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雨著述補論

明帝雨著述補論

讓我們首先觀察《東觀漢記》中記載的有趣的歷史史實。沛獻王輔,善京氏易。永平五年秋,京師少雨,上御云臺,召尚席取卦具自卦,以《周易卦林》占之,其繇曰:“蟻封穴戶,大雨將集?！泵魅沾笥?。上即以詔書問輔曰:“道豈有是耶?”輔上書曰:“按易卦《震》之《蹇》,蟻封穴戶,大雨將集?！跺俊?《艮》下《坎》上,《艮》為山,《坎》為水。山出云為雨,蟻穴居而知雨,將云雨,蟻封穴,故以蟻為興文。”詔報曰:“善哉!王次序之。”關(guān)于漢明帝筮雨所用之書,歷來具有爭議。其辭:“蟻封穴戶,大雨將集”見于今存《易林》中《震之蹇》,所以有人認為今存《易林》當為《周易卦林》,不為焦延壽所作。胡適也認為今存《易林》不為西漢焦氏所作,乃是東漢崔篆所撰。他曾撰有《<易林>斷歸崔篆的判決書》一文。在文中,他也引用了這則材料,說道:“《東觀漢記》的‘蟻封穴戶’的故事并不曾說漢明帝、沛王輔用的是《焦氏易林》,只說他們用了一部《周易卦林》,所以這個故事絲毫不能證明‘書出焦氏’?！睘榱笋g倒胡適的觀點,我們必須先弄清楚這本書的名稱了。尚秉和在《焦氏易詁》中所引作《周易林》,本文所引作《周易卦林》。吳樹平在《東觀漢記校注》中也注道:《周易卦林》,聚珍本同,《玉?！肪砣逡嗤?。姚本無“卦”字,《初學記》卷二、卷一○,《類聚》卷二,《御覽》卷一○、卷七二七,《萬花谷前集》卷一引亦無“卦”字?！稘h藝文志考證》卷九引作《京氏易林》。明帝筮雨之書,作《京氏易林》一說,當可排除,因為除王應麟外無人提及?？梢钥闯?《東觀漢記》中姚本已作《周易林》,且成書于唐高祖武德八年之早(626)的《藝文類聚》已明確定其書名為《周易林》。通過對上文所引材料統(tǒng)計后,可以得出作《周易林》的書要多于作《周易卦林》的。但是至此,我們還不能確定其書一定作《周易林》。因為《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五行類著錄了另一部《周易卦林》:《周易卦林》,一卷。但《舊唐書·經(jīng)籍志》及《新唐書·藝文志》乃至后世史志目錄,對《周易卦林》一書再無著錄。這當作何解釋呢?《隋書》乃魏征、長孫無忌等修成于貞觀十年(636)。修于貞觀年間的《隋書》,怎么能根據(jù)開元年間的《群書四錄》?如果《隋書·經(jīng)籍志》中所著錄《周易卦林》是漢明帝筮雨且有奇驗之書,劉且和《周易卦林》并列于《隋書·經(jīng)籍志》五行類的是二百七十二部合一千二十三卷之多的卜筮雜占性質(zhì)的書。其中以“易”、“林”二字命名的有《周易守林》三卷,京房撰;《周易集林》十二卷,京房撰;《易林》二卷,費直撰;《易守林》一卷,后漢方士許峻等撰。另有漢以后《周易新林》、《易洞林》郭璞撰以及其它“林”類七種。而到《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這些“林”類書只剩下《費氏周易林》二卷,費直撰;《周易集林》十二卷,伏曼撰;《易林》十四卷(未署名);另有郭璞《周易洞林解》三卷等五種。到《新唐書·藝文志》中就更少了,只有《周易集林》十二卷,伏曼容撰;《伏氏周易集林》一卷;《周易洞林解》三卷,郭璞撰。另有其它“林”類五種。而到了《宋史·藝文志》中只剩下《周易洞林》一卷,郭璞撰。從上文羅列的材料,可以明顯看出,這批占卜性質(zhì)的“林”類書,在東漢至六朝期間迅速竄起,且多依托于京房、郭璞等易學名人。究其原因,可能是焦延壽《易林》為時人所重,且焦氏為京房老師,“京氏易”又列于學官,且其“文辭雅淡,頗有可觀”而小數(shù)家因此以為吉兇,而行于世,漸以相亂。(《漢書·藝文志》)小數(shù)者,才得其十,便以細事相亂,以惑于世。(《隋書·經(jīng)籍志》)《隋書·經(jīng)籍志》所著錄的《周易卦林》定當屬于此類書,故也逃脫不了同樣命運。再看《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的一卷本的《周易卦林》有可能是今存十六卷的焦氏《易林》嗎?今存《易林》每條多為四句十六字,少數(shù)為六句二十四字,僅以四句計算,就有六萬五千多字。這樣的字數(shù),在東漢以前的個人專著中,也可謂篇幅浩繁了,故書分為十六卷之多。至于明末清初出現(xiàn)了四卷本《易林》,那是由于印刷術(shù)的發(fā)達,后人將其合并為四卷罷了。試問六七萬字的一本著作,出現(xiàn)于東漢以前,有可能作為一卷本的書嗎?東漢以前,書寫材料相繼用竹簡和縑帛。