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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她是我大哥的媽媽，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是爸爸的前妻。但是她一向生活在我的身邊，她看著我長大，我也看著她衰弱。她總是喊我“囡囡”，從小到大我都沒喊過她，由于不知道喊她什么，也由于我們這種繁雜的家庭，讓我始終不知理應(yīng)以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她更適合。

她和爸爸算是包辦的。她是孤兒，10歲的時候爺爺領(lǐng)養(yǎng)過來，先當(dāng)女兒養(yǎng)，后來成了兒媳。爸爸20歲那一年，考上了師范，也是那一年，爸爸在爺爺?shù)摹肮靼簟毕潞退Y(jié)了婚。

爸爸師范畢業(yè)后，分到鄰縣一個鎮(zhèn)上的學(xué)校教書，那時大哥已經(jīng)兩歲了。由于爸爸是長子，而爺爺奶奶又體弱多病，所以全家都隨爸爸一起生活。大哥5歲時，爺爺因病去世。

爺爺不在了，爸爸不顧奶奶的反對，堅決要同她離婚。她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姑姑說，爸爸執(zhí)意要離婚，她曾兩次自殺未遂。結(jié)果，爸爸終究還是離了婚。

由于她沒有親人，離婚后也無處可去，當(dāng)時家里只有爺爺用全部積蓄蓋的三間草房，離婚后奶奶分了一間給她。大哥自然是跟爸爸。爸爸把兩間房子用院子圍了起來，她的那一間房和她，就被圍在了外面。

二

大哥10歲時，爸爸和媽媽結(jié)婚了。媽媽有高中文化，這在當(dāng)時的小鎮(zhèn)上也算是才女了。爸爸允許媽媽結(jié)婚后就讓她當(dāng)民辦教師，所以媽媽嫁給了爸爸。再然后，我，就出世在這個背景有點繁雜的家庭里。

我記事時，我們家就已搬到學(xué)校住了，由于爸爸媽媽都是老師，所以學(xué)校分了兩間房子。記得當(dāng)時小鎮(zhèn)上的人家多數(shù)住的都是草房，學(xué)校的房子都是磚瓦布局的，看著是分外氣派的。小時候我并不知道她是誰，爸爸媽媽和奶奶也從未讓我喊過她什么。大哥和奶奶住在老房子里，和她僅一墻之隔。

我往往回到老房子找大哥玩，也往往碰見她，她總是笑瞇瞇地叫我“囡囡”。有時小孩子也是很敏感的，我隱隱感覺到媽媽不熱愛她，所以我也不愛答理她。爸爸不常到老房子去，由于每去一次，回來后媽媽都要和他吵架。

三

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大哥上高一。由于鎮(zhèn)上沒有高中，要到縣城去念。那個暑假，爸爸和媽媽發(fā)生了我記憶中最強烈的一次爭吵。

大哥要去縣城住校了，奶奶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奶奶年齡大了，手腳都不靈便，平日身邊沒人不太便當(dāng)。爸爸要奶奶和我們在一起生活，奶奶不容許。

奶奶和媽媽的關(guān)系一向不太融洽，年幼的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媽媽不熱愛奶奶，奶奶也不熱愛媽媽。

奶奶說要在圍墻上開個小門，通向她的房子，這樣奶奶假設(shè)有什么事可以喊她。爸爸就依從奶奶的意思打定在圍墻上開扇小門。

媽媽知道后，和爸爸吵了起來。那天我目睹了他們吵架的全過程，也是那一天，我知道了她畢竟是誰。

四

門終究還是開了，由于奶奶至死也不容許搬到學(xué)校里住。爸爸頂著媽媽的壓力在圍墻上開了扇小門。

門開啟那天，媽媽到老房子和奶奶吵了一架，我聽到媽媽質(zhì)問奶奶：“你是不是還想讓她做你兒媳婦？”奶奶回復(fù)媽媽的話讓我記憶深刻：“她是我孫子的娘，她永遠都是我的兒媳婦?！眿寢尡愕剿堇?，指著她大聲罵：“離婚這么多年你都不走，你畢竟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想等我死了以后再嫁他一次？”她的眼淚嘩嘩地流，嘴唇不停地顫抖，一句話都不說，任憑媽媽指責(zé)。

她看起來比媽媽大上大量，頭上有了大量白發(fā)，衣服上打了好幾個補丁。在媽媽罵她時，我站在媽媽身后，第一次專心地看她，第一次專心地把她記在我幼小的心里，她悄悄流淚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在媽媽氣勢洶洶的罵聲里，她顯得那么無助、那么孤獨。

五

以后，我再到老房子去，總能看到她和奶奶在一起。在老房子的后面，有一大片菜地，里面種滿了各種瓜果蔬菜。我往往看到她在菜地里繁忙，奶奶搬個小凳子坐在菜地的邊上和她閑聊。她見到我總是很欣喜，一邊叫我“囡囡”，一邊摘些瓜果給我吃。自從那次見了媽媽罵她之后，古怪的是我的心里竟然對她多了大量好感，可能是小孩子天生可憐弱者的理由吧。

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奶奶摔了一跤，此后癱瘓在床。那時大哥高中畢業(yè)后已參軍離家了。奶奶這一躺就是五年，我初中畢業(yè)那年奶奶去世了。這五年侍奉奶奶的一向是她，喂水喂飯、端屎端尿。爸爸有好幾次要把奶奶接來和我們一起生活，由媽媽和他來照管奶奶，但是奶奶執(zhí)意不從。

