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古詩中的養(yǎng)氣

蘇洵古詩中的養(yǎng)氣

清代劉大凱說：“文學是寶貴的，愛人民有不平凡的東西?！?。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邱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為奇,氣奇則真奇矣;神奇則古來亦不多見,次第雖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揚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氣最難識:大約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讀古人文,于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便是奇氣。奇,正與平相對。氣雖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謂奇。奇者,于一氣行走之中,時時提起?！笨梢娖鏆饽耸俏恼聵O為難得的一種藝術風貌。唐宋八大家作品中,就文奇而論,惟韓愈與蘇洵為最。韓愈文奇,這是時人的共識,而蘇洵在修習古文的過程中,熟讀韓愈之文,不惟深切感受到了韓文的奇氣,并且結合自身的經(jīng)驗體會和創(chuàng)作實際,形成了自己的奇氣。其奇氣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蘇充分認識了自己的新立法蘇洵為文,主張“不得不為”,講求“得乎吾心”,也就是說,他作章都是因為自己對某一問題有著獨到的見解,作文也就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不同他人的觀點。這種定位自然使其文章在立意上往往追求新奇獨到。所以,我們讀蘇洵的文章,尤其是他的那些議論文,或許我們不能完全認同他的觀點,但我們不能不承認其所論實在令人耳目一新。這種新奇的立論時常會表現(xiàn)為不同的方面:1.別開竇徑。這種方式在他的《六經(jīng)論》中有較明顯的表現(xiàn)。如他論《易》,認為圣人之作《易》,乃是為了神天下人之耳目,用以濟《禮》之衰?！坝谑且蚨鳌兑住芬陨裉煜轮?而其道遂尊而不廢。此圣人用其機權以持天下之心,而濟其道于不窮也?！雹龠@種觀點實在令人嘖嘖稱奇。我們現(xiàn)在無法真正考究圣人作易的最初意旨,或者如同后世眾多批評者所言,我們無法相信圣人作易乃是為了神人之耳目,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種觀點確實新奇獨到。孫琮云:“圣人作《易》,原是令人趨吉避兇,不是神道設教,以神天下之耳目。老泉說《易》,雖非經(jīng)術正論,然以《易》之神,扶《禮》之衰,立論自是新奇可喜。至其筆力堅勁,尤覺縱橫不窮?！惫磐駚?研究六經(jīng)者甚眾,且其中也不乏眼光獨到之人,但蘇洵所論確實沒有任何人談到。雖說觀點無法令人完全信服,但新奇的立意,獨特的思路令人印象深刻。其他《禮論》、《書論》、《樂論》、《詩論》、《春秋論》俱是如此。盡管結論未必令世人信服,但其顯然出于蘇洵凝思苦慮的結果,發(fā)人所未發(fā),想人所未想,其充分體現(xiàn)了蘇洵立意別開竇徑的特點。2.反其道而行。很多時候,蘇洵往往有意對一些人們已成定論的觀點提出挑戰(zhàn),根據(jù)自己的思考,反其道而行之,提出與之完全相反的觀點。如他的《諫論下》、《管仲論》等文章就是如此?！吨G論下》主張以刑勸諫,確實很特別。歷來鼓勵屬下進諫,多是以賞而行,但蘇洵卻反其道而行,認為賞不若罰,罰于末世更有效果?！跋韧踔抡卟豢沙５?故以賞為千金,以刑為猛虎,使其前有所趨,后有所避,其勢不得不極言規(guī)失,此三代所以興也。