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吾金也談學術規(guī)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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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我國的學術事業(yè)取得了較大的進展。但與此同時，學術界也暴露出不少問題，如學術研究中的宗派主義和話語霸權、學術論著撰寫中的抄襲拼湊和自我克隆、學術評審中的人情關系和弄虛作假、學術交流中的形式主義和功利至上等等。有些問題是如此之嚴重，以致于人們干脆稱之為“學術腐敗”。全體這些問題和現(xiàn)象都引起了人們的深切的關注和斟酌。為了使學術事業(yè)沿著健康的軌道向前進展，人們談論和探討的焦點自然而然地集中到學術模范的問題上。圍圍著這一問題，人們發(fā)表了大量的見解，這些見解在確定程度上啟發(fā)了我們的思緒，但它們根本上還停留在就事論事或個案分析的層面上。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正是這種近視的、閱歷主義的思維方式阻礙著人們對學術事業(yè)和學術模范本質的深入的熟悉。所以，本文力圖從一個更高的思想層面上來重新掃視學術模范問題。

“消極地談”和“積極地談”

迄今為止，人們關于學術模范的談論大致上停留在“消極地談”的層次上。所謂“消極地談”也就是以被動的、心緒化的、閱歷主義的方式來談。在平日，很少有人出來談學術模范，但當學術界有什么丑事被曝光后，人們便一轟而上，大談特談學術模范。我們不能說這些談論是無意義的，然而與其說它們是積極主動的，還不如說是消極被動的；

與其說它們是理智型的，還不如說是心緒化的。有的談論者只是借此傾瀉自己“高尚的義憤”罷了，至于在這種心緒中畢竟暗藏著多少幸災樂禍的成份，那就不得而知了。

當然，我們無意也會讀到一些貌似并不就事論事地談論學術模范的文章。但細細地領會下去，覺得某些丑事依舊以不在場的方式在場，它們總是在冥冥中制約著談論者，使他們自然而然地沿著這樣的方向舉行斟酌，即人們在從事學術活動時，理應制訂出哪些學術模范？或者換一種說法，哪些學術模范是他們務必遵守的？不能說這樣的斟酌是沒有價值的，但它把談論者牢牢地束縛在閱歷事實的層面上，使他們看不到蘊含在學術事業(yè)和學術模范中的更重要的東西。

那么，什么是“積極地談”呢？所謂“積極地談”也就是撇開概括的閱歷事實，以主動的、理性的、理應的方式來談。一脫離就事論事的閱歷主義思維方式，我們對學術事業(yè)立刻獲得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也就是說，學術事業(yè)不是謀生的手段，而是對真理的追求。學者作為學術事業(yè)的承受者，他的使命不是不擇手段地謀取自己的利益，而是為真理而獻身。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边@句名言成為歷代學者追求真理的宏偉的座右銘。德國哲學家費希特在《論學者的使命》的講座中也指出：“我的使命就是論證真理；

……我是真理的獻身者?！彼炎非笳胬硪暈閷W者最高的使命。而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其次版序中談到自己所處的沉淪腐敗的時代時，也大氣昂揚地寫道：“完全肅穆地說，只有真理是我的北斗星?！蔽覀兒茈y設想，一個真正把追求真理作為自己最高使命的學者會在其學術活動中違反學術模范，去做弄虛作假或其他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就啟示我們，在談論學術模范時，“消極地談”雖然也是必要的，但“積極地談”比“消極地談”更重要。后者只是出于單純的防備意識，指點學者們不要越軌；

而前者那么表達出學者們對崇高的思想境界的敬仰和追求，它引導學者們熟悉自己的宏偉使命，從而自覺地在學術活動中遵守各項學術模范。

“形式地談”和“實質地談”

在大多數(shù)場合下，人們談論學術模范，得志于“形式地談”，而不是“實質地談”。什么是“形式地談”呢？所謂“形式地談”也就是提防學術模范條例的制訂，提防學術活動外觀上的合模范性。譬如，強調學術論文務必有關鍵詞、中英文摘要、解釋和參考書目；

強調學術研究課題的申請務必有推舉者；

強調學術成果的評審有確定的程序，更加是當評審涉及到評審者本人時，本人應當回避等等。平心而論，在議論學術模范時，“形式地談”還是必要的。事實上，完全撇開形式、外觀和程序，學術模范也就無法存在了。然而，僅僅停留在“形式地談”的層面上，我們認為也是不行的。

