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的路子,跑野跑偏兩無妨

1、學習的路子，跑野跑偏兩無妨“學習”一詞最早見于兩千多年前的典籍禮記中“溫風始至，蟋蟀居壁，鷹乃學習，腐草為螢”一語， “鷹乃學習”的意思是“雛鷹就學會飛翔” 。嗣后，孔子向門徒強調學習能給人帶來莫大的樂趣，誨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雖將“學”和“習”分開來講，學”是知新，習”是溫故， 但二者實為一體， 實乃一事之兩面， 不可斷然割裂。北京大學老校長蔣夢麟治校有方，自詡為“北大功狗”不算過分。在著作 西潮?新潮中， 他有一段精辟的文字專談學習，值得留意：學習的“習”字解釋為“鳥數數飛” 。不斷的學飛叫做習。 “學” 字含有原理的意思多， “習” 字含有仿效的意思多，所以孔子說“學而時習之”

2、 。俗語通稱“學習” ，是含有兩重意義的：一面根據思想而學，一面根據仿效而習。故人類的進步是靠學與習交互而行的。學是學前人的經驗，習是習前人的榜樣。 “以身作則”是說給人家可以學習的一個榜樣。 “格物致知”是指示一條求學的道路，在事事物物里求知識。“學習”二字，內涵豐富，外延寬廣，說千道萬，難定一見之尊。原因很簡單：天資和悟性互有差異，路徑和閱歷也各不雷同?；叵肫饋?，我起始的路子跑得有些野，后來的路子跑得有些偏，野”也好，偏”也罷，一路上，倒是收獲 與樂趣未減反增。路子跑野了，多能鄙事在學習方面，我可勁兒在一條野路子上飛奔，應該說，是拜時代所賜。1969年，我？13.?5歲，隨同父母下放到湘北

3、山村。那個年月，老師畏懼學生如畏懼猛虎，學生振臂高呼，響遏行云的口號竟然是“知識越多越反動” ，愚不可及而氣壯如牛。學生昂首翹尾，在大庭廣眾之中扮演“白卷英雄” ，豈止顧盼自豪，竟有不可一世之慨。家長送孩子去學校讀書，只要求他們識得一籮筐方塊字，背得九九乘法口訣表，就萬事大吉。功課上毫無壓力，好奇心愈加饑渴難耐。山林和田野是我的第一課堂，干干農活，玩玩游戲，唯有以此方式培養(yǎng)自己動手、動腦的能力。我沒費太多周章，就學會了在異鄉(xiāng)以適當的方式去合群、去獨處，時常激活自己的聽覺、視覺和嗅覺，收集大自然中精彩的動態(tài)細節(jié)，比如行云變化、閃電舞蹈，將它們悉數納入自己觀察的范疇內，有疑惑則嘗試解開疑惑，有感悟

4、則迅疾迎迓感悟，有喜悅則充分享受喜悅。老師和家長均以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對待我，好處顯而易見，我無須壓抑天性。除開書本，想學什么就學什么，想怎么學就怎么學，條條框框盡可以撂到一旁。在童年和少年時期，我的學習由多點形成一面，由多面形成一體，但與書本的關聯少得出奇，值得一提的內容是：學習開荒、種菜、插秧、扮谷、扒柴、砍柴、拾稻穗、挖樹蔸；學習做玩具、打陀螺、踢毽子、捕鳥、漉魚；學習采蘑菇、尋野果、釣泥娃、捉黃鱔、刨紅薯；學習畫畫、演劇、唱歌、摔跤、講故事；學習爬樹、潛水、打嗯哨、捅蜂巢這些野路子的學習，師法自然，不拘一格，沒有考核，不打分數，得心應手就好，多能鄙事乃是順理成章。在個人的一生中，學習的寬廣

5、外延呈現得越早越好。沈從文先生的成長和成功早已提供范例。 他只讀過初小， 12 歲時就接受了系統的軍事訓練， 15 歲時輾轉多地駐扎， 后來以書記名義隨軍在邊境剿過匪， 還當過城區(qū)屠宰稅務員， 這“放縱野蠻”的數載間，他對底層小人物艱難的掙扎和細微的悲歡感同身受，為自己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鋪就了厚實的底子。到了 20 歲，他決意北漂，到京城去闖蕩一番，又要費心費力學習全新的內容。初始階段，他的生活相當掙扎，由于凍餒而向鄉(xiāng)賢熊希齡和作家郁達夫求過援、訴過苦。書本知識不虞匱乏，或早或遲，通過持之以恒的自學皆可獲得，沈從文先生的學養(yǎng)一點也不輸給大多數文科教授，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有極強的感受力和極快的