末世不然,遷其賞于不諫,遷其刑于諫,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亂亡隨之也。間或賢君欲聞其過,亦不過賞之而已。嗚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淵谷乎?此無他,墨刑之廢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誅昌邑不諫之臣者,不亦鮮哉!今之諫賞,時或有之,不諫之刑,缺然無矣。茍增其所有,有其所無,則諛者直,佞者忠,況忠直者乎!誠如是,欲聞讜言而不獲,吾不信也?！闭撜{雖嫌偏激,但亦不無可行之理?！豆苤僬摗凡粡臍v代肯定管仲于齊國之功績角度入手,卻認為齊之敗亡,責在管仲,因為他不能臨沒薦賢自代。齊之亡國,緣由甚眾,歸于管仲更是有些“莫須有”的意思。但看他行文層層批駁,層層圓轉,自令人不得不心動神搖,嘆賞不已。3.將無作有。蘇洵立意之新奇,還體現(xiàn)在他將無作有的本事之上。他能憑空立論,附會成文,而令人難以辯駁。如《高帝論》認為高祖命周勃為太尉,乃是知道其死后會有呂氏之禍,而既然知道,為何又不除掉呂氏?是因為形勢所迫。高祖擔心其死后無人能制諸將相大臣,所以特令呂氏輔佐漢惠帝以定天下。呂氏須去又不可去,故只能“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搖?！倍鴧问现h最可畏者,乃是樊噲,故高祖才會命周勃于軍中即斬樊噲。這一番推演,起意全在高祖逆知有呂氏之禍。但是高祖當時是否真能預料到日后會有呂氏之禍呢?答案實在是不得而知,故一切均系蘇洵假設中來。然自假設中,推究高祖斬樊噲事,亦成一家之談。孫琮云:“此論全是憑空起意,將無作有,附會攏來,寫成奇文。篇中只惠帝作主,因安惠帝,想到不去呂氏,因不去呂氏,想到制呂氏者在用周勃,削呂氏者,在斬樊噲。蓋斬樊噲,所以去呂之黨。用勃,所以制呂之變,呂氏不變,則惠帝得安,此一篇之貫串也。曲曲推來,古人未必有是心,后人卻寫作有是事,遂覺名論不刊。”過珙云:“高帝欲斬噲,為兒女之計耳,即安劉一言,亦恐身后有變,如七國之屬,非必逆知有呂氏之禍也。老蘇以此立論,本是硬派官差,然卻如老吏斷獄。學者熟讀之便可得無中生有法。”由此可見,蘇洵為達一己之見,甚至可以“無中生有”,實在是將文之“奇變”發(fā)揮到了極致。二立像以未亂為易治也非亂而歸除了立意新奇之外,蘇洵古文的構思亦不可謂不奇。譬如說《張益州畫像記》,此篇所作,乃是因為張方平平定蜀亂有功,蜀人感念,故欲為之在凈眾寺留像以示紀恩。但這篇文章的難寫之處在于蜀人感念張方平的恩德,是因為他以安撫的手段平定了蜀人叛亂。作記必定要交代原因,而如何來反映蜀人叛亂這一情況乃是非常棘手的問題。因為蘇洵本人也是蜀人,所以自當維護蜀人的名聲?？墒沁@樣一來,不寫?于事實不合;實寫?于蜀人不美。所以,既要反映出蜀人叛亂的事實,又不能將蜀人寫成亂臣逆賊,確實是一件非常難以處理的事情。而在蘇洵巧妙的構思下,這個問題最終被解決得非常完美。首先,他將文章分成敘事和議論兩部分,而略寫敘事,重在議論,這樣就有意識地將蜀人叛亂之事輕輕帶過,避重就輕,不作過多糾纏。其次,在寫到蜀人叛亂之事時,自己先以“將亂未亂”之辭為蜀人回護一番:“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贝朔捥氐貙⑹袢说呐褋y定位為將亂未亂,其既是表彰張方平的功德,更是為蜀人的叛亂作開解。之后更是借張方平之口,為蜀人的叛亂立說辭:“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于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碪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于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于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為也?！