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人的好唱一篇章法外的小說談沈從文的《媚金·豹子·與那羊》

丑女人的好唱一篇章法外的小說談沈從文的《媚金·豹子·與那羊》

《優(yōu)美的金鵬豹子》和《那羊》是根據(jù)福建省西壩苗族的民間傳說進行補充和重建的小說。一個原來比較簡單的傳說,經(jīng)過作者的藝術再現(xiàn),顯得頗為精致優(yōu)美。作品自始至終都有一種詩的魅力在牽動著讀者。它雖寫的一場悲劇,但著意把柔媚和壯烈溶為一體,讀來并不使人感到凄厲悲切,在故事的開展上,它做到了既曲折回環(huán),而又令人感到真切自然。沈從文是一個注意藝術探求,有著獨特風格的作家。早年,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似乎有些偏激,實際卻是很有個人特點的話:“我還是沒有寫過一篇一般人所謂的小說的小說,是因為我愿意在章法外接受失敗,不想在章法內(nèi)得到成功。”(《石子船跋》)我們固然不能說他的藝術探求都是成功的,但確也有一些成功的經(jīng)驗可供我們學習。這篇《媚金·豹子·與那羊》就是他早期在藝術探索中取得值得注意的成功的一個證明。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就奇突地采用了一種姿意撒開,又徐徐引進的手法。關于“歌”和“那羊”,顯然是推動情節(jié)開展的兩個重要事物。為此,作者在一個九千字上下的小說中,于故事正式開展之前就化了近一千五百字來以散文式的筆法先引起人們對“歌”和“那羊”的注意,在開頭形成了一個在一般短篇小說中不常見的比重極大的非情節(jié)部份。這種結構方式頗為別致,不可等閑視之。作者在這里首先是從“搖櫓的聲音”、“雨聲風聲”以及“蘆葦在小風中說夢話那樣細細的響”等事象的詩意引向“纏倒了五十個有名的美男子”的苗族中“丑女人的好歌聲”,從而突出了苗族女子情歌的誘人的詩美?！俺笈恕钡母枭星覟榇?而以出美女著稱的白臉苗族女人的歌呢?那當然是更為媚人的詩了。在未著手正式敘述“白臉苗中頂美的女人”媚金的故事之前,作品就這樣地以逐層墊抬的夸張手法來為她以后的出現(xiàn)作了不平常的詩化的準備,這應是妙筆。其次是概括地介紹了流行在苗族群眾中的關于媚金與豹子愛情故事的三種傳說,這又是一個奇筆。三個傳說的分歧在后半部份,而最能正確體現(xiàn)二人性格和突出故事的詩意的又正是后半部份。作者否定了由于當晚豹子“把事情忘了”,使媚金“冷死在洞中”,豹子次日趕去,“自殺在女人身邊”的第一種傳說,也否定了媚金“冷死”以后豹子因“仍然聽到媚金的歌”,而“尋不到唱歌人,所以自殺”的第二種傳說,從而肯定了第三種傳說:豹子為了要買到那作為純潔愛情象征的純白小羊而耽誤了時間,媚金誤以為受騙就自殺,而豹子抱羊趕到后又殉情死于女人身旁。作品在以下的故事正文部份,正是按第三種傳說來進行演繹鋪敘的。照說,否定的兩個在此可不要提,直接開門見山地展開第三個傳說就行了。但作者卻不這樣去寫。唯其是把三個一起先概括地提出,這就更便于通過對比而使讀者先了解了第三種傳說之所以更具詩美的原因。在第一、二個傳說中,豹子的善忘、媚金的冷死或是媚金死后豹子因聽歌而見不到人而自殺,都不利于顯示二人愛情之真純與堅貞,減弱了故事的詩美。而對第三個傳說使用了先整個簡述然后給予鋪展的方式,不特未使人因之感到重復和冗贅,而且更起到了在一個點上、一個面上逐層加濃詩意的效果,有為繪畫之先有輪廓畫然后有重彩畫,二者都是藝術品而各具特色,事先特別提到“那”可以作為豹子的憨直和忠實于愛情與諾言的品質的證明的“羊”的歸宿和繁衍,也便于引起讀者對于了解豹子尋購“那羊”的過程的興趣,便于形成詩意的復迭而加濃了韻味。