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暴風雨》看文學與寫作的關(guān)系

從《暴風雨》看文學與寫作的關(guān)系

我已經(jīng)20歲了。在20年前，我兩次去蘇州，都與女人有關(guān)。說真的,我差一點成為蘇州女婿。但是命中注定我成不了蘇州女婿,雖然給了我兩次機會,都失之交臂。這就是命,數(shù)量篡改不了命運,正如海水不能解渴一樣。時間會改變一切。二十年是一個可以把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的時間長度,我相信我現(xiàn)在走在大街上,我過去的兩位女友都不可能認出我來,我也不可能認得她們。我們不過是泛泛之交,沒有錐骨銘心的關(guān)系,更沒有藕斷絲連。我至今沒有她們一點消息,只有想象和期待。我有理由想象——我相信,她們一定生活得不錯,因為她們至少沒有嫁給我。我不是個壞人,但我是個作家——也許該確切地說是個一般的作家,并不優(yōu)秀。優(yōu)秀與否,終歸是個作家,靠閱讀和寫作文學作品為業(yè)、為生、為苦、為樂。不是我自貶,或假裝謙虛,我一直認為作家是不合適當丈夫的,或者妻子。這兩個頭銜需要世俗、務(wù)實、賢慧,具體地說,是心思平安,手腳勤快,走在大街上目不斜視,下了班要盡快回家,回了家要笑嘻嘻的,兜里有錢要交出來,心里有氣要藏起來,不要莫明其妙地生氣、發(fā)火。這些作家常常是做不到的,他們總是在莫明其妙地東張西望,莫明其妙地離家出走,莫名其妙地沉默發(fā)呆,時而為一朵凋謝的花感傷,時而為一個紙中人的死亡而愁容滿面,甚至經(jīng)常有一些不可思議的古怪念頭。我知道,有一位作家,一位影響了世界文學的大師級作家,他好不容易與相愛多年的女友結(jié)了婚,結(jié)果不到半年又離了,理由是因為他妻子睡覺時從來不做夢。不做夢就要離婚,這個理由確實荒唐透頂,有點神經(jīng)病。但這位作家的神志絕無問題,他甚至一向以睿智面世,被世人尊為用智慧寫作的代表。他精通五種外語,六歲便用外語寫詩,終生泡在圖書館里,讀過成千上萬的古籍名著。生活中的他是謙謙君子一個,滿腹經(jīng)綸,出口成章,妙語連珠。他利用哲學問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隨筆、文論,每一個領(lǐng)域都留下了閃閃發(fā)光的名篇佳什?？傊?他古怪不是因為弱智和無知,也許僅僅因為他是一個作家,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他為自己荒唐的離婚曾經(jīng)這樣對人狡辯過:每天做噩夢是可怕的,但每天不做夢也是可怕的,兩者可怕的程度具有相等的高度?，F(xiàn)在,我也許可以套用他的話來說:一個作家,他優(yōu)秀的程度和他古怪的程度具有相等的高度。難怪有人說,作家都是可憐的,與作家一起生活的人也是可憐的。你們知道為什么嗎?還是讓這位古怪又智慧的作家來告訴我們吧——他說:那是因為作家要寫作,要探究人心靈的深淵,所以時常容易陷入寬大的寂寞和孤獨中?！皩挻蟆钡绞裁闯潭?無法用數(shù)字來體現(xiàn),但有形象。和這位作家?guī)缀跏峭瑫r代的另一位世界級大作家,海明威,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叫《乞力馬扎羅的雪》,小說有個題記是這樣說的:“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山,山巔終年積雪。其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之廟殿的意思。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去干什么,沒有人作出過解釋?！庇腥私忉屨f,這只豹子就是作家。我認為,這只豹子是所有挑戰(zhàn)人類極限者的象征,當然也包括作家在內(nèi)。極限是什么?是無知,是無底,是無邊無際的寬大,深不見底的深淵,是從已有開始,向未有挑戰(zhàn)。為了說清楚問題,我們不妨牽強一點地說,劉翔挑戰(zhàn)了人類跨欄的速度,愛因斯坦挑戰(zhàn)了人類理解物質(zhì)世界的高度和寬度,曹雪芹挑戰(zhàn)了人類開掘情感世界的深度和亮度。劉翔和愛因斯坦的“功勞”不言而喻,曹雪芹有那么偉大嗎?我認為有的,他的偉大在于無形地改變了我們無形的內(nèi)部,看不見的精神深處。比如,秋天來了,各種花朵開始在寒風中凋謝,這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司空見慣的。因為司空見慣,我們可能根本不會去理會它,熟視無睹。但是,對一個看過《紅樓夢》的人來說,他可能會因此想到林妹妹凄婉的葬花,進而想到你的某年某月,戀人的遠去,愛情的離散,或者相似和一些物是人非的凄涼景象。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我要下個結(jié)論:科學家讓我們對身體之外的世界——物質(zhì)世界——越來越了解,占有的也是越來越多,遼闊的地球正在變成一個村莊,我們在有生之年完全有可能去太空旅行——幾十年后,我們?nèi)ヌ沼^光旅行也許并不比今天我從成都到蘇州復(fù)雜多少;那么是誰讓我們對身體內(nèi)部——精神世界——越來越了解,進入得越來越深,占有得越來越多?毫無疑問,是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這些人。