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法上的場域與舉證責任

德國法上的場域與舉證責任

通過散布虛假信息來侵犯他人聲譽是一種特殊的犯罪，包括特殊的法律問題，尤其是舉證責任問題。舉證責任的一般規(guī)則是原告負最終的說服責任,即原告有義務通過舉證說服法官確信使請求權(quán)成立的事實為真。然而在名譽侵權(quán)案件中,往往是被告聲稱,原告的生活領域中發(fā)生了一件積極事實,此時,若要原告負說服責任,就等于讓原告證明并未發(fā)生此事件,這里的證明任務雖非不可完成,但難度無疑很大。原告證明未發(fā)生此事件的順捷途徑是證明當時當?shù)匕l(fā)生了彼事件,這又等于迫使原告自曝隱私。其次,名譽侵權(quán)中的被告以媒體為主力,對于其所報道的事件,媒體在事后往往難以證明真?zhèn)巍Ｔ谥T多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新聞報道中,媒體往往依賴二手資料,包括消息源、目擊者等等。報道做出后,采訪過的目擊者已無跡可尋。若要作為被告的媒體對其報道一概負真實性證明責任,等于堵上了新聞報道之門。其三,媒體報道再小心謹慎,八方取證,也難免誤述。若要媒體對其誤述一概負賠償責任,容易造成其縮手縮腳,使一些有價值的信息不能得到及時披露,這又傷害了公共利益。在這個問題上,德國立法及司法機關設計了一套很有特色的舉證規(guī)則,值得我們管窺一二。一、榮譽侵權(quán)糾紛的一般證明規(guī)則(一)社會交往來中必要的注意在德國,媒體在新聞報道中負有注意義務。這一義務的標準出自德國民法典第276條及其他相關媒體法律法規(guī)之規(guī)定。依據(jù)德國民法典第276條,新聞從業(yè)人員在工作中應當盡到“社會交往中必要的注意”,而非通常的注意。即便有些情形下漫不經(jīng)心普遍存在,在業(yè)界習以為常,也不能得到法院的寬恕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強調(diào),媒體注意義務的標準是嚴格的不過,原則上的嚴格要求不等于過分要求,否則媒體將動輒得咎,無法開展工作,德國基本法所確立的新聞自由也將不復存在。因此,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明確指出,新聞從業(yè)者要盡的只是“新聞業(yè)適當?shù)淖⒁狻倍皇歉叱嗽谧⒁夥矫孢m當考慮媒體的工作特點外,就對媒體的保護而言,德國法上最有特色的制度設計當屬舉證責任之規(guī)定。(二)受害者主張可特殊規(guī)定節(jié)目播出時的保證1.原則上,使請求權(quán)成立之事實的說明責任(Darlegungslast)及證明責任(Beweislast)均由原告承擔,使請求權(quán)不成立之事實的說明責任及證明責任由被告承擔。原告負有最終的說服責任,即在證明上達到使法官確信被告之陳述為虛假的程度。在德國法上,不存在這樣一條法律原則:一項未加以證實的陳述即被認定為不真實。法院指出,如果這樣的話,就只有完全加以證明的事實陳述才可以公諸于眾,這等于大大排除了輿論批評空間就原告應當證明被告作出或傳播了特定陳述之規(guī)定,存在著一項例外,即電臺和電視臺在原告就節(jié)目的播出時間做出說明后,作為被告的電臺和電視臺有義務向原告提供該時間播出的節(jié)目內(nèi)容。德國各州廣播電視法規(guī)定,對一切播出的節(jié)目均應加以記錄,任何以書面形式稱其權(quán)利因節(jié)目播出而受到侵犯者,可以查閱該記錄。2.如果涉及的是一項損害名譽的陳述,則適用舉證責任倒置,即被告須證明其陳述的真實性。此時,被告負有說明義務。對于原告而言,不能要求他對一句空泛的陳述加以證偽,或者不得不通過完全公開自己的私人或經(jīng)營生活來證偽。因此,如果被告聲稱,原告所持手稿是偽造的,他就必須對這句話加以充實,即什么手稿是偽造的。一個發(fā)布了傷及他人名譽之陳述的人,一般都有能力對其陳述加以具體化3.如果涉及一項侵害名譽的陳述,但是被告證明其加以公布是“代表正當利益”,則舉證責任仍歸于原告。法院確立此項規(guī)則的依據(jù)是德國刑法典第193條法諺有云“舉證之所在,敗訴之所在”。媒體以新聞報道為職責,最容易被人以報道失實為由起訴名譽侵權(quán)。一旦將報道失實的舉證責任加以原告,就意味著法律先行推定報道所述為真。面對舉證的沉重負擔,原告的勝訴可能性自然大大降低。