因縑帛價格昂貴,故民間多用竹簡。竹簡所能容納字數(shù)有限,故今存先秦古籍,每卷一兩千字不等,如《穆天子傳》全書八五一四字,分為六卷,每卷約一千多字。成書于東漢初期的《漢書》八十萬言,一百卷,每卷平均也不過八千字。試問一卷本《周易卦林》怎么有可能是六七萬言的今存《易林》?現(xiàn)在我們可以肯定:《隋書·經(jīng)籍志》所著錄的《周易卦林》,不可能是漢明帝筮雨所用之書。明帝筮雨用的書應叫《周易林》,即焦氏《易林》。為了證明這個解釋,我們還得搜求證據(jù)。我國先秦的一些文獻典籍,自誕生后在名稱上大都沒有明確的界定,如《尚書》原本名《書》;《逸周書》原本名《周書》;《左傳》最早叫《左氏春秋》,后人簡稱為《左傳》。甚至到了東漢末年,荀悅編撰的《漢紀》,又被后人改名為《前漢紀》。再如《戰(zhàn)國策》,在未定名前有《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等多個名稱。書名或增或損、一書多名或多書一名,在先秦兩漢當不稀奇,只要不至于引起誤解即可。《易》類書目,也不例外?！兑住分疄闀?原本有三,《周禮·春官宗伯第三》有: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后來《連山》、《歸藏》亡佚了,唯《周易》獨存,故又稱《周易》為《易》。《易》類書目,冠以“周易”二字和冠以“易”一字當無任何區(qū)別,只是一繁一簡而已。故漢明帝筮雨之《周易林》,當為今存《易林》,后人圖其方便省掉“周”字而已。這類情況不乏實例,如《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京房撰《周易守林》三卷,而陳良運在其專著《<焦氏易林>詩學闡釋》中所引均為《易守林》,無“周”字,所據(jù)當為另一為后人減去“周”字之版本無疑。既然確定漢明帝筮雨且有奇驗之《周易林》即今存《易林》,那么,如此重要之書在后世官、私目錄中定當有所著錄,實際情況是這樣嗎?先看官修目錄,下為具體著錄情況:《易林》十六卷,焦贛撰,梁又本三十二卷(《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五行類)《焦氏周易林》十六卷,焦贛撰。(《舊唐書·經(jīng)籍志》五行類)《焦氏周易林》十六卷,焦贛撰。(《新唐書·藝文志》丙部五行類)《焦贛易林》十六卷(未署名)。(《宋史·藝文志》蓍龜類)今存《易林》一書赫然在目,只是書名稍有變化,或增或損,更能說明漢明帝所用《周易林》即今存《易林》的合理性。再看私家目錄,因私家目錄過多,下文只選錄部分有代表性的著錄:《易林》十六卷,漢小黃令梁焦延壽贛撰,又名《大易通變》。(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子部卜筮類)《焦氏易林》十六卷,焦延壽著。(明·徐勃《徐氏家藏書目》經(jīng)部易類)《易林》十六卷,漢焦延壽撰,明刊。(清·丁丙藏丁仁撰《八千卷樓書目》子部術(shù)數(shù)類)《易林》十六卷,舊題漢焦贛,依徐養(yǎng)原、牟廷相,定為崔篆。(《書目答問》子部術(shù)數(shù)類)私家目錄從宋至清末,均有著錄,為漢明帝所用《周易林》即今存《易林》,又添一力證?，F(xiàn)在讓我們再回到篇首“顯宗(明帝)筮雨”的材料上。胡適在引用這則材料時,故意漏掉“沛獻王輔,善京氏易”一句而不用。胡適是知道這句話的重要意義,知道這句話對其觀點是極其不利的,故而刪之。而尚秉和卻獨具慧眼,一語中的:顯宗以《周易林》筮雨,遇《蹇》,其詞在今《易林》中,以問沛獻王輔。當此時,諸王如東平王蒼,尤深經(jīng)學,乃不問蒼而問輔,以輔善說京氏易,焦贛為京氏師,既善京易,必知焦氏,故獨問輔。正如尚秉和所言,沛獻王輔既然善治京氏易,就必然對京氏易學淵源了如指掌,那么也就必然對焦氏易學洞如觀火,對焦氏《易林》必有深切的領(lǐng)悟,所以漢明帝只問輔而不問蒼等諸王。讓我們再看此時諸王中的幾位,先看廣陵思王荊:廣陵思王荊,性急隱害,喜文法,有才能。東平王蒼,少好經(jīng)書,雅有智慧……是時四方無虞,蒼以天下化平,宜修禮樂,乃與公卿議定南北郊冠冕車服制度,乃祖廟登歌八佾舞數(shù)。蒼以親輔政,盡心王室,每有議事上未嘗不見從,名稱日重……上以所自作《光武皇帝本紀》示東平憲王蒼,蒼因上《世祖受命中興頌》。上甚善之,以問校書郎,“此與誰等?”皆言類相如、揚雄、前代史岑比之。廣陵思王荊也有才能,漢明帝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