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與許仙：傳說的獨幕劇

白蛇與許仙向培良——傳說的獨幕劇——角色：母親女兒白素貞（白蛇）小青（青蛇）許仙法海和尚湖水終止在春草茂盛的岸旁，長堤從這里伸出去，接連著岸和堤的是高拱的圓橋，岸旁有初插的楊柳和第一次開花的小桃樹。湖水在泛溢著，像沒有旁際。遠處看見塔；這塔，應(yīng)該是在山坡上的，但我們看不見塔基。它雖然因為遠而看起來小一點罷，卻以非常之沉重的氣勢壓著一切。從橋頭引伸出路來，路旁邊有茶店，大的柴灶正在門口。母親坐在灶邊，異常沉靜，只偶爾投一點生柴到灶里去，于是有青的煙從屋上飛出。時時聽見春水沖擊堤岸的聲音。是春天的早上。女兒從外面進來，雖然覺得美麗一點，但完全是鄉(xiāng)村姑娘。她病著，一種逐漸消蝕他的不可治之病，如肺結(jié)核之類。母親又從橋上回來？女兒媽，春天該快要完了罷？太陽曬在身上很有一點熱了呢。我一直等太陽離山將有一丈的樣子才回來。露水還沒有干，你看看我的鞋子。母親你每天這么望著，等什么呢？女兒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望著太陽起來。媽，我昨夜做了一個夢。母親清早早地，不要說夢——嘿，已經(jīng)提過了，索性告訴我是什么樣的夢罷。女兒說起來恐怕是不好的夢呢。我彷佛站在湖水中間，多寬多寬的水面，四面望不見邊際。水面上開滿了花，不像蓮，到像是玫瑰，有碗口那么大的朵子，差不多把水面全給蓋了。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站多少時候，只是等著等著。水并不流動，花瓣兒也并不振蕩，四圍沒有一點東西，沒有一點聲音。我并不害怕，不，是跟害怕不一樣的，我覺得冷清，一種異常之難受的冷清——以后我就醒了。天還沒有亮，我周圍沒有一點聲息，我好像仍是站在水面上，盡是望著，盡是等著，而天卻不肯亮。母親這是因為你愛想呢。你老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生出這樣的夢來了。女兒媽，這是好的夢，還是不好的夢呢？母親我不會詳夢，也說不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過你素來愛花，就夢見好多好多的花，該不是壞的夢罷。女兒但是那冷清呵！一種我從來沒有經(jīng)過的徹心難受的東西呢。我是站在那樣美麗的地方，但我卻是如何的空虛呵。我要逃脫那種無終極的等待，一直到現(xiàn)在還使我覺得難受的，于是我早早起去等著太陽——母親媽豈不是常在你身邊嗎？女兒（抱著母親）媽是常在我身邊的。母親我也知道，媽并不是你想望的全部。兒女們大了都要自己走自己的路的。你常是望著遠處，望著遠處的呀。女兒是的，媽，我常想到外面大的世界去，我想去走動，我想去看，不要永遠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兒似的。到外面去了我才可以多多知道，有更多的歡樂，也許會有更多的痛苦，那都是好的，因為要是那樣我才可以感覺到我是生活著的人。每天我走到橋上，向遠遠的湖水凝望，我總會覺得有一只白色的帆船向我走來，那船是迎接我的，我便乘著船到那些我從來不知道的地方去——但是所有的船都一只一只去了，并不為我停留。母親不要這樣呆想，孩子。女兒每天有行人從這里經(jīng)過。他們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的，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他們也許在這里停留一下，也許一直走了。我真羨慕他們，也想去走著無窮盡的路子。媽，路可以走得盡的嗎？母親路是走不盡的。女兒是呀，我要盡是走著走著，走到無窮無盡。——媽，我的病恐怕不得好了。少年吐血命不長，老話就這么講的。我今早又覺得嗓子里發(fā)甜，恐怕又要吐血了。母親沒有的事，你們的日子正長遠呢。女兒我的病是不得好的了。但是我現(xiàn)在還不想死去，我還年輕得很。說真是沒有多少日子了罷；那就是這一點點日子罷，我也要好好活下去的。我不愿意就這么白白地過了。母親孩子，不要說這樣頹唐的話。女兒每天早晨醒來，我總趕到橋上去，看太陽升起來。每晚上我又到那邊山坡上，望太陽能夠慢一點落下去。我留戀著我的日子。母親傻孩子，你看花草有在春天謝了的么？到夏天豈不是都要更長得茂盛嗎？媽就算到秋天了，但媽還要活著，看你成人家呢。女兒聽說越站得高就看見太陽越落得遲是不是？母親聽人家都是這樣講的。