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溪王先生全集

PAGEPAGE1與趙麟陽獻歲眾務(wù)昌明，履端萬福為慰！聞彼中兵事寧謚，正群材講藝之時。吾人此生，不論出與處、閑與忙，只有講學(xué)一件事，但講以口耳與講以身心、空談虛見與行著習(xí)察、為己為人，不可不辨。龍場為先師啟圣之地，遺教至今未泯，只是當權(quán)集事，風(fēng)行草偃，比之曩時，勢更不同，在加之意而已。區(qū)區(qū)數(shù)時來勘校得此件事更親切。頃吳悟齋兄復(fù)有書來，極論此事。區(qū)區(qū)又載書相酬，自謂真有破的之見，可以信今傳后。今錄一通請教，可一字一句細細叩證。先師晚年宗說，盡在于此，提掇分明，無纖毫可疑。于此參得透，千圣學(xué)脈更無第二路。吾執(zhí)事此生任道之志，已知不回，但為性命心還欠切，未免尚被閑忙二境所轉(zhuǎn)。閑時未免悠悠，忙時未免擾擾。如此挨徘過去，稅駕在何日？古云“必有事”，是閑忙動靜，只有此一事，只在此一念上討生死。閑時能不閑，忙時能不忙。雖獨處一室，而此念常炯然；雖日應(yīng)萬變，而此念常寂然。方是不為二境所轉(zhuǎn)。如此起因，方有證果時候，方是真為性命大豪杰也。淡泉所著《吾學(xué)編》附去，此于我朝典故，大略具存，亦經(jīng)世有用之書也。答李漸庵不肖久辱道誼之愛，此別匆匆，殊不能已于情。我公天性沖粹，本有入圣之資。素信師門良知宗旨，居常一切應(yīng)感，盡見從容。倉卒對境臨事，自家措手不迭，做主不起，未免為習(xí)氣所乘、雜念所動，承接轉(zhuǎn)換不離情識，真性靈知反為蒙影，不得透脫，未見有超脫之期。只如來教病中不得力景象歸諸虛見可以自省矣！吾人此生干當，無巧說，無多術(shù)，只從一念入微處討生死，全體精神，打并歸一，看他起處，看他落處，精專凝定，不復(fù)知有其他。此念綿密，道力勝于業(yè)力，習(xí)氣自無從而入，雜念自無從而生。此和端本澄源第一義，所謂宗要也。若持念不堅，散緩浮動，道力為業(yè)力所勝，強勉支持，雜念譴而愈增，習(xí)氣廓而愈擾，所謂泥里洗土塊，更無有清脫時也。然道力業(yè)力本無定在，相勝之機存乎一念，覺與不覺耳。不覺則非昏即散，才覺則我大而物小，內(nèi)重而外輕。此持衡之勢也。區(qū)區(qū)暮年行持，于此頗有證入。生死如晝夜，人所不免，任之而已。今人未脫生死，只是欣厭心未忘耳。公謂有事時心有所用，及至無事時反覺雜念紛紛，起滅不常，此可證予之言非誣也。千萬自愛自力！答李漸庵前后教札亹亹惓切，宛如面談。來教云：“默然反觀，念慮憧憧，萬起萬滅?！笔请m謙沖不自盈之心，要之作圣作凡之機，舍此亦無用力處?！兑住吩唬骸柏懠谕觥！被谏趧?，自信良知，直心而發(fā)，天則在我，是謂“貞吉悔亡”。譬之日月之明自然往來，未嘗有所動也。才涉安排，即為憧憧，萬起萬滅，眾欲相引而來，是為“朋從爾思”，非自然之往來也。試于默坐反觀時默加體究，動與不動，只從一念入微處決之。此乃本心寂然之靈樞，非可以意識承領(lǐng)而得也。不肖年已八十，百念盡灰，一日亦可，百年亦可，任之而已?？资显疲骸拔粗?，焉知死？”此是究竟語，非有所未盡也。吾人生于天地間，與萬緣相感應(yīng)，有得有失，有好有丑，有稱有譏，有利有害，種種境界，若有一毫動心，便是臨時動心樣子。一切境界，有取有舍，有欣有戚，有一毫放不下，便是臨時放不下樣子。生之有死，如晝之有夜，知晝則只夜，非有二也。于此參得透，方為盡性，方為立命，方是入圣血脈路。若不從一念微處徹底判決，未免求助于外，以為賁飾，雖使勛業(yè)格天、譽望蓋世，揀盡世間好題目，轉(zhuǎn)眼盡成空華，與本來性命未有分毫交涉處也。

不肖中夜默坐，反觀眼前有動心處、有放不下處，便是修行無力，便是死生關(guān)頭打疊不了勾當。常以此自盟于心，頗有深省。幸公加意，勿忽交修之望也。答劉凝齋拜公珍教，深領(lǐng)虛懷樂善之誠也。起知于意見，湊泊于聲聞，自是吾人通病，非敢責(zé)諭于公。但謂不肖守師門之學(xué)以易天下，故推尊而發(fā)明之，豈可變也？自謂不妨舍是而直學(xué)孔孟。如此分疏從何處來？非不肖所敢聞也。良知不學(xué)不慮，寂照含虛，無二無雜，如空谷之答響、明鏡之鑒形。響有高下，形有妍媸，而谷與鏡未嘗不寂然也。正是推明孔孟相傳之絕學(xué)，公謂舍是而別有學(xué)，則是于虛空中忽起分別之相，正是意見聲聞心魔作祟。道，天下之公道；學(xué)，天下之公學(xué)。百姓日用同于圣人成能，原無門戶可守。見在不了，冀辨于百世之下，尤非不肖所敢知也。豈言所其所不能行以欺人欺天者哉？但毫厘千里，其辨甚微。認賊為子，甘心委任，自家寶藏，盡被盜泄而不自覺，未可知也。不肖與公此志相應(yīng)，若少避忌依違，是負公之心知。如果不肖執(zhí)見未忘，而公更有妙悟，亦望以牖我，自當速改，以終善道，不敢有所吝也。與劉凝齋承公手教真切，深感道誼相信之懷！不肖與公，此生以性命相期，不欲諛言往復(fù)。公于此事，已信過八九分，但一念入微處尚欠稔實，一切應(yīng)感尚涉擬議揀擇，未見有泰定收功之期。此事非難非易，非起心管帶，亦非灰心忘懷。固不可舍穢而取凈，亦不可逐妄而迷真。酬酢變化自有天則，毀譽逆順之來，能如風(fēng)之過樹，一不動心否？夢之與覺能一如否？六根互用，無攝無散，不落動靜二見否？直饒透過諸關(guān)，猶是色身邊事，與本來面目尚隔一塵，不出五陰區(qū)宇。此是究竟語，幸密參之！答劉凝齋伏讀來教，獎許太過，鄙人不敢當！而惓惓任道之心溢于言外，又不覺油然心領(lǐng)也。教義諭“處山中十年，自信有所得，及出而授之政，反致招尤速謗，因歸于此學(xué)之無益”云云，生竊以為不然！夫吾人以經(jīng)世為學(xué)，乃一體不容已之本心，非徒獨善其身、作自了漢。經(jīng)綸之學(xué)原于立本，與天地同其化育，一毫無所倚，其機不外于一念之微。此學(xué)脈也。古人之學(xué)，不求聲名，不較勝負，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此四者，念中一有所著，皆倚也。公自信自考以為何如？師門良知之旨，千古絕學(xué)，本心之靈性是神解，不同妄識，托境仗緣而知。譬之明鏡之照物，妍媸黑白，一照而皆真，所謂知也。妍媸黑白，照中分別影事，所謂識也。若執(zhí)妍媸黑白以為鏡體，則靈知反為所蔽矣！此古今學(xué)術(shù)毫厘之辨也，幸密察之！止謗自修，古有明訓(xùn)。凡有謗之來，莫非吾人動忍增益之地，若以為無益于學(xué)，所學(xué)又何事耶？公天性沉毅，不能以顏色徇人，一切酬酢，執(zhí)心太過，不能以圓機應(yīng)之。此雖所學(xué)未得融化，然平生自信得力處亦在于此。今得暫歸山中，益精此學(xué)，抵于圓融，則如公所云“天若使我有此知，則是行亦不為無所得”，非虛語也。答劉凝齋來教云“無惺睡，無囂寂，無晝夜，無存無亡，無受無不受，不暇辨儒老釋之異同，皆究竟語”，其自信如是，可謂超悟矣！更復(fù)何言？不肖尚以為未離見解，得無有逆于心乎？夫悟與見虛實不同，毫厘千里。有真修然后有實悟，一念明定，覿體承當，方是寂然本體，會通以行典禮，方是一了百當。才涉見解，便落揣摩，非實際也。學(xué)然后知不足。未得謂得，未證謂證，昔人所戒。了證之悟，存乎自得。有所了者，尚未離四相，豈易易言哉？與王敬所違教忽忽許時！比因都峰病歸天臺，歲寒之盟竟成虛曠。向者來書提掇二氏宗要，已是搔著癢處。密窺微旨，尚涉意說。邇來山居，靜業(yè)更復(fù)何如？先師云：“殺人須咽喉下刀?！苯袢罩?，只須寸鐵傷人。終日舞弄兵刀，有何了期？頃間領(lǐng)手教，知念念求友耿切之懷?！按藢W(xué)炯然在前，百無等待，而惟良知乃的共躋玄路”，旨哉言也！伏讀年譜序稿，發(fā)明“從心所欲不逾矩”之義，于良知宗旨更有所證?！熬厥切闹畡t，忘體忘物，獨用全真”，是極則話頭。其謂“不逾矩由不惑出”，竊意不逾矩由知天命，天命則無橫心之欲，耳順，忘矣！似覺較切也，何如，何如？答王敬所首夏領(lǐng)吾兄山中手教，中夜■（外“囗”內(nèi)“力”）地一聲，不知此身在何處。揮頓闡發(fā)，便入法門，展轉(zhuǎn)玩繹，便是大慧一通法語。得禪理者不誨禪名。以雪山少林為不我欺，以德山臨濟只成賣弄，此是呵佛罵祖伎倆，亦何奇也。謬以不肖為三教宗工，欲共相證明，非所敢當。古今急知己，誠然哉，誠然哉！亹亹數(shù)千百言，有契于衷與未契者，略疏以請，幸裁教之。兄謂“自來學(xué)道者瞞人自瞞處多。山中日夜逼拶，始知從前意解盡屬情識?！狈蛞庹咝闹茫檎咝灾?，識者知之辨。心本粹然，意則有善有惡；性本寂然，情則有真有偽；知本渾然，識則有區(qū)有別。茍得其本，盎然出之，到處逢源，無所待于外。意根于心，是為誠意；情歸于性，是為至情；識變?yōu)橹?，是為默識。不揣其本而惟末之求，縱滅意去情而離識，本末暌絕，只益虛妄耳。皆瞞人且自瞞也。兄謂“知后一字，云眾妙之門，亦云眾禍之門。如不自得手，隨人妍媸，止是口舌上功果”，誠然，誠然！良知虛體，不變而妙應(yīng)隨緣。玄玄無轍，不可執(zhí)尋；凈凈無瑕，不可污染。一念圓明，照徹千古。遇緣而生，若以為有，而實未嘗生。緣盡而死，若以為無，而實未嘗死。通晝夜，一死生，不墜有無二見，未嘗變也。惟其隨緣，易于憑物，時起時滅，若存若亡。以無為有，則空里生華；以有為無，則水中撈月。臨期一念有差，便墮三途惡道。皆緣應(yīng)也：自其不變言之，凡即為圣；自其隨緣言之，圣即為凡。冥推密移，決諸當念；入圣入凡，更無他物。不可不慎也！

