面心靈的鏡子,反映出各自的性格特點。天還沒黑,劉家父女正在吃晚飯。看見他進來,虎妞把筷子放下了:“祥子!你讓狼叼了去,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哼!”祥子沒說出什么來。劉四爺?shù)拇髨A眼在祥子身上繞了繞什么也沒說。祥子戴著草帽坐在他們對面。“你要是還沒吃飯的話,一塊兒吧!”虎妞仿佛是招待個好朋友?！澳愀墒裁慈チ?”劉四爺?shù)拇髨A眼還盯著祥子“車呢?”“車?”祥子啐了口吐沫。這段對話完全符合個人的身份,從虎妞見祥子劈面第一句話,就表現(xiàn)了她的潑悍、粗俗和爽快。這個車廠主的女兒,具有男人一般粗獷,三十七八歲還沒結(jié)婚。她喜愛祥子。“你要是還沒吃的話,一塊兒吧!”一句話說明了虎妞的爽快和對祥子的親昵?！拔恼伦杂星镌?明月山間江上風”(郭沫若贈老舍詩)?！恶橊勏樽印愤@顆語言藝術(shù)珍珠,千秋永存!祥子言語不多,只有一個“哼”和一個“車”字,就把他老實憨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