因此,德國刑法典第193條與德國基本法第5條一起構(gòu)成了德國媒體的“大憲章”二、媒體壓力德國刑法典第193條所確立之“代表正當利益”抗辯的適用范圍并不限于媒體的新聞報道,但它對媒體的意義尤為突出。出于技術(shù)及時間原因,常常處在壓力之下的媒體不可能總是對一切收到的消息在發(fā)布之前都加以徹底核實。如果一項消息為假,則媒體只要不是在報道工作上存在輕率(leichtfertig),即可援引第193條,將舉證責任轉(zhuǎn)移給原告(一)自由職業(yè)活動、運動員活動及客活動的保護除了第193條明列的社會生活領域,德國法院將對自由職業(yè)活動、運動員活動及政客活動的批評、行政及司法活動也納入第193條的保護范圍。國家機關有權(quán)在實事求是的前提下對黨派的目標及活動加以評論(二)抗辯“代表合法利益”的先決條件1.2.對報道對象的注意由于極大的影響力,媒體于報道時負有特別注意。批評越是嚴厲,公布對當事人影響越大,越要多加謹慎。如果被告對事實的真?zhèn)伪憩F(xiàn)為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在調(diào)查中表現(xiàn)出相當?shù)氖韬龃笠狻⒁云湃?那么被告就是輕率的由德國法院確定的判斷陳述是否謹慎的參考性規(guī)則包括:a.相對于機構(gòu)、團體或企業(yè),在報道個人時應運用更大的謹慎;b.對報道對象的責難性越是嚴厲,越是應該進行謹慎核查;c.如果連最低程度的可靠依據(jù)都沒有,或者對消息本身的準確性存有疑問,就必須放棄報道;d.要報道的事件的時效性也很重要,時間緊迫可以導致注意要求的減輕,反之則應投入更多的注意;e.某類事實如屬首次公布,須窮盡一切可得的消息源;f.原則上應對報道對象本人進行詢問,尤其是在時效性不強的情況下;g.未經(jīng)調(diào)查而采納其他媒體報道,不構(gòu)成遵守注意義務;h.懷疑性報道也要報道對當事人有利的事實,乃至給當事人表態(tài)的機會;i.如果公眾的信息利益超過了為當事人保密的利益,可以指名道姓,這種特別信息利益通常存在于國家行為與官員的罪行相結(jié)合,或涉及其他面向公眾的組織如教會、宗教團體、協(xié)會等,即便這里不存在嚴重刑事案件3.鼓勵他人進入利益領域?qū)λ嗣u的侵犯應是達成正當目的的合適手段。故媒體應在公布前審查,發(fā)表是否有足夠的公共價值。這一點尤其適用于對私生活領域事件的報道遵守比例原則不是說媒體必須總是使用最柔和的手段。尤其在政治意見交鋒中,在重大公共問題上,法院認可,對于手段過當與否應從寬看待,從而使用夸張的評價、嚴厲和攻擊性的措辭來稱呼政治對手可能是允許的。通過自身言行主動成為公眾利益的對象者,允許對其發(fā)出比他人程度更重的言論。人民的過分激動也要考慮,并可以導致允許嚴厲措辭4.原告的誹謗和誹謗來自被告的陳述，而不是形式如果被告使用了侮辱性的表達形式,則不屬于“代表正當利益”。法院給出的理由是,自稱代表正當利益者,不需要受到悖俗的形式三、榮譽侵權(quán)證明規(guī)則的實際適用下面,通過德國法名譽侵權(quán)法上兩個經(jīng)典判例來了解名譽侵權(quán)相關舉證規(guī)則的適用。(一)從原告的說明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判決:Eppler案a.案情原告是巴登符騰堡州社會民主黨的負責人,被告是該州基督教民主聯(lián)盟。在1976年州議會選舉中,被告宣稱,原告呼吁公眾對經(jīng)濟的承受能力加以檢查。原告訴稱,自己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被告將言辭強加于自己的行為使其人格權(quán)受到侵害,因而提起停止侵害之訴。原告的訴求在各級法院均被駁回。b.法院判決意見州高等法院認定,被告的陳述不會使原告的名譽受到毀損。因此,應當由原告說明并證明被告對其人格權(quán)的侵害。由于案件證據(jù)無法確定被告的陳述是真實還是不真實,因此由原告承擔舉證不能的責任。聯(lián)邦憲法法院認為,本案首先不存在基本法第2條第1款涉及的對于私人空間的侵犯,被告的陳述也不含有損害名譽的成分。要求對經(jīng)濟的承受能力加以檢查,不是什么不名譽的事。原告是政界人士,把一項許多人不接受的要求安在他身上或許傷害其政治活動,但無論如何與個人名譽無關。最后,這里也不存在對已發(fā)表的言論的權(quán)利問題,因為這里涉及的陳述并不能歪曲原告早先的言論,從而歪曲其形象。但另一方面,基本法第2條第1款保護的一般人格權(quán)也禁止將莫須有的言論加于一個人。