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老人的武器

弓老人的武器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城市的城墻。日清月明，天很遠(yuǎn)。不僅有田園牧歌的清新寧靜，還有鄉(xiāng)村人性的真實熱情。同時,每個人還都擁有一把弓,既是武器,亦是樂器;既謂之欲望,亦謂之守望。于邊城中,可見的是生命的溫柔與慈悲,于弓之上,可見的是人性的欲望與原罪。溫柔也是一種韌性,是蒼涼中的悲憫笑納;欲望也是一種張力,是平淡中的激越堅強。而這溫柔和欲望的后面,又該是怎樣一種深深的寂寞。邊城——守望的距離他們生存在所謂的世外桃源,擁有詩情畫意的恬淡,同時也承載了歷史的沉重與滄桑,承受著鄉(xiāng)村生活的靜默、孤獨和不甘。沈從文用清淡的筆墨表達出百轉(zhuǎn)千回的情感——那是世間最深沉、最內(nèi)斂、最純粹、最微妙的情感,而在他的筆下,沒有張揚,只用一種靜緩的節(jié)奏,低低地訴說這憂傷的美好。小說中秀麗的風(fēng)景、古樸濃烈的民俗,皆令讀者流連忘返。汪曾祺說:“《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很深的悲劇感?！薄啊哆叧恰返纳钍钦鎸嵉?同時又是理想化了的,這是一種理想化了的現(xiàn)實?！币蝗鐣兴浴叭说纳铍m那么同社會疏遠(yuǎn),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稍微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于糊涂一點罷了?！薄八麄冊谌展庀乱幻嬲f話一面做事,一切總那么靜寂,所有人每個日子仿佛皆在這種寂寞里過去?！痹谶叧?一切都是那么清麗?？蛇@種美,同時又是怎樣的哀愁與寂寞。閉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冷風(fēng)潮濕似永遠(yuǎn)擰不干的淚,撲面而來若有萬般傾訴,船家的燈影在暗如青煙的水面點了一盞微小如豆的燈光……無盡無望,溫存,不甘。老船夫,翠翠,黃狗,渡船。他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守望渡口,守望自己的人生。只是在這太過真實的桃花源,生命之中也就有了一種無法抵達的距離。翠翠: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翠翠是邊城的女兒,天真,樸實,勇敢,善良,被這山山水水賦予了與生俱來的靈麗與哀愁?！按浯湓陲L(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麋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當(dāng)翠翠漸漸長大,也就不可避免地獨自承擔(dān)起少女特有的憂傷。她的憂慮和寂寞,無法言說,也無處安放。這既定的生活決定了她的不驚不懼、不爭不要,也就恰恰使她的夢成了咫尺天涯的距離。“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鄉(xiāng)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黃昏照樣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蛨養(yǎng)個當(dāng)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時間已近黃昏了,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里看蘿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她的命運,注定了的無可奈何?！懊恳恢淮偟糜袀€碼頭,每一只雀兒總得有個巢?！