女兒那邊雷峰塔的頂豈不是最高最高的嗎？母親是的。女兒媽，你看那個飛塔的頂尖，像用很大的氣力要飛到云中間去，我想總有一天會飛跑了的罷。在那個頂上應(yīng)該離太陽近一點。有一天我要站到那個塔的頂上，那個葫蘆尖上，我要望著太陽出來，又望著太陽落下。我要比誰都更近于太陽。在別人還睡著的時候，我已經(jīng)看見太陽了；別處都已經(jīng)黑暗了，還會有太陽最后的光芒照著我呢。媽！母親聽說雷峰塔是經(jīng)神仙封閉了的，凡人都走不進去。女兒有一天我也有仙人的本領(lǐng)，我要飛上高塔去。只一次，以后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母親真是孩子氣的話，不要再說了，叫人聽著可怕呢。女兒媽，你燒上水，我聽見有客人的腳步，會到這里來坐的。我愛聽那些客人的談話。他們會把各處帶來的消息告訴我，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一個背著草藥箱子的客人走來。）母親客人，停一停，喝杯茶再走罷。日子正長，露水也還重，不是趕路的時候呢?？腿宋业讲慌侣端疂窳宋业囊律?，但是我也沒有什么路要趕的。好罷，且歇一會。女兒客人，你從什么地方來呢？客人我不從什么地方來。女兒客人，你到什么地方去呢？客人我不到什么地方去。我沒有家，所以隨處都是我來的地方，也就是我去的地方，女兒那么，客人，你怎么樣過你的日子？客人我到山上采一些野草藥材，又把這些帶給人家，給那些有病的人吃，許會給他們一點好處的，我就是這樣過我的生活。山上的草藥是沒有主的，只要人誠心就找得到。我在山上過我的白天，也在山上過我的夜晚。女兒你最近到過些什么地方呢？客人我到過鎮(zhèn)江，到過金陵，也到過蘇州。我的藥快完了，所以我到這邊來想望深山里去。女兒呵，我多么想到那些地方去呢，我總是不能夠。好客人，請把所看見的告訴我罷。母親你怎么老是要客人講話呢？他是來休息的呀?？腿藳]有關(guān)系。遇著這樣和氣的小姑娘，我還能夠不講講她所要我講的嗎。女兒要是你不覺得麻煩——客人不會有的事。不過金陵是從古來帝王之都，那里面的景致我說也說不盡。蘇州呢，也太好了，只有唱曲子的會唱蘇州景。我到過金山，且說一件金山的新聞給你聽，這新聞是白娘娘水漫金山寺。女兒白娘娘水漫金山寺？呵，我知道的，白娘娘原來在西湖，她是湖山的主人。有一次她借傘，借傘愛上了一個叫許仙的人，以后就不聽見她的消息。告訴我，這事的根底是怎樣？她為什么水漫金山寺？客人白娘娘原來是一妖精。聽說是因為報恩才來找許仙，又說是無所謂報恩不報恩，只是她愛許仙許仙也愛她。他們同居有好久，人間的夫婦那有那樣的親愛呢。有天許仙忽然遇到一道士，道士說他有妖氣。在端午那天，道士偷偷告訴許仙一毒計，用雄黃酒灌白娘娘，灌得白娘娘現(xiàn)原身。許仙走進房里去，只見一條極大的白蟒蛇躺在地下，駭?shù)迷S仙暈死了。女兒唉呀！以后呢？客人剛一過午時，白娘娘就醒轉(zhuǎn)來了，看見許仙死在地下。她看見真痛心，忙顯法力駕云起來，到南極仙翁那里偷仙草，要救她的丈夫。女兒南極仙翁是真仙，法力無邊的，她偷得了仙草嗎？客人真仙也不出人情外。南極仙翁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他明知白娘娘要來偷仙草，為的她不是邪魔外道，偷仙草也是要救丈夫。他便把座下的兩個童子，一個鹿童，一個鶴童叫了進來，要鶴童在身邊，只叫鹿童在外面。女兒這又是什么意思呢？客人白娘的原身是白蛇，蛇那有不怕白鶴的呢？只有鹿童就不要緊的了。這也是南極仙翁成全她的意思。女兒那么她偷到仙草了?？腿送档绞峭档搅?，也險些丟掉了性命。她偷了仙草，鹿童不允許，他們就打起來。鹿童白娘娘是不怕的，但不知怎么鶴童聽見了，一翅飛出來，白娘娘看見，駭?shù)矛F(xiàn)了原身跌落在塵埃。要不是南極仙翁趕得快，她早做鶴童口中食了。女兒她舍了性命救她心愛的人，世上那有這樣的妖精？以后呢？客人白娘娘得了仙草轉(zhuǎn)回來，救活了丈夫，趕走了道士，他們又好好過日子。女兒總是那道士多事。人家好好相愛著，要他出來顯什么神通？以后又怎么水漫金山寺？客人金山寺有個得道的高僧叫法海和尚。他一天看見許仙，就把許仙叫到金山寺里留住了。白娘娘屢次到金山寺里去尋人，因為法海和尚是得道的高僧，金山寺又是佛地，她不能夠進去。幾次哀求也不中用，法海和尚說是他們緣分巳經(jīng)盡。女兒我就不懂什么緣分盡不盡。只要兩人仍相愛，豈不就是最大的緣分？客人后來白娘娘急了，她邀集舊日的朋友，都大顯神通，漲起大水來要漫沒金山寺。你知道金山寺修在金山上，金山原在水中央。但是法海和尚真有本事，他把佛爺?shù)挠劾復(fù)性诮鹕降?。