這開頭的一千五百字的非情節(jié)部份既如是重要,難道還能以一般小說結構的觀點去判定它為贅筆?反過來,正因為它有這么些作用,我們更不能因為它只占全文六分之一,而認為它份量輕了。然而,既然作者這樣地突破“章法”,把“底”先交給了讀者,這實際也就給自己出了個難題;要把以下的故事正文部份寫得仍是引人入勝,這就頗費匠心了。作品是以散文和小說相結合的方式來寫故事正文的。前面的非情節(jié)部份先后揭示了“歌”和“那羊”兩個重點,這后面的情節(jié)展開部份基本上也就先后以“歌”和“那羊”的層次予以繹陳。對歌和媚金在與情人分別后回家準備結婚以及進入寶石洞等候情人的情節(jié),可以說是關于“歌”的具體化的描寫,媚金就是“歌”的化身;至于豹子的選擇純白小羊以及抱小羊進洞以后見媚金的悲劇,則又是關于“那羊”的情節(jié)的富于情致的鋪陳。這樣,就使故事的正文部份與作品開頭的非情節(jié)部份緊緊相扣而形成對應。這種“章法外”的寫法,使讀者在隨著了解故事進程的同時,又能一再地享受到詩意的留連和反復品賞的樂趣。關于對歌,作品從媚金唱歌已唱輸給豹子的時候寫起,這是以結果來暗示整個對歌的過程;一個“頂美”而唱歌又唱得最為詩化的姑娘,竟被一個小伙子唱輸了,這當然更是特有詩意的一次唱歌了。二人相約當夜在寶石洞成婚后,媚金在歌中囑咐豹子:“我的風,……莫讓鳳凰族美男子無信?！北觿t這樣地唱出了自己的誠信:“我心中最大的神……縱天空中到時落的雨是刀,我也將不避一切來到你的身邊?！边@不僅初步展示了二人的性格,而且預示了在這之后媚金候情人于山洞中所將產(chǎn)生的懸念和忖測,更為下一步展開豹子盡心覓羊的情節(jié)作了準備,從而把“對歌”和作品故事的中心結凝成一個渾然的整體。至于對媚金進洞等候成親的極富于抒情性描寫,則是關于“歌”的詩意的美質的更為具象化的展延;在作品的意境的整體中,歌、詩、美、最會唱歌的女人,這些都成了同位的事物,也都是為了象征著那最為理想、最為純樸和忠誠的愛情而予以歌頌。因此,在這里描寫媚金形體的美,也就使人猶如面對古希臘的維納斯雕塑,面對達2芬奇或彌蓋郎琪羅的名畫《利達》那樣的藝術珍品一樣地產(chǎn)生了一種純凈的美的感覺和情趣;甚至可以認為作品在這里是畫出了一個動的維納斯或利達,但她所賦有的卻又是道地的中華民族理想女性的美:“樣子似乎是這人的母親,照到荷仙姑捏塑成就的,人間決不應當有這樣完全的精致模型?！毕笤姾透枰粯拥摹斑@人”,這時又“輕輕的唱一切歌”,她的自我美質欣賞,她的等候情人的謐怡心情,這都增加了那美和歌的活動感。這就簡直是把繪畫的特點溶入小說了。豹子尋求“那羊”,可說是故事中心的中心,重點的重點,更是作品所要精心鋪敘和著力描寫的了。讀者在這里,好象是進入了一個由高超的園藝師精心布置結構的“園中之園”,其中山水相間、小徑回環(huán),林木綜錯,亭臺隱約,極盡變化。既然在故事正式開展之前已經(jīng)有意地讓讀者先知道豹子是“因了那一只羊的原故”而延遲了去寶石洞,那末,讀者更是急欲知道導致媚金誤解豹子為“無信”而自殺的“那羊”是如何寶貴和為何得到的了。豹子要選到一只毛色純白而且是稚小的羊才了心愿,這就使“那又”的獲得顯得相當困難,情節(jié)的曲折因此也有了合理的依據(jù)。在地保的眾多的羊中選不到,走遍了全村選不到,以后就決定了去外村選,這已形成“山窮水盡”之勢;而接著卻是在去外村的路邊坑中意外地得到小羊,又顯出“柳暗花明”之情;然而“那”又是跌傷了的羊,需要給予醫(yī)治,這就更增了宛延之妙。