兄謂“知上加一致字，在曾子已屬葛藤”，前所見教亦不愿領(lǐng)，可謂自信之過矣！古人立教皆為未悟者設(shè)，不得已而有言。若論父母未生以前，本無污染，何須修證？天自信天，地自信地，有言皆是謗，六經(jīng)亦為葛藤。齒是一把骨，耳是兩片皮。更從何處著言與聽也哉？夫教有顯有密：凡有言可筌，有思可得，列為六經(jīng)，散為百行，種種色色，可倪可象，所謂顯也；父母未生以前，玄玄凈凈，言思路絕，不可執(zhí)尋，不可污染，所謂密也。不明顯密之機，不墮于相則淪于空，非善教，亦非善學(xué)也。兄謂“近來學(xué)者隨人見轉(zhuǎn)，掠虛漏逗，崖山萬里又萬里。吉安諸公，依倚攙奪，不夢見陽明先師到頭一著，亦聞牽帶”，此等處未須輕口速說，亦非副墨所能盡，面與究竟可也。兄謂“三十年盤桓至此，實有所見，不是拾人剩語。此段心肝，惟翁可與剖判，不然，幾枉過一生”，此悟后真是語，不肖敢謂兄未有所見？自此以往，工夫盡無窮，尚須有理會處，不但已也。文殊表智，普賢表行，善才在文殊會下已得根本智，及在普賢會下遍參行門，尚被迷失。譬之良馬之履康莊，方是起腳第一步，過都歷塊，尚涉千里程途，遂囂然自信，視千里為咫尺，猶未免掠虛意思在，非實際也。兄自此能一切差別景象不離當下，■（外“囗”內(nèi)“力”）地一聲，全體放得下，全體提得起，掃盡意識情塵，直至不迷之地，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方許為實得耳。兄謂“佛陀百千義海教門止是法身中一帳簿，直饒經(jīng)綸盡大千世界，亦是腦后余光。”此等見解從何處得來？今既如此勘破，此后經(jīng)綸事業(yè)又從何處下手，方免漏逗？平地行船，虛空走馬，可與知者道，不然，又成剩語矣！見教不肖八十歲余，今日不了何時了？望我誠切，愛我誠至，敢不拜教？古云：了尚不可得，豈有能了之人？撒手同行，披襟一笑，直出天地之外，登須彌山頂，以望世間。此世出世法，無足而至，無翼而飛，誠非挐云掣電手不足以了此一著。期與兄終勉之耳！此件事須心肯意肯，自證自悟，直下承當。若待呼始上船，已隔幾重公案。兄謂“此一番悟是重生光景，恐落窠臼，亦欲掃除”，其信然也！不肖亦曾記古德有偈云：“彩云堆里仙人見，手把紅羅扇遮面。急須著眼看仙人，莫認仙人手中扇?！鼻业琅c艷辭是同是別？請細參之！與莫中江吾兄決意還山，豈徒優(yōu)游好遁、求以適逸？遐覽遠期，尚友千古，如鳳之翔，如龍之潛，神變隨時，固有非眾人之所能識者矣！吾兄素信此學(xué)，但平時記撰功深，鉆研力久，未能即忘聞見之心。若光光只信良知自足以盡天下之變，恐亦未能脫然無疑也。良知是性之靈竅，本虛本寂。虛以適變，寂以通感，一毫無所假于外。譬之規(guī)矩之出方圓，規(guī)矩在我則方圓不可勝用，泥方圓而求規(guī)矩，則規(guī)矩之用息矣！此學(xué)未嘗廢聞見，但屬第二義。能致良知，則聞見莫非良知之用；若藉聞見而覓良知，則去道遠矣！顏子德性之知，子貢多學(xué)之識，毫厘之辨，在孔門已然，況后世乎？吾人此生，只此一事，學(xué)未入竅，終涉皮膚。即今請究知與識何辨、回與賜孰賢？反諸一念之微，細細別白，所謂第一義者何在？得個真的路頭，姑舍所已得者，務(wù)求其所未得者。教學(xué)相長，日著日察，使此學(xué)炳然光顯于世，于師門庶為有補，方不辜負丈夫出世一番耳。惟兄念之！與馮少洲辱公教愛惓惓，非道誼深悰，何以至此。所愧去往匆匆，未終請益，徒有悵悵！伏讀來教，興意超然。先師良知之旨，誠千古正學(xué)，世之學(xué)者聽得慣熟，從聞見抹過，未免悠悠。若信此原是生身立命之基，終身只一事，日夕兢兢保持，自不容已。竊窺公天性通曉，未忘遍物之用，志尚有分處。古人云：終日對越上帝，那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一處究不徹，多般伎倆要他何為？須令全體精神并歸一路，始得相應(yīng)。附去《論學(xué)集》，頗悉此義，幸密察之！答孟會源頃荷開心俯教，雅意惓惓，不肖谫菲，何足以當之？東還，復(fù)承翰諭，益見虛受之懷?！洞髮W(xué)》一書乃千圣心脈，徹首徹尾，徹體徹用，只好惡兩字盡之。吾丈揭此兩字以為圣學(xué)之宗，可謂一口道盡，至博而至約者矣！孟子論夜氣好惡與人相近，正是指出良心本來真頭面?；雨惙叮詿o有作好、無有作惡為王道錫民之極，平旦虛明之養(yǎng)，養(yǎng)此而已，皇極之建，建此而已，非有二也。大學(xué)者，大人之學(xué)，天地萬物本吾一體，慎獨致知一循乎好惡之自然而無所作，位育之微機也。故自意、身、心以至國、家、天下，皆以好惡發(fā)之，首尾相承，體用一源也?！吨杏埂方鋺稚鳘氄\意之功，莫見莫顯，必有所感之物。慎獨者，正所以致知而格物也。好惡本于性情，無有作好惡正是未發(fā)之中、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未發(fā)之中，正心之屬；中節(jié)之和，修身之屬。致中和，則本立而道行，天自此位，萬物自此育，家齊國治天下平而王道備矣！此圣修之極功，大學(xué)之能事也。后儒以誠意之前另有致知之功，分知行為先后，則《中庸》由教而入者為無頭學(xué)問，將何所藉而從入乎？吾丈謂“格物致知原非缺漏，無待于補”，可謂得其旨矣！但謂“明德是慎獨之功，未與物接，至親民始與物接”，似未免于分析之過。夫明德是萬物一體之體，親民是明德感應(yīng)之跡，正所以達其一體之用也。圣人之學(xué)，恒寂恒感，無間于有事無事，而豈限于物之接與未接乎？《大學(xué)》論絜矩之道，惟曰“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上下，所感之物也，所惡于上下，是謂良知，毋以使上事下，即是物格致知。平天下之要本諸好惡，好惡之真本諸良知而已。大人事業(yè)可當兒戲？惟丈其重圖之！與汪周潭粵自宛陵奉違，忽復(fù)改歲，道誼之私，如在旦夕。真性流行，無處不遍，無處不宜。斂而不拘，裕而不肆，神感神應(yīng)，天則自見，此固吾丈見在行持公案也，某何足以知之？同僚中可與共此者幾人？大舜自耕稼以至為帝，無非取善于人，若使人皆玄德而后取之，則所取亦有限矣！所謂舍己從人，非但不善始舍，有善亦舍，方為忘己之學(xué)。吾人日用應(yīng)感，才見己有是處、人有不是處，便是有我之私，非所以示大同也。幸密察之！弟春暮往赴江西之約，期與東廓念庵諸兄會于青原白鹿之間，蓋以會為學(xué)，務(wù)求取善之益，非敢以學(xué)為會也。日來就館，消息何如？此入道最初勾當，亦非人所能期必，況緩于此者乎？在有道者知有以自適也。與屠坪石前冬奉晤，匆匆未盡合并之懷，至今念之不能忘。每月逢七之會，六曹諸同志發(fā)心真為性命者幾人？得悟者幾人？師門良知宗旨，只從一念入微處著察，乃入圣真機。世間豪杰多在識上承領(lǐng)，以識為知，奚啻千里？不可不辨。凡一切應(yīng)感有分別者，識也，無分別者，知也。目能別色，耳能別聲，妍媸清濁，了然不爽，是名為識。目之于色，耳之于聲，湛然寂靜，不于一法生分別，是名知。變識為知，非是去識以全知，耳目不離聲色，而一毫不為所引，天聰明也，是為默識。此性命根源，大易艮背行庭之旨，毫厘之辨也。幸密察之！與萬合溪承賜《學(xué)庸述義》，以為千古圣學(xué)只此二書，首章且極尊信師門教旨，尤見愛道高情，不同流俗。但中間抑揚，尚未盡原旨?！耙庵脼槲铩笔浅跃o要語。物之善惡無定形，意善則物善，意惡則物惡。格者正也，格其不正以歸于正，為困勉立法，正與不正皆從意根上用力。故曰“格物者，格其意之物也”。若在物上求正，即為義襲之學(xué)，非《大學(xué)》本旨矣！敬所兄認物為欲，以格物訓(xùn)為無欲，似抑之太過。吾丈訓(xùn)格物為至善，似揚之太過，恐皆未得孔門立言之旨也。《中庸》戒懼慎獨，只是一事，比分動靜。中和由戒懼而出，不可謂常人俱有，丈已信得及。率性為圣人之學(xué)，修道為賢人之學(xué)，教為天教，位育不以效言，尤師門立言原旨，其說甚長，非面請不能盡也。不肖耄年，無復(fù)世念，惟求友一念寤寐不能忘。衰朽艱于遠涉，徒有耿耿！竊窺我丈所見，已得其大，尚未免從見上立知，種種訓(xùn)釋，涉于周羅。若能忘見，只從一念入微徹底承當，可一言而盡，更為直截耳！與顧日巖不相會者幾年，此心想念如一日。頃領(lǐng)手教，捧讀再過，宛如面承，良慰，良慰！吾丈與桂巖令弟伯仲唯諾，精義無二，新功當日就深邃。吾丈天性本來合道，但密窺日用行持，和粹有余而剛毅直達或有未足。所以日逐雖無大過可舉，卻未免墮于悠悠。一念靈明光輝發(fā)越，溫柔剛毅以時而出，更須有用力處。恃吾丈道誼骨肉，數(shù)千里馳緘奉候，不得不盡此悃誠，所謂交修之望也。念庵兄晤語一通，附請教正。與張陽和昨過云間會存齋公，道吾世丈意甚懇切，但以不得久留為念。審知道從入，都下人情向背更何如？