被鹗歉魈幙蔁?水是各處可流,日月是各處可照,愛情是各處可到——只是,如何得到?爺爺走了,誰再為她守望?而日日等待的人,何時再來?邊城的溫柔是殘酷的,可以把不甘化為田園詩樣的浪漫,也可以讓孤獨的人在默默承受悲辛的同時明眸皓齒地對別人微笑,影子踟躕,惟堅強無所不在。一盞盞明燈高高佇立在曠野。路人只看得到點點火光,而光與光之間的黑暗,路人永不得知。爺爺:渡口的守望者老船夫固執(zhí),倔強,善良,隱忍,忠實,豁達——他拒收過客的錢財,托人到城里買來茶葉和草煙,茶葉放在大缸里,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煙草則掛在自己腰帶邊,慷慨地贈予客人。別人想嘗他的酒,他就把酒葫蘆遞上去讓人喝個夠。他似乎從不思索所謂生存的意義,只是靜靜地很忠實地在那活下去;也把擺渡當(dāng)成了自己的天職,從不計較個人的得失與悲歡。“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dāng)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薄按浯浯罅?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jié)!交給誰?必須什么樣的人方不委屈她?”他依賴于翠翠的存在并守望她的成長,但畢竟不能完全了解少女的憂慮,而他自己心中也有隱隱的擔(dān)憂,總擔(dān)心她母親的悲劇在她身上重演。爺爺這個人物,總讓人想到《活著》中那種“活著”的姿態(tài)——“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平庸和無聊。這位閱盡人事、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見證了翠翠父母的愛情,“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不幸的安排”。可對于命運,他從不質(zhì)疑,只是靜靜地承受。從表面看,老船夫的生活就如一首寧靜致遠(yuǎn)的抒情音樂,聽來一切和諧愉悅,沒有憂傷的調(diào)子。但如果我們拂開生活溫柔的面紗,不難看到在老船夫和平寧靜的生活背后,是難以抹去的寂寞和蒼涼。爺爺是渡口的守望者,生命早已幻化成船。船是自由的,也是孤獨的,是漂泊的,也是堅實的。生死只是一條河,來回渡。等到日頭又落,黑暗召喚大地;天亮了,太陽照常升起。塵世的無常和幻滅,只一場看似無動于衷的靜緩四季,斗轉(zhuǎn)星移。邊城漸遠(yuǎn),時間濾去了絕望與困苦,只留下無盡的留戀與哀傷……那田園牧歌式的寧靜質(zhì)樸、鄉(xiāng)野間人性本真的粗獷激越,那青澀澄明的雨色、悠揚迷離的笛聲,灰茫茫的霧色和遠(yuǎn)山,那綿延的河水、漂泊的木船……以及,靜默遮掩下的渴望。弓——欲望之弦生命之禪愛痛交織的情感、是毀滅也是救贖的愛、行走在現(xiàn)代荒原中的人物、迷離的氣氛、殘酷的故事、死亡的結(jié)局……構(gòu)成了金基德獨特的電影世界。唯美而富于詩意的畫面風(fēng)格更是將觀眾帶入了一個寧靜淡雅、如癡如醉的藝術(shù)世界中。在《弓》中,金基德一如既往地用極少的人物對白、詩性的鏡頭語言傳達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念和精神。古典化的構(gòu)圖、風(fēng)景似的運動、抒情淡雅的曲調(diào)、朦朧的美感,在影片中時時創(chuàng)造出一種散文詩樣的風(fēng)韻,卻又于平淡的敘事中顯現(xiàn)出內(nèi)在的動力。似是欲,又似是禪。禪是什么?禪是虛無,是無欲無求無我無物的大境界,是信手拈來的一朵花一粒沙中的世界?？墒瞧鋵?沒有欲,何以有禪?惟欲望和希望并存,才能源源不絕地激發(fā)生命的動力,生生不息地承載孤獨的重量。弓松了、斷了,必然會招致頹廢與絕望;弓繃緊了,才能射出箭,拉出動聽的音樂,才能承載生活的重負(fù)而不致使生命之舟沉沒,也才有可能度你至欲望的彼岸。