边@番話出自張方平之口,一方面可以體現(xiàn)其體察民情,愛民若子,從側面交代蜀人為何要在凈眾寺為之留像的原因;另一方面更是為蜀人叛亂進行有力的辯解。蜀人作亂乃是為上所逼,統(tǒng)治者“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碪斧令”,將蜀人棄之于盜賊,而并非其自甘叛亂,只要“約之以禮,驅之以法”,“以齊、魯之人待其身”,則蜀人自當遵紀守法,叛亂不生。這樣既交代了蜀人叛亂的事件經(jīng)過,更為蜀人的叛亂作了最好的開解。同時又緊扣題目,將立像之緣由交代得清楚明白,可謂一舉數(shù)得。能將一個本是非常棘手的環(huán)節(jié)處理得如此無懈可擊,我們不得不佩服蘇洵的巧妙構思。所以歷代文評家對之也是贊不絕口。如樓昉云:“詞氣嚴重,有法度,說不必有像而亦不可以無像,此三四轉奇甚,最好處是善回護蜀人。公,蜀人也。所以尤難?！敝x枋得云:“張公知益州,為蜀有寇。此記有難下語處。一則張公到益州,非有汗馬之勞;一則老泉于蜀為父母之邦,說蜀無寇不得,說蜀會做寇不得?？此绾瓮谱饛堃嬷?如何回護蜀人。以未亂既亂為易治,將亂為難治,見得張公有功于蜀人;亦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見得蜀人易于從張益州。末段說像處,先抑而后揚,蓋作畫像記故也,是之謂善尊題?！边^珙云:“為寇警,故遣張益州,而敘治處寇反屬甚略,得回護法。為題畫像,故及弭寇,而敘畫像處反說不必,得尊題法。御寇要有氣魄,故前后都是一片氣魄文章?！笨梢哉f,沒有巧妙的構思,這篇文章是難以下筆的,更不能寫得如此風神自溢。除此之外,如前面我們提到的《六經(jīng)論》,同樣是經(jīng)過了巧妙構思的,他以“期于有用”為立足點,以“圣人微權”為線索,將六經(jīng)貫穿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這是一個巧妙而大膽的構思,與諸儒所作大相異趣。前人論六經(jīng)者甚多,但還沒有人將之放在一個統(tǒng)一完整的角度來思考的,而蘇洵能以此切入,充分體現(xiàn)了其構思的新奇。高步瀛稱:“老蘇《六經(jīng)論》,亦自成一家言,其議一貫?！鼻也还芷渌撌欠竦卯?單從構思的角度來說,他是極其成功的。三其文章中的新能源立意奇、構思奇是蘇洵古文藝術成功的一部分,而識見奇則是其古文引人矚目的重要內容。雜學奇文的影響,蜀中文化的熏陶,山川人物的作用,使得其看問題往往有別于常人,尤其是一般的儒生。故曾鞏謂其“好為策謀,務一出己見,不肯躡故跡?！?《老蘇先生哀辭》)他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往往與常人大不相同。譬如說《養(yǎng)才》一文,他論及道德與才干的關系,認為對待非常之才必須有非常之舉。不能以平常的道德觀加諸非常之才的身上。建議宋代統(tǒng)治者效仿古代養(yǎng)奇杰的措施,“任之以權,尊之以爵,厚之以祿,重之以恩,責之以措置天下之務,而易其平居自縱之心,而聲色耳目之欲又已極于外,故不待放肆而后為樂?！痹谖墓僬我唤y(tǒng)天下,士人極重道德品行的宋代,蘇洵提出輕道德重才能的選才標準可謂新奇而大膽。沈德潛謂:“議論發(fā)越,鋒芒四露,自是老泉本色?！倍鴥π酪嘣?“破庸人之論。馬成奔踶而之千里,跅弛之士,國家固不當以常法困之?！彼浞煮w現(xiàn)了蘇洵“不肯躡故跡”的議論主張。再如《管仲論》,不從肯定管仲于齊國的重要性入手,卻一反常議,認為齊國之敗,咎在管仲,原因在于其臨終不能薦賢自代?！肮苤傧嗷腹?