隨時語默，權(quán)度在我，不抗不隨，只此是學(xué)，此生真為自己性命，同心之友須默約二三輩，以求相觀之益。若徒混混挨過世界，亦無益也。區(qū)區(qū)近來勘得生死輪回一關(guān)頗較明切，皆從一念妄想所生。道有輪回，便是覓空中之華；道無輪回，便是撈水底之月。有無之間不可以致詰，默契之可也。答張陽和承手教惓切，知憂時為道委曲苦心。吾人虛辭繆張而實踐未至，激成紛紛，所謂“新法之行，吾黨有過”，非剿說也。吾輩講學(xué)，原為自己性命，雖舉世不相容，一念炯然，豈容自昧？況世間豪杰無地不生，言之危與巽，雖若隨時，而一念默默，互相省覺，乃是救取自己性命，呼吸不相待也。冱寒凍極，正吾人來復(fù)之時，不因時有所加損。聞館中有數(shù)輩能信此學(xué)，吾世丈須留意，隨機觸發(fā)。六陽從地起，以匯而征，原是一體不容已之心，非徒招朋助類門面，為此勞擾也。金庭于此學(xué)近更真切否？人生不知學(xué)，猶不生也；學(xué)而不聞道，猶不學(xué)也。金庭才藝，眾所推服，況當日講之任、啟沃之機，尤有關(guān)系，非徒應(yīng)故事而已。可為千萬致意！與張陽和向領(lǐng)手書，知日來任道之志益切，良慰！此件事無氣魄可湊泊，無才能可倚靠，亦無道理可商量。只從一念入微，神感神應(yīng)，時時見有過可改，時時見有善可遷，便是入圣真血脈路，所謂講之以身心、非徒口耳傳述已也。昨見邸報，尊翁已復(fù)原職，豈徒蓋前人之愆，有光世德多矣！健羨，健羨！虬峰巡院心事光明，應(yīng)務(wù)詳而有條，深信先師良知之旨，百凡動以為法，專祠特享，風(fēng)聲翕然。茲以從祀未定，特疏申請于朝，平泉公已身任其事。凡當局諸公有須委曲求濟者，惟執(zhí)事默約諸同志維持其間，以玉成之。此道脈所系，亦吾人一生趨向所關(guān)，不容以自諉也。答張陽和領(lǐng)手書并諸論學(xué)稿，具悉明定造詣之概。既膺起居之命，內(nèi)館主教勢不得兼。所云《中鑒錄》，未敢為不朽之傳，區(qū)區(qū)兩三年納約苦心，庶幾自盡。內(nèi)館之設(shè)，事幾若微，于圣躬得養(yǎng)與否，所系匪淺。不知相繼主教者能悉領(lǐng)此意、不作尋常套數(shù)挨過否？來教所述張宏山論學(xué)之言，其義頗精。有曰“耳本天聰，目本天明，順帝之則，何慮何營？”有曰“人心不死，無不動時，動而無動，是名主靜?！敝苯冶倔w，非高遠，非湊泊，殆有契于師門宗旨。其與徐魯源論學(xué)之言，謂“古之圣賢，以一心建立萬法，未嘗有所摹擬于前，況于動靜語默、食息起居之微，又安能一一摹擬之而后謂之學(xué)乎？陽明先生揭出致良知三字，真是千古之秘傳。時時提醒，時時保任，不為物欲所遷、意識所障，易簡廣大，入圣之捷徑也”，可謂卓然自信，勇于任道，確然不易乎世者矣！頃者友人屠坪石轉(zhuǎn)致荊州公所諭書，謂屠子好談理學(xué)，雅稱同志，意必實有所得，非空言者。不惟不以為諱，且從而縱諛之，當事者之心可諒矣。務(wù)空談而乖實行，庸或有之，自是吾黨不善學(xué)之過，非師教使然也。其謂“魚兔未獲，毋舍筌蹄；家當未完，毋撤藩衛(wèi)。未證謂證，學(xué)之通病”，尤有裨于聲教。此良工苦心，蓋將以明之，非故有所抑而欲廢毀之也。但恐吠聲怖影之徒，巧于承望，有所更易變置，因噎而廢食，反使初志郁而未暢。世道污隆，學(xué)術(shù)興替，舉足輕重，關(guān)系不小，別嫌明微不可以不慎也。所望秉執(zhí)化權(quán)，宣昭義問，以翼吾道。使海內(nèi)善類以心相應(yīng)，顒然知所歸向，無復(fù)懷疑，師門一脈不致泯泯無傳，所謂萬代瞻仰，在此舉也！與張陽和相念忽復(fù)改歲，區(qū)區(qū)自夏秋來臥病，精神頓減，耳加重聽，此固老年常態(tài)。占知后來光景亦無多，神明鑒予，多言擾聽，以此示戒，未可知也。諸公時常聚會，更覺何如？見在只直達，開眼便見，閉眼亦未嘗失，原無動靜二相。才涉見解億度，皆是鬼窟活計，不可不深省。定宇兄近來所見當更妥貼，比部吳中淮在廣德時，興味盡超脫，用力處尚未歸根。數(shù)時來未見一言扣及，豈以為得手，遂爾忘情耶？就是定宇所謂妥貼，亦未易言。無始以來習(xí)氣有多少未消煞在！須打并得空蕩蕩，無些子夾帶，所謂賊不打貧家門，始為究竟耳。燕陽已離校后，所處益閑適。吾人必有事功夫，不論閑忙，須時時兢業(yè)，始不致空過耳?？抵拶|(zhì)本金玉，自少身過，但一念入功夫尚欠綿密，不可以為易而忽之也。不肖衰耄，已無補于世，但懇懇同善之心老而彌切！惟愿諸公頂天立地，以萬古豪杰自期，不隨世界轉(zhuǎn)換，方見定力，亦吾人安身立命本分內(nèi)事。凡諸公相會，亦望以此意時時相提醒，始為直諒之友，當亦同心不容已之情也。與朱金庭向領(lǐng)吾弟手書，知任道之志甚切，近來所造，當益沖邃。此件事無巧法，只從一念入微時時求慊于心，便是集義真功夫。一切任名義、仗氣魄、倚見解，凡有題目可揀，皆是義襲之學(xué)。此便是學(xué)術(shù)誠偽之辨。吾弟天資超潁，詩與字已壓群彥。詩為心聲，字為心畫。心體超脫，詩與字即入神品；體格粘帶，詩與字即墮俗套。所謂只此是學(xué)，非可以他求也。虬峰巡院崇信先師良知之教，以為有補于圣學(xué)，欲為特疏，從祀廟庭。此興起吾道大機括，凡當局諸公可委曲以贊其決，當有濟也。與趙濲陽數(shù)時不相會，同心之懷，彼此所共。邇來新功日家邃密？聞京中已續(xù)同志大會，吾弟與楚侗二三君為之倡，此人心向背之機，吾道何幸！向者舉似狂狷鄉(xiāng)愿之說，日用應(yīng)感喻得更何如？不能直信本心，略藉外境好丑以為從違，皆不出鄉(xiāng)愿故智。此人品學(xué)術(shù)之大辨，不可不深究也。《中鑒》之輯，自吾弟起因，今已脫稿，寄留龍陽處，取而觀之，自見杞人憂世苦心。三代以降，君亢臣卑，勢分懸隔，吾人欲引君于道，舍中官一路，無從入之機。譬如寐者得呼而醒，諸夢自除，《中鑒》所以代呼也。吾弟可細細披抹筆削，以潤色之。若以為有補世教，梓而行之，與諸鑒并傳，示法于將來，未必非格心之助也。先師從祀一節(jié)，天下公議，出于臺館諸公，上下周旋，以觀其成。諸公當能自力，不待贊也。與趙濲陽小兒南還，傳吾契道誼亹亹之情，良感！小兒下第，相知者多以為慰，區(qū)區(qū)未嘗以此動念。消息盈虛，時乃天道，譬之花樹，開發(fā)有時，非人所能必。又如橐籥翕而自張，但世人欲速心重，故見眼前若有所得失耳。時事如此，聞都下會友講學(xué)之興亦落落，聚所復(fù)已外補，吾契如赤幟嵬然獨立，相夾輔者復(fù)幾人？吾人發(fā)心，原為自己性命，自信不惑，雖萬死一生，亦當出頭擔荷。若以世之向背為從違，所學(xué)何事！但同志相聚，不在言語意氣相強，菩薩不能自度，焉能度人？吾輩若能自信，從性命根源徹底理會，無有一毫凡心世念夾雜攙和，人之見之，自當相悅以解。所謂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若不能自信，而徒以求人之信，妻子童仆且不能相保，況以人乎？此區(qū)區(qū)晚年行徑，自為有用力處，亦自為有得力處，幸吾契自信自愛，交修之望也！與趙濲陽與吾弟相別許時，形骸雖間，此心未嘗一日不在幾席之側(cè)。海內(nèi)相知雖多，能如吾弟知心相信者復(fù)能幾人？頃領(lǐng)手教，且詢知道況清裕，以政為學(xué)，一切應(yīng)感不抗不阿，人人信為有道君子，可謂不負所學(xué)矣！區(qū)區(qū)耄年，不敢廢學(xué)，只在一念上理會，時時得個活潑之機，與知解意識、播弄精魂全無交涉。不知吾弟近來悟入更何如？日用應(yīng)感若不能直信本心，略從外邊好丑境界轉(zhuǎn)換些子，便非自得之學(xué)。不可不察也！與李見亭昨者舟中奉教，去往匆匆，未罄鄙懷。次早譴價奉候，冀終所請，而仙舟已遄發(fā)矣！悵如之何！此行望吾丈全體擔荷，隨上隨下，隨閑隨忙，孳孳切切以發(fā)明此學(xué)為事，做個出世間大豪杰。眼面前勘得破，不為順逆稱譏所搖，腳跟下劄得定，不為得喪利害所動，時時從一念入微醞釀主張，討個超脫受用。才有所向便是欲，才有所著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著便是絕學(xué)無為本色道人。一念萬年，更有何事？區(qū)區(qū)日用行持亦只如此，出處雖殊，此志未嘗不相應(yīng)也。竊窺吾丈此生志向，安身立命，已無別路可走，但日用應(yīng)感，尚涉悠悠，欠發(fā)疑，欠受苦。進學(xué)全在疑，大疑大進，小疑小進，不疑不進。譬之行路，既有必道長安之志，才舉足起途，便有三叉路可疑，疑了便問，問了又走，不肯半途而廢，必到長安而后已。若終日悠悠，坐謀所適，或雖行路，而不肯發(fā)狠，自由自在，終無有到長安之期也。吾人既在路上盤桓，風(fēng)波之順逆，盜賊之縱橫，即次懷資之得喪，困心拂意，有多少苦在。若是到長安之志不肯休歇，境愈苦志愈堅，沖前冒險，求遂其志。若欲自討安便，才遇些小苦境便生退心，亦終無得到之期也。今者則何以異此？兄既要做千百年大豪杰，不要只討見前窠座快活受用。內(nèi)翰清高，無災(zāi)無難，亦易養(yǎng)壞人，有志者當生懼心。