任憑滔天的大水，金山總是望高漲，金山寺漲在水上面。到底邪不敵正，后來他們都敗陣而逃，白娘娘也不知流落在何方。女兒這真是好事多磨難呢。法海和尚既是得道的高僧，難道要拆■人家的夫婦？客人這次卻是白娘娘的不是。她不該水漫金山寺，傷害了多少生靈。聽說法海和尚還要下山來尋她呢。女兒我說都是法海和尚引起的。在相愛而不能夠愛的時候，誰又顧得到別的事情？客人我想白娘娘從前在深山的時候，多么逍遙自在。無緣無故到人間來，幾次險些丟了性命，如今正不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這真是自尋苦惱呢。女兒不是這么說的。山中的歲月不能算幸福，人間的生活也不能算苦辛。我也想到外面去，我要多多地看，我要多多地做；無論痛苦幸福于我都一樣?？腿撕?，你也是一個勇敢的姑娘。白娘娘已經(jīng)走了，你豈不就是湖山的主人？——但是，好的茶也喝得夠了。我只愿說話，忘記時候不早了。女兒你真是好客人，記著下次來時再到這里坐?？腿水斎坏?，要是下次再到西湖來。但是這位好姑娘，你好像身子不大康?。颗畠何页Ｊ沁@樣病著的。人家說我的病怕治不好。今早又覺得噪子里發(fā)甜，只恐怕又要吐血了?？腿瞬灰o，多多保養(yǎng)就會好的。我給留下一點藥。這不是仙丹靈草，但吃下去也許會有點效驗。要是我到深山采好藥，那些專治吐血病的藥，我要再來看你。待我這樣和氣的姑娘我是不會忘記的。女兒我希望你早點來，希望你早點找到那種專治吐血病的藥草。我年紀還輕，我要再活下去，但人家說我的病治不好了?？腿撕脣寢?，姑娘，我們再相見。（他背上藥箱過橋去了。）女兒媽，這才是一個好客人呢。他看見我病了，就給我留下一些藥，他還說到深山找好了那些專治吐血病的藥，要再來看我呢。母親我說過的，只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病自然會好的，自會有機緣給我們。女兒我要再多吃些藥！我要活下去，我年紀還輕呢，我還要看太陽，我要看那些從遠方來的船，又看著它們?nèi)ズ罅粝碌陌咨ɡ撕??？腿藖硗矔嬖V我一些不曾知道過的消息。媽，這個客人說給我白娘娘，白娘娘水漫金山寺。母親這就是前不久的事。娘早就知道，娘不曾告訴你小娃娃。女兒為什么不告訴我？母親告訴你又有什么好處？就只為癡心忘想，白娘娘才弄一個家破人離。姻緣有一定，何必苦爭持呢。女兒但是我喜歡白娘娘。我愛她情深似海，我愛她膽大如天。她就只為了愛，別的什么也不顧。我也要學她那樣膽大妄為。母親這總是年輕人的派頭。好罷，已經(jīng)半上午了，你去歇歇罷，免得等會又臉紅氣喘的，精神來不及。（女兒進去。母親默然收拾了一會，在下面一場中，不知道什么時候進去了。直到這場的末了什么時候又走出來。）（法海和尚同許仙過橋來。）法海和尚我們在這地方停下來罷。許仙是，我們停下來。法海你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了嗎？許仙（悵望）呵，西湖，呵，這是斷橋！西湖是我舊游，我初遇到她的地方。我知道了。法海既然知道，就得回去了。許仙我應(yīng)該回去了嗎？法海是的。許仙我到什么地方去呢？正如同喪家之狗，如同迷失了路途的小鳥，我豈不是沒有地方可去嗎？你曾經(jīng)叫我到你那里，現(xiàn)在又要我離開，我一切都照著做了，但我是茫然遵從你的旨意，什么也不知道！是你要我這樣做的。法海為什么這樣沾滯于眾生相？許仙唉唉，你春之湖水——我的希望與憂愁，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法海難道你的愛戀還沒有斷念？許仙唉唉，我不知道，我不明了我自己的思想。我希望能夠給我更開展一個局面，使我能夠知道得多一點。法海為什么要迷戀于一個妖精？那一切都是假作—美麗，恩情，嬌艷，都是粉墨登場，都如電光石火。有大毒惡在那后面。我們的生活正如游水，女人是沾滯的重物，使你墮落，不能安抵彼岸，何況更是妖精！許仙你想愛戀之類的東西是要不得的？法海一切的煩惱都是從愛戀而生的。你豈不曾想到那個大白蛇嗎？噴著腥霧，吐著長舌，在纏繞你身；那就是你的愛戀呀。許仙是的，我常要這樣想，我能夠這樣想的時候就會覺得平安。我也曾親自看見那條可怕的大蛇，如一個噩夢，常在壓迫著我。但是我不能夠把它和別的一個景像連起來。妖精這個名詞如今給我以什么意義，我完全茫然無知了。法海為什么這樣愚蠢呢？我想你現(xiàn)在還是覺得那個妖精可愛嗎？許仙我不知道，也許是可愛，要是那些沾滯住我的心的東西叫作可愛，也并不是沒有無名的企切——我覺得不安。法海因為是一個妖精的原故。妖精是不會給人以安靜的。