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幽愁暗恨生 此銘無聲勝有聲

第第頁別有幽愁暗恨生此銘無聲勝有聲在君忘忘鏡的銘文中，似乎找不出漢代有關(guān)相思文化的特有印跡。在這里，不見襟懷磊落，果敢自信，更不見心靈的舒展與意態(tài)的從容，唯有遮遮掩掩的神情，期期艾艾的言辭、影影綽綽的幽愁暗恨。

君忘忘鏡是西漢中晚期圈帶銘文鏡中的一個典型鏡類。長期以來，其銘文釋義始終困擾著學(xué)術(shù)界，到目前為止，尚無令人信服的解讀。這一時期的昭明鏡、清白鏡、皎光鏡等各種鏡類銘文皆有釋考，唯君忘忘鏡尚付闕如，不能不說是個遺憾。為彌補(bǔ)這一空缺，經(jīng)反復(fù)思索，筆者對其試作釋考，權(quán)作引玉之磚，以期求得共識。

自18世紀(jì)末以來，見諸文字的資料大體有：1779年乾隆敕編《寧壽鑒古》中稱為“漢明光鑒”的36字式、1937年美國人福開森著《歷代著錄吉金目》中稱為“先志鏡”的30字式、1978年阿富汗席巴爾甘出土的36字式、2011年《清華銘文鏡》圖35的31字式以及《漢銘齋藏鏡》圖94的34字式等多種版本。

通觀以上諸著可知，君忘忘鏡銘文齊全者應(yīng)為6句，字?jǐn)?shù)雖長短不一，內(nèi)容卻大同小異?！稘h銘齋藏鏡》圖94（如圖）君忘忘鏡直徑16.3厘米（即漢尺7寸），其銘為：“君忘忘而先志，愛使心臾者，臾不可盡行，心結(jié)而獨愁，明知非不可處，志所不能已?！便懳臑槌o文體，書體是方正漢隸，字跡清晰，渾穆秀麗，簡潔剛毅，大方端莊。筆者以此鏡為藍(lán)本作一釋讀，想來，其他版本與之參考比照應(yīng)是大同小異。

銘文雖只有短短34字，但從“先志”、“愛”、“心臾”――“不可盡行”、“結(jié)”、“獨愁”――“知非”、“不可處”、“不能已”這種詞性的嬗變中，我們可以直接而強(qiáng)烈地感受到，銘文情感從愿望美好――事與愿違――無奈結(jié)局的曲折轉(zhuǎn)變。這段銘文所展現(xiàn)的情感色彩之濃烈、跌宕起伏之巨大、落差對比之鮮明，在漢代諸鏡中可說罕見。

首句“君忘忘而先志”，前一“忘”字當(dāng)作動詞用，為遺棄、卻之意，如《詩?秦風(fēng)?晨風(fēng)》：“如何，如何！忘我實多?！薄逗鬂h書?宋弘傳》：“貧賤之志不可忘?！焙笠弧巴弊謶?yīng)作形容詞用，“忘忘”疊用表示煩惱放空，過往不留的一種灑脫?！跋戎尽奔礊樵缒炅⑾碌闹鞠颉?/p>

第2、3句“愛使心臾者，臾不可盡行”。《說文》：“使，伶也?！绷嬲?，令也。關(guān)鍵字是“臾”的釋讀。有學(xué)者認(rèn)為“臾”是“諛”字的省偏旁，這與上句難以融會貫通。按《集韻》解：“臾，善也?！濒ё髅篮媒馑聘鼮轫槙?。

第4句“心結(jié)而獨愁”，“”是“郁”的通假。如《楚辭?九章?惜誦》：“背膺以交痛兮，心郁結(jié)而紆軫。”《楚辭?遠(yuǎn)游》：“遭沈濁而污穢兮，獨郁結(jié)其誰語?！?/p>