6、理解力，能取精用弘，融會貫通，這方面的才具顯然是大多數皓首窮經的學者難以望其項背的。他行過萬里路，經事千般，閱人無數，再以讀萬卷書輔之，簡直如虎添翼?，F在，我回過頭來細看從前，整整十年的農村生活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功課固然乏善可陳，成績單上的分數也很蒼白，我在山林田野中待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在學校課堂中待的時間。 14 歲之前，我所積累的書本知識不多，所積累的自然知識卻不少，各項能力在這一時期潛滋暗長而不自覺。我回城讀高中時，主課成績在全年級只能勉強排入中游。高三伊始，我猛然意識到，再不攢勁努力，就別想讀大學了。由于時不我與，我必須盡快找到行之有效的方法和路子，不容有失。同樣是題海戰(zhàn)術，別人在一

7、毫米一毫米地提升自己的長處，我在一厘米一厘米地修補自己的短板。別人陷入重復勞動而習以為常，為模擬考試的優(yōu)異成績沾沾自喜，我主動挑戰(zhàn)陌生的題型， 從中琢磨解決疑難的訣竅。 方法對路了，事半功倍，僅僅一年時間，我的學習成績出現了質的飛躍，從一所毫不起眼的普通中學考上了北京大學，令人大呼意外。高三那年，我腳踏風火輪高速沖刺，說是奇跡也并非奇跡。我昔日走過的野路子在關鍵時刻起到了作用，好探究，好琢磨，先動腦筋再動手，抓住要害和關鍵，這些小時候干粗活時就已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全都派上了用場。路子跑野了會怎樣？多能鄙事。多能鄙事的好處是什么？明悉要訣。關于“多能鄙事” ，又可引孔子為證?！岸嗄鼙墒隆钡牡涔试从谡?/p>

8、語?子罕篇 。太宰好奇地問子貢： “你們的先生是圣人吧？為何這樣多才多藝？”子貢告訴對方： “天意要玉成我們的先生為圣人，就賜予他一些非凡的能力。 ”孔子聽說此事后，不以為然，他給出的標準答案才真叫靠譜：我年輕時身份卑微，所以會干不少粗活。 ”儒家的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現在打量它們，樣樣都不算粗活，但在孔子的那個年代，由于有人專司其職，貴族對這些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必修課不肯用心去學，精通更談不上。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孔子強調自己的能力源自于小時候的底層歷練，這是可貴的誠實。古代的大智者多半出身貧賤，粗活兒干得好，細活兒才干得溜。傅說修筑過城墻，呂望販賣過笊籬，百里奚養(yǎng)過牛，諸葛亮

9、耕過地。 史有明文， 并非虛構。 頂級文豪蘇東坡謫居黃州、 惠州、儋州時，也墾過荒、種過地、釀過糯米桂花酒，以獨家烹飪法做出過美味可口的“東坡肉” 。干粗活兒，并不是可羞可愧的事情，恰恰是他們生命中一段不可或缺的寶貴經歷。這說明，大智者的悟性也須接足地氣才行。 幾年前，有位大學生聽完講座，遞來紙筆，請我給他寫一句話，我略微沉吟，給他題寫了八個字： “多能鄙事，不拘小節(jié)。 ”他對前面四個字心存疑惑，請我講解一下。我說： “鄙事就是粗 活兒，并沒有任何貶義，比如各種各樣的莊稼活、修理活、木工活、家務活都算。一個人干些粗活兒，從中有所體悟，同樣能夠獲得真知。我認識的不少作家都在其專業(yè)范疇之外 另有愛

10、好，另有特長。有的會燒菜，手藝不亞于飯店大廚； 有的會養(yǎng)花，功夫不遜于園藝技師；有的會修車，有的會做 家具，有的會裝修房子業(yè)余時間，他們八仙過海，各顯 神通。一個書呆子除了讀書不會干別的事情，其本行本業(yè)的 功力也往往有限。”為了佐證我的觀點，我還給他講述了一 個真實的故事。莫年，我陪同散文月刊主編賈寶泉先生 去念樓拜訪著名學者、編輯家鐘叔河先生，聽鐘先生談文論 道的時間還不如聽他笑侃當年拖板車和做木工活兒的時間 多。他告訴我們，家里的書柜、書桌全是他親手打造的。意 猶未盡，鐘先生還要我們用手摸摸那些實木舊家具，“你們看，幾多平整！幾多硬扎！幾多牢實”，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一直妥善保存著那套自

