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三王世家》封三王策考論

《史記三王世家》封三王策考論

一、《史記三王策》的稿本及定本《四部篇》《史記》完成后，一些章節(jié)在西漢消失。雖然有部分學(xué)者仍認為此篇為司馬遷所著，如《史記評林》引歸有光言：“《三王世家》本不闕，讀贊文可見，太史公亦不及見三王后事。褚先生淺陋，遂謂求其世家不可得也?！薄度跏兰摇酚扇糠謽?gòu)成：一是君臣往來議論封武帝三子為王的文書以及策文；二是從“太史公曰”到“是以附之世家”的一段話；三從“褚少孫曰”至篇末。第一部分是褚少孫從“長老好故事者”處取得的，第三部分則為褚所補充的內(nèi)容，古今無大異議。有爭論的是第二部分“太史公曰”這段文字。呂祖謙言：“張晏所列亡篇之目，其七曰《三王世家》。其書雖亡，然敘傳云：‘三子之王，文辭可觀，作《三王世家》?！瘎t其所載不過奏請及策書，或如《五宗世家》,其首略敘其所自出，亦未可知也。贊乃真太史公語也。”諸家之所以認為此段為司馬遷所著：一是從文筆看，該段文字非司馬遷不能為。此論過于主觀，不能為證；二是褚少孫提到“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值得一提的是，褚少孫所說的“長老好故事者”《三王世家》與《史記》其他篇章相比，較為特殊，因為它將武帝君臣議封武帝三子為王，以及策封這整個流程的公文檔案，原封不動地羅列了出來。余嘉錫認為褚少孫沒有整齊材料，是他才能不及司馬遷的體現(xiàn)本文擬從“封三王策”的稿本和定本入手，對三策的文本特征和書寫特點，以及武帝策封三王的政治意圖等問題略作討論，以期對《史記·三王世家》的研究作進一步的推進。如有錯謬之處，請方家指正。二、“一人”“以意御之”《三王世家》“太史公曰”后附錄了幾段內(nèi)容：其一是以“褚先生曰”開頭的一段文字，其中說道：“蓋聞孝武帝之時，同日而俱拜三子為王?！斦摯纹湔娌菰t書，編于左方，令覽者自通其意而解說之?！瘪疑賹O特別提到了“論次其真草詔書編于左方”由上表可知，從稿本到定本有以下兩點改動：一是將稿本的句子刪改成規(guī)整的四字句式。如“齊王策”稿本的“使君子怠慢”被刪改為“俾君子怠”?！跋と粜模艌?zhí)其中，天祿長終”被改為“悉爾心，允執(zhí)其中，天祿永終”?！皬V陵王策”稿本的“三代之時，迫要使從中國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被減省為“三代要服，不及以政”?！俺Ｄ罘ǘ龋瑒t無羞辱矣”較近口語，被改為“維法維則”“靡有后羞”。“燕王策”稿本的“葷粥氏無有孝行而禽獸心，以竊盜侵犯邊民”被刪改為“葷粥氏虐老獸心，侵犯寇盜”,“葷粥徙域遠處，北州以安矣”被整飭為“葷粥徙域，北州以綏”。從中可發(fā)現(xiàn)稿本句式長短不一，有些更近于口語，而定本則要規(guī)整典雅得多。二是引用和模仿經(jīng)典。如“齊王策”稿本作“惟命不可為常”,定本被改為“惟命不于?！?此句出自《尚書·康誥》策文定本言“於戲，小子某”,瀧川資言引王觀國語：“《詩·大雅·抑》:‘於乎小子，未知臧否’,‘於乎小子，告爾舊止’。”認為“冊文乃用《詩》辭也”另外，三策的語氣與《尚書》的誥體很相似。如“齊王策”:“念哉，恭朕之詔，惟命不于常?！稇?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告誡劉閎奉承皇帝之詔，護佑國民，不得懈怠?！皬V陵王策”勸誡劉胥毋耽于游逸，勿近小人。“燕王策”提醒劉旦保持警戒，以防備北邊的匈奴綜合上文可知，從稿本到定本，策文試圖表現(xiàn)出規(guī)整莊重的語體風(fēng)格，且多引用和模仿經(jīng)典，尤其是《尚書·康誥》。