那么，“實質地談”又是什么意思呢？所謂“實質地談”也就是在談論學術模范時，更提防實質性的東西。這里所謂“實質性的東西”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指學術模范中具有根本性意義的原那么。譬如，學術論著出版前的匿名評審制度、學術論著務必對前人和同時代人在同一課題研究中有代表性的成果做出必要的回應。顯而易見，假設我們撇開這兩條根本性的原那么來談論學術模范，“王顧左右而言他”，學術模范就完全可能被形式化，成為一個空的胡桃殼。當然，有人可能會駁倒說，就連上述兩條原那么也有可能在某些處境下被形式化。誠然，我們也供認這種可能性的存在，正如黑格爾在《小規(guī)律》第121節(jié)中所說的：“在我們這富于抽象反思和合理化的論辯的時代，假使一個人不能對于任何事物，即使最壞或最無理的事物說出一些好的理由，那末真可說他的教養(yǎng)還不夠高明。”但無論如何，是否明確地把這兩條原那么寫進學術模范，依舊是一個實質性的問題。二是學術創(chuàng)新。誰都不會否認，制訂學術模范的最根本的目的是激勵學術創(chuàng)新，促使有學術才華的人脫穎而出。假設單純地從形式上來強調學術模范的重要性和完整性，把它與學術創(chuàng)新尖銳地對立起來，那豈不是在做“買櫝還珠”的蠢事嗎？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創(chuàng)新是一切學術活動，尤其是學術研究的靈魂。一旦失去這個靈魂，學術模范就成了無聊的語言嬉戲。歸根畢竟，提防“實質地談”，就是始終把激勵學術創(chuàng)新和促使學術新人的成長看作是學術模范所要確保的最根本的東西。

“他律地談”和“自律地談”

所謂“他律地談”就是把學術模范理解為一種從外面強制我實行的氣力，因此我不得不（haveto）加以遵守。正如俄國學者赫爾岑所指出的，在學術研究中存在著一些華而不實的人，他們“就是只欣賞緒言和卷頭頁的人們，就是在別人用飯時，自己圍繞沙鍋走來走去的人?！睙o庸諱言，對這樣的人來說，“他律地談”學術模范依舊是必要的，由于這樣做可以逐步提高他們遵守學術模范的自覺性。但僅僅停留在“他律地談”的層面上又是不夠的。事實上，假設一個學者缺乏對學術事業(yè)的敬畏之心，頭腦里想的老是如何鉆學術模范的空子，是不成能在學術活動中，更加是在學術研究中作出有價值的付出的。

所以我們更提防的是“自律地談”。所謂“自律地談”就是既不把學術模范理解為外在強制的東西，也不把它理解為像手電筒一樣只照別人的東西，而是從自己的學術良知和學者應有的道德模范啟程，自覺地（will）遵守并維護學術模范。費希特甚至認為，學者“應當成為他的時代道德最好的人，他應當代表他的時代可能達成的道德進展的最高水平。”這就報告我們，在真正的、道德高尚的學者那里，學術模范已經內化為他們心中的“十足命令”。他們不但會像維護生命一樣維護學術模范，而且會堅持從我做起，哪怕在細小的問題上也嚴格遵守學術模范，而不僅僅熱衷于在他人身上主持公平。在某種意義上，孔子所說的“縱心所欲不逾矩”就蘊含著這樣的學術境界。

在堅持嚴格的治學精神和學術模范方面，大思想家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模范。出名傳記作家薩弗蘭斯基在《海德格爾傳》中提到了現(xiàn)象學開創(chuàng)者胡塞爾的極其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在談到自己的時候，他總是說，他是一個‘初學者’。他也不斷地研究他自己的著作。當他想把以前的手稿定稿，以供發(fā)表時，他總是把整個書稿又重寫一遍。這使得助手們深感絕望?！闭沁@種學術研究上的嚴格的自律的態(tài)度，使胡塞爾在生前發(fā)表的著作很少，但卻留下了40000頁手稿。這就啟示我們，“自律地談”比“他律地談”更重要，只有前者才會堅持從自我做起，自覺地遵守并維護學術模范，從而把整個學術事業(yè)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上。

“抽象地談”和“概括地談”

所謂“抽象地談”就是把整個學術活動從人類的全部活動中割裂出來，只在學術圈子內談論學術模范。不用說，這樣做是有其確定的理由的，由于學術活動與人類的其他活動之間存在著重要的區(qū)別。何況，在現(xiàn)代社會中，學術的專業(yè)化已經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正如馬克思.韋伯在《以學術為業(yè)》的講座中所指出的：“今天……學術已達成了空前專業(yè)化的階段，而且這種局面會一向持續(xù)下去。無論就外觀還是本質而言，個人只有通過最徹底的專業(yè)化，才有可能具備信仰在學識領域取得一些真正完備的成就?！裉欤魏握嬲鞔_而有價值的成就，斷定也是一項專業(yè)成就?！彼裕瑢嶋H上，在學術圈外，人們很難對學術研究的處境置喙。在這個意義上，在學術圈子內“抽象地談”學術模范依舊是必要的。但我們也務必看到，僅僅得志于這樣的談論方式又是不夠的。

實際上，更重要的是“概括地談”。所謂“概括地談”就是不孤立地談論學術活動，而是把它與人類的其他社會活動聯(lián)系起來談。譬如，假定我們只是“抽象地談”學術模范，就很難對當今中國學術界存在的種種虛假現(xiàn)象，更加是所謂“學術腐敗”的現(xiàn)象的理由做出深入的分析。只有“概括地談”，才能使我們看到學術腐敗與人們在市場經濟中的種種不良行為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才能使我們看到市場經濟中普遍存在的暴躁心緒在學術界的嚴重影響。事實上，在學術論著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