11、制的精美絕倫的木工模具，視之為 鎮(zhèn)宅之寶。聽我講完故事，那位大學生恍然明白過來，學習 并非只局限于課堂和圖書館，多能鄙事也并非不務正業(yè)，它 恰恰是對正業(yè)側方位的滋潤和彌補。學習的路子跑野了，多能鄙事，一點害處都沒有，它會 極大地提升一個人的分析能力、理解能力和解決能力?？鬃?多能鄙事，居然被兩千多年后眾多無知者嘲罵為 “四體不勤、 五谷不分的寄生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猜想，孔子是 不會鳴冤叫屈的，因為有這工夫，還不如學點新知，干點有 趣味有意義的事情。路子跑偏了，全憑興趣當年，北大中文系設置了三個專業(yè)：中國文學專業(yè)、漢 語專業(yè)和古典文獻專業(yè)。我填報漢語專業(yè)時，相當懵懂，想 當作家是大三時才

12、有的夢。讀漢語專業(yè)，要學習索緒爾語言 學和現代語法，枯燥得能令我喉嚨里直冒青煙。怎么辦？系 里不準學生換專業(yè)，換系十分麻煩。我心想，莫非這輩子就 悶頭悶腦地與語言學、符號學杠上了？ 一年級的兩個學期我 渾渾噩噩，好在是學分制，再加上可以補考，我沒有桂科。 混一年已經很郁悶，混四年，那是我不敢想象的事情。 于是, 從第二學年開始，我有意識地調動自己的興趣，參加五四文 學社的活動，選修文學專業(yè)的課程，動筆寫寫詩歌、散文。那是個文學潮騷的年代，朦朧詩令年輕人走火入魔，男生披 發(fā)行吟，不用去未名湖畔，就在宿舍走廊里，在前往教室和 圖書館的路上，都見怪不怪。我喜歡北島、舒婷、楊煉、顧 城、芒克、歐陽江河

13、的新詩，到處找尋文學刊物，見一首抄 一首。我要做詩人，這個愿望猶如荊冠上的利刺折磨了我一 段時間，但我的基本理智從未缺席，它豉勵我暢述而不是苦 吟。余樹森老師是散文家和散文理論家，我選修他的課后大 受啟發(fā)。學有良師可以少走彎路， 他給我的建議是要多讀書， 寫散文的人不僅要博覽中外古今的好散文，而且要廣泛地涉 獵文史哲各類名著。就這樣，我制訂了一個“魔鬼計劃”，每天讀一本書，盡可能多地接觸經典。這樣囪囹吞棗，又是一年，不僅身體叫苦，而且連興趣也飽受委屈，有些名著并不是我喜 ?g 的，硬啃的話，滿嘴鐵屑，有何快感？我發(fā)現自 己最喜歡閱讀的竟然不是中外文學名著， 而是史書， 比如 史記 ，我覺得它兼

14、備了小說、散文的特質，有些章節(jié)甚至就是不分行的史詩，難怪魯迅先生稱贊它為“無韻之離騷” 。我始終堅信， 既然路子跑野了， 有利無弊； 路子跑偏了，也不會大錯特錯。讀史書對寫散文幫助很大，作者的視野更開闊，筆調更沉郁，內容更扎實，浮躁、虛飄、花哨、淺陋、晦澀之類的毛病皆無待醫(yī)藥，可不治而愈。唐作藩先生教古音韻學，我們是湖南老鄉(xiāng)，他發(fā)現我對這門課程心不在焉。交談時，我誠實地告訴他我感興趣的是文學和史學，他就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 “你這叫野鹿誤入羊群??！ ”他指導我，無論讀什么書，都要多問幾個為什么，質疑如同探險，這樣讀書收獲才大。當年，老先生傳授學習方面的心法，就跟聊家常差不多。他沒有因為我對他講授的古音韻學課程毫無興趣而惱怒，還特意叮嚀我讀書別一味追逐著興趣猛跑，盡可能騎到興趣的馬背上去，必要的時候勒緊韁繩，求慢而不求快，太快了就容易馬失前蹄。這番話耐人尋味，令我獲益匪淺。大學畢業(yè)后，我由貪讀正史轉而貪讀野史和筆記小說，再轉而貪讀人物傳記，并且圍繞某個人物去尋繹其詩文、書信、日記和年譜中的線索，從多個側面打量其為人行事，最終寫生人物隨筆，短則數千字，長則數萬字。這個過程相當 有趣，又相當有益，我可以學習他們如何接人、 待物、治學、 辦事、建功、立業(yè)，如何張揚或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