霸諸侯,攘戎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桓公薨于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則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边@種立論實發(fā)人所未發(fā),道人所不能道,可謂別開生面。林紓謂:“蘇氏父子議論,入手必使人撟舌?！Z卻堂皇,而實事卻辦不到。唯就文論文,卻極奪目?！薄褒R治歸功鮑叔,此人能說到;齊亂由于管仲,此卻無人道及。一讀及此,必觀下文。此種文字,最利于考試。在千篇萬帙中,忽得此奪目之語,萬萬不能遽舍,必將全篇讀過,方能得其究竟。賈生之文,痛苦流涕長太息,亦是使人不得不讀。此行文之秘訣也?！彪m然不贊成蘇洵的結論,但認為就文論文,其觀點極為奪目。因為無人道及,所以對讀者有很強的吸引力?！霸谇f帙中,忽得此奪目之語,萬萬不能遽舍,必將全篇讀過,方能得其究竟?！边@種奪目之論,顯然正是蘇洵獨抒己見的結果。張謙宜謂:“凡為古文,先掃去世情,以我識見議論為主,周旋則粘滯纏繞,不得自快矣。”蘇洵之文,正體現(xiàn)了以我識見議論為主的特色。所以在他的文章中,時有新奇之論。如在《諫論下》中,他提出以刑督諫的觀點,認為要想讓臣子積極進諫,光靠獎賞是不行的,還需要用刑罰來責成其進諫。這種觀點拋開實施的可能性不論,就文論文,確實新人耳目。因為論以賞勸諫的很多,但論以刑勸諫的卻實在絕少。蘇洵所論,正在別人不到處,別生眼目,所以讀后令人倍感新奇。四其文章的技法—筆法奇立意、構思、識見是構成蘇洵文章奇氣的先決條件,但具體到行文過程中,筆法的神奇變化則是其文奇的基本特征。蘇洵熟讀古人文章,對于各家散文的風格特征有著深刻的體會,又深受縱橫家、兵家、法家及揚雄、韓愈等人文章藝術手法的影響,所以在行文筆法上有著精深的造詣。劉大櫆所謂“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于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的行文藝術在其作品中可謂屢見不鮮。盡管蘇洵之文于經(jīng)術權謀處多為后人詬病,但其在藝術上的成就卻受到了一致的肯定。如明人茅坤便多次指責蘇洵不通經(jīng)術,“于論六經(jīng)處,并以強詞軋正理,故往往支離旁斥。”但對其行文卻贊賞有加。認為“文有煙波”,“文情裊娜百折,無限煙波”,“行文縱橫,往往空中布景,絕處逢生,令人有凌云御風之態(tài)”,“文自澎漾可觀”,“行文裊娜百折,似屬煙波耳?！逼渌^“煙波”也即來自蘇洵行文的千變萬化。像他的《樂論》,通篇之旨,不過要說“樂以濟禮之所不及”,但卻用大量筆墨反復寫“禮之始作也,難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難久?！毕葘懯ト私潭Y之難,再寫天下人從禮之易;然后又寫“雖然,百人從之,一人不從,則其勢不得遽至乎死?！辈粡亩坏缅嶂梁跛绖t說明圣人死生之說不可信。圣人死生之說不可信,則“勞逸之說將勝而出之。”“勞逸之說勝,則圣人之權去矣?！比绱朔磸蜕l(fā),層層疊進,只在說明禮之所不及。接下來又寫“圣人之始作禮也,其亦逆知其勢之將必如此也”,所以說:“告人以誠,而后人信之。”再往下又寫即便理事皆然,亦有告語之所不及。而正因為告語之所不及,所以“必有以陰驅而潛率之?！敝链朔揭撼觥皹贰眮?。“于是觀之天地之間,得其至神之機,而竊之以樂。”寫“樂”又以自然界的雨、日、風與雷相形。認為“曰雨者,曰日者,曰風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聲,故圣人因聲以為樂?！弊詈蠓降贸觥岸Y之所不及,而樂及焉。”觀其行文,起落超跌,應接變化,續(xù)續(xù)相生,環(huán)環(huán)相扣,真令人目不暇接。茅坤曰:“特其行文縱橫,往往空中布景,絕處逢生,令人有凌云御風之態(tài)?！鄙虻聺摲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