正是需要如此曲折跌宕,才更便于突出豹子忠誠憨厚、單純?nèi)蚀鹊钠焚|,同時又使讀者為他的迂執(zhí)而焦急。作品把在地保家選羊和在路邊得羊作為這一段關于“那羊”的情節(jié)的重點場面來表現(xiàn),于舒緩從容中蘊大波,這樣的安排和描寫,也是別具藝術引力的。把“選羊”和“醫(yī)羊”的情節(jié)都安排在地保家中,而地保又是一個好心腸的相命家和預言家,這就不僅做到使人物相對地集中,而且更便于從地保的預知結局、企圖挽救而又難能挽救所產(chǎn)生的“急”和豹子的因要追求愛情的純而精心買羊因之忘了時間所表現(xiàn)的“緩”,形成對比,加強情節(jié)的戲劇性。關于“那羊”的情節(jié),是一直貫串到作品的最后的。前面之把豹子選羊得羊寫得跌宕多姿、夷猶如意,這實際又是給最后一部份寫他趕到洞中和媚金相見的特殊的“相聚”作了相當扎實的鋪墊,使最后的悲劇場面更呈現(xiàn)濃烈的戲劇特色。又正是由于“那羊”的來之匪易,這就更使豹子在去山洞赴約會的路上的心情顯得異常的興奮?！八涯_步放寬,一點不?！?到這時,他才意識到時間的急迫,然而憨直的他還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到這是趕向幸福和歡樂。正唯是對意外的可能沒有任何考慮,到洞口聞到血腥味時才那么驚愕;那接著而來的不經(jīng)意的摜羊動作,則又進一步地顯示出他對媚金的真心的愛。作者不是在開頭的非情節(jié)部份的概述中,而是到了這里具體描敘到豹子抱羊到洞口以后,才對第三種傳說的情節(jié)作了改造:把媚金的最終死去的時間從豹子到來之前移到與豹子重行見面以后;對媚金的自殺行動也是在此時補行交代,這就更便于展示媚金的柔和而又剛烈的性格。她死前的看羊的要求和吻羊的行動也就成了二人愛情關系的最高表現(xiàn)而扣擊著讀者的心弦;這樣,又更便于進一步顯示豹子最終也自殺在媚金身邊的行為的悲壯性,完成了作品對于理想愛情的揭示和歌頌。沈從文又曾經(jīng)這樣不無偏頗地說過:“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xiàn)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并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也淮竽茴I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從文自傳·女難》)這里顯示著作者對藝術與社會科學、與倫理學“分工”的絕對主義觀點,有著“唯美主義”的藝術論傾向。但正如魯迅所說的:“創(chuàng)作總根于愛?！瓌?chuàng)作是有社會性的。”(《而已集·小雜感》)從《媚金·豹子·與那羊》,我們可以看出“藝術家的感情”和“倫理的美”決不是對立的。作品中關于寶石洞的今昔的對比的議論,作者在描寫媚金的外形和心靈的詩美的同時,以揶揄的口吻針砭充溢著金錢和物質的腐臭味的世俗愛情,又對某些作家對愛情描寫的失真予以貶斥,這些都使我們分明看到了作家在進行美感體驗的同時,顯然并沒有離開理性的思考。他對于美好事象的描繪即源于他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理想的追求;但那顯然有著片面性的世界觀和藝術觀又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