必須大疑大苦一番，疑者信之因，苦者樂之基，經(jīng)此大疑，沉著研究，若無湊泊，方能有諸己而信。不然，知解籠統(tǒng)而已。受此大苦，轉(zhuǎn)展磨礲，若無聊賴，方能反諸身而樂。不然，情境假借而已。舉千鈞之鼎者，非烏獲不能勝。區(qū)區(qū)于丈日有望焉！東廓乃孫聚所，青年嗜學(xué)，不墮家聲，望加意周旋，以求益友之助。前途會蕭兌隅巡院，望以此學(xué)痛與琢磨。兌隅為東廓入室之高第，深信良知之旨，于此學(xué)煞有所見，有力量，肯出頭擔當，非瑣瑣之比。縱科場事忙迫，只消示之風(fēng)規(guī)，使官屬士民知所趨向，自翕然有風(fēng)動之機，使先師血脈不致淪落，休戚一體之情也。學(xué)問之于朋友，如魚之于水，才一相離，便生枯渴。吾兄到京，可密約同志十數(shù)人，時圖合并。此生可與性命相許者，眼前寧復(fù)幾人？種種力行好事，只是揀得好題目做，縱使文名蓋世、勛業(yè)格天，轉(zhuǎn)眼便成空華。若真為性命，只默默自修自證，以畢此生，當不以此而易彼也。區(qū)區(qū)年已望八，無復(fù)有用于世，而求友樂善一念，若根于心，老而彌切。嘗謂吾人在世，須享用余年。顏子三十二而卒，三十二以外便是余年?？鬃悠呤?，七十三以外便是余年。若于此不知享用，營營逐逐，尚有歇不下念頭，真天刑不可逃也?？刹话г?！京師同心有詢及不肖者，即可以此相勉，亦交修之懷也！與王龍陽數(shù)時同志聚會更復(fù)何如？他人尚有趨避，在吾弟家學(xué)承傳，不容自諉。百凡須勤慎，以身明此學(xué)，已信者同心共濟，未信者隨機接引，不激不阿，相觀相劘，同歸于善，才為克家之子，海內(nèi)同志有所賴耳！虬峰巡院深信老師之學(xué)，凡崇重表揚，無所不至，茲特疏從祀于朝。陸平泉公職有所專，當身任不二。在位諸公諒必贊成，亦公論之不容泯也。與祝成吾洪都往返，深荷雅情。值執(zhí)事違和，未及一別為怏！吾執(zhí)事氣清近道，而精神微弱，此中須有養(yǎng)之之法。先師云：“言語政事文學(xué)，大率以收斂為主，發(fā)散是不得已?！彼^“收斂”，非徒槁心僻處避事之謂。能于一切應(yīng)感，直心以動，不作世情陪奉勾當，常感常寂，內(nèi)有主而外不蕩，方是真收斂。幸默察之！得此一路入頭，豈惟養(yǎng)生有益，千古圣學(xué)血脈亦可窺矣！閑中將先師文錄、傳習(xí)錄細細參透，當自有契悟處，始信不肖非迂談也。與林益軒不肖浪跡，求友東南，訪匡廬，歷鵝湖，道出信州，過承教款。承詢孔門“可與共學(xué)”之旨，往復(fù)商究，若有契于中者。非執(zhí)事樂取人善、不存畛域，能若是耶？夫有必為圣人之志，然后可與共學(xué)。吾人為世情功利所染著，自開方便門，悠悠度日，不肯出頭擔荷，只是無志?？v使要好，亦只在世情功利上揀得些好事去做。且如守官清白，豈非好事？若未忘得要做好官之心，雖不為富，卻亦為貴也?？v使忘得富貴之心，汲汲然要求好聲譽、好勛業(yè)，只此便是功名之心未忘得在。此必為圣人之志所以為難能也！吾人今日，且未說到可與權(quán)地位，只可與共學(xué)亦未易能。若果可與共學(xué)，從前種種世情功利熟路便須頭頭斬斷，一心一意只在道德上討入頭。此可與共學(xué)之志，方是適道之基。譬如有志要到長安，不得不尋大路走，尋得大路，一心一意只在此大路上行，方是可與適道。力行不息，腳跟下站得定，不復(fù)為世情功利所移奪，方是可與立。到此已能強立不反矣，然猶未忘得固守堅持之意。到得可與權(quán)地位，方能從容自在、變動不居、無可無不可，珠走盤中，了無滯礙，此是入圣究竟受用處。吾人于圣人之志且未歸一，便欲懸想究竟受用，何異孩提之童，初學(xué)行步，未免倚墻傍壁，放步且未能，而遂使之縱補遠適，不至傾踣而仆者，幾希矣！雖然，始學(xué)之與圣人，只有先后淺深生熟之殊，本無二事。只如學(xué)步之步與縱步之步，先后階級，一毫不容自紊，然足之所履，實未嘗有異也。自圣學(xué)不明，道術(shù)為天下裂，謂無可無不可為圣人事，初間且要有可有不可。夫伊尹夷惠豈不是學(xué)？孟子以為不同道，而所愿學(xué)乃在孔子?？鬃訜o可無不可，自謂異于逸民，逸民固有可有不可者矣。夫無可無不可者，良知也；有可有不可者，意見也。良知變動周流，惟變所適；意見可為典要，即有方所。意見者，良知之蔽，如火與元氣不容以并立也。學(xué)者初間良知致不熟，未免用力執(zhí)持，勉而后中，思而后得。到得工夫熟后，神變無方，不思不勉而自中道。淺深誠有間矣，然此中所得無所滯礙之體實未嘗不同也。若憂良知不足以盡天下之變，必假意見以助發(fā)之，是憂元氣之不足，而反藉于火以為之用，非徒無益，其為害有甚焉者矣！蓋不知淺深生熟，是謂凌躐；不知始終只是一事，是謂支離。衡之有權(quán)，造衡自權(quán)始，非至于終而后有權(quán)，亦非用權(quán)之始，必假一物以益之而后能也。發(fā)端既殊，歸宿亦別。孔子之于三子，始終條貫，可以默識矣！吾執(zhí)事與中離丈相友善，志于圣學(xué)蓋有年矣！同善之心，盎然一體，故不惜狂言，用致交修之懷，以期共進此道，固非敢薄望于門下也。邇者屬下士友方興開講之會，首揭先師《立志說》、《拔本塞源論》以為學(xué)的。鵝湖之后，此風(fēng)寥寥，今日之舉，豈必人人皆有真志？淘金于沙，亦為之兆焉耳。夫成己成物原非兩事，盡人物之性只是盡己之性，在執(zhí)事既秉風(fēng)化之權(quán)，貞教淑人，恐不能忘情于振德之助，在加之意而已。與羅近溪緒山兄回，傳致吾兄道誼惓切之情。且詢知任道之篤、作人之殷，優(yōu)游化導(dǎo)，以身作法，注措經(jīng)綸，精神命脈，惟此一事，不但以文學(xué)飾吏治而已，士民何幸！吾道何幸！傳聞吾兄主教，時及因果報應(yīng)之說，固知引誘下根之權(quán)法，但恐癡人前說夢，若不喜聽，又增夢語，亦不可以不慎也。何如，何如？不肖數(shù)時行持只尋常，此學(xué)只從一念入微處自信自達，與百姓同作同止，不作一毫奇特伎倆，循此以報知己而已！與羅近溪宛陵浹旬相聚，極承款教厚情，不敢以言為謝！聞楚侗學(xué)院開講，亹亹之意，異于各郡，此即吾兄道念純固有以致之，多士何幸！小試后諸友向?qū)W之興能不變否？昔賢以有所為、無所為方便義利，兄真心普度，固只無所揀擇，然亦有安身立命用力之處。水漸木升，循循向上，方為有得力處。若只大眾混混，旅進旅退，終恐無補于身心化理也。梅純甫、沈思畏諸友倡率諸友能不倦否？貢玄略、周順之雖遠處鄉(xiāng)邑，亦能時來協(xié)贊否？無論聚散閑忙，只有此一件須各各真實行持，不徒托諸空言，庶圖有終也。亮之，亮之！與邵纓泉頃辱示教，足感道誼至情。所謂直心之說，非欲公簡抗率易，以不顧人情、不量勢力為直也?！叭酥仓薄保笔切闹倔w，人情世事皆此心之應(yīng)跡，才有毀譽利害夾帶其間，始不能直，始有許多委曲計較。若能忘得毀譽陪奉利害體態(tài)，直心以動，自有天則。日與人情世事周旋而不為周羅，萬緣擾擾，獨往獨來，盎然出之而不為率易。公素留心于性分，似柔而實剛，所謂天則也，此猶以應(yīng)感之跡而言。若大本大原，含蓄寶藏，尚期一叩精義，以求盡合并之懷，不負數(shù)年神交之初心也。答宗魯侄辱翰惠遠及，良感不遺。展讀，云“晨起授衣，昏暮乃入，無有余力及于學(xué)”，此意流傳殆千百年，似是而非，不可不早辨。所謂問學(xué)，乃見在日履，不論閑忙，無非用力之地。若外見在別有問學(xué)，所問所學(xué)又何事耶？大禹八年在外，三過門而不入，勤勞如此，卻只行所無事，不鑿于智便是禹之問學(xué)。顏子陋巷屢空，不改其樂便是顏之問學(xué)。若外此別有所學(xué)，忙時是著境，便生厭心；閑時是著空，便生怠心。又何得為同道耶？昔者有司聞先師之教，甚以為好，但為簿書期會所絆，不得專業(yè)體領(lǐng)，先師云：“千圣學(xué)脈不離見在，故曰致知在格物。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非推極執(zhí)事之謂也。格物者，體究應(yīng)感之實事，非窮至物理之謂也。自圣學(xué)不明，儒者溺于所見，不能反身，陷于支離而不自覺，正是古今學(xué)術(shù)同異所在。”老侄試取陽明先師傳習(xí)等錄、論學(xué)諸書反復(fù)潛玩，自當沛然無所疑矣！區(qū)區(qū)耄年，不敢廢學(xué)，非徒接引后生，實取人為善以求自益也。與田竹山內(nèi)弟張子叔學(xué)志于古道，博習(xí)遐覽，興意超然，陽和深所敬愛，聞于左右，以志事屬之，可謂得人矣。仆竊有請焉。夫志者，史之流也。史貴實不貴華，貴公不貴私，貴能傳信于千百世，不貴粉飾鋪張以眩曜一時之耳目。史固如是，惟志亦然。至于賦役，尤宜詳且慎焉。昔英宗時，開館擇才，將成大明一統(tǒng)志，一人欲詳田賦，一人欲詳科目，兩相忿爭不已。其欲詳田賦者則曰“此非天下試錄也”，其欲詳科目者則曰“此非天下黃冊也”。當時傳議，以為科目之不詳，猶之可也，田賦之不詳，其能無關(guān)于國家之命脈哉？今執(zhí)事修志，必能權(quán)輕重之宜，酌華實之中，決不致混淆無倫。顧一得之見，不敢不申于執(zhí)事也。且石子重、黃宣獻諸名賢均有著述之功，固當表章以開后學(xué)。