金基德電影中的情感表現(xiàn)得純粹、本能、自然、無所顧忌,然而在欲望深處,卻又無不包含一種悲情,這種痛是絕望的,是滿載愛的力量的極致的激發(fā)?！肮纳炜s之間,蘊涵著力量與美麗的聲音,我情愿如此生活下去,直到生命終結(jié)?！崩先?愛比死更寂寞《弓》中的老人讓我想到一句話:情到深處人孤獨。面對少女,他常常是沉默的。當(dāng)然,省卻臺詞也是為了更深層次地表達人物的內(nèi)心。畢竟她對少女的感情太過微妙和復(fù)雜。少女七歲時就被老人從街上撿來收養(yǎng),兩人相依為命地在漁船上共同生活了十年。十年中,他們與世隔絕,從未離開。老人惟一的欲望,就是等待少女的17歲,然后娶她。這種信念,竟支撐他在茫茫大海上度過了十年的時光。也許對于老人而言,和女孩共度的這十年,其意義遠(yuǎn)遠(yuǎn)大于一個結(jié)果吧。所以最后,他在占有女孩的同時,也給了她自由。我相信,人的靈魂和情感是應(yīng)當(dāng)有所皈依的,而少女就是老人心神向往之所在,是他于茫茫大海之上、漫漫人生之中找到的亮光。愛的溫暖融化了一顆冰冷蒼老的心,也使得生命不再絕望,不再冗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老人對少女的愛既是保護也是束縛,這種保護讓少女依賴他,而這種束縛也讓少女離開了他。至于老人對少女的感情,是愛?是情?是欲?其實也并不重要了,在金基德的故事中,愛是一種占有,是欲望。但,如果沒有“情”,獨立的愛未免過于清寒與孤絕,惟以“情”字襯底,愛才顯得綿延有力。當(dāng)老人安靜地為少女洗澡,當(dāng)他每晚睡前都固執(zhí)地把少女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時,在他的眼中,真的已經(jīng)找不到一絲雜念和欲望了。如此溫情,讓人深深動容。在片中,弓是武器,象征老人性格中隱忍而暴戾、含蓄而剛毅的一面,平靜溫柔的水面下是暗涌與鋒利;弓也是樂器,象征他溫柔樸拙的一面,這股透出蒼涼與韌性的悠揚弦音,在茫茫大海和沉沉黑夜中忽近忽遠(yuǎn),不但體現(xiàn)了角色的性格和宿命,也增添了影片飄逸詩化的意境。金基德說:“每個人都有不能實現(xiàn)的渴求和希望,通常大家都會把這些愿望藏起來。而我想表現(xiàn)的是,這些隱藏的愿望有多卑鄙、高貴、悲傷和美好。所以用一個不能被人控制的少女來講老人的渴望?！彼约阂步庾x了“弓”這種武器在影片中的三層含義——一個防止入侵者的有力殺人武器,一件表達靈魂聲音的樂器,一種傳遞內(nèi)心情緒張弛的語言。少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那個純純的又不失風(fēng)情的女孩子,笑容如一朵迎風(fēng)綻放的雛菊。演員很好地將少女深埋在心底的欲望和幽怨表達了出來,最可人的地方是她純真無邪的表情,即使她在船舷邊的秋千上,一邊蕩漾一邊任憑箭射,臉上依然是淺淡的微笑、清澈的眼神,卻又總令人為之感到驚艷。少女自然有少女的夢。從生命最初的無憂無慮,無欲無求,到對外面世界的無限向往,用力卻又無力掙脫老人的保護與束縛,就生出怨與恨;而離開之時,又生出不舍,即對老人的悲憫之心,最后產(chǎn)生了哀與憐,那就是情。影片最后少女屹立在船上的畫面,讓我想到了人與船之間的關(guān)系:船是漂浮不定的,而人的命運也是動蕩不安的;船在水中是孤立的,而人的生命個體亦是孤獨的;水色帆影極具詩性和禪意,蕩漾著溫柔,也烘托出生命的張力與悲壯。孤獨,無論在車水馬龍之處,還是夜深人靜之時,都遠(yuǎn)遠(yuǎn)地在守望,如同兀立了幾千年的巖石,堅實而恒久地存在,甚至比愛更頑強,更具有生命力。在邊城,“兩人仍然劃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生活,卻仿佛在什么地方有了一個看不見的缺口,無法填補起來?！惫陋毷巧恼嫦?無關(guān)愛與溫情。而寂寞就是尋找一種安頓,是沒有共鳴和回應(yīng)的世界,是沒有與之契合的靈魂。于天地之中,獨自面對地老