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菀《登樓賦》的人文意象

論王菀《登樓賦》的人文意象

建安學(xué)者王淵在漢末戰(zhàn)爭中追隨荊州劉表，并在《樓頂賦》中表達了自己的感情。這部作品是后人傳記的，在后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唐代大詩人杜甫一生坎坷,他以親身所歷,對這一傳統(tǒng)題材也多有吟詠,創(chuàng)作出大量的登樓詩,并在繼承前人抒情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使其思想內(nèi)涵和情感意蘊更加豐富。而學(xué)界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僅僅停留在將登樓詩作為以感遇詠懷為主題的“登臨詩”之一體看待,沒有能夠挖掘出“登樓”之抒情意象所包蘊的深厚人文內(nèi)涵。就杜甫對登樓詩這一題材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之舉及其獨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試作進一步的探究。一、調(diào)味中的王樣品,以表心志杜甫的登樓詩在主題的表達上,直接繼承了王粲《登樓賦》中抒發(fā)身世之慨和故園之思的抒情傳統(tǒng)。王粲(177-217),字仲宣,為“建安七子”之一,南朝鐘嶸《詩品》把他列為“上品”,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篇》則贊云:“摘其詩賦,其七子之冠冕乎”。王粲飽經(jīng)漢末戰(zhàn)亂之苦,曾避難荊州依附刺史劉表,寄居其地十五年之久而未得重用,他的傳世名篇《登樓賦》即作于其間,通過登臨當(dāng)陽城樓時的即景抒懷,表達了作者滯留異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思鄉(xiāng)之情,以及“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的懷才不遇的身世之慨。文理井然,用筆省凈,情感真摯,而慷慨悲涼。正如謝靈運所評:“家本秦川,貴公子孫,遭亂流寓,自傷情多”(《擬魏太子鄴中集詩·王粲詩序》),遂成為文學(xué)史上千古傳誦的名篇。而在唐代“讀書破萬卷”(《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憲章漢魏,取材六朝”(《滄浪詩話·詩評》)的大詩人杜甫,也是深諳其辭的。并且自“安史之亂”以來,亦飽受戰(zhàn)亂之苦,如其詩中所云“支離東北風(fēng)云際,漂泊西南天地間”(《詠懷古跡五首》其一),甚至于“一歲四行役”(《發(fā)同谷縣》)。在他后半生漂泊動蕩的歲月中,也就更能體味王粲那種懷才不遇、登樓異鄉(xiāng)的慨嘆,因此每每在詩中提及王粲,如“去國哀王粲”(《久客》),“群盜哀王粲”(《春日江村五首》其五),“王粲不歸秦”(《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哀世非王粲”(《西閣二首》其一),“應(yīng)同王粲宅”(《一室》),“輾轉(zhuǎn)仲宣哀”(《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喪亂秦公子”(《地隅》),并述及其遭逢戰(zhàn)亂、流落異地的哀痛。而“王粲登樓”也成為杜詩中最常用的典故之一,如“登樓初有作”(《春日江村五首》其五),“此時同一醉,應(yīng)在仲宣樓”(《舍弟觀歸藍(lán)田迎新婦,送示二首》其二),“天寒出三峽,醉別仲宣樓”(《夜雨》),“若倚仲宣襟”(《風(fēng)疾舟中,伏枕抒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等。其中“若倚仲宣襟”,即化用了王粲《登樓賦》中“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fēng)而開襟”的語典,可見杜甫受其影響之深。當(dāng)大詩人杜甫在漂泊異地、登樓感懷之際,自不免像王粲那樣登高懷遠(yuǎn),感慨身世,以抒客重之愁,因此留下了大量的“登樓”詩作。如作于廣德元年(763)春的《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一行路難如此,登樓望欲迷。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江水流城郭,春風(fēng)入鼓鼙。雙雙新燕子,依舊但銜泥。其二天畔登樓眼,隨風(fēng)入故園。戰(zhàn)場今始定,移柳更能存?厭蜀交游冷,思吳勝事繁。應(yīng)須理舟楫,長嘯下荊門。起首便慨嘆行路艱難、身世飄零,當(dāng)看到春日的新燕銜泥筑巢,不免思及故園——“天畔登樓眼,隨風(fēng)入故園”,而以“厭蜀交游冷”,一發(fā)羈旅之哀。而其比較有代表性的登樓詩,則是晚年漂泊湖南時所作的《樓上》一詩:天地空搔首,頻抽白玉簪。皇輿三極北,身世五湖南。戀闕勞肝肺,論材愧杞楠。亂離難自救,終是老湘潭。登樓遠(yuǎn)望,京城遠(yuǎn)在極北之地,而己身仍淹留欲洞庭之南,徒然而對天地蒼茫,搔手躑躅。尾聯(lián)“亂離難自救,終是老湘潭”,直抒胸臆,表達出沉痛悲涼的離愁和身世之嘆。使登樓之際慷慨抒懷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立現(xiàn)于目前,可堪與王粲的《登樓賦》相媲美。