而先師文字散逸在故家舊俗者，望采集收錄以為新邑文獻之光，尤不可不加意也。答劉抑亭歲終領(lǐng)手教，具悉惓惓憫時憂道之心。一失人身，任所漂泊，累劫而不能償，迷人見種種情欲，以為實有，依戀營為，終身而不知返，所謂言道者多，知道者少。此非吾丈生死心切，誰肯興言及此？豈勝警惕！不肖夏秋以來，臥病半載，耳加重聽，一切交際亦省息。豈上天憐予攬聽多言，以此示戒，不敢不深省。衰齡殘質(zhì)，后來光景已無多，生死一念，較舊頗切。古云：平時明定，臨期自無散亂。有生死，無生死，皆不在計度中，一念惺惺，冷然自照，縱未能超，亦任之而已。吾丈自謂已入壯年，沉沉半生，竟無一念可自撐持，尤見虛受之咸。謂不肖殫力窮年，主持道脈，此豈可以意氣承領(lǐng)而得耶？各各自反，所謂默成而信，實非言說可了了也。陸與中一生擔荷，赍志以沒，惜哉！與吳安節(jié)執(zhí)事誠心愛民，通邑老稚無不信戴。善政方孚，不意以憂去，日切去后之思，非諛言也。讀禮之暇，知專志此學(xué)。古人毀不滅性，哀亦是和。若于此勘得分曉，便是入圣之基。蓋此學(xué)不離見在，集義與義襲，所辨只毫厘?？匏蓝羌x，為生者即是義襲。推之一切感應(yīng)，無不皆然。此學(xué)脈也，幸時時密察之！同志每月之會能不廢否？執(zhí)事雖憂居，不妨默與贊成，一體同善之心，自不容已。區(qū)區(qū)八十余年老叟，世界有何放不下？惟求友一念，老而彌切，亦不知何心也。與郜仰蘧首夏獲奉教義，去往匆匆，未盡所請。即如執(zhí)事自敘初年真純之志，不同流俗，超脫之興，已是入圣血脈路徑。后被世習(xí)混染，乃是鏡體之明偶被塵翳，及其刮拭既凈，固無傷于鏡體也。伯玉欲寡過未能，執(zhí)事以仰蘧為號，其所存可知矣。且執(zhí)事平好惡以宜民，以政為學(xué)，不事空談口說，乃圣門致知格物之宗旨。盡天下是非不出好惡，良知者，好惡之機，是非之則也，隨事隨物致此良知即是格物，實落致此良知而無所期必即是誠意正心。所謂一貫之精義，與后世分知行為兩事，以窮至事物之理為格物者，不但毫厘千里。此古今學(xué)術(shù)同異之辨也。宛陵諸拙稿、與楚侗公問答稿，無非發(fā)明此意，會中士友能傳之，諒已入閱。人生惟有此事。學(xué)貴有根，如吾執(zhí)事初年之志，即是入道之根，一切行持保護應(yīng)感酬酢，不過培壅灌溉此根，使之充長而已，他無所事也。千萬自愛！與顧海隅吾執(zhí)事于此學(xué)即已篤信，邇來應(yīng)感酬酢、喜怒順逆境界，能時時不忘此意否？居官行政，不出賞罰。賞罰所以飾喜怒之應(yīng)跡，而本原在于未發(fā)之中。有未發(fā)之中方有中節(jié)之和，而吃緊用力，其機在乎一念之良。立此謂之立本，達此謂之達道，天地此位，萬物此育，千古圣學(xué)，舍此更無別路可入。惟執(zhí)事默成而信，以直心行之，不以一毫世情習(xí)見知解伎倆攙次其間，使機常在我，中和從此而出，乃圣修之極也。與董弦齋緒山先生回，道諸賢向?qū)W不懈，良慰！此學(xué)不在人情陪奉，格套周旋，乃是身心自討受用。蓋吾人喜怒哀樂之情，無時不發(fā)。人倫庶物，無時不應(yīng)，必見得未發(fā)之中，始能中節(jié)。一點靈明，不至境上抹過，始為日著日察。今日既為諸賢信手拈出，亦是千古一快。若復(fù)悠悠，自甘怠棄，不如不聞之為愈也，會須力行以承之。若論此件事，得失好丑莫非吾師，原不以外境為加減也。與黃海南日者文旌入敝地，已與麟陽為數(shù)日攀留之計，乃以人事牽纏，未由款曲為歉！賢橋梓高誼，仆所久懷。古有觀志觀行之訓(xùn)，吾執(zhí)事志行卓然，又信此學(xué)，知不墮于卑污。但高明一路，亦非氣魄所能承領(lǐng)，須從一念入微處理會，常見己有過可改處，常見有不盡分處，方是致知格物實學(xué)，方是謙尊而光。著意高明，翻成亢激，于人情反有未協(xié)，淑身寧家之道，或有所未盡也。因執(zhí)事有道誼之愛，敢以此言相聞，當不為迂也。與鄭石淵戚生來，領(lǐng)手教，捧誦再三，知好學(xué)不倦，問道亹亹，尤用欽躅。夫道有本而學(xué)有要，良知之訓(xùn)，海內(nèi)誰不與聞？然能實致其知者有幾？每不肖過南譙，學(xué)中同志，會者不下百余人。自南玄捐棄，漸致零落，而不肖亦罕至。今法堂前不止草深一丈矣！大抵世情是熟境，名利是舊習(xí)。譬之猿猴，偶被循訓(xùn)，著衣冠，以為能揖客、能捧茶，才見眼前果核，依舊跳蹶褫毀，復(fù)其故態(tài)矣！今者則何以異此？若肯發(fā)心為圣人之志，循其本，執(zhí)其要，只奉行一念獨知，朝乾夕惕，不放些子出路。新功得手，舊習(xí)自消；生機不惜，熟境自忘。所謂易簡直截根源，于己取之而已矣！吾執(zhí)事既不廢舊學(xué)，還望群集舊日諸友，作南譙十日之會，以終大業(yè)，不使人以猿猴目之，亦師長分內(nèi)事也。與俞虛江久聞臺侯開府閩中，信義素治，藏于九地，動于九天，樽俎折沖，特指顧間爾。古來儒將歸之武侯，其要在于學(xué)。學(xué)以廣才，靜以成學(xué)，非有二也。多事紛紜中，主靜功夫更有得力處否？嘗問陽明先師：“人稱用兵如神，何術(shù)以致之？”師云：“我無秘術(shù)，但平生所自信者良知，凡應(yīng)機對敵，只此一點靈明神感神應(yīng)，一毫不為生死利害所動，所以發(fā)機慎密，敵不知其所從來。在我原是本分行持，世人誤以為神耳。”荊川兄憂世一念可貫金石，原無一毫依附之情，但自信太過，運謀出慮若可與先師并駕而馳，欲以轉(zhuǎn)世，不幸反為世轉(zhuǎn)，致增多口，于此兄則何所損也？吾丈素信先師之學(xué)，且知荊川深，故述以請證。與戚南塘春初，聞?wù)缮俅?，方以為慮，近接手報，復(fù)得大捷，余寇多驅(qū)入廣，境內(nèi)漸安。誠與才合，謀與勇濟，以全生為主腦，以除殘去暴為權(quán)法，持之久遠，不要目前近利，古所謂儒將者，非耶？兵革百萬之中，不忘論學(xué)，從一念上討生死，可謂知所用力矣！紬繹《止止堂集》，尤見造悟真切，微言隱義，盡有所發(fā)。但中間尚有承襲舊見、未超脫處?！洞髮W(xué)》首章，乃孔門傳述古圣教人一大規(guī)矩，明德、親民、止至善是大綱領(lǐng)，何如以“親”作“新”，以致知為推極知識，以格物為窮致物理，失卻古圣一體立教宗旨。吾丈集中所示經(jīng)解，千里毫厘，正在于此，不可以不辨也。今附《解義》一冊，細加參詳，更當有豁然處。古人以靜為學(xué)，公余，尤望時時靜坐，窺見本來面目，把柄在手，天下事皆迎刃而解，蜂午不足理矣！卷十二?書與鄒潁泉吾執(zhí)事未蒞任時，曾有小柬馳候，計入照存，邇來京師事變?nèi)招?，有如輪云，天子新祚，睿知夙成，童蒙之吉，所以養(yǎng)正，不可不熟為之慮！須復(fù)祖宗起居注、宏文館舊制，選用忠信有學(xué)之士十余輩，更番入直，以備顧問而陪燕游，方為預(yù)養(yǎng)之道。聞沖年氣淑，盡好文學(xué)，時與講官接談，機尤可入，不知當事者以此為第一義不？斯固杞人不肖之憂也。令器在京，同志相依，任道真切，以學(xué)問承家，尤為難得，非積善之慶，何以至此？健羨，健羨！與曾見臺仆與世丈相別許時，道誼之懷未嘗一日忘。聞京師已復(fù)同志之會，吾丈與楚侗二三兄實倡之。此會實系世道之盛衰，人心向背、學(xué)術(shù)邪正之機，皆在于此。六陽從地起，陽長則陰自消，出處雖殊，此志未始不相應(yīng)也。圣天子在上，睿知夙成，童蒙元吉。竊念養(yǎng)蒙之道不在知識技能，惟保護一脈真純，弗為外誘所妨奪，純豈日長，精神自充，才能自著。若強開知識，雜以機械，混沌鑿而七竅傷，非徒無益，而反害之也。圣躬沖潁，日處深宮，與外廷相接之時無幾，食息宴游，不得不與中官相狎昵。此輩是非之心、利害之機未嘗不明，但積于染習(xí)，無人為之開牖，密而不自覺耳。若得此輩回心向善，如家眾之護主人，不惟不為投間，且將隨事納誨，以效匡弼之勞，比之外廷，其功百倍。不肖杞人之憂，以心代力，博采歷代中官傳，得其善與惡者若干人，錄為《中鑒》，并附數(shù)語開其是非利害，使知所勸阻。譬之雷藏于澤、龍潛于淵，深宮固育德之淵澤也。如以為有補世教，可跋數(shù)語，圖刻以傳，亦芹曝之苦心也。與魏敬吾舟中一宵心語，百年相許之期定盟于此。吾兄于此件事已知認真，不肯放手，不肯歇手，但入微一路尚須有商量。吾人在世，所保者名節(jié)，所重者道誼。若為名節(jié)所管攝、道誼所拘持，便非天游，便非獨往獨來大豪杰。無思無為，不是圣諦受用，乃是吾人入圣第一著行徑。日征月邁，兩無相虧，惟有此而已。惟不能自信，未得個悟入處，所謂未免傍人門戶，終日不放手、不歇手，亦只是世法修行，懸崖撒手，終是承當未得在。頃與見羅書中，有德修罔覺之說，幸相與密參之。與李見羅南浦過承追送，匆匆奉別，為念！日來與敬吾兄相處，更有精義。所云德修罔覺之意，曾細參否？良知本無知，如鳶之飛，魚之躍，莫知其然而然。即此便是必有事，即此便是入圣之機。精彩無可逞處，氣魄無可用處，知識無可湊泊處。略涉精彩氣魄知識商量，便非無聲無臭宗旨。此是學(xué)術(shù)毫厘之辨，吾人終日操持，懸崖放不得手，只是少此一悟?；蛞詾橐?，或以為荒唐，在知道者默而存之可也。所紀尊翁會語，已改數(shù)語，中間相警處，不妨直諒，亦恃一體故也。