據(jù)說一個人的心只有四兩重,肥大一點的大概也不會有一斤吧,但它構(gòu)成的世界就像我們置身的這個世界一樣,也是無垠的。這些人——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就像那只凍死在乞力馬扎羅山頂?shù)谋右粯?想探究“無垠的心”到底有多遠、多深、多寬、多大。這是一件有點荒唐的事情,因為它對我們生存沒有實際意義。白雪皚皚的山頂,沒有食物和溫暖,豹子去那兒干什么?豹子肯定不會去的,即使去了,當發(fā)現(xiàn)那兒既沒有食物也沒有溫暖后,也會馬上掉頭下山。所以,這不是一只真正的豹子,它是象征,是有些人的象征。這些人不甘現(xiàn)狀,向遠方走去,世界因為他們的“不甘”而變得更加迷人、精彩、遼闊、寬廣,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但他們自己卻因此可能變得更加孤獨、苦難,甚至付出生命。因為他們走在了雪線之上,走在了天寒地凍和饑寒交迫中,看不到人影,聽不見市聲,寂寞、孤獨、恐懼、期待,都是超常的。問題是沒人強迫他們過這種日子,這是他們自己愿意的,他們被一個夢想迷惑、吸引,他們跟著夢想走,跟影子說話,在想象的世界里尋找激情,追求樂處。跟這種人一起生活當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他們是“神經(jīng)病”,喜歡自作多情,自找麻煩。所以,如果我們理智,我們應(yīng)該遠離他們,不要跟他們結(jié)婚、生子,相濡以沫。但我也在想,如果一個人僅僅只有理智,而沒有情感,這種人我也是不愿跟她生活一輩子的,哪怕她能帶我上天堂的天堂。從某種意義上,如果沒有情感,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為我們的天堂,但那可能不過是一個簡陋的地洞,幸福的生活可能也不過是粗糙的存在而已。那么如果從情感的角度來講,我覺得他們——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們——應(yīng)該得到我們的尊敬和愛,因為正是他們讓我們的內(nèi)心變得更加豐富、細膩、生動、多彩。要知道,我們的情感不是天生就那么豐富多彩的,今天的豐富多彩是因為有無數(shù)的“他們”做了無數(shù)的夢,登上了無數(shù)冰雪肆虐的無人之地,跟無數(shù)的風影一般的“影子”喋喋不休過。毫無疑問,寫作會讓作家變得多愁善感。正如寫作會讓作家變得多愁善感一樣,閱讀文學作品也會讓我們變得感情更加豐富,心靈的感覺敏感起來,細膩起來,生動起來,因為花謝而憂傷。學會憂傷,從某種角度講不是一件好事情,所謂憂從識字起。但難道我們的生命就是為了無憂嗎?要無憂其實很容易的,就像死是容易的一樣。對我們來說,難的是生,是活著,是像一個人一樣的活著,有思想,有尊嚴,有情感,有追求,有意義,有憂喜。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要感謝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他們代代相傳、年復(fù)一年、日積月累地照亮了我們內(nèi)心的一個個死角,拓寬了我們內(nèi)心四面八方的邊沿。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們活著不是為了多吃一口飯,我們追求榮華富貴也不是為了披金戴銀,而是像賈寶玉一樣有聲有色地活著——而說到底,你的這個并不高貴和高明的追求和愿望也是作家們給予的。我深感現(xiàn)代的人正在失去省悟人心的自覺,也正在失去做夢的權(quán)利?，F(xiàn)在的年代太喧鬧,太生硬,太虛假,太暗淡,太沉重,太粗造……我們追求速度和更快的速度,我們追求物質(zhì)和更多的物質(zhì)。我經(jīng)常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讓自己變得輕盈一點,干凈一點,簡單一點,明朗一點,真實一點?而文學的存在,正是為了提醒大家:夢想比現(xiàn)實更永久,輕盈的內(nèi)心比沉重的肉身更重要。當你和林黛玉與賈寶玉們一起相處一陣后,你也許不禁會自問,難道我們真的需要那么多嗎?其實我們需要的并不多。有時候我想,今天的我們,真正需要的也許就是去結(jié)識一位作家,去打開一本書,那里也許有比飛翔還輕的東西,有比鈔票還要值錢的紙張,有比愛情更真切的愛,比生命更寶貴的情和理。現(xiàn)在我想給大家介紹認識一位作家,他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因為妻子不會做夢而離婚的“古怪”作家,他曾經(jīng)生活在我們的萬里之外,在足球明星馬拉多納的國土上,現(xiàn)在也許就在我們身邊——他去世了,尸骨埋在瑞士日內(nèi)瓦的墓土里,靈氣也許會隨風飄蕩,漂洋過海,飄到我們身邊,他就是被世人譽為“作家中的作家”的博爾赫斯,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說,他首先是個讀者,其次是個詩人,然后才是散文和小說家。現(xiàn)在我們來看他一首詩,這一首題名叫《一個薩克森人》,是這樣寫的:他帶來了那些基本的詞語時間會把它們組成的語言抬舉為莎士比亞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