許仙并不因為是妖精，這是一種無名的恐怖，因為我不能夠了解。我知道她是一個妖精卻不能夠忘掉她。我知道她對我很好卻又不知道她的心。彷佛在黑暗里到了不知之處。在我周圍都非常美麗而且舒服。我聽見美好的聲音，聞到爽心的香味，我所觸著都柔軟溫暖，但我都看不見，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因此不安。我想留戀，又想走開，終于是茫然無知——我原是下愚的眾生呵！法?？茨銐嬋霟勒现?，多么可憐。趕快忘記了這些罷。你能夠忘記了這些，你就可以在我那里得到安靜了。為你的事，我已經(jīng)費了許多心力，你不要辜負我心，那些妖精傷害了許多生靈，自有他們的果報的。水漫金山的一夜，你難道沒有看見嗎？許仙我看見了的。法海你沒有明白嗎？許仙明白什么呢？法海你的妄念總不會死的。那么，還是讓你們再相見一次罷。許仙看見什么？那個妖精，還是再看見我的妻？法海你想要看見什么呢？許仙我想一切都能夠依照我的想念而生的嗎？法海但是你要抑制你的想念，直到妄念不生?，F(xiàn)在你覺得怎么樣？許仙我覺得喜歡，又覺得害怕。法海不再要這樣的癡情了。這次你可以再看見她，清清楚楚看見她一切，她也不會再向你隱瞞，你就會知道真情，就可以斬斷情緣了。許仙要是我能夠知道，我就會找到我的路子了。法海我走開了，你好好去罷。（法海和尚走了。）許仙（暫時茫然，不曉要怎樣）我如今正像觸籬的羊，我的角被掛在竹枝上面，進呢還是向后退？我都不能夠。我要怎么樣？跟著這個老和尚走罷？在他廟里過清寂的日子，他會給我以安寧，會使我得到歸宿。在那些食默的神像之下，在沉暗的香煙之中，深沓朦朧的燈影給我以無窮的幻像，梵唱會鎮(zhèn)靜我多思的耳朵，我會把我的心和身寄到那些不語的靈魂上面。然而在我睡著的時候，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會有遼遠的夢向我低語，來輕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會有的，我能夠抵抗這個嗎？我的心能夠忘掉以前的一切？我能夠滅除想念？這些想念是不應(yīng)該的？或者我去追求那個妖精？他們說是妖精，就叫作妖精罷，我已經(jīng)忘掉這兩個字的意義了。聽說有一種野烏叫作山雞，非常愛她自己的美麗。她顧盻清流，望著她自己的影子，往往忘記走開。終于，終于自己投到水里去了。假如你要向她說明，投到水里是會淹死的，這豈不是毫無意義的嗎？—唉，我要再看見她一次，我要再看看站在我的面前的是一個吃人的妖精還是我的妻，或者兩樣都是。我必得看清楚，但我自什么地方去呢？（一陣初夏的驟雨吹過。）呵，你雨，從太空飛來的，知不知道她的消息？你在湖面跳躍，你跌入塵埃的心中，你和綠草擁抱，和你的姊妹清露融在一起。呵，是你，就在這個地方，你使我和她認識的，現(xiàn)在又逼著我找一個躲避的地方了。（他向茶店走去）在這兒有一所茶店，店里那個老的女人正像我的母親。她今收留我，安置我疲倦了的身子。（他去進茶店。）母親客人，進來休息罷。那些細雨雖然清涼，但是太頑皮了，會侵濕你的衣裳的。許仙沒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去的。媽媽？在你這么可以容我休息一會罷？母親不要客氣，這地方是供給過客們休息的。許仙媽媽，我是疲倦了，不獨我的身子。請給一塊地方讓我坐下，請把你那使人蘇甦的清茶給我一杯。母親請罷。容人，你是走過好遠好遠的地方了罷？你怎么到這個地方來的呢？許仙我從前來過的，現(xiàn)在我又來了。從前我是像在山的清泉，如今我卻像落到污池里的雨滴了。媽媽，西湖有個叫許仙的人你知道嗎？母親許仙？誰個不知道？他同白娘娘一同跑了。但是聽說許仙是個負心人，他辜負了白娘娘的恩情。他叫道士又叫和尚去同白娘娘作對，說白娘娘是一個妖精?？腿?，你怎么知道許仙？許仙我嗎？媽媽！人家把許仙到處當作新聞傳？母親到處都當作一件新聞講。還聽說白娘娘到處奔波，在我尋她負心的心上人。女兒（她剛剛走出來）媽，你看，煩人的春雨把我驚醒了，等我起來，雨卻又住了呢。在那邊有虹起來了，雨后美麗的虹，像一位美好的神仙踏著彩云微步走來呢。我想那就是白娘娘罷。許仙能夠是白娘娘走來就好了呢。女兒我希望白娘娘有一天重到西湖來。我要看看那位情深似海膽大如天的美妖精。我要叫她一聲姐姐，我要她把我當妹妹看待。母親傻孩子！許仙誰知道？誰知道白娘娘有一天不重到西湖來？要是她來了，看見你這樣一個美好的小姑娘，她怎能不叫你一聲妹妹？女兒但是她還能夠找到她那負心的心上人嗎？許仙唉，媽媽，我就是那一個人，我也正在尋找她，但不知道彩虹能否為我作一座橋。媽媽，我是疲倦了，讓我在你這兒休息一會。