與李見羅不肖與世契相違若干年，每思道誼風(fēng)神，如在旦夕。聞嶺南大功為當事者所攘阻，且抑其進，與有道者何損？邇聞家食益精所學(xué)，不以欣戚攖懷，尤見定力。前見所著《大學(xué)古義》，以修身為本，以知本為宗，壹所以修身為本，天下國家皆末也，故曰物有本末、此謂知之至也。吾世契所見非有異于師門致知之旨，蓋彼此各從重處提掇。知是身之靈明主宰，身是知之凝聚運動，無身則無知矣，無知則無身矣！一也。區(qū)區(qū)晚年于此更覺有悟入處，但無由與世契一面證耳。與張含宇傳聞有淮上理刑之差，果然得便迎養(yǎng)，亦一樂也。向因吾契曾拈夜氣之說，略談其概，不知更有理會否？吾契得于家學(xué)，此生知無別路可走，但領(lǐng)會處非可從意氣湊泊、格套循守，須從一念入微處體究。千尋之木，始于萌蘗，放海之勢，兆于涓流，外此別有湊泊循守，皆義襲之學(xué)，非師門致知宗旨也。閑中可掃密室，焚香靜坐。程門以此為善學(xué)，蓋緣平時此心做主不定，未免向外馳散，未免藉此以為收攝。時時求慊于心，方是集義所生，方是達本窮源。信心漸深，功行漸熟，遇境不動，微動即覺，不為所礙，方見有所得力處。久久慣習(xí)，觸處逢源，方見無可用力處，此勿助勿忘火候也。區(qū)區(qū)年來行持亦不出此，望吾契服膺弗怠，用終大業(yè)，方為有光家學(xué)耳。與殷秋溟吾人之學(xué)原是與物同體，成己所以成物。成己謂之仁，成物謂之智，合內(nèi)外之道，性之德也。若自謂成己而不能成物，縱極護惜軀殼子，只成自了漢，是謂小成之法，非君子所貴也。聞近處毀譽之沖，能平懷視之、一毫不動念否？乃是上天以此檢驗吾人定力，才被勘脫，便是功行有滲漏處。所謂即此是學(xué)，非徒挨徘譴適而已也今既當作人之任，秉持教鐸，與世界痛癢原是相關(guān)，舊尚有愛惜精神之念，既已勘破，更當有轉(zhuǎn)身處。觀光館自甘泉公、東廓、松溪、南野三兄登壇說法之后，法堂前已草深一丈。吾人主持世界、繼續(xù)光顯，正在今日，望吾兄舍身為道，與世推移，以萬物各正為己分事，以一物不得為己責(zé)，一毫不以毀譽利害攙次其間，方不負大丈夫出世一番行徑。然吾所謂舍身，非是將精神潑撒，陪奉世界，須從一念入微取證。一念靈明，常感常寂，即是成己。以此覺人，教學(xué)相長，即是成物。此是直心以動，性體自然作用，所謂既以與人己愈有。區(qū)區(qū)晚年受用，蓋嘗折肱而有得者，才涉安排，便落意態(tài)，才泥見解，便著情識，非易簡直截之宗也。因吾弟相信之至，略露端倪，不然，人將以為妄矣！古有任生死、超生死者。死生只在眼前，眼前毀譽利害，有一毫動念、一不來處，便是生死一不來樣子。只此一條路，更無躲閃處。平時澄靜，臨行自然無散亂。平時散亂，臨行安得有澄靜？孔門所謂“未知生，焉知死”，已一句道盡。是謂范圍曲成、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軀殼非所論也。若夫超生死一關(guān)，生知來處，死知去處，宇宙在手，延促自由，出三界、外五行，非緣數(shù)所能拘限，與太虛同體，亦與太虛同壽，非思想言說所能湊泊，惟在默契而已。成己成物，原非兩事，養(yǎng)德養(yǎng)身，原無二學(xué)，乃是千圣相傳秘藏。此生與吾弟性命相期，潛見雖殊，此志未嘗不相應(yīng)也。珍重，珍重！答殷秋溟去冬聞主教成均，鐸音益廣。昔甘泉公、東廓丈皆任此事。甘泉歌詩講禮，東廓分朋習(xí)射，雖未臻實際，士類多所興起。譬之黃鐘大呂鼓動于群夢之中，一時風(fēng)聲所感，固作人分內(nèi)事也。吾契虛明鎮(zhèn)定，以身為教，氣象更當不同。但念吾契素有喜靜厭動之病，近雖覺破，終有此意思在。人既為此一大事因緣出世一番，豈忍為自了漢？一體同善之心自不容已。凡與圣只在一念轉(zhuǎn)移之間，似手反復(fù)，如人醉醒，迷之則成凡，悟之則證圣。迷亦是心，悟亦是心，但時節(jié)因緣有異耳。此件事不論潛見出處，只看主腦何如。誨人倦時，即學(xué)有厭處，相長之義也。千萬自愛！與林介山昨承手教，知日來道履之概，良用慰浣。吾兄心事，弟輩所素信，固不待白而后知。但致知工夫無有盡藏，時時只知自反，時時見得有過可改，一毫不起怨尤之心，方是格物實受用處。癡人齷齪誹謗，如含血噴空，固自污染不上。中間客氣童心任情作惡，病痛能保其必?zé)o否？此便所兄所當速改，不待終日者也。且兄處此多難，能自譴釋，比之戚戚沉溺苦海者，奚啻什伯？若只從清虛意見上抹過，便信以為無累，與圣賢反己改過實作用，卻恐未得相應(yīng)也。古人云：天下何事最苦？眼前不明大事最苦。吾兄當此一番境界，若果能真證實悟，了得此一著大事，將無入而不自得矣！官之有無、名之得喪，何異風(fēng)之過耳，尚足以動念哉？與吳中淮昨寓徑桐川，見執(zhí)事款留懇肅，虛懷樂受。數(shù)日交承，顯參默證，可謂傾倒玉瓶矣。此件事非是意興所能做得，必須立定腳跟，綿密保任，久久行持，自然有透露處，自然有超脫處，非可勉強襲取而致也。政與學(xué)原非兩事，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而其功正在親民上用。親者，萬物一體之謂，其幾不出于好惡兩端。民好好之，民惡惡之，不是因人有所加減。蓋我之好惡得其正，自然合于公心。同民心而出治道，所謂絜矩也。若有所作為焉則僻，未免拂眾從欲，便非一體之學(xué)。其幾只在一念發(fā)動處自照自察，一毫瞞他不得，不可不慎也。珍重，珍重！與吳中淮區(qū)區(qū)暮年來勘得生死一關(guān)頗較明白。生死如晝夜，人所不免。四時之序，成功者退，人生天地間，此身同于太虛，一切身外功名得喪何足以動吾一念？一日亦可，百年亦可，做個活潑無依閑道人，方不虛生浪死耳。惟是老師所傳非竟一脈未得人承領(lǐng)，日夜疚心。世間不無豪杰，明爽者或失誠實，篤厚者或失穎慧，所以注念于吾執(zhí)事，尤耿耿不容已。不知近來行持更復(fù)何似？知吾丈愛我信我，當不以為繆悠也。答程方峰使至，領(lǐng)世丈手書，反復(fù)展玩，審知信道之篤。晚年優(yōu)游樂道，所見益邃，良用欽企。天泉證道大意原是先師立教本旨，隨人根器上下，有悟有修。良知是徹上徹下真種子，智雖頓悟，行則漸修。譬如善才在文殊會下得根本知，所謂頓也。在普賢行門參德云五十三善知識，盡差別智，以表所悟之實際，所謂漸也。此學(xué)全在悟，悟門不開，無以徵征學(xué)。悟不可以言思期必而得。悟有頓漸，修亦有頓漸。著一漸字，固是放寬；著一頓字，亦是期必。放寬便近于忘，期必又近于助。要之，皆任識神作用，有作有止，有任有滅，未離生死窠臼。若真信良知，從一念入微承當，不落揀擇商量，一念萬年，方是變識為智，方是師門真血脈路。世丈謂區(qū)區(qū)妙悟神契，獨先得之。區(qū)區(qū)實無所得，蓋常折肱于此，偶有所徵耳。竊念世丈種種行持只干辦此一事，知無別路可走，然尚未脫意根。種種參會養(yǎng)此良知之體，使光潔圓凈，能寂能照，觸處似無所疑，不為無見，然尚未離見解。若欲度脫生死、會通世出世法，更須百尺竿頭進步，從何處著腳，忘意忘見，庶幾得之。見來教建閣五峰洞中，專事養(yǎng)靜，打眠安息，一念惺惺不忘之意，令人有漂然神游之興。衰年艱于遠涉，無由合并，終此究竟一言，殊為耿耿！與胡鹿崖吾兄處謫鄉(xiāng)，神思妥貼，足知日用功夫隨處得力。但以此望諸眾人是為奇特，自吾兄視之，只是家常茶飯，此外功夫，還須有可精處。吾人學(xué)問不得力，只是一種世情鬧熱心放不下。下者以功利馳騁，上者以事業(yè)揮霍，最上者以道術(shù)通融。此等鬧熱處，譬之塵埃與金石之屑，好丑雖不同，其為明眼之累則一而已。若非徹底懲創(chuàng)，痛將冷落枯淡下來，欲與至道相應(yīng)，不可得也。至道本淡，淡之一字便是吾人對病之藥。才冷淡，便見本色；才鬧熱，便落世情。此中非見解所能湊泊，非氣魄所能支持。自痛自癢，惟自知自力而已。某于吾兄有同心之愛，敢以所病而藥者就正于兄，彼此不憚服食，得為天地間少病男子，亦千古一快也。與周洞巖士友自閩中來，多傳相念之情，可謂跡遠而心邇矣。貴省自南野先生捐謝后，東廓、雙江、明水諸丈先后相繼而逝，同心日就蕭索。念庵兄去秋一病幾危，今雖平復(fù)，右手尚苦揮灑，且閉關(guān)不成，諸友聚會之興益孤，思之憮然興懷。所望吾兄益務(wù)征邁，時時從真性流行，不閼不縱，雖當兵革紛馳之中，不忘飲水曲肱之樂，一毫不為幻境所奪。明道所謂萬變在人，了無一事，須親身勘過，乃見大豪杰作用。若只揀好題目做，抹殺過時光，甚非所望于同心也。與徐龍寰來教與從事于寡過，知虛受求益之懷。過者，圣賢所不免，但辨有心無心，從一念取證。陽明先師提出良知兩字，是希圣希賢真根子，有無之間，其機甚明，瞞他些子不得。吾人今日之學(xué)未能光顯于世，雖是致知功夫未切，亦是格物未有歸著。物是見在感應(yīng)之實事，既有民社之職，種種簿書期會便是感應(yīng)之物，于此磨得心平氣和、不急不緩，以直而動，才過即覺，才覺即化，便是格了簿書期會之物，一切酬酢逆順好丑莫不皆然。非必習(xí)靜與讀書然后為學(xué)也。與魯書堂執(zhí)事宰劇邑、撫疲民，一切經(jīng)綸注措，足以孚眾情而當上意，足占干局之良矣。顧吾人一生惟有此學(xué)，無論閑忙順逆，皆是圓明一竅中流出，日應(yīng)萬變而不窮。