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稱三策“文辭可觀”,褚少孫言三策“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指的便是三篇策書經(jīng)修改成定本后在文辭上的成功。三、漢武帝的“封三王策”班固《漢書·武帝紀》在“元狩六年”記曰：“夏四月乙巳，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初作誥?！睗h初封王較為簡單，如《漢書·高帝紀》曰：“楚地已定，義帝亡后，欲存恤楚眾，以定其主。齊王信習(xí)楚風(fēng)俗，更立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魏相國建城侯彭越勤勞魏民，卑下士卒，常以少擊眾，數(shù)破楚軍，其以魏故地王之，號曰梁王，都定陶?！辈叻庵T侯王的典禮也是在元狩六年(前117)才形成的。武帝之前立諸侯王的儀式較為粗糙，《漢書·賈誼傳》載誼之上疏：“擇良日，立諸子雒陽上東門之外，畢以為王?！蹦敲础俺踝髡a”的“誥”該如何理解?首先應(yīng)指出，“封三王策”很明顯是策書，其模仿對象是西周的冊命文書。冊命源于西周中期，是世家大族興起、周王權(quán)力被不斷侵占而逐漸衰微的產(chǎn)物“封三王策”與西周典型的冊命銘文相比，書寫格式基本相同。如三策開頭言“維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湯廟立子某為齊王”,在不同的策中“某”被替換成三王的名字。其后策文言“於戲!小子某，受茲某社。朕承祖考，維稽古，建爾國家，封于某土，世為漢藩輔”,“某”字在不同策中也作相應(yīng)替換。策文的結(jié)尾為“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王其戒之”,三策相同。與西周冊命銘文比，三王的策封時間為“(元狩)六年四月乙巳”,地點在宗廟，宣命的官員是御史大夫張湯，賜物是土地，并有訓(xùn)辭，唯一缺少的是“右者”三策的特殊之處在于，雖然其形式是策體，但主干卻是誥辭，即三篇策文最主要的內(nèi)容是武帝對其三子的告誡。策命也有周王對受命者的訓(xùn)辭，但一般較為簡短，且形式化嚴重從此角度看，漢武帝的“封三王策”實是結(jié)合了策與誥的特點，而其實質(zhì)更像是周代的“誥”。從上節(jié)對三策的文本分析也可看出這一點，策文的定本不僅模仿《尚書》誥體的語氣，也較多地引用《尚書》、尤其是《康誥》的用字用詞，所以班固稱武帝“初作誥”,是很準確的。顏師古引服虔語：“誥敕王，如《尚書》諸誥也?！绷硪恢档米⒁獾膯栴}是，三策的定本雖然是由相關(guān)官員修改完成，但其草稿很可能是漢武帝手撰的。褚少孫稱此三策是“賢主所作，固非淺聞?wù)咚苤?并言“謹論次其真草詔書，編于左方，令覽者自通其意而解說之”四、是以禮俗文化為著，表現(xiàn)出這一政治原則從武帝親自撰寫策書草稿，并令官員修飾潤色成類似《尚書》誥體的定本，以及舉行隆重的策封典禮等行為可看出，武帝對封其三子為諸侯王之事可謂非常重視。但從《三王世家》的往來文書看，武帝起初并不同意此事。元狩六年，霍去病首提策封之事，漢武帝在收到上書后，令群臣商議。以丞相莊青翟為首的公卿大臣集體提議，請求立劉閎、劉旦、劉胥為王。武帝沒有同意，謙稱“不德，海內(nèi)未洽”,令群臣“議以列侯家之”公卿們這次的依據(jù)較為充分：先以衛(wèi)康叔和伯禽為例，說明封建諸侯對于國家社稷的益處，并特別強調(diào)封三子為王，是為“扶德施化”,即向四海宣揚皇帝的恩德；群臣論議的另一大理由是，如果皇帝之子不被立為王，會導(dǎo)致“尊卑相逾，列位失序”,無法體現(xiàn)皇帝的權(quán)威。武帝這次的回應(yīng)有所緩和，雖然仍令“家以列侯可”這次論議的重點還是在尊卑之序。大臣們認為，上古圣王皆重尊卑之序，如果不立三子為王，則無法彰顯武帝“內(nèi)褒有德，外討強暴”的功績。