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東：不動聲色教《禮拜二午睡時刻》(教師隨筆)-

肖培東：不動聲色教《禮拜二午睡時刻》(教師隨筆)

肖培東

《禮拜二午睡時刻》我已經(jīng)讀了很多遍了，讀到最后，把自己讀成了小說中的各種角色。有時，我就是小說中那個偷東西吃而被打死的兒子，在饑寒中等待著世間一點溫情。有時，我就是那個隱忍的不動聲色的堅強的母親，手握那把生銹的鑰匙堅定地走在眾目睽睽之下。有時，我就是那個察覺到自己的冷漠而愈加不安的神父，開始懷疑上帝的意志。更多的時候，我是那昏昏然擠在人群中去看熱鬧的一朵，迷茫蒙昧的眼神里寫盡了生命的漠然和混沌。那個小姑娘呢？那束開始枯萎的鮮花？或者那把生銹的鑰匙？我都以為我可以是這樣的存在。

馬爾克斯回憶里卻是這樣對他的媽媽說的：“我覺得我是當年那個賊?！?/p>

“當時的場面追隨了我好幾年，仿佛是一個夢，整個鎮(zhèn)子的窗戶都大開，人人盯著那對母女，我用一篇小說才擺脫了它。但實際上，我并不因此了解那個女人和小女孩的真正故事，以及他們沉著的尊嚴，直到我跟我媽返回鎮(zhèn)子，賣掉老房子，也從同樣荒涼的街區(qū)走過時，我突然理解了那對母女?！?/p>

讀小說，要的就是“突然”！你別寄希望一遍就能讀懂，那一定不是小說，至少不是好的小說。這種突然，是你在世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歷經(jīng)滄桑后與作者文字的瞬間契合，解讀其實靠的不僅僅是閱讀技術(shù)。

讀小說，讀懂作者就會心疼，讀出自己更會心痛。有讀者在網(wǎng)絡(luò)上這樣說：“沒有人會關(guān)心普通人的生活，所有的熱鬧和你沒有關(guān)系，酷熱難耐的午睡時刻你還是能感覺到刺骨的寒涼。你無處逃避，默默忍受。你也只能忍受?！蔽矣X得這段話，說出了我某個時間的感覺，甚至覺得和小說無關(guān)，和小說中的母親無關(guān)，禮拜二午睡時刻，不是遙遠處的。

這樣的母親！毫無理由地愛著，忍著，扛著，毫不猶豫地仰起頭，走著，直面著！

這樣的人們，毫不起眼地夢寐著，昏睡著，麻木著，荒涼著。

她，苦難而孤獨，她，清醒而尊嚴。

他們，愚昧而卑微，渾濁而丑陋。

他們，貧窮又快樂地活在無知和苦難中！唯有她，小偷的母親，穿上黑色的法袍，穿越痛苦的煎熬，在禮拜二午睡時刻，以堅定不移的前行，引導我們拷問心靈，拷問社會，告訴我們什么是生命的尊嚴，怎樣獲得生命的權(quán)力，為何又如何拯救這個讓人性扭曲的世界。

“我覺得我是當年那個賊。”我不知道馬爾克斯說的“賊”是什么意義上的賊，但我覺得我們都可能是那個“賊”，殘害或被殘害的賊。我們都需要拯救自贖！

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諾獎陪跑者阿多尼斯勇敢地說。

我讀了好多遍，才覺得《禮拜二午睡時刻》真是一篇經(jīng)典小說！

馬爾克斯曾說過，“理想的小說應是絕對自由的小說,它不但以其政治的和社會的內(nèi)容使讀者憂慮,而且以其深入的現(xiàn)實的力量使讀者不安。如果能夠把現(xiàn)實翻轉(zhuǎn)過來,讓讀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保ā秲砂倌甑墓陋殹游鱽啞ゑR爾克斯談創(chuàng)作》）在《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一文中，余華更是敏銳指出，馬爾克斯在天馬行空的敘述里，“隱藏著小心翼翼的克制，正是這兩者間激烈的對抗，造就了偉大的馬爾克斯。”余華認為，《禮拜二午睡時刻》尤其體現(xiàn)了克制的才華，母愛這一偉大的主題源遠流長，算不上新奇，讀來卻頗為震撼，雖然作為小偷的兒子被人槍殺的事實會令任何母親不安，然而這個經(jīng)過了長途旅行，帶著已經(jīng)枯萎的鮮花和唯一的女兒，來到這陌生之地看望亡兒之墳的母親卻是如此的鎮(zhèn)定。馬爾克斯的敘述簡潔而不動聲色，神甫何以在她面前不安？枯萎的鮮花何以令人戰(zhàn)栗？余華感慨于，馬爾克斯留下的疑問很清晰，背后的答案同樣清晰，“讓我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感受到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感受還遠遠不夠”。

