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太史公傳》《春秋緯》辨

《史記太史公傳》《春秋緯》辨

根據(jù)史記太史公序。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吾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以上所引孔子的話,并未見于《論語》中。故司馬貞的《索隱》說:孔子之言,見《春秋緯》。這話實在是有可以引起注意的問題?，F(xiàn)在謹就鄙見,敷述如下。確當與否,幸讀者教之。(一)《索隱》并說上文司馬遷轉述董仲舒所引孔子的話,曾經(jīng)并見于《春秋繁露·俞序》云: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為見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太史公自序》述孔子的話,原來就是出于董仲舒所稱引,故能并見于《春秋繁露·俞序》,語句略同。《索隱》卻以為這些話見于《春秋緯》。其實,這就是《春秋繁露》的性質實際等于是《春秋緯》的一個佐證?！豆騻鳌冯[公元年十二月何休注說:所見者,謂昭、定、哀;所聞者,謂文、宣、成、襄;所傳聞者,謂隱、桓、莊、閔、僖。何休的講法是遠承西漢董仲舒而來?！洞呵锓甭丁こf王》說:《春秋》分十二公以為三等。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宣、文,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聞也。但《公羊傳》的徐產(chǎn)疏卻說:知昭、定、哀為所見,文、宣、成、襄為所聞,隱、桓、莊、閔、僖為所傳聞,《春秋緯》之文也。明明這“三世”的講法是來歷于《春秋繁露》,徐產(chǎn)疏卻以為出于《春秋緯》。據(jù)此,也可以證明《春秋繁露》的性質實際就是等于《春秋緯》。(二)《易》曰:“今《易》無此語,皆在此語內引《易緯》《太史公自序》中從“余聞董生曰”引出一大段議論后,接下去再說: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裴骃《集解》謂:“今《易》無此語,《易緯》有之?！斑@條司馬遷聞于董仲舒所引《易經(jīng)》的話,實際上裴骃以為是原屬西漢《易緯》中的語句。由此可見董仲舒的時代已經(jīng)存在了《易緯》。同時,《易緯》能夠被征引,當然也是董仲舒素來所熟悉的東西,關系深切,不言可喻。(三)前漢時,說緯候,即在西漢后期又傳《春秋繁露》緯書起源于西漢哀平之說,這是根據(jù)《尚書·洪范》:“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句,《偽孔傳》云:“神龜負文而出”下孔穎達《正義》說:緯候之書,不知誰作。通人討核,謂偽起哀平。雖復前漢之末,始有此書,以前學者,必相傳此說?？追f達雖然說緯候起始于哀平,但還含糊兩可。他以為“以前學者”,必定“相傳”,早已經(jīng)有過這類的說法?，F(xiàn)在我們引申孔穎達的本意,不妨直截了當?shù)刂v,緯候的起源實際不在哀平,應當認為早在西漢武帝時候。因為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就是一部符合《春秋緯》性質的書,司馬貞、徐產(chǎn)的見解當屬不虛。裴骃以董仲舒的引《易》乃系《易緯》,當亦屬實。這些就可以作為緯候之書起源于武帝時代的確實證明。(四)《春秋繁露》的名稱和篇名緯書的書名,一律是不可以理解它的意義。譬如《易經(jīng)》中緯書的《乾鑿度》;《尚書》中緯書的《考靈曜》;《春秋》中緯書的《文曜鉤》;以及其他緯書的種種名稱,我們竟然完全不能夠明白這樣題稱書名的道理在哪里。明人孫穀的《古微書》竭力想把緯書的名稱加以解釋。