茍此中不得機竅，只在境上隨緣抹過，忙時便躁，閑時便昏，順則恣情，逆則拂意，了無自得之處。然自得在于深造，而其要莫先于淡。世情淡得下，則不從軀殼上起念，欲障漸除，真機自然透露，人我兩忘，好惡不作，平懷順應(yīng)，坦坦蕩蕩，無入而不自得矣。此古人平天下之大道，不可以襲取而偽為者也。向與執(zhí)事別時，曾談其梗概，見執(zhí)事憮然若有所契于中，故為申告之，亦一體相成之意，不容自已也。與蕭全吾貢受軒云執(zhí)事在白鹿時，向道之志甚切，所見亦邃，詢問居官作用，能盎然出之，不失初念否？予以為潔己愛民，更無可訾，若講學(xué)風(fēng)聲未見鼓動，豈意興少減于白鹿時耶？承執(zhí)事道誼相信，故以相聞，幸密察之！存齋公學(xué)則一書，雖調(diào)停兩家之說，以此開發(fā)初機，亦甚有補，謹附覽，可即命刻之以廣其傳，亦歌弦一助也。與完璞會中諸友不相會許時，近來會聚之興何如？督學(xué)使者不喜此事，意見不同，無足為怪。但此事原是追復(fù)先賢道場，又經(jīng)四五撫按與學(xué)憲詳議處分，已有成案，縱欲變更，豈肯甘心自外于名教？但愿諸賢牢立腳跟，默默自修，養(yǎng)晦待時，終當有清泰之期。損益盈虛，時乃天意。天意欲玉成諸賢，故生出此一番艱苦，以為堅志熟仁之助。若諸賢不能自立，隨世起倒，雖使終身處在順境，只成支吾粉飾過日，于鍛煉磨礱未有分毫補益處也。烈火中方見真金，若只是鍍金假貨，隨火銷鑠，則自討敗露，亦不足惜也。立與不立，只在一念轉(zhuǎn)移，真假可以立辨。且彼作惡，亦是吾黨依藉假途有以致之。若真修行自立，如周如程，彼豈作惡也哉？望諸同志各各自靖，不為虛聲浮響所撼動，以身明此學(xué)，方為出世偉男子耳。與宛陵會中諸友不肖得與諸賢為數(shù)日之會，雖曾大眾請教，未及各罄底里，以盡交修之懷，殊為歉怏。諸賢敦行好修，不同流輩，所謂豪杰之士也。自古圣賢須豪杰人做，然豪杰而不圣賢亦多有之，以其習(xí)氣勝而志不遠也。入圣入賢自有真血脈路，反身而求，萬物皆備，自成自道，乃為大樂。非意氣所能馳騁，非知解所能湊泊，非格套所能摹仿。其本原自無而生有，其功行自有而歸無，有無之間，其機甚純。一念自信，獨來獨往，旁無牽累，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舜禹有天下而不與，與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孔子曲肱自得，其樂一而已矣。此樂是吾人生生之機如樹之萌芽，生意本足，雖至千尋合抱，未有不從培養(yǎng)萌芽而得者也。在吾人則為夜氣虛明，圣賢所從以入。自此學(xué)不明，世之學(xué)者不知生意所自出，不從真息中尋討下落，徒欲向外馳求，意氣愈盛、知解愈繁、格套愈多而本來生機愈窒，雖使勛業(yè)掀天、文才蓋世，不過采枝摘葉伎倆，與清明根本未有分毫交涉也。因諸賢惓惓相愛，不以不肖為鄙，故敢申布狂言，少致相助之意。惟諸賢自愛！盡去習(xí)氣，用終遠業(yè)，吾道之幸也。近溪公以身任道，興起多士，又得諸賢為之先后，可謂一時遭際。然此件事乃是自己一生立命安身家當，若時作時止，因人起倒，不能恒一以德，未免出于有為而偽，不惟世人指為談柄，諸賢當亦不能無愧于心也。與貢玄略黃山之游甚樂，不減浴沂興味，此是千古入圣真血脈，才涉意氣發(fā)揚、格套倚泊，便是典要，非變動周流之旨矣。老師一生苦心，只為這些子，吾人全荷服膺，亦只為得這些子。但活潑行持與播弄精魂伎倆，所爭只毫厘，不可不默識。此番出游意思，收拾頗干凈，人己應(yīng)感受益處，便覺不同。才此知成就人才，只當反求諸己，呶呶言說，真無益也。宛陵士友得近溪兄作興，興味盡好。但未免尚涉隨順境緣，于自己未見有安身處。些少興味，容易休歇。吾弟為壇上主盟，須拼些精神，為之緝熙聯(lián)翕，真見些有不容自已之機，不因人起倒，始為自成耳。與貢玄略緒山兄回，備道動定與年來任道為眾惓切之懷，令人喜而不寐。使東南同志皆如賢弟一頭一路，無別勾當，此學(xué)何患不日明？此道何患不日廣耶？近溪兄主盟一方，吾道尤幸。聞提省人頗涉禪家因果，中人以下以此作接引階梯，堅其信道之心，亦是權(quán)法。其上根敦行之士，不能相諒，或不免于有疑，亦或不可以不慎也。惟只時時提省良知，從一念不可欺、不容昧處默默體究，高者俯而就，下者跂而及，至微而彰，至近而神，以共進此道，更覺省力無弊耳。聞緒山兄與諸同志已有成約，明春專望聯(lián)袂遠臨，作十日合并之計。執(zhí)事來書亦云然，當不渝也。與貢玄略同志傳聞吾弟日來精詣，教學(xué)相長，孚信者眾，知有真機默為感觸，非徒言說知解相酬應(yīng)而已也。區(qū)區(qū)年來亦真見得此學(xué)不可一時不理會，小心翼翼，對越上帝，乃是吾人日履行徑。數(shù)時來與朋友相聚處觀法，彼此受益，與舊亦不同。但眼前后輩，真發(fā)心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雙江、東廓、魯江、明水相繼淪謝，吾黨益孤，老師一脈，僅僅如線。自分年衰時邁，須得真發(fā)心者二三輩傳此微言，庶免斷滅宗傳。不知相接中，亦得幾人否？年來海內(nèi)風(fēng)聲雖覺鼓動，針針見血者亦不多得?？浦芯次?、緯川頗信此件事，部中魯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見，可時時覓會，以盡究竟之談。所謂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與梅純甫相聚浹旬，知吾執(zhí)事悔悟懇切，此生卓立之志定不因人起倒。此固執(zhí)事心盟，亦諸友心服者也。古云：“君子不重則不威，學(xué)則不固?！泵芨Q吾執(zhí)事舉措應(yīng)感多失之輕，一切笑語未免隨眾泄漏，主宰處欠明定堅凝。明道云：“悟得時，活潑潑地，不然，只成弄精魄?！贝松纫盐碜龃思?，復(fù)為世情兜絆牽纏，非豪杰也。會中諸友亦有數(shù)人可共事者，時時將此意與之提省，使有用力處，方有得力處。泛泛從游，只成孟浪耳。答梅純甫信宿祠中承吾弟力疾支陪，扣請亹亹，于此件事比舊盡著緊。所云“覺有受益得意處”，此是吾弟自能取益。若曰“真意薰蒸，化機圓透”，似若過譽，非所敢當也。來教以未盡密旨為怏，尤見求益無已之心。吾弟此生行持，知無別路可走，但向來尚從解悟而入，不離識神，雖時參校外典，尚在言詮上討求。日逐應(yīng)感，精神尚有怠緩。雖處靜時，不能當體凝寂，未免假借于物以相勝，勉強支持，非昏沉則散亂。無可奈何，任之而已。若如此挨排過日，雖百年有何了期？此皆是識神用事，往來起滅總是生死之本，若能深求密究，討個變識為知路徑，更須一著吃緊用力處。夫識與良知，同出而異名，所爭只毫厘。識有分別，知體渾然；識有去來，知體常寂。故曰：“良知如太虛。萬變紛紜，隱見于太虛之中，而太虛之體廓然無礙?！逼錂C只在一念入微取證。此是吾人隨身規(guī)矩，不可須臾離也。學(xué)有緝熙光明，只此便是不容歇手公案。顏子所以欲罷而不能也。大匠能使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巧之一字，乃最上一機，存乎心悟，非解悟所及。何時再晤，終此究竟。與梅純甫承遣吊，深領(lǐng)道誼一體至情。老年遭此，頗覺難堪。吾弟談虎色變，休戚所同，情之所感，自有天則，此亦吾弟驗過真實語。因此勘破世間皆是假合之緣，雖父子骨肉，亦無三五十年聚頭，哀樂二境，如寒暑代謝，亦順之而已。聞志學(xué)書院漸有次第，諸友會集不減于昔。既翕然成風(fēng)，久當可望。來教謂“一切俗事絕念無營，而精神意思尚欠凝聚，學(xué)問功力尚屬悠緩”，只此欠凝聚悠緩便是世情根子未凈所在。若果朝夕究竟只此一事，便是單刀直入、舍性命行徑，豈容更有礙膺之物耶？與周順之緒山兄回，知吾弟精神完健，足勝登涉，夙疾普消，亦是學(xué)問一驗。近見吾弟任道懇懇為眾心切，此是一體痛癢不容已處。但此中只好平懷順應(yīng)，一毫著不得意見揀擇，況以鄉(xiāng)士夫料理鄉(xiāng)中事宜，尤難于直遂。在吾人應(yīng)感，豈有一毫私欲夾帶其間？但人情有礙是自己意見有礙。善惡固自分明，若太為揀擇，亦覺傷和。易道尚有匪正之眚，不可不細玩。蓋曲成萬物方是格物，方是良知入微功夫。且吾人習(xí)心未化，未能脫得意見，一切世間稱譏好丑皆須消歸在己，從入微一念自信自考，以求日新。若一毫歸過于人、見人不是，便是意見作障，不可不察。知吾弟為道志專，自能照徹，不待區(qū)區(qū)煩言也。水西精舍得近溪照庇，免于傾圮，此尤是諸賢立命安身之地，時當系念，舍身擔當葺理，庶幾為久大之業(yè)耳。與周順之有簡候，計已入照。老年遭變，情覺難堪，因念世界缺漏，豈能平滿？亦安之而已。來教謂不理人口，幾陷不測，此等處不可一毫責(zé)人，正是吾人精義所在。譬之人被蛇蝎所傷，只好自反不能遠避，豈可動一毫作惡之心？況吾人立于天地之間，須令我去處人，不可望人處我，省愆視履，以求無忝，此是本分勾當。天之玉成吾人，不如此不足以任大而遠到也。千萬自力！與周順之太邑數(shù)日之會，情已懇到，黃山一游，興更超越。吾知塵世汩沒不少也！