女兒來罷，我們到后面去看看那彩虹。我還要問你白娘娘。母親客人，你到后面去坐一下罷。這兒已被雨浸濕了，待我來收拾一下。（女兒同許仙進去了，母親默然坐在她的地方。）（在遠處有兩個人的形體走近，從塔那邊，好像并不由路，而是從水面上飛行過來的。這是白素貞同小青。她們站在橋頭上，白素貞悵望著湖水。）小青唉唉，多么疲倦——唉唉，多么疲倦！白素貞忍耐一下，青兒。小青我真是非常疲倦了。被倦像石頭一樣沉在我的肢體里，使我的肢體像要分離了呢。白素貞我也有一點疲倦。小青我們可以在這里休息一會嗎？白素貞可以的。小青像這樣無目的的追逐要到什么時候才終止呢？白素貞快了，只要再忍耐一下，我們就會找到他的。不要性急。小青我們能夠進得了金山寺嗎？那個禿頭不會讓我們的。白素貞他不能夠阻止一個人的強固的意志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個強固的意志，比什么都強固的意志。并且他已經(jīng)出來了，不再在寺里面，只是我還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好姝妹，再忍耐一會，也許我們今天就會找到他的。小青我已經(jīng)忍耐得夠了。依我的，像那樣懦怯的東西，吃掉了就完事。白素貞不是這么說。感情是一種微妙的東西。你現(xiàn)在不知道，以后會知道的。小青依著我，吃掉就完事了——但是這不可耐的疲倦啊！白素貞這是斷橋，西湖的斷橋。我們可以在此地多休息一會。一個美麗的春天，驟雨剛過，水珠優(yōu)雅地從樹葉尖頭溜下來，草地上有如中夜的繁露還不曾干。這真是美好的天氣。虹懸在天上，又消失了，我還看見她走過后的足跡。在那邊有雷峰的影子，沉重地投到水里面，好像在對我們生氣?！?，你會忘記了從前的事情？小青但是，你也不要忘記那個懦怯的東西怎么樣對待我們。白素貞那是一個美麗的春天下午，和今天一樣美麗的春天下午，也有年輕的雨滴歡樂地抱著湖水。那時我們倆在湖水上游玩。湖水在船底下輕輕地分開，夾著褪紅的落花，落花在閃著金色的波間游戲，而白白的柳絮在我們頭上飄過。春天的溫熱在我內(nèi)心流著，興奮了我的血液，于是忽然有一種思想在我腦里飛展——小青我不能夠不說那是很不好的思想。不曉得是什么怪念頭使你拋棄了山中清寂的日子。以前我們是無拘無束在天空飛行的，如今我們卻墜到污泥里了。白素貞你以為我是那樣容易就受了愛情的拘圈嗎？你以為我是那樣容易動情的嗎？世人外貌的美麗在我看起來不過是和一朵花的美麗，一片晚霞的美麗一樣的。就是那一次我在湖上，我看見一切都是那樣生動，春的氣息吹給一切自然，我才感覺到我們的生活有不滿足的地方。在山中我們是太空虛了，太空虛了。我們度了千年歲月，正如同現(xiàn)在度了一月時光，或許不及現(xiàn)在一月所知道的更多。山中的木葉落了又生，幽谷的野花開了又謝，溪澗的流水無有休憩，但這一切都與我無有關(guān)系，正如同倚在溪邊的巖石，不會感覺到溪水的愛撫，溪水浩蕩與枯竭都不會與它發(fā)生關(guān)系。我們的內(nèi)心也不曾感到生命；我們是沒有歡喜也沒有憂傷，沒有煩惱也沒有舒暢。我們不過是自然界的一個原子，雖然我們能夠長生。小青但是我喜歡那時。在山中我們有無盡的神通，可以任意過我們的日子。白素貞那么，你現(xiàn)在離開我豈不是好？在山中不會缺乏你一塊地方的。小青為什么要趕走我呢？我豈不是忠忠實實服事著你的嗎？要是我有什么錯處，你不會再一次原諒我的嗎？白素貞我并沒有趕走你。小青你要我離開呀。白素貞那是因為你自己要去的。深山里的日子豈不更好嗎？小青同你在一起的時候，山中的日子是最美麗的。要是離開了你，那還能夠有什么呢？我將為不可耐的寂寞吞掉的。白素貞傻了頭，我說著玩的，就這么急了。不過我要問你，我有什么好處？為什么舍不得離開我？小青你的好處一時怎么說得了呢？總而言之，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覺得什么都好，和你一離開就什么都凋謝了。白素貞現(xiàn)在你懂得了嗎？感情是這樣奇怪的東西。我們從前也并不是沒有熱鬧的日子。我只要拿出神通來，就可以隨便叫石頭起來作我們的客人，可以叫山中的小鳥兒變做很美麗的姑娘——這些幻影似的東西也可以叫我們一時快活起來，但是我忽然會覺得滑稽，甚至于恐怖，正如同看到了太多的自己影子底活動。那種沒有心底交通的娛樂不會滿足我，它們的手握著我的手的時候沒有溫熱的感覺激動我的血流。就在游湖的那一天起，我想要完全以人的樣子到人間去生活。我要成一個完全的人，去嘗味人間的感情。我要享樂一切人間的歡樂，也要忍受一切人間的苦痛。恰在那個時候，我們看見他了，一個無邪的光輝的少年，所以我就決定了同他過我的生活。