第5句“明知非不可處”中的“處”字意為交往、相處。在若干同類鏡中“處”字前亦有“久”字，喻意不變，即長久相處。

第6句“志所不能已”。“”通假“”，即今之“歡”?！安荒芤选币鉃椴豢勺允眩纭冻o?九嘆》：“傷余心之不能已?！?/p>

至此，我們可將其內(nèi)容試釋作下文：

君卻顧慮早年立下志向，拳拳愛心充溢著你的胸膛，

身不由己卻難求預(yù)定理想，心緒郁悶糾結(jié)而獨自惆悵，

明知道是非縈繞不可相處，可意有所矚依然徑直前往。

通觀全文，第1、2句意蘊(yùn)自然連貫，順理成章，可從第3句至第6句接連用了3個“不”字，波瀾陡起，急轉(zhuǎn)直下，慨嘆、唏噓、憂煩、怨尤充溢字里行間，但又閃爍其辭，欲言又止，真可謂“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了。

這段銘文到底要表達(dá)一種什么樣的社會內(nèi)涵？要傳達(dá)一種怎樣的人文情懷？在向后人講述一個什么樣的傳奇故事？這是一個頗費思量的謎語。

如果從文學(xué)的角度設(shè)想，這段銘文表現(xiàn)的是男女之間的纏綿情愛：它是《上邪》的姐妹篇嗎？“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然卻合不上拍。它是《白頭吟》的續(xù)作嗎？“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比粎s沒有干系。它是《孔雀東南飛》的微型版嗎？“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比粎s毫無關(guān)連。況且，西漢其他類鏡銘里，男女相思、相愛的文字，諸如“常與君，相幸，毋相忘，莫遠(yuǎn)望”，“與君相，長樂無極”等亦屢見不鮮。

在漢代，無論貴族婦女還是平民女性，都較前朝女性，有著更多的精神自由和更為寬松的生活空間。她們意志更加獨立，言行更加率性，感情也展現(xiàn)熱烈奔放。愛是真愛，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爛般的愛；恨是真恨，是水火不容、生死不悔般的恨。正如《清華銘文鏡》鏡銘輯錄第118條：“君行有日毋反時，端正心行如妾在，時心不端行不正，妾行為之，君能何治？”即使不幸被辜負(fù)，也會像《有所思》中的主人公，“聞君有他心，拉雜催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yáng)其灰，相思與君絕！”沒有尋尋覓覓，沒有凄凄慘慘，唯將曾經(jīng)的愛情徹底埋葬，不留一份糾纏與猶疑?！?/p>

總之，無論是銅鏡銘文還是《樂府》詩句，漢朝婦女對自由美滿婚姻時的追求態(tài)度之執(zhí)著，情感傾訴之直白，語言運(yùn)用之潑辣，都為世人耳熟能詳?？墒窃诰R的銘文中，似乎找不出漢代有關(guān)相思文化的特有印跡。在這里，不見襟懷磊落，果敢自信，更不見心靈的舒展與意態(tài)的從容，唯有遮遮掩掩的神情，期期艾艾的言辭、影影綽綽的幽愁暗恨。從這難言之隱的背后，我們大膽推定，此銘主旨并非表現(xiàn)曠男怨女的情感糾葛，而是在隱喻：一個命運(yùn)多舛的歷史人物或一件扣人心弦的歷史事件。

鏡銘內(nèi)容為這一人物（事件）的定位，大致確立了幾個關(guān)鍵節(jié)點：發(fā)生在西漢中晚期；地位較高，較有影響；少有大志，頗具愛心；境遇不順，精神壓抑；命運(yùn)多舛，歸宿可悲。

從漢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到孺子劉嬰初始元年（公元8年），西漢中晚期跨度約150年，期間漢武帝劉徹在位的54年，是西漢中晚期歷史中濃墨重彩、斑斕絢麗的重要篇章。然在其背后，武帝的雄才偉略、文治武功同時還伴隨著刀光劍影、腥風(fēng)血雨，卻亦是不爭的事實。不論是因沙場征戰(zhàn)失敗還是因官場爭權(quán)失利，是因?qū)m廷爭寵失意還是因君臣斗法失和；不論是橫遭誣陷還是咎由自取，是冤獄錯案還是罪有應(yīng)得。在這半個多世紀(jì)中，竟有三、四十名皇室成員、重臣名將，由鮮活的生靈化作了幽冥的鬼魂。其中：