那時我已長大懂事，每每看著她任勞任怨地做那些事，就想問問她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一個有負于她的家庭。那時我也知道了，和爸爸離婚這么多年，她就靠種菜賣菜維持生活。夏天她滿樹找知了的殼，到山上去挖草藥，過著這樣的日子，她還堅持守在奶奶身邊，也守在我們和大哥的身邊。

六

奶奶去世時，她的悲傷比爸爸更甚。在奶奶墳地旁，沒有別的話語，只一聲聲喚娘，那種撕心裂肺的悲傷任誰看了都要落淚。我流著眼淚想拉她起來，她剛剛站起，就又無力地倒下，昏倒在奶奶的墳旁。

奶奶去世后，圍墻上的那扇小門關(guān)上了。大哥在遙遠的東北當(dāng)兵，我即將面臨高考，老房子的門上掛了鎖。她一個人守著她那間簡陋的房子，守著那片菜地，孤獨地生活著。無意某個星期天的黃昏，我拿著書漫步走到老房子，看到她孤獨而蒼老的身影在菜地里繁忙。我站住，想喚她一聲，但張張嘴卻不知喊她什么。我曾想像大哥那樣喊她“娘”，又想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喊她“姨”，但是我都沒喊出口。

她抬頭望見我，笑了，是那種見到親人后開心的笑，她說：“囡囡，好久沒見你了，你又長高了，比以前更美麗了。學(xué)習(xí)忙吧？看你，盡長個子不長肉呢，都是讀書累的。你像你爸爸，貪書，以后確定有進步?！?/p>

我看著她，她又老又憔悴，她和爸爸同年，虛歲才五十呢，但看著像比爸爸要老十多歲。滿頭的白發(fā)在落日的余暉里刺得我眼睛發(fā)酸，有眼淚想流。

我匆促地走了，不敢回頭再望她。在我心里，她是孤苦、凄涼、可憐等形容詞的化身。一想到她，我心里竟隱隱地有點怨恨爸爸，我知道他們的婚姻不合情理，但是，她終究是無辜的啊。假設(shè)不怨爸爸，那么該怨誰呢？

七

我讀大學(xué)的結(jié)果一年，媽媽不幸得了胃癌，察覺時已是晚期。三個月后，媽媽永遠離開了我。此后，小鎮(zhèn)上我牽掛的親人只有爸爸和她。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我的親人，但是我始終在心里牽掛著她。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省城。爸爸一個人生活，身體越來越差，在還沒到退休年齡時，儼然像奶奶開初一樣摔了一跤，繼而半身不遂，不得已提前退休。當(dāng)時大哥已在遙遠的東北成了家，我剛剛加入工作不久，這場災(zāi)難差點把我打倒。在請假照管爸爸的日子里，背著爸爸我就忍不住流淚，不知道理應(yīng)怎樣面對以后的生活。

假期快到了，我一籌莫展。一天，我到墳地看媽媽，察覺她也在那里。她說：“囡囡，我知道你心里犯難呢，這不，我來先和你媽說說，免得她誤會。你回去工作吧，你爸爸就交給我，我來照管他。”

聽了她的話，望著她憔悴蒼老的臉，我無語淚流。

八

我?guī)е鴿M腹的牽掛回到了省城，隔段時間就回家拜訪她和爸爸。為了便當(dāng)照管，爸爸搬回了老房子，圍墻上的門重又開啟，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裝了一個鈴，系鈴的繩子在這邊屋子里爸爸的床頭邊，爸爸有事喚她時，就拉動一下繩子，她屋里的鈴就會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怼?/p>

第一次回去聽到鈴清亮的響聲時，我滿臉是淚地摟住了她。

晚上我同她睡在一起，黑暗中，我鼓足士氣問她：“你恨不恨我爸，這么多年你為什么要自己一個人孤苦地生活？”

她說：“我怎么會恨你爸呢？你不知道，開初你爸不容許和我結(jié)婚，是你爺爺逼著，他不得已才和我結(jié)婚的。我不怪他，我是配不上他，我一個字不識，你爸是文化人，你媽也是文化人，他們倆才相配呢。我小時候爹娘死得早，要不是開初你爺爺奶奶收養(yǎng)了我，我餓也餓死了。你沒體驗過那些日子啊，那時真是餓死人呀?！?/p>

我說：“那你和爸爸離婚后也可以再嫁呀，何必一個人這么孤獨地過一生，再結(jié)婚，生幾個孩子，也是熱喧嚷鬧一家人啊?！?/p>

她笑了，說：“傻囡囡，我思想可沒你們這么新。再說了，我和你爸爸從小一起長大，從7歲開頭我就知道這輩子我是他的人了，我怎么能再嫁別人呢？”

我無話，轉(zhuǎn)過身去，她的話讓我一陣陣心酸。我不能說她傻，更不能諷刺她的從一而終。我明白了，她之所以守著這間屋子不愿離去，是由于她心里始終愛著爸爸。由于愛，她寧愿忍受孤獨和凄涼。

九

爸爸在她用心照管下身體逐漸好轉(zhuǎn)，可以扶著她逐漸走動。每天她都會扶著爸爸出去漫步，我曾想過讓她和爸爸復(fù)婚，也同大哥在電話里磋商過。但問她時她卻不同意，她說：“都一把年紀，土埋脖子的人了，還復(fù)什么婚。再說了，我知道你爸爸不熱愛我，以前不熱愛，以后也不會熱愛我。你爸心里有你媽呢。你們就別操那份心了，只要我還能動，我就替你們照管他。哪天照管不動了，你們再把他接過去吧。”

我無話，也不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