小青那樣一個毫不值得什么的東西！他很快就把我們的情意忘掉了，好幾次要害我們的性命！白素貞不要計較這些了。他是一個軟弱的孩子，要可憐他并沒有自己的主張。小青但是人家卻并不可憐我們。要不是娘娘的道行高，我們的骨頭早給雨露洗白了。究竟我們給人家以什么損害呢？人原就是可惡的東西。依著我，吃掉就完事了。這次我再看到他的時候決不會饒恕他的——唉，這種無味的追逐要到什么時候呢？我真疲倦了，這種惡劣的機詐的人間生活使我極其厭惡了。白素貞不會的。你因為走得太累了一點，多休息一會就好了的。小青我恐怕那個禿頭不會讓我們休息的。那個老東西，不知道為什么盡和我們作對。難道我們作了什么不應(yīng)該的事情？可是這種生活我真厭倦了，我們所受的危險真是夠了！白素貞不久就會過去了的，只要我們能夠堅持。還記得水漫金山寺的那一夜嗎？小青那真是恐怖的一夜呵！白素貞是很寒冷的一夜。濃重的云壓著，電光在天空亂射；滔天的大水漲起來了，猛烈地向下游沖去。金山只像一點小的缽盂，只有它的頂尖浮在水面上。那水勢，好像只要再一個波浪就可以把它完全吞滅了似的。我拔下我的金釵，投在水上，讓它化作小小的雙飛燕，載著我們兩人。你在后面搖著雙漿，我獨立在船頭，乘著急流向金山寺去。夜晚嚴冽的寒風吹著我，狂怒的波浪飛濺上我的胸前——這時候，我們難道還再是妖精嗎？并不是為自己取得什么，而是服從于偉大的理想，和崇高的感情。我明知道到金山寺去是很危險的，但在那個時候，危險于我已經(jīng)算不了什么事了，就從那個時候起，我已經(jīng)知道得更多了，因為我已經(jīng)嘗著了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悲哀，我也要嘗著最大的歡喜——滔天的大水，狂怒的波浪，頑固的金山，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黑暗，激怒地纏繞著的電光，這一切，都融進我的感情里了。若真能夠有超凡入圣的一刻，則那個時候我就已經(jīng)超凡入圣了呢。小青那么，你現(xiàn)在可以勝得過法海老和尚了呀，我們不再怕他的孟缽了。白素貞力量并不是完全靠得住的東西。但是現(xiàn)在我們可以不必理會他。要來的終會要來，他還什么也不知道呢。小青但是現(xiàn)在我們要怎么樣呢？白素貞去看看湖上有沒有一只游船。再一次，我們可以到湖上走走。（她剛要走，恰恰許仙從茶店里出來。）許仙好媽媽，你這樣的招待我真承當不起。我是沒有家的人，我要到各處去，直到我再找見她的時候。但是假如我能夠再到這個地方來，我必定要再來看你。還有那位好姑娘，那像是我的妹妹的，請告訴她，有一天我要再來看她，并且?guī)酵饷娴氖澜缛?。小青你！到什么地方去！許仙（他為小青嚴厲而兇狠的目光所驚）?。。ㄐ∏嗾A(yù)備撲過去的時候，白素貞早以輕捷的動作站到他二人之間。）小青沒有什么話可說了，吃掉就完事！你不要再蔽護這個東西！白素貞唉，豈不能再忍耐一回嗎？只要我們自己于心無愧就得了。由他去罷。許仙要是我不在夢里，要是太過了的喜歡不會蒙蔽了我的眼睛，那么，站在我面前的是一百次被我得罪了又一百次原恕的我的妻子！白素貞也許是的，也許不是。雖然受過了許多苦楚罷，但我的心并沒有變，所以我仍是一個妻子。但是你呢，你已經(jīng)沒有妻了，你的妻該早已經(jīng)死了，那個三次從死難中救出你來的。許仙（伸出手來）這是我的手，你知道得那么清楚的。這手，一離開你便變得軟弱無氣力了。所以，我怎么能夠禁止那些軟弱的行為呢。現(xiàn)在，我一百零一次向你求恕，我知道溺愛我的人是不會拒絕我的。白素貞我不要再聽這些話了。這些美麗的好聽的話已經(jīng)騙我不只一次。我的性命，也危險過不止一次了。我有什么對你不起的事情？許仙我還要說什么解釋的話呢？豈不是你都已經(jīng)知道了嗎？我是那么愚昧，豈不是你知道我比我自己還要知道得更清楚嗎？而且，我豈不是又來到了你的身邊了嗎？你聰慧的心已經(jīng)照知了一切，你心里頭會說，他會成心做什么壞事呢？他又做得了什么壞事呢？那么，又何必拋棄了這個可憐的人呢？——因此，我又還能夠說什么話？白素貞如今你已明知我是一個妖精，我也向你自認我并非人間的人，你還可以向我要求什么呢？小青吃掉就完事了。許仙青姐姐，你豈不是也能夠原諒我的嗎？小青我不是什么青姐姐，我只是一個能夠吃人的妖精。許仙妖精？那個道士告訴我是這樣，法海和尚也告訴我是這樣，但是我無論如何想不起這兩個字的意義。不的，我并不害怕，就說你是一個妖精罷。小青我想你總會記得罷，在蘇州幾幾乎要當乞丐了。我和娘娘辛辛苦苦找你，才叫你立起門戶來，自己開一所藥店。你卻是一得到安樂，就什么都忘掉了的人。許仙唉唉，不要再提起那個罷。