“讓我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感受到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感受還遠遠不夠?！蔽易x余華的這句話，讀出了教學的感覺。你別奢望你能講透，你做不到，不僅僅是因為課堂45分鐘時間?！案惺艿健保　坝X得感受還遠遠不夠”！就是我這節(jié)課的教學目標。

感受人物，感受主旨，感受寫法！

無錫錫東高中給學生印發(fā)了《禮拜二午睡時刻》的文本，還印發(fā)了相關(guān)的閱讀資料。我注意到閱讀資料上附著有關(guān)該作品的評價：

“《禮拜二午睡時刻》是我認為最好的小說?！R爾克斯

《禮拜二午睡時刻》是我最喜歡的十篇小說之一?！袊蠕h小說家余華

為什么神父都會在這個女人面前不安？為什么枯萎的鮮花會令我們戰(zhàn)栗？馬爾克斯留下的疑問十分清晰，疑問后面的答案也是同樣的清晰，讓我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感受到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感受還遠遠不夠。”——中國先鋒小說家余華”

我瞟了一眼，瞬間覺得我找到了教學的鑰匙！

最好的小說——最喜歡的小說——疑問的小說！

1、小說好在哪里？解決小說中“母親”的形象的理解。

巴爾扎克曾說：“母親的心是一個深淵，在她的最深處你總會得到寬恕?！弊x這篇小說的讀者，首先會被這個堅強隱忍的母親感動。三毛讀后說過：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感動。平靜而尊嚴的面容，孱弱的身軀，內(nèi)心的無比隱忍和執(zhí)著的愛，深深感動著我們。你會被母親的什么而感動呢？學生回答“尊嚴”“堅強”“平靜”“淡定”“慈愛”“抗爭”“堅忍”等等。讀女人的相關(guān)描寫，尤其是語言。

和小女孩的語言。

“你最好把車窗關(guān)上，要不，你會弄得滿頭都是煤灰的?！?/p>

“把鞋穿上！”

“梳梳頭！”

“你要是還有什么事，現(xiàn)在趕快做好！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別喝水。尤其不許哭?！?/p>

和神父妹妹的對話。

“我要找神父?！?/p>

“我有急事。”

“火車三點半就要開了?！?/p>

和神父的對話。

注意語調(diào)變化。

你最感動的一句話是什么？（“我是他母親。”“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薄爸x謝！我們這樣很好?！保?/p>

——母親“不動聲色”的愛?。赣H聲調(diào)的平靜、回答的簡短、口氣的堅決、態(tài)度的固執(zhí)、接受詢問時的不動聲色，情感控制，情感流露）

2、“最好的小說”“最喜歡的小說”，這又是為什么？

以“母親”“母愛”為主題的小說很多，不甚稀奇，為什么這篇小說會成為“最好”“最喜歡”？

用這個問題引發(fā)學生繼續(xù)思考小說的價值，探究人物的社會意義，挖掘小說的主旨，感悟小說獨特的寫作手法。

作者不動聲色地平淡敘述，不動聲色地促人深思，不動聲色地制造疑問。

作者不動聲色地平淡敘述。小說中，沒有對女人的“悲痛”進行渲染。（讓學生為這女人說出悲痛，比如“坐在火車上”，比如“撫摸著這把生銹的鑰匙”，感受女人內(nèi)心翻滾的痛苦。）馬爾克斯顯然不想煽情，只是想克制地敘述一件本身無需渲染就令人震撼的事情，也許對這樣的一位母親煽情只是一種罪惡。但是，從她簡單的言行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出這個婦女內(nèi)心隱藏的悲痛是多么刻骨銘心。也許你可以隱隱感覺到，這個婦女表面上平靜地就像大地，但是內(nèi)心卻猶如地底下的熔巖，奔突激蕩。鎮(zhèn)靜的背后隱藏著無比的悲痛和寬廣的愛。平淡的敘述正是這篇小說的亮點。想一想，如果在這么短小的篇幅中，大肆張揚那個婦女的悲痛心理，以及由此帶來的一系列異常行動，然后作者再煽情一番，那么整個小說的敘述就將變得平庸、散漫無力。若這樣寫，這就是一篇平淡無力、失敗的小說。馬爾克斯很精明地避開這一點，他不動聲色地描述這個婦女的簡單言行，制造內(nèi)在的敘述張力，讓讀者去感受故事本質(zhì)的力量。小說的敘述因此變得含蓄、簡約，看似平淡卻暗流洶涌，這就是高手的寫法。