執(zhí)事此生堅忍卓立之志已知自信，但日逐應(yīng)感，理會性情功課尚欠慎密，尚有觸得動處、為境所奪處、為事所擾處。臘月三十到來，未免手忙腳亂。此亦是吾人通病，幸共勉之！區(qū)區(qū)此番出游，打疊頗干凈，人己交承，便覺有受益處。以此知應(yīng)感之機甚神，成己成物，信非兩事也。友之令弟，向?qū)W之志比舊覺稍緩，于此不痛加懲艾，終妨道業(yè)。蓋此事須從一根上切實做起，非打乖弄影所能湊泊也。與沈思畏黃山之游，興頗超越。惜吾執(zhí)事不及與。吾人一生惟有此事，執(zhí)事既已信之矣，然此學(xué)不能光顯于世，使人得藉為口實，其病只是牽情，獵心不忘，終妨道念。此區(qū)區(qū)素所折肱者。聞諸士友云吾執(zhí)事亦頗有牽情之病，幸密察而痛省之！若情欲一節(jié)，尤當關(guān)閉，養(yǎng)德養(yǎng)身，莫切于此。此同心之誓、吾道之望也。二位令器，不及另啟，家庭唯諾，舍講學(xué)之外，率未免為獵心也。與沈思畏遠辱吊慰，良感休戚之情！老年處此，情事不能堪，賴平時師友之教，未至殞滅。志學(xué)書院聞已就緒，同志聚會不減近溪在任之日，皆吾弟與純甫二三君維持興發(fā)之力，即此便見諸君不厭之幾。生意人人本有，但須從一念入微識取，弗為世情氣習(xí)所蝕，未有不自得者。古云“樂則生矣，惡可已？則不知手舞足蹈”，不知之知，始為真知，此入圣微機，幸與諸君密察之！區(qū)區(qū)行履只尋常，而意味頗適，未敢便為自得，然此中卻盡有商量處！何時合并，終所請也？與丁惟寅與執(zhí)事不相會者許時，每同志來，詢知年來向道懇篤，汲汲以興起來學(xué)為己任，非力量能負荷擔當，何以至此？但傳聞微有自高之病，自視既高，看人便低，便不能時時取益。古人不自滿假，以謙而受，乃所真見得本來有無盡藏，真見得人人有善可取，無有揀擇。此顏子所以有而若無，實而若虛，欲罷而有所不能也。千萬自勉自愛！蓋區(qū)區(qū)以千古大豪杰望吾契，不可以小得而止足也。與杜惟誠汝明來，得吾契手書，知年來履歷艱苦困郁之狀，令人惕然。然在吾契能隨處鍛煉消磨，求個出頭，不至大困，亦便是學(xué)問得力處。譬之種樹，只要一根生意不息，冱寒深凍未必非堅凝之助，耐心守待，會有開泰時候，此消息之機也。九龍之會，近覺何如？大凡起會動眾，固在以身任之，亦須令此身時時作得主，時時清楚，不為大眾所困，方是超脫受用，所謂不以天下萬物撓己，自能了得天下萬物，乃是學(xué)問極要緊處。知此則知格物之旨矣！區(qū)區(qū)年來覺破此關(guān)，隨處與人周旋，頗覺省力。吾人習(xí)氣未盡消除，不能無過，一切世間稱譏好丑皆消歸在己，自信自艾，以求日新，不敢一毫歸過于人，亦不欲以此動念，作粉飾伎倆。此是一路一頭、獨往獨來學(xué)脈，一切見聞意識雖極玄妙，總是閑圖度，不愿諸友復(fù)以此擔閣也。明年聞欲入深靜處，亦是不耐煩勞、欲求超脫之計，但今日格致之功在隨處取正，只一念上盤桓。若起靜見，便是拈一放一，恐入山時亦便不能泰定也。何如，何如？明春仲天真時祭，順之、思畏諸友畢來，若能隨眾過此，更當面與分剖也。與焦仲明兩月往返周旋，見執(zhí)事意味勤懇，道念真切，吾道之幸也！兒輩念執(zhí)事與以寧遠涉，逋簡為歉！歸家何日？百凡應(yīng)感更能超脫不沾滯否？只此超脫不沾滯便是入圣之基，才有沾滯便是習(xí)氣為祟，不可不念念提省也。以寧世情本淡，但用力處還欠精的，聚會夾持，不妨直諒相勉，所謂不有益于彼，則有益于我也。與蕭以寧兩月往返，相聚意興超然，即此便是入圣徑路。然須時時克念，乃能保任。縱有一知半見，亦成乾慧，與法流不相接，求其滋潤，不可得也。吾執(zhí)事世情本淡，亦是資性帶來，未必是學(xué)力之徵。此學(xué)有用力處，意思自然充潤和暢，源泉混混，以漸而達，性得所養(yǎng)，世情自忘，方是日著日察真機，沛然自不容已。資性不足恃也。與王濟甫此行欲與執(zhí)事細敘，致合并之懷，何意執(zhí)事遭大壽堂之變，不能周旋山水、默相證悟，殊為怏怏。別后諸友會敘，更覺何如？仲明、以寧相從兩月，意思盡覺超脫，于區(qū)區(qū)年來心事，亦能信之。可往臺泉聚處數(shù)時，當有所發(fā)也。吾弟意思，似欲超出上乘，力量氣魄卻只中人之資，種種見前尚有許多滯礙相，自己尚有伎倆心、分別境，徒欲以見解破除消融，妄窺上乘，拈一放一，只增滯礙耳。試默證之，當知予言之非狂也。與沈伯南吾執(zhí)事信道懇切之情，念念不能忘。執(zhí)事天性沖和，動靜有恒，自是寡過，與世間逐逐者何啻千里？但此學(xué)須發(fā)憤，篤實光輝，以求自新，方是出世偉男子。圣門不取狷而取狂，以其見超而志大也。只任見成資性，不思翕合善類，輔成正學(xué)，亦不過自了漢而已，非所望于賢者也。與吳從本此會見執(zhí)事意思營營，胸中若有物相礙者，念吾執(zhí)事素相信愛者，不容自默，故申致一言。此學(xué)無奇特相，無些子伎倆可倚靠。致良知之外另有出世勾當，即是異學(xué)。致良知功夫不出倫物感應(yīng)，自有天則。于上下交承不能慎動，令人見疑，非有所挾，即有所為，非隨緣順應(yīng)家法也。執(zhí)事密察自見。精舍賴同志數(shù)人撐持，方得久大。執(zhí)事是個中人，同志中頗有齟齬。子方自恃以為至寶，人莫能知，而人乃視之為燕石，或莫之與，將焉賴哉？不肖此番至水西匆匆，而執(zhí)事視之亦磊磊，未見虛懷求益之意，殊不可曉。此事如覆卵，非氤氳醞釀則不能成變化。執(zhí)事視此果何如耶？與蕭來鳳戚子可大處寄來書，并別楮三首。見吾契用功歸一，于致知之教可謂信之篤矣。一念靈明，洞徹千古，一切世情習(xí)氣，原自湊泊不上，但吾人不曾立得必為圣賢之志，甘心墮落，自傾自蔽，世情習(xí)氣始乘間而入。乃不能致知之過，非良知有所不足也。區(qū)區(qū)入山既深，無復(fù)世慮，而求友一念，若根于心，不容自已。春夏往赴水西、白山之會，秋杪赴江右之會，歲暮始返越。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人生惟此一事，六陽從地起，師道立則善人多。挽回世道，敘正人倫，無急于此。惟可與知己道也。答沈宗文仆衰年艱于途涉，爰念令弟宗顏大捷，喜不自勝，且聞玄略之變，情不容已。忻戚交集，匍匐遠來，深擬與吾契晤言信宿，以罄鄙懷。不意從者祭告入鄉(xiāng)，不及一面。悵然而行，彼此歉缺之情可知矣。相傳吾契聞報之時，初意亦欲斂靜，因親友相強，遂致縱恣勞壤，支費不給，至稱貸以益之。鄉(xiāng)人嘖嘖，無不嘆羨以為榮。有識者則以為過于喧囂，若在所深惜也。予見羅念庵登第時，其家處之寂然，無所加減，宗黨至今傳頌不衰。邇舍親羅康洲、張陽和居家甚貼泰，凡事務(wù)從省約，父兄相安，不事矜耀。家人稍有生事作好者，痛責(zé)而遣之。鄉(xiāng)黨相狎，若儒素之家，略無驕貴氣味。此皆區(qū)區(qū)所親際而目睹者也。況君家累世積善好修，尊翁未盡之志發(fā)于令弟，正宜承家守訓(xùn)，以光世德。倏爾張皇開拓，至為庸流所歆、達者所嘆，意尊翁九泉慰慶之余，亦或有戚然于衷否也？區(qū)區(qū)受君家父子道誼之情，兩世通家，不得不以此言相聞，望吾契速改，以終善道。令弟在京，亦望以此意相達。盡去格套繁縟之習(xí)，凝靜淡泊，益勉于學(xué)，以慰四方同志之望。不惟保終令德，亦以篤祜而綿福也。諒吾契素所信愛，當無逆耳之嫌。所需令尊翁墓表，便中脫稿即當付刻也。與沈宗顏頃見題名，大對第一，可為圣朝得人之賀。不肖辱賢父子兩世交承，相信相愛之情甚篤，于宗門宗說契悟亦深。邇者會征之會，六陽從地起，仰以成泰，風(fēng)聲鼓召，上下相聯(lián)，于世道亦將有賴，非徒通家識私喜而已也。夫?qū)W之于明友，如魚之于水，不可一日離。京師舊有同志月會，相傳已久。近因時好差池，漸成避忌。消息盈虛，時乃天道，不足為異。但吾人此生發(fā)心原為自己性命，自性自修，自命自立，無所待于外。若以時之向背為從違，所學(xué)何事？非所望于豪杰也。近見當時錄文，有談性說命、假禪幻以為表異之說，令人惕然發(fā)深省。吾黨之學(xué)，果有假于禪幻，自當創(chuàng)悔懲艾，以圖自新。若為自己性命，將以尚友千古，不墮此窠臼，則當益求自信。順逆境界，莫非動忍增益之助，非時議所能抑也。元老于師門之學(xué)原亦相信，近因吾黨不能以實意將之，微致規(guī)切，意在相成，非有所作惡也。世人過于承望，形聲相軋，釀成紛紛之議，遂使信學(xué)之初心混跡疑似，隱隱約約，黯而甫彰。此等氣象，豈盛世所宜有？宋之末世，殷鑒不遠，憂世君子所當亟反而圖之者也。明良相遇，自古所難。圣上睿哲天授，元老仰承翊贊，世方以尹之一德說之，啟心望之，不徒一時彌縫粉飾爾也。夫有伊傅學(xué)術(shù)，方能成伊傅事功。若非究滌心源，徹底瑩凈，使上下孚格，出于譽望聲色之外，德從何一，心從何啟，此在當事者所當自愛，非杞人之過計也。元老與吾契有年家之雅，故以相聞，幸默存之，為此亦為彼也。所云月會之議，還望終始自信，約三五同志續(xù)而舉之。此件事不論在朝在野，原是一體同善不容已之心，非強飾門戶，求以矯抗于時也。與沈宗顏前有啟候，計在照存。吾契志本高遠，才本宏偉，家學(xué)相承，此生知無別路可走，從前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