我是太軟弱了，我怎能夠不受人家的騙呢。白素貞我想不到你是那樣容易受人家的騙，騙著來害我的。小青我早說吃掉就完事了——你聽什么道士的話，結(jié)局卻自己駭死了。我整整守你五天呢。要不是娘娘我得靈芝仙草來，你早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白素貞我是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的。我走的時候，在桌上點一盞長命燈，我分咐小青說，這燈燃著，我是平安的，這燈一滅，我就命不保了，你自己找你的前途去。小青是哭著和我分別的。這一切，你也曾知道嗎？許仙我是太不值得什么了。我就死去三次，也不值得你拼命的呀。白素貞我想不到你又會跟著和尚走開的，你避我如同毒藥一樣。許仙那真是我不可恕的罪惡。那一夜法海和尚帶我到金山絕頂處，他要證明你是妖精，用他的禪杖向西一指。我就看見閃電似地照著，你和青姐在滔天的波浪頂上罵著小小的船，正向這里駛來。我那個時候的心真是難過得說不出來呢！這個，一方面證實了他們對我說的話，就是說你們是妖精，那個于我已經(jīng)失掉了意思的字。然而，在那恐怖兇猛的夜里，金山只有頂尖浮在水面上，振蕩得如同大風中的小草，你們的小船像急流中的落葉，這會給我以什么樣的情緒呵！我那時的感動是比莊嚴的神殿更莊嚴，威猛的雷霆更威猛，美麗的霞光更美麗，溫和的春風更溫和的東西。我是被凈化了，我不再相信人們對我講的語言。小青我們也不再相像你的語言。白素貞也不能夠說你并沒有那樣的心境。你好的感情是太容易喪失了。只要有什么道士和尚向你——說，你又——許仙以前我不知道，所以人家能夠誘惑我?，F(xiàn)在我什么也知道了，誰還能夠誘惑我呢？白素貞唉，你，真是一個無賴，你何曾知道我經(jīng)過多么的苦辛！小青把娘娘所受的苦辛比起來，吃掉你還不能夠抵償呢。許仙就是青姐，也未必真的不肯饒恕我罷。本來，說到饒恕，我真是太無賴了，還是忘記了我以前的一切好罷。白素貞忘記以前到是好的，但是我不知道以后——許仙好罷，那些過去的痛苦不用再提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由了，我有一個自由的心和自由的意志。我現(xiàn)在又是你的人了，是從我自由的意志走到你身邊的。把以前的那些不幸和煩腦都丟到腦后頭去，我們再重新去過我們安謚寧靜的日子。白素貞我真是不愿再理會你的了；要不是想起『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樣的話而過意不去，我早就跳到?jīng)]有人跡的地方去了——又何必再來糾纏我呢？小青不要再聽他的話！我們冒著生命的危險不止一次了。許仙我敢拿什么要求你們相信呢？我不過是一件遺失了的東西：這東西實在不值得什么，但既經(jīng)遺失，就要惹得你們心焦，丟開別的事情去找那件東西了。白素貞是的，你是已經(jīng)遺失了的，是我拿生命換來的，不止一次，你是我?guī)状文蒙鼡Q來的?，F(xiàn)在不再怕有誰來奪去你了。有誰會來妨礙我們嗎？日子是不會長久的，唉唉，沒有多的日子留給我了。我們要盡量歡樂。許仙現(xiàn)在又是我們歡樂的時候了。不快的時候只像夏天的浮云，很快就走過了，仍然會顯出青天同閃耀的太陽——只有太陽才是永久的光明，永久的！白素貞是呵，忘記了罷，把從前一切都忘記了罷?？鞓返臅r候在我們面前，為什么不抓住呢？我們現(xiàn)在一塊兒回去，度我們娛快的時光。你也不要再開藥店了，免得惹起意外的麻煩。你就留在家里。我們要躲在我們的小屋子里，像一時被風驚怕了的小雀兒，躲在他們的窩里。許仙只在天凈氣佳的時候才從我們的小窩里出來，在滿是野花和芳草的樹林子旁邊游戲。我們站在桃花和杏花繁艷的枝頭，用我們的小喙兒銜起花片，那些花片是和你的臉頰一樣暈紅的。我又要用我的翅膀撲著和你的眉色一樣青黛的嫩葉。以后我們落下來，緩緩飛著，在明凈的湖水上面照見我們雙飛的影子。白素貞湖上不會有吹散我們的大風，也不會有鷹鷂，也不會有獵人來打我們。湖上不會有這些東西——唉，使我多么耽心。許仙不會再有這些東西，不會再使你耽心。在美麗的湖水上面一切都會美麗而且歡樂，在微波輕軟的時候，我們要坐上一只小小的游艇，也不用駕船，也不用搖櫓，隨微風軟軟地飄動著的湖水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白素貞我要唱一只歌給你聽，是我所知道的最美麗的歌，以前你不曾聽過的。白云曾留著聽我唱完，微波會去了而又回頭——我的歌有這樣好聽。要是湖上的南風把你吹倦了，你就睡在我的膝上；我會輕輕地拍著你，我會看守著你的夢。