作者不動聲色地促人深思。女人感動的絕不僅僅是我們讀者，比如神父。神父在這堅強隱忍的母親面前也汗顏了，母親戰(zhàn)勝了道德，這種感情超越時空，一個被人唾棄的小偷，在他們的母親那找到了尊嚴，只有漫無邊際的母愛才使她面對道德輿論的時候依然一如既往的表現(xiàn)自己的母愛。母女二人選擇了在小鎮(zhèn)人們午睡的時候來拜祭兒子以避開小鎮(zhèn)居民的目光，但更深刻的含義應該是喻指這些如同陷入沉睡的靈魂！在這個禮拜二，整個小鎮(zhèn)也可以說整個拉美國家都處在不自覺的昏睡之中，而母親的黑衣，平靜而尊嚴的面容，孱弱的身軀，逼視著他們從“夢中”驚醒，思考自己的命運，反思自己的行為。或許，這就是作者隱藏在平凡字眼里的深層情感，就是小說故事中的弦外之音，是無聲處一次次敲打著我們心靈的驚雷。我們也裹挾在其中，我們是不是也該被喚醒？“Nomanisanisland，entireofitself，everymanisapieceofthecontinent，apartofthemain.”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霸谶@個鐘點，大街上通常是沒有人的?？墒乾F(xiàn)在不光是孩子們在街上，在杏樹下面還聚集著一群群的大人。”感謝這堅定的母親，盡管這些午睡時刻走出的人是為了看熱鬧，但畢竟他們醒來了，這也反映了作者對人民覺醒的渴盼和一個偉大作家的良心。在女人的光輝下，關(guān)注人性，關(guān)注貧窮，關(guān)注社會、國家，關(guān)注民主與自由，小說的內(nèi)涵更為豐富深刻。

作者不動聲色地制造疑問?！抖Y拜二午睡時刻》是講不完的，教師也不要刻意賣弄解讀的高深。這個夏天的故事里，有許多疑問。課前學生預習的時候，就提出了各式各樣的問題，這非常正常。余華不是也有疑問嗎？他問：“為什么神父都會在這個女人面前不安？為什么枯萎的鮮花會令我們戰(zhàn)栗？”他的回答是：“馬爾克斯留下的疑問十分清晰，疑問后面的答案也是同樣的清晰，讓我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感受到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感受還遠遠不夠?！蹦敲矗阕x這篇小說，還有哪些疑問？這篇小說還有許多值得我們?nèi)シ治龅牡胤?，比如故事中的母親、神父的妹妹、打死小偷的雷薇卡太太，她們那絕非巧合的“單身”，折射出怎樣的社會現(xiàn)狀？這位母親帶著的這個小女孩，在故事里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寄托著作者怎樣的感情？“車窗銹住了，怎么也拽不動”之類描寫有著怎樣細微的用意？還有那件法袍，那把鑰匙……

你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

都被解決的就不是馬爾克斯。

他在不動聲色地誘你進入小說，去思考，去疑惑，去接近！

棒極了，這種感覺！

你要有敏感的心去潛入小說深處，去體察作品精妙，去探究作品的情感與思想的蘊涵及社會價值。

實際教學與預設(shè)不同。第一個學生回答的是小說的對比藝術(shù)，母親，禮拜二午睡時刻，人們……我順勢轉(zhuǎn)化為“不動聲色地在喚醒”；第二個學生回答的是小說中對香蕉林等環(huán)境描寫對貧困小鎮(zhèn)的描寫，我順勢轉(zhuǎn)化為“不動聲色地在拷問”；然后引導學生，作者是可以去寫女人內(nèi)心深處的苦痛，比如坐在火車上，比如握著鑰匙，讓學生試著說說，然后思考，馬爾克斯什么不寫上，“不動聲色地平淡地敘述”。最后引導學生提出疑問，不做深刻探討，因為小說的魅力還在“讓我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感受到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感受還遠遠不夠”。

讀板書，以余華的一句“《百年孤獨》體現(xiàn)了作家異想天開、汪洋恣肆的放浪筆調(diào)，而這部短篇小說，則是“顯示了一個優(yōu)秀作家內(nèi)斂的功夫”作結(jié)。

如此，簡簡單單，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