其往往異想天開,穿鑿字義,效果仍然并不理想。例如他解釋《春秋緯·潛潭巴》說:“潛潭,水之沈深也;巴又水之屈曲也。蜀江學巴字而流,蓋其遠也。撰名若此,吊詭之甚。”孫氏以為撰書名者“吊詭”,其實孫氏自己講得如此曲折,也難以自信為確當吧!實在緯書的名稱是根本無意義可尋的。《春秋繁露》的“繁露”二字如何解釋,書名的道理在哪里,我們無論怎樣探索也弄不清楚。宋程大昌《書秘書省<繁露>書后》(見浙刻盧文弨校本后附錄)引崔豹的話說:綴玉而下垂,如繁露也。則繁露者,古冕之旒,似露而垂,是以所從假以名書也?！斗甭丁范?《逸周書·王會解》的注也說:“繁露,冕之所垂也?！边@只是釋辭義。古往今來,解釋“繁露”用來作為書名的,只有崔豹一家有過如此講法。講得也勉強。帝王冠冕上的裝飾物,表示它是稀有可貴嗎?莊嚴肅穆嗎?還是美觀呢?跟書的內容有什么相關,便難以理解。因其難于理解,便再發(fā)生種種異樣的解說,未能一致。如《周禮·大司樂》賈公產(chǎn)疏說:“繁多露潤,為《春秋》作,義潤益處多。”這是一說。王應麟《玉海》又說:《春秋繁露》屬辭比事,有連貫之象焉?！边@又是一說。實際上這些講法都誠如盧文所評,為“以意為說”,并不可以信據(jù)?！洞呵锓甭丁分杏胁簧倨荒軌蛎靼姿暮x。例如《竹林》這篇的內容和竹和林,完全不相干?！队癖?、《玉英》、《精華》等篇也是稱謂和內容毫無關涉。《春秋繁露》篇名多有用三字為題目,其中含義也有離奇的,無從索解。例如《離合根》三字的篇名,作何意義,即已難曉。從篇中內容考察,也無從揣測篇名的來歷到底是什么?！锻▏怼啡值钠?清人凌曙注謂“身之病得醫(yī)而愈,國之亂得賢而治?！逼峙轮荒苊銖娙绱私庹f。但全篇內容,則陳義膚陋,泛泛言之,未見精到。這樣的篇名稱呼,用辭是牽強怪誕,實際上就極像緯書的篇名。《春秋繁露》的書名和篇名,有些簡直無從理解它的含義。這種著書風氣,董仲舒開其端,造成日后緯書里的名稱都奧僻難曉。(五)《董仲舒?zhèn)鳌肥怯伞稘h志》的簡介著錄的,僅有文本文獻所著錄的,武帝朝《董仲舒?zhèn)鳌繁尽洞呵铩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吨T子略·儒家》類:《董仲舒》百二十三篇。《漢志》中董仲舒名下的書,只有這二種。《漢書·董仲舒?zhèn)鳌穮s說:仲舒所著,皆明經(jīng)求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說《春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復數(shù)十篇。這所謂“上疏條教”的“百二十三篇”,當即《漢志》儒家類的《董仲舒》百二十三篇無疑。唯獨此外更有《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數(shù)十篇”,形成《列傳》中記錄有書而《漢志》中并不加以著錄的情況。如果把這“數(shù)十篇”當作就是《漢志》的《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中的內容,興不興?也是不興。因為這“數(shù)十篇”中的篇幅有些即在今《春秋繁露》中,像《玉杯》、《竹林》里邊的確有“說《春秋》得失”的地方,但和所謂用《公羊》來“治獄”卻完全是兩回事,那里能夠混為一談。漢代人雖然講究“通經(jīng)致用”,但我們即使運用這樣的觀點來考察《春秋繁露》,也找不出有“治獄”的痕跡,以及像刑事判決一類的法學理論或案例。所以總的看起來可知:一、《董仲舒?zhèn)鳌分兴龅摹罢f《春秋》得失”的“《聞舉》、《玉杯》……之屬數(shù)十篇”,雖然傳文中如此明白敘述到,事實上并不見于《漢志》著錄;二、《漢志》中屬于董仲舒的著作凡二種,都不像是指今本的《春秋繁露》這部書。當初班固寫作《漢志》時候,實際上并未將《春秋繁露》著錄其中。班固寫作《漢志》,對于緯候一類的書是向例不加以著錄的。西漢時代的緯書原有不少。