我會是多么溫存而且我要多么謹慎地看守著你的夢呵。許仙但是空勞你的看守了。我不會疲倦的，聽著你的歌聲的我怎么會有夢眠來臨呢？縱使最大的睡眠也不會把我從你的歌聲行走呀。白素貞但是日子不會久留的。我們會有足夠的歡娛的日子嗎？——豈不是黃昏就要到臨嗎？許仙黃昏就要來到的。有一些紫色的薄霧從將墜的夕陽那兒落下來，落在山頭上，告訴我們黃昏來了。于是在湖面上起一層淡淡的煙，使我們不能再向遠處眺望，那就是我們歸家的時候快到了。白素貞我們要急急地回去，正像那些趕著天晚以前急急地回去的鳥兒，到我們舒適的小小的家里。我是如何企切于回到我們的家呀。許仙有一個舒適的小小的家在等候著我們。是那樣的小，除掉我們再不會容納別的人；是那樣的舒適，不使我們想起任何以外的別的事來。夜慢慢地落下，就像一些黑絨的帷幕，把我們輕輕地裹起來。白素貞于是我可以不再失掉了你，我將可以蘇息地吐一口氣了。無論黑夜是不是有盡，無論明朝的太陽是不是會升起來，我都不管。我再把你緊緊抱住，恐怕我一松的時候——許仙在我們舒適美麗的家里，我們豈不是像一對小鳥兒在窩里嗎？不再有風雨，不再有鷹鷂，不再有一切不祥了。白素貞青兒，現(xiàn)在我們可以回到我們的家里去了。你去叫一只船來罷。怎么樣？還生氣嗎？不愿意去嗎？小青我什么時候曾經(jīng)沒有實行過你的意旨呢？不是的；不過我總覺得這樣做不大妥當似的白素貞沒有什么，小青我恐怕又有什么災(zāi)難會危害你呢！我怎么樣也不能夠相信——我們還是回到我們原來的地方去罷，我求你；人間的生活是太使我厭倦了。白素貞現(xiàn)在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你去罷，叫一只船，仍然是清波門——許仙你放心罷，青姐，我不會和從前一樣蠢的了。（小青往橋底下去了。）白素貞你看，小青去了，那樣懶懶的，好像她有什么預(yù)感似的。許仙她是太想起從前了。白素貞也許它是想起以后呢。（間）你走過來一點，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是的，走攏來，這樣靠著我。但是——你聽到這消息一定很喜歡的。但是——要我怎么樣告訴你呢？許仙愛親的，我正要聽那些使我喜歡的事。說罷，說罷！白素貞不過，我，我覺得——許仙說罷！白素貞是一件你還不曾知道的事情，是——你快要做父親了。許仙呵，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呢！我們小小的家庭要有加倍的快樂了。呵，我要怎么樣說呢？這真是——白素貞我已經(jīng)是一個母親，再過一個多月那個小生命就要出來了。這是我再一次表示我對你的愛，是我再一次為你而受痛苦，這些人間的痛苦。我已經(jīng)是一個母親，生命將從這里開展，遼遠而偉大。就是我走了以后，也會有更多的留在我后面。許仙什么，你走了以后？白素貞不要介意。這不過說我們兩人都老了老了，那必定來的時候來到的話?？旎铧c，不要駭?shù)眠@個樣子，這么呆，我的小乖乖。許仙但是你的話卻駭著我呢。（間）白素貞我現(xiàn)在都告訴你了，你什么都明白了嗎？許仙我想我是明白了的。白素貞那么你要預(yù)備，時候快要到了。許仙你總是來駭我呀！仟么時候快要到了呢？白素貞就是說我們不能長久在一起的。要堅強一點。那個和尚，那個老和尚法海又快要到了。許仙與他什么相干呢？白素貞他一來就會拆散我們的。他不讓我們在一起。許仙你放心，我不再相信他的話了，我不再同他到那討厭的廟里去了。白素貞他現(xiàn)在不是來找你，他是來找我的呀。許仙他為什么要來找你？白素貞你看見那個高塔嗎？那叫作什么塔？許仙雷峰塔呀。但是你為什么問得這么奇怪？白素貞你看，那個塔以如此沉重的氣勢壓著一切的，正在恐駭著我呢。就在那里，那個老和尚法海要來捉住我，把我關(guān)到那塔里面，一直到塔倒的時候才讓我出來！許仙你說得多么怕人！不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的。白素貞因為愛你，我要把你從那個老和尚的手里奪出來，才漲起大水來漫掉金山寺。因此，許多的生靈都被傷害了，我應(yīng)該受我的懲罰。許仙不要緊的。等那個老和尚來的時候我要向他說明，這些事情并不是你的罪過，都是因為我才引起來的。你是因為太急迫了，便不曾想起到所作的是什么事。我要問他說明這一切。白素貞不中用的。他什么也不懂，他不會了解我們的。許仙那么，你趕快走罷，我們不要在這里了。我們趕快走，走到他找不著的地方去。青兒怎么還不來呀？我們快走！白素貞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