而杜詩中這一類的登樓詩還有很多,如漂泊成都時期的“多病獨愁常闃寂,故人相見未從容”(《暮登四安寺城樓寄裴十迪》),“窮途衰謝意,苦調(diào)短長吟”(《送嚴(yán)侍郎到綿州同登杜使君江樓》),以及寓居夔州時期的“夷陵春色起,漸擬放扁舟”(《白帝城樓》),“臘破思端綺,春歸待一金”(《白帝樓》),“可憐賓客盡傾蓋,何處老翁來賦詩”(《七月一日題終明府水樓二首》其二)等等,也大都抒發(fā)了詩人登樓遠(yuǎn)眺時所觸發(fā)的身世飄零之苦,和思?xì)w故園之念,繼承了王粲的《登樓賦》抒情傳統(tǒng),并與之遙相呼應(yīng)。二、以憂心天下、設(shè)限制國運相聯(lián)在登樓詩這一題材上,杜詩除了上述抒發(fā)羈旅之哀、感嘆身世漂泊的作品之外,還突破傳統(tǒng),擴大了題材表現(xiàn)范圍,最主要的就是將抒發(fā)詩人的一己之私情,擴展到對國家時局的憂嘆。其中比較典型的,如杜甫廣德二年(764)在成都所作的《登樓》詩: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蓱z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開篇便以“萬方多難此登臨”為全詩奠定了憂國傷時的感情基調(diào),繼而敘說錦江春色充滿天地之間,可動蕩的時局卻如玉壘山頂?shù)母≡埔话?變幻不定。時吐蕃方于廣德元年(763)攻陷長安,進而又陷松、維、保三州,而玉壘山便位于唐王朝與吐蕃的交界之處;詩人登樓眺望此山,不禁為國事而憂慮。而頸聯(lián)一轉(zhuǎn),以北極星的位置不動,比喻朝廷的穩(wěn)固,并視吐蕃為“西山寇盜”,對國家平叛的信念堅定不移。尾聯(lián)更以蜀漢后主劉禪尚且享祠祭,反襯大唐的國運定興,并感嘆當(dāng)世無諸葛賢相,隱隱以其才自況。通篇感慨國事,心憂時局,拓展了登樓抒懷的表現(xiàn)范圍。而在詩人暮年漂泊湖南之際所作的千古名篇《登岳陽樓》一詩中,更是將身世遭際與國運相聯(lián),憂心天下: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上半在對登岳陽樓所目之景的描寫中,“坼”、“浮”二字,精煉有神,繪出闊大的洞庭湖水飄搖不定之勢,“只身漂泊之感,萬里鄉(xiāng)關(guān)之思,皆動于此”,并已蘊含詩人所親身感受到的時局動蕩之感;三聯(lián)為己身晚年的漂泊無助而嘆息,但尾聯(lián)“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筆力一振,又轉(zhuǎn)入對動亂時局的慨嘆,乃至涕下,仍以憂國傷時作結(jié),將身世之悲與家國之痛融為一體,詩境渾成,使該篇有了更為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為歷代詩人所稱頌。還有像秦州登樓詩中的“但添新戰(zhàn)骨,不返舊征魂”(《東樓》),感嘆國家邊境戰(zhàn)爭不息,夔州登樓詩中的“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白帝城最高樓》),傷時嘆世以至白頭泣血等作,也都成為杜詩中登樓即景抒發(fā)憂國情懷的傳世名篇。此外,杜甫還常常在其登樓詩中表達出“宇宙意識”,拓展了這一題材思想內(nèi)涵的深度;“宇宙”即所謂“往來古今曰宙,四方上下曰宇”(《淮南子·齊俗訓(xùn)》),指無限的時間與空間;而“宇宙意識”,則為人們對于時空無限、人生苦短的感慨之情。比如其青年時代游齊趙探父時所作的《登兗州城樓》: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钣唷膩矶喙乓?臨眺獨躊躇。中間四句寫出了登臨城樓所眺望到的“浮云”、“海岱”、“平野”、“青徐”等廣闊的自然空間物象,以及“孤嶂”、“秦碑”、“荒城”、“魯?shù)睢边@些超越千年時光的歷史遺跡,面對它們所代表的無限時空,詩人不禁由此感嘆個體生命的短暫和渺小;正如韓成武先生所評:“中間這兩聯(lián),作者是在表現(xiàn)他作為生命個體對于時空無限性的深沉感慨,也就是他的宇宙意識。他所說的‘從來多古意’的‘古意’,正在于此。面對如此闊大的空間與無限的時間,他強烈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與生命的短促,而這種狀況又非人力所能改變,這就是他‘臨眺獨躊躇’的原因之所在?！辈⑶以谒囆g(shù)表現(xiàn)上,采用了“時空并馭”的手法,頷聯(lián)意象壯大,著眼于現(xiàn)實視野的廣度;而頸聯(lián)意象悠遠(yuǎn),富于漫長歷史的厚度。如此“從時間和空間兩個角度下筆,使詩境具有超常的廣度、厚度與深度”。所以,清人楊倫《杜詩鏡銓》稱此詩“氣象宏闊,感慨遙深。公少作已不同如此”,其獨特的藝術(shù)感染力,正在于登樓遠(yuǎn)眺之際,而生發(fā)出來的“宇宙意識”。而于寶應(yīng)元年(762)所作的《越王樓歌》,亦是如此,該樓乃系太宗之子越王李貞為綿州刺史時所建,詩人在登樓憑吊古跡之時,感慨于“樓下長江百丈清,山頭落日半輪紅”的壯闊之景,以及“君王舊跡今人賞,轉(zhuǎn)見千秋萬古情”的歷史之久遠(yuǎn)、時間之無限,而個體生命與之相對,顯得卻是多么渺小!從而生發(fā)出時空無限的“宇宙意識”。還有前文所提到的作于成都時期的《登樓》詩,其中的“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一聯(lián),也通過對眼前無限壯闊之景象的描寫,運用“時空并馭”的表現(xiàn)手法,貫穿了深厚的“宇宙意識”在其中!三、拓展藝術(shù)表現(xiàn)范圍杜甫不僅在其登樓詩中繼承了王粲《登樓賦》表達身世之慨和故園之思的抒情傳統(tǒng),而且將其傷時憂國的偉大情懷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