例如,散布一個編造出來的有關受害人私生活的訪談由于被告的陳述無詆毀性,因此州高等法院正確的認定,應由原告證明被告陳述為假。讓受害人證明他并沒有說過什么話,這樣的舉證規(guī)則雖有時讓受害人遇到困難,但也并非對他提出了過分要求。因為被告也有一項義務,即對其陳述加以具體化,指出原告在什么時間、什么場合、面對什么人講了這些話。這樣,原告就可以進行反證。在本案中,被告進行了說明,法院也對之進行了考查和衡量。其中,就原告是否在某地的一次討論會上這樣說過,法院聽取了多個證人的作證,有兩個人說自己聽到過大致同義的話,而其他人記不起來聽到?jīng)]有。因此不能認定,被告是將一項陳述強加給了原告,舉證的不利后果由原告承擔。(二)法國表現(xiàn)出被告陳述為虛假,加害人4.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判決:“包機”案a.案情原告是一家企業(yè),為往返于聯(lián)邦德國與土耳其之間的土耳其人提供班機服務。1981年,原告安排了一班7月31日自法蘭克福飛往安卡拉經(jīng)停斯圖加特的客機。由于99個座位只訂出了30個,原告臨時決定取消這一航班。被告是一家電臺,于7月31日這一天先在北德地區(qū)后在南德地區(qū)播出了一段電話報道,描述了斯圖加特機場候機者的情況。在這個報道中,被告稱,許多因假期打算回土耳其的乘客,在斯圖加特機場得知自己受騙了。大約有40人在機場白白等了數(shù)小時。有人賣機票卻不提供服務,在乘客們買的票上,有的起飛時間是16時50分,有的是18時50分,還有的是20時50分。機場里不見原告人員的身影,而機場方面根本不知道還有這么一班飛機。土耳其同胞在回鄉(xiāng)之路上陷入了困境。報道播出后,原告經(jīng)營陷入絕境。原告認為,被告過錯地散布了不實陳述,造成其停業(yè)并蒙受巨大經(jīng)濟損失,主張損害賠償。b.法院判決意見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認為,雖然依民法典第823條第2款聯(lián)系刑法典第186條,對于有傷原告名譽的陳述由加害人負舉證責任,即證明其陳述為真,但是,如果加害人能夠援引刑法典第193條,證明其行為代表正當利益,則另當別論。依刑法典第193條,如果加害人盡到應有的注意義務,即便其陳述在事后證明為假,加害人也不必承擔賠償責任。如果原告不能證明被告的陳述為假,那么就要認為陳述為真,這里要問的是,陳述方得否認為,其陳述為代表正當利益所必要。在本案中,被告代表著廣播聽眾了解當時機場情況這一正當利益,因此,即便被告的陳述造成原告名譽受損,仍由原告承擔舉證責任,即證明被告所述為假。本案中,因?qū)υ嫣峁┑南嚓P證據(jù)或取證申請上訴法院錯誤地沒有采納,因此案件發(fā)回重審。四、對“代表正當利益”理論的評價在名譽侵權(quán)的舉證責任分配問題上,德國司法機關設計了一套較為復雜的規(guī)則:首先,區(qū)分傷害名譽的陳述與不傷害名譽的陳述,在前者由被告負舉證責任,在后者由原告負舉證責任;然后,在傷害名譽的陳述中又區(qū)分代表正當利益的陳述與不代表正當利益的陳述,在前者由原告負舉證責任,在后者由被告負舉證責任。不過,若要享受這一“代表正當利益”抗辯,被告的行為須滿足四項條件:代表正當利益;行為不是輕率的;行為符合“手段目的相適應”原則;陳述內(nèi)容而非形式構(gòu)成名譽傷害。從這套規(guī)則可以看出德國法院平衡名譽保護與新聞自由的良苦用心。尤其在“正當利益”這一概念的引入上,德國法值得借鑒。在美國隱私權(quán)法上,同樣存在著與之類似的“合理的公共關注”抗辯然而,這套規(guī)則并非完美。既然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承認,人格權(quán)的基礎思想是自我決定,那么無論將有損名譽的事實還是將無損名譽的事實加給本人,都同樣傷害了本人的自我決定,在法律上同等對待,因而,區(qū)分傷害名譽的陳述與不傷害名譽的陳述并課以不同的舉證責任在法理上是站不住腳的。此外,被告要享受舉證責任的優(yōu)遇,先要證明自己不是“輕率地”制作和傳播相關陳述,這實際上是要求被告證明自己已盡到合理謹慎。而被告一旦證明已盡合理謹慎,也就證明了自身無過錯,從而賠償責任因過錯要件不成立而當然免除,再糾纏舉證責任已是多此一舉。因此,筆者認為,“代表正當利益”理論是德國法上名譽侵權(quán)舉證責任的真正閃光點。圍繞著“代表正當利益”,更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