后世雖盡亡佚,然據(jù)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所采輯的緯書已經(jīng)有四十種之多,但還不夠當初緯書完全的數(shù)目。這些數(shù)目的緯書,當然也有產(chǎn)生于東漢的,估計西漢的約占三分之一,種數(shù)也不算少。這些緯書僅梁代《七錄》和《隋書·經(jīng)籍志》稍稍有一部份著錄過。前此的《漢書·藝文志》里對于緯書卻一本都沒有著錄。《春秋繁露》的不列入《漢志》,即可以證明它原屬于緯書的性質,所以便不加以著錄。(六)為漢官制,為“封王”《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說:子曰:“吾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边@話指述作《春秋》的目的是為了借古可以鑒今,從這二百四十二年中行事的深切著明,可作模范,示后人以準則。這意義如果講得神奇起來,便極有可能流入于亦讖亦緯的地步,成為孔子素王,為漢制法了。鄭玄《六藝論》說:孔子既西狩獲麟,自號素王,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豆騻鳌钒Ч哪辍拔鳘煫@麟,……何以終乎哀十四年,曰:備矣?！按讼潞涡荨督庠b》即云:“木絕火王,制作道備,當授漢也?！薄爸啤洞呵铩分x,以俟后圣?！贝讼潞涡荨督庠b》云:“待圣漢之王以為法。”這年的何休《解詁》還引《春秋緯·演孔圖》,說什么“孔圣沒,周姬亡,彗星出,秦政起,胡破術?！边@類就是是緯也似乎讖的語言了。由此可見《太史公自序》此處記董仲舒所引孔子制作《春秋》的話,粗看似乎平談,其實仔細想,便可知:一、從董仲舒所引的話一線下來,事實上確實已經(jīng)擴大了它的神秘性,演變而成為緯書里種種非常異議的“為漢制法”的可怪論調。二、追溯《春秋繁露》的本身,可以明白它的部份篇幅實在即屬于日后緯書的濫觴。(七)《董仲舒》,武帝時,時在經(jīng)部的諸類目錄學上,本對前代的諸觀點具有觀念性整部《春秋繁露》總的特點是幽玄其說,神秘其辭。書中除了涉及陰陽五行的若干篇,有相生相克的一套以及五行所屬,具有條理可尋外;其他大部份是說《春秋》,連篇累牘,占篇幅最多;也有一篇《實性》是論人性的善惡,頗主性惡,劉向所謂“董仲舒作書美荀卿”,即指此篇。至于修身治國的道理以及郊祀典禮,也有文涉及。其他的篇幅中,迷信色彩是占上風?！肚笥辍?、《止雨》二篇簡直是道士的法術。黃震《東發(fā)日鈔》謂:“惟《對膠西王》辭約義精,而具在本傳。余多煩猥,甚至于理不馴者有之。”下文黃氏更列其不合理者多條,謂:如云:“宋襄公由其道而敗,《春秋》貴之。”襄公豈由其道者耶!如云:“周無道而秦伐之,”以與“殷周之伐”并言。秦果伐無道者耶!如以“王正月”之“王”為“文王”,恐《春秋》無此意。類此揭舉的都很確當。這些議論離奇怪誕,不近人情,是超出于漢代學者以及后代儒者正統(tǒng)觀念之外的。實際和緯書上的怪異語言,倒是符同契合?！斗稹氛f:“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边@所謂“受命之符”也十足是緯書里的口氣。在董仲舒的《對策》之一說;“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見《董仲舒?zhèn)鳌?《對策》中的話和《符瑞》的原意悉合?？墒沁@樣的議論,便流衍出緯書里不少同樣類型的論點?！洞呵锞暋ぱ菘讏D》說:“孔子之胸有文曰:制作定世符運?！?馬國翰輯本頁四)《孝經(jīng)緯。援神契》說:“麟中央也,軒轅大角獸也。孔子備《春秋》者,修禮以致其子,故麟來為孔子瑞?！?馬國翰輯本頁十三)《春秋繁露》中講符瑞的議論、足以成為開啟后來緯書的起源,這也是顯然可以證明的一個例子?！洞呵锓甭丁吩诤蟠夸泴W中,為《隋書·經(jīng)籍志》及《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