武帝采用“留中不下”的方式以作謙讓。莊青翟等27人再次上書，堅持認為不封諸子為王會導(dǎo)致“尊卑失序”,武帝最后同意了他們的請求從整個文書流程可知，武帝是在大臣的再三請求下，才立三子為王的，其所展示的正是賢主所應(yīng)具備的謙讓之德?！叭尅绷硗?，褚少孫在《三王世家》提到：“王夫人者，趙人也，與衛(wèi)夫人并幸武帝，而生子閎。閎且立為王時，其母病，武帝自臨問之。曰：‘子當(dāng)為王，欲安所置之?’”那么，武帝為何要在此時封立其子為王呢?直接原因可能是武帝對其寵妃王夫人的鐘愛。據(jù)《史記·滑稽列傳》,武帝皇后衛(wèi)子夫的同母異父弟弟衛(wèi)青，在元朔六年(前123)二月和四月，接連率大軍征伐匈奴，武帝賞賜千金，而衛(wèi)青“以五百金為王夫人之親壽”如果僅從武帝寵愛王夫人這個角度理解，還是過于淺顯，元狩六年的這次策封，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這要從漢代的文化復(fù)興說起。漢承秦火之后，先秦的禮樂文明幾乎斷絕，而創(chuàng)業(yè)者劉邦及其身邊的將領(lǐng)，大多出身底層，文化水平并不高，且對儒家文化持敵對態(tài)度。最典型者是劉邦，罵酈食其為“豎儒”與文化復(fù)興相應(yīng)的，是武帝的武功。建元年間起，他命嚴助等人南擊閩越。元光年間，武帝計劃攻打匈奴。元朔、元狩間，衛(wèi)青、霍去病等人率領(lǐng)的軍隊，完成了數(shù)次對匈奴的大戰(zhàn)，后以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取得了對匈奴戰(zhàn)爭的絕對勝利，這時是元狩四年在這種政治文化背景下，如何彰顯武帝的功績，自然是群臣分內(nèi)之事。由取得巨大戰(zhàn)功的霍去病提出封武帝的三子為王，再由丞相莊青翟等人附議，最合武帝的心意。從群臣的議論內(nèi)容，可以較為清晰地看出這一點。大臣之議以及武帝的回復(fù)，多次提到了西周封建之事，特別是對周初衛(wèi)康叔、伯禽的受封，武帝明確表示了羨慕之情。并且，從前文的文本比對看，武帝手書的策書，被特意修飭為模仿《尚書》、尤其是《康誥》的文本，自有其意義。周朝所建立的封建、宗法和禮樂制度，是古代政治的典范。武帝本就重視意識形態(tài)的重塑，在經(jīng)術(shù)復(fù)興的大形勢下，以禮樂文明為象征的西周傳統(tǒng)，來緣飾當(dāng)代政治就成為必然，這也是體現(xiàn)武帝文治的一種有效方式。另外，武帝在漢代首作策書，并行策封典禮，這一行為本身就具有濃厚的象征意義。漢代建國初期，鑒于秦郡縣制的弊端，推行郡國并行制。其時劉邦感于秦?zé)o子弟藩輔，“故大封同姓，以填萬民之心”策封這一源于周代的制度，在武帝推行“推恩令”后，本無大張旗鼓舉行的必要。此事之所以在元狩六年提出，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策封與受封像是一場政治表演，三王并不會像西周的衛(wèi)康叔、伯禽一樣擁有管轄一方的實際權(quán)力。之所以要策封三子為王，并不在尊王子，而在彰顯當(dāng)今皇帝的權(quán)威。換句話說，如果不立三子為王，就無法體現(xiàn)武帝的文治武功。大臣們的議書，反復(fù)強調(diào)“尊卑失序”,并稱頌武帝“外攘夷狄”“內(nèi)褒有德”之功，就是這一層政治意圖的體現(xiàn)。因此，武帝及其臣子鄭重其事地議論封其三子為王，并手撰“封三王策”草稿，再令官員修飾潤色成典雅莊重、近似《尚書》誥體的定本，且舉行莊重的策封典禮，是要以此方式彰顯漢帝國文化之盛，從而體現(xiàn)武帝前所未有的功績。五、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