御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臧自殺，魏其侯竇嬰棄市，將屯將軍王恢下獄死，中大夫主父偃棄市，燕王劉定國自殺，淮南王劉安、衡山王劉賜兄弟被誅，江都王劉建自殺，飛將軍李廣自殺，丞相李蔡自殺，丞相青翟下獄死，御史大夫張湯自殺，丞相趙周下獄死，樂通侯欒大腰斬，左將軍荀彘棄市，騎都尉李陵兵敗降匈奴滅族，丞相公孫賀下獄死，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坐巫蠱死，衛(wèi)皇后、太子劉據(jù)自殺，御史大夫暴勝之自殺，丞相屈下獄腰斬，貳師將軍李廣利兵敗降匈奴滅族……

逐一對比這些歷史人物，筆者推測，君忘忘鏡銘文暗喻的其人其事，很可能是指飛將軍李廣。

李廣（?－前119），漢族，隴西成紀(jì)（今甘肅靜寧）人。其先人秦朝將軍李信，曾率軍擊敗燕太子丹，家族世代受仆射官職。曾祖李仲翔，漢初為將軍，討叛羌戰(zhàn)死。文帝十四年（前166），少年李廣作為名門之后立志報國，毅然從軍，抗擊匈奴，因功升為中郎。景帝時，先后任北部邊域七郡太守。典屬國公孫昆邪曾上書景帝說：“李廣才氣，天下無雙?！碧迫擞性娰潱骸吧倌晔宥畷r，步行奪得胡馬騎?！薄袄顝V少時思報國，終軍未遇敢論邊。”將李廣和終軍二人同尊為少年立志報國的楷模，應(yīng)是言之不虛，實至名歸。――這不正是“君卻顧慮早年立下志向”的注腳嗎？

又據(jù)《史記?李將軍列傳》載：“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無余財，終不言家產(chǎn)事?！薄皬V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边@兩段翔實可靠亦明白如話的文字，曾引得唐人賦詩云：“李廣從來先將士，衛(wèi)青未肯學(xué)孫吳?！报D―這不正是“拳拳愛心充溢著你的胸膛”的佐證嗎？

李廣前后與匈奴作戰(zhàn)四十多年，戰(zhàn)功顯赫，卻始終爵不得封侯，官不過九卿，后人一直為之大鳴不平。唐人扼腕：“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宋人長嘆：“世事幾如人意，儒冠還負(fù)身謀。嘆天生李廣，才氣無雙，不得封侯。”其實漢文帝就曾當(dāng)著少年李廣的面慨嘆：“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dāng)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對此，李廣自己也耿耿于懷。人到中年的他曾向相面師王朔傾吐多年的不解之惑：“自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shù)十人，而廣不為后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dāng)侯邪？且固命也？”憤懣不平之氣可見一斑。――這不正是“身不由己卻難求預(yù)定理想，心緒郁悶糾結(jié)而獨自惆悵”寫照嗎？

元狩四年(前119年)，大將軍衛(wèi)青與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深入漠北打擊匈奴，身為前將軍的李廣因故迷失道路而貽誤戰(zhàn)機(jī)。衛(wèi)青便“使長史急責(zé)廣之莫府對簿”，李廣對部下說：“廣結(jié)發(fā)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yuǎn)，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余矣，終不能復(fù)對刀筆之吏?！彼煲蹲詣q。――這不正是對“明知道是非縈繞不可相處，可意有所矚依然徑直前往”的詮釋嗎？

司馬遷著《漢書》，將李廣名列衛(wèi)青與霍去病等重臣名將之首位，有什么暗喻嗎？司馬遷借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諺語評價李廣，可謂恰如其分。李廣死訊傳開，一軍皆哭?！鞍傩章勚?，知與不知，老壯皆為垂泣”即是明證。李廣少年立志報國，一生戎馬倥傯，老來未得善終，令人壯其勇，憐其才，嘆其遇